曉錦源:好字,有個執(zhí)筆的問題
1
要寫好字,首先有個怎樣執(zhí)筆的問題。
執(zhí)筆是有法的。對初學書的人來說,掌握正確、高效的執(zhí)筆方法,真的很重要。
書法家沈尹默(1883-1971)說:“寫字必須先學會執(zhí)筆,好比吃飯必須先學會拿筷子一樣,如果筷子拿得不得法,就會發(fā)生拈菜不方便的現(xiàn)象?!?/p>
比喻很形象??曜邮莾筛?,筆桿是一管,只是兩根的用來夾菜,一支用以寫字,兩者粗細略有不同。
想起兒時外婆一再教我們?nèi)绾巍皰u箸”吃飯夾菜。難道拿筷子也有什么講究?——能把飯菜撥拉進嘴就好,年少時,我曾對外婆的話頗不以為然。也許外婆有些言重了,她說,在外邊別人一看你拿筷子,就知道有沒有“家教”。
曾看到一個電視節(jié)目,幾個孩子比賽用筷子夾玻璃球,在幾分鐘里誰從罐子里夾出的玻璃球多誰就贏。這個游戲就直接考驗孩子拿筷子的手法和指法。拿筷子手法正確的,夾的玻璃球就多。而平時兩根筷子并在一起的孩子,此時就手忙腳亂,要么夾不起來,要么夾起玻璃球后,也很容易掉在地上,引來一片笑聲。
長大后,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了使用筷子效率高的好處。成習慣了,吃飯時也會有意無意地看人家怎樣“抲箸”。
——同樣,不管是領(lǐng)導弄墨,還是書家揮毫,我往往也要瞧人家執(zhí)筆有無“問題”。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上小學時,還有寫毛筆字課——那時不叫書法。每周有兩節(jié),都安排在下午。同學們都很喜歡,帶上毛筆、墨和硯臺。這門課作業(yè)是不打分的,期末也不考試,老師認為寫得好的字,也只在上面畫幾個紅圈。紅圈越多,表明毛筆字寫得越好。
在課堂上,老師一再教學生把筆的方法。因教室里同學多,看不太清,不是握得太緊,就是手指用力不均。祖父是書法家,畢生臨池不輟。他手把手地對我的執(zhí)筆進行了糾正,使我日后受益無窮。
現(xiàn)在,看到一些書法名家,在電視上講書法,在公眾場所潑墨獻技,往往見他們把筆或五指攥成拳狀,或五指橫撐,能正確執(zhí)筆的并不太多。心想,如此把筆難免會影響觀眾,致使謬誤流傳。確實,這也證實了古人所說的“古之善書,鮮有得筆法者”。就是說,字即使寫得好的,得筆法者并不多;而今天書法家雖眾,但善書者并不多,得筆法者更少。
2
《書法要錄》記載了自東漢蔡邕以來,至唐代徐浩、顏真卿、烏彤、崔邈,筆法傳授有序的23人。古代沒有書法專業(yè),教學多通過言傳身教,并執(zhí)行規(guī)避的原則。而筆法傳授的路徑更顯得撲朔迷離。
現(xiàn)在大家往往只知鐘繇是與蔡邕、張芝、王羲之齊名的大書法家,以及他對真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其實他還是三國時代的名臣,在官渡之戰(zhàn)中給曹操送去了糧草,在魏國初建的時候就做了相國,封定陵侯,加太傅,世稱“鐘太傅”。據(jù)傳蔡邕寫了本關(guān)于筆法的書,后來到了韋誕的手里,鐘繇向他借而不得。韋誕死后這本書也一同隨葬了。“鐘繇發(fā)其冢而得筆法”?!@在今天聽起來似乎有些荒誕,但在當時可能性是存在的。三國時期,社會生產(chǎn)受到極大破壞,為了籌措資金,盜墓成了個大產(chǎn)業(yè),曹魏為了彌補軍餉的不足,設立了摸金校尉等官職,專司盜墓取財,貼補軍用。
以后的故事,就有更多的演繹成分。有一種說法是,西晉末年,這本蔡邕的筆法,被藏在枕頭里,帶到了江南,后來又傳給了王羲之。
魏晉之際,筆法并非單線傳承,相當大的書法群體都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掌握,得漢魏書法的正統(tǒng),而且總體水平已經(jīng)很高,否則就無法解釋北魏時期魏碑在楷書方面達到精妙絕倫、氣勢恢宏的藝術(shù)境界。由此想到,北魏時期草書的水平也可能不低,只是其書家無名、紙質(zhì)作品也沒有流傳下來罷了。北魏時期的書法家鄭道昭(約455—516)被尊為“北圣”,也是清代中晚期的事,他在山東的一些摩崖石刻,如《鄭文公上·下碑》受到包世臣、吳熙載、康有為等推崇。鄭道昭家世代為中原望族,自小受傳統(tǒng)文化浸淫,并長期與鮮卑族貴胄相從,但其書法在北魏史書上并無記載,歷史影響自然也無法與“二王”相比。
筆法的內(nèi)容相當豐富,包括執(zhí)筆、運筆、字的結(jié)構(gòu)、布勢等等。諸法之中,首先是執(zhí)筆。
前人所說的執(zhí)筆法,據(jù)說是王羲之七代孫智永禪師傳給其外甥虞世南,這就是相傳的五指執(zhí)筆法,即用五個手指執(zhí)筆——實際也是上指執(zhí)筆,小手指托在第四指下面,起一點輔助作用。在筆管外邊,是第二指(食指)和第三指(中指),筆管里邊是大拇指和第四指。這四個手指成“雁行”排開,第二指和第三指略高,大拇指和第四指略低。這四個手指形成的“萬向節(jié)型”力點,組成了兩組靈活的“杠桿”。寫大字與小字略有區(qū)別,除了筆管上握筆的部位有高低之分外,寫小楷時,大拇指與食指一般齊平,這兩指就可把筆管給捏住,其余手指位置不變。由于在筆管外有兩個手指,所以這種執(zhí)筆法又叫“雙鉤”,或“雙苞”。
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個大書法家,有《溫泉銘》傳世,此銘是他為陜西驪山溫泉撰文并書,至于這個溫泉是否為后來楊貴妃沐浴的湯池,已無從考證。李世民從虞世南處得筆法傳授。虞世南(558—638)是越州余姚人,他篤志好學,學識淵博,謙恭儒謹,但耿直不阿,常犯顏直諫——據(jù)說他曾從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禪師學筆法,得“嫡派真?zhèn)鳌薄R虼?,李世民的筆法亦可上溯到智永和王羲之、王獻之。
曉錦源在《筆法訣》中說:“大抵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次實指,指實則筋力平均。 次虛掌,掌虛則運用便易。”
王右軍的書訣腕、指、掌層次清楚,特別是“實指”這一句,如何使各手指用力均衡,腕與指虛實結(jié)合,動靜結(jié)合,這些只是要領(lǐng),需要在不斷書寫實踐中仔細體會才能掌握。
3
當代一些書法家不太講究執(zhí)筆。
有的自始至終如鋼筆一樣前斜或右傾,歪向一邊,修修補補,書寫往往成了“畫字”。有行家說,一看執(zhí)筆,就大致可知書藝高下了,這有一定的道理。
現(xiàn)在執(zhí)筆中,單鉤倒不多見,好多基本上像是“一把抓”,即筆管外面緊緊“抱著”三指或四指,而筆管里面只是個大拇指,看起來就費勁?!@與“單鉤”有些相似,一邊倒執(zhí)筆寫字時,不管里外,這一個手指是萬萬松不得了,這給書寫時轉(zhuǎn)筆運筆,帶來諸多不便。
1962年9月,沈尹默在《人民教育》發(fā)表了《怎樣練習寫毛筆字》。這篇文字是為青少年朋友寫的,行文直白,通俗易懂,其時沈尹默先生已經(jīng)79歲了。
在同一期《人民教育》上,還發(fā)表了郭沫若的題詞:“培養(yǎng)中小學生寫好字,不一定要人人都成為書家,總要把字寫得合乎規(guī)格,比較端正,干凈,容易認。這樣培養(yǎng)成習慣有好處,能夠使人細心,容易集中意志,善于體貼人。草草了事粗枝大葉,獨行專斷,是容易誤事的。練習寫字可以逐漸免除這些毛病。但要成為書家,那是有一套專門的練習步驟的,不必作為對中小學生的普遍要求?!?957年后,中國的教育急劇左轉(zhuǎn),專業(yè)課受到了輕視,書法也被當作封資修。在此種情形下,能夠堅持寫字教育,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記得當時很多科學大家都給青少年寫書,像華羅庚、蘇步青都著有中學生課外數(shù)學讀物。而現(xiàn)在名家專門為中小學生寫普及性讀物,反倒很少見了。記得上初中時還買過華羅庚寫的數(shù)學參考書,學習數(shù)學的興趣因此大增。沈尹默的談書法,大抵也是基于普及。
當下,基本性的執(zhí)筆要領(lǐng),一些人要么不屑一顧,要么被故作高深玄妙的說法,搞得如墜云里霧里。
沈尹默指出:“前人執(zhí)筆有回腕高懸之說,這可是有問題的。腕若回著,腕便僵住了,不能運動,即失掉了腕的作用。這樣用筆,會使向來運腕的主張,成了欺人之談,‘筆筆中鋒’也就無法實現(xiàn)?!薄坝钟兄鲝埼逯笝M撐,虎口向上,虎口正圓,美其名曰‘龍眼’,長圓的美其名曰‘鳳眼’。使用這種方法,其結(jié)果與回腕一樣。我想這些多式多樣不合理的做法,都由于后人不甚了解前人的主張,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實驗才規(guī)定下來的,它是手臂生理和實際應用相結(jié)合的;而偏要別出心裁,巧立名目,騰為口說,驚動當世,增加了后學者很多麻煩,仍不能畢其成功,寫字便成了不可思議的一種事情,因而阻礙了書法的前途。”①[1]這是極有見地的。
依照五指執(zhí)筆法,筆管自然會豎直。坐正、筆豎直,這是提筆書寫前的基本狀態(tài)。字的筆畫有各種形態(tài),筆毫要隨之變化,筆桿會有傾斜、轉(zhuǎn)動等各種狀態(tài),但總體而言,像“不倒翁”一樣,在書寫過程中——至少在心理上——用筆要有這種“欲傾還立”的定力。
自然還有一種“握拳執(zhí)筆”法,執(zhí)筆就像手握棍棒一樣,那只適合寫特別大的字,用筆桿特別粗的毛筆,而且往往只用于題壁或在地面上寫,那就超出了一般的書法,另當別論。
古代書論中,有關(guān)于“衣袖書”、“撮襟書”、“頭濡墨書”等記載,多為書家一時興起,用衣袖、卷帛,或用頭發(fā)蘸墨狂書而得,新奇怪異,但書法的價值卻說不上,至今也未見有傳世的?,F(xiàn)在,據(jù)稱有專門擅長“巨書”的名家,寫一個龍字用掉幾桶墨汁,運筆像是拖拖把,而“善書”的也只是龍、虎、壽、福、和諧等幾個字。寫字時請領(lǐng)導出席,媒體報道——這更多的像是表演,嘩眾取寵,不具書法上的實際意義。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榜書古曰署書,蕭何用以題蒼龍、白虎兩闕者也;今又稱擘窠大字。作之于小字不同,自古為難。其難為五:一曰執(zhí)筆不同,二曰運管不同,三曰立身驟變,四曰臨仿難周,五曰筆毫難精。有是五者,雖有能書之人,熟精碑法,驟作榜書多失故步,蓋其勢也?!?/p>
有人對沙孟海(1900-1992)榜書稱贊有加,認為幾支大筆捆扎在一起寫字,大膽使用筆肚筆根擦掃橫抹,觸筆成勢,證明可以不講筆法,其實這只是書法家在特殊情況下偶爾為之,有時甚至是無奈的選擇。我少年時曾聽祖父對沙孟海先生此種筆法有所評說,認為其勢固雄強,但荒率粗陋與不精之處可見,常人也不可學。
4
執(zhí)筆究竟有沒有定法?一直有不同看法。
主流意見還是有定法的。
唐代貞元年間書家韓方明以擅八分書而聞名,他在《授筆要說》中歷述筆法傳授淵源,自認得到了真?zhèn)?,稱“昔歲學書,專求筆法”。他在文中著重闡述用筆,認為共有五種執(zhí)筆法,并推崇“第一執(zhí)管”,其他四種都不足取,不是粗劣淺陋,便是氣勢骨力全無,有的握筆怪異,實為世人所笑。韓方明認為,正確的執(zhí)筆法是“既以雙指苞管,亦當五指共執(zhí),其要實指虛掌”,“平腕、雙苞、虛掌、實指,妙無所加也”,能做到書寫時力足而有神氣。
宋朝米芾說:“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泵总赖囊馑际?,正確的執(zhí)筆,才能得心應手,寫出各種不同的文字。米芾還說蔡京“不得筆”,應該是說他的筆法——包括執(zhí)筆運筆可能有點問題。
聲稱“無法”的人常引用的一句話是蘇東坡說的“把筆無定法”,但蘇氏的原話還有下面半句:“要使虛而寬。”這不應忽略。
從以上幾位書家所說的可以看出,正確的執(zhí)筆指輕而掌虛,才能運筆自如。
一般地說,執(zhí)筆既可“雙鉤”,也可“單鉤”,手指在筆管上,既可高捉,又可低捉,可以說沒有定法,但效率高下還是有的。就是說,不管怎樣執(zhí)筆,只要做到執(zhí)筆的手掌像“虛拳”,而執(zhí)筆的手指筋力平均,腕豎鋒正,運用自如就可以了。蘇東坡執(zhí)筆用的是“單鉤”,即五指中只有食指在筆管的外側(cè),用大、食、中三個手指著管執(zhí)筆。若“單鉤”執(zhí)筆,無名指與小指縮進,便很難做到掌“虛而寬”。
蘇東坡是怎樣做到的呢?當時就有人譏評蘇東坡不能雙鉤懸腕書寫。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同為大書法家、詩人的黃庭堅,在仔細觀察了蘇東坡的執(zhí)筆和書寫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原來蘇東坡是提著手腕書寫,在腕上用力和運動,不過因為腕離桌面稍近一點,人們一般看不出來罷了。據(jù)說單鉤執(zhí)筆,古今聞名的書家,只有蘇東坡一人。
蘇東坡是宋代書法“四大家”之首。他的才力極高,無論在行政管理、水利工程、詩詞文學、繪畫音樂,甚至美食烹調(diào)上都具有很高的造詣——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蘇軾,可以說“我書意造本無法”,而且還隨心所欲,用一種效率不太高的“單鉤”執(zhí)筆,寫出了一流的作品,這只有才力超邁的大師才能做到。
如果我們細看蘇東坡留下的墨跡,還可以看出單鉤執(zhí)筆的一些不便與局限,其不足正如黃庭堅所說的“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往往有意到筆不到處”。黃庭堅早期曾學蘇東坡的書法,書風也相近,是否也學過蘇氏單鉤執(zhí)筆?不得而知。但他后來一定洞悉了執(zhí)筆的奧秘,大開大闔,揮灑自如,才在行書和草書上達到宋代的高峰。
蘇東坡是宋代文壇的領(lǐng)袖,“粉絲”眾多,但學他的單鉤執(zhí)筆法書寫,幾乎沒有學成的,這就能說明點兒問題。這種“單鉤”執(zhí)筆法,如今在農(nóng)民作工筆畫時,倒常??吹?。所以,才力超群的人執(zhí)筆可以無定法,而常人未必能學得,這點初學者必須明白。正確的執(zhí)筆方法,在習字時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否則無法之后,很可能就是無成。
現(xiàn)在聲稱“書無定法”的,大抵并沒有才高八斗。多數(shù)是下不了苦功,基本沒有入門的人,急于用旁門左道“闖入”,表現(xiàn)自己的“個性和風格”,以博取書名。
5
還有一個問題是寫字的姿勢,有坐與站兩種。一般地說,寫較小的字宜坐,一般小字是指字徑在三四寸以下的;大字和紙張篇幅大的字,宜站著懸筆作書。但姿勢要正這是共同的。
坐勢的基本要求是:頭正、身直、臂開、足安。
立勢的基本要求是:頭平、身躬、臂曲、足穩(wěn)。
一般地說,坐著寫字,椅凳不宜過低。足安是指兩足要自然地放平踏穩(wěn),不要蜷腿踮足尖,切忌一腳或兩腿抖動,以致影響身體穩(wěn)定與書寫。
當書寫成為習慣愛好,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后,字體或大或小,書寫或站或坐,便可交替進行。如房內(nèi)空間足夠,最好能固定一桌習字。筆、墨、紙、硯經(jīng)常齊備,這樣插空書寫比較方便,也不用每次習字后都要收拾整理。當然,平常習字可用毛邊紙或其他差一點的紙,用不著那么講究。如果用慣了各種質(zhì)量的紙,對書法還是有好處的。
一般來說,晚上站著懸筆臨寫幾幅大字,凝神靜氣,運筆揮毫,如同打一套太極,或做一遍氣功,一兩小時后,會全身發(fā)熱乃至汗如雨下。此后洗澡休息,容易酣然入睡,有如神會,夢中有時還能見到前賢的墨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