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星溪
她天生是個啞巴,不能說話。
這是我媽跟我說的。
我們弄堂就她家最有錢,好像祖輩里還出過什么大人物。她一出生就跟個小公主似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家境不要太好。
金湯勺含久了,出事情了,她們家發(fā)現(xiàn),這“小公主”是個啞巴。
她名字其實很好聽,叫星溪,但她永遠也不能自己張口喊一喊。
啞巴一般聽力也不太好,聽見有人叫自己也不能馬上分辨,總是要緩一緩,想起來是在叫自己了,才慢慢看過去,算是答應。久而久之,弄堂里小孩都不愿意跟她玩。
但也沒人欺負她。
沒人敢。
我搬過來的時候,一群瘋小孩在空地上追追趕趕橫沖直撞,只有她坐在鋪滿陽光的花壇邊上,伴著紫紅色喇叭花讀書。
我不愿去找那群瘋小子們,卻不知什么原因愿意走到她旁邊去,問她:“你好,我是剛搬來的。你知道228號在哪嗎?”
她一開始沒什么反應,而后慢慢抬起頭來,眼神逐漸在我臉上聚焦,確定我是在跟她說話。
她可能也是第一次遇見我這種拎不清的,急地張張嘴,最后也沒說出個什么聲兒,合上書抓著我手腕就跑起來。我楞在228號門口的時候,她撒手走了。隔壁有個溫柔的聲在叫她,星溪,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后來我才知道,她天生是個啞巴。
我們這個區(qū)小學多,中學少,對口的就那么一兩個,我和星溪就這么分到一個中學去了。
星溪第一天來,胸口上就別著她的名字。
她小時候喜歡在胸口別手絹,現(xiàn)在別個名字,反正總是不缺點什么。
我沒跟她一個班,只是聽說她開學第一天自我介紹什么都沒說,只在黑板上寫了名字,然后全班都知道她是啞巴了。
也不知道現(xiàn)在會不會有人欺負她。
我是本著她以前幫過我才她擔心的,沒別的意思。
從初中開始,男生女生之間沒小學那么劍拔弩張。男生咋呼女生也跟著一起咋呼,只有她是安靜的。
我放學有時會看見她,獨自一個人背包走出來,不跟任何人道別,然后走到街口上車。
其實弄堂里學校不遠,走路也就十幾分鐘,但她家里人還是每天都會來接。
直到有一次,我看見她開車門的時候朝路邊望了一眼。旁邊是我們班那幾個,有說有笑扎堆。從那天以后,碰不到就算,要是碰上了我都會陪她走一段。
我們幾乎沒說過話。有時候我朋友從旁邊路過會跟我打個招呼,我回一句,就算完事兒了。她是啞巴,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開口。
走廊到校門到街口,短短七十二米。零星算下來我也和她走了有三年。
中考,又分開了。我們高中離得有些遠,她上的國際學校,因為身體特殊,還是每天家人接送。我上的市重點,學校管得嚴,又是住校,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
說來也是有緣,我倆都沒去研學游。我在家收拾東西準備競賽的封閉式訓練,她家里人不放心她出遠門,讓她回了家。
這是我倆高中時唯一一次見面,就在家門口,她背著包準備進,我背著包準備出,我倆對視了一眼。隨后,門就關上了。
她長高不少,當然我更長高不少。
我們這個年紀的男生,回趟家老師都會摸你頭說你又冒了一截。
她把頭發(fā)剪短了,耳后別了發(fā)卡。
果然,她總得別點什么。
她們學校有錢,校服也好看,白襯衫配百褶裙,襯上她的臉,要不是啞巴肯定有人追。
呸呸呸,我怎么能這么說她呢。
競賽之后就是高三,我拿了我們學校的自考推薦名額,一口氣考到了保送。
然后日子突然變清閑,我忍不住想回家。
我在家里預習大學內(nèi)容,從窗口能聽家她家開關門的聲音。我看書習慣性留個小縫,這樣會有風吹進來,讓我覺得空間不是固定死的,氧氣是能游的。
接著,我拿了錄取通知書,我去了我心儀的學校,我交了女朋友,帶她見了父母朋友,跟她談婚論嫁。
我也跟她說了星溪,說她是怎樣一個安靜的姑娘,開玩笑讓女朋友跟她學學。
女朋友有點難過,不過不是因為我在她面前提前另一個女生。她說人家那是被迫安靜,然后被迫遇上了我,最后被迫接受命運。
我一時間很想不通。
星溪天生啞巴,不能說話,甚至很少發(fā)出不必要的聲音。她腳步聲輕,開門關門輕,就連把頭發(fā)上的發(fā)卡取下來都很輕。
那樣輕的一個人,怎么就在我生命里留下了這么重的痕跡呢?
我結(jié)婚之前,要回去辦些手續(xù)。
又遇到星溪時,她身邊有個男人。
這人我沒見過,但星溪摟著他手臂,臉上的笑容我也沒見過。
那男的跟星溪在一起也不說話,他倆打手語。星溪手指翻飛,說個不停。
那男生有我沒有的運氣,也用了我沒用過的心?,F(xiàn)在想來,對星溪而言,我也只是零星陪她走了三年的七十二米。那男生追星溪,走過做過的只比我多,不比我少。
等手續(xù)辦妥要三天,我住老房子里,星溪家隔壁。
那男的來過一次,短短的開門聲,我聽見星溪爸媽對他打招呼,他開口說,叔叔阿姨好,碗碟碰撞聲,電視廣告聲,炒菜濺油聲,然后是關門聲。跟以往不同,這次終于不再是輕輕的了。
我走那天,整理完衣物,想起來被我拉開一條縫的窗戶。正要關窗 ,看見那有一張紙條。
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見星溪的字。
端正漂亮,還有不缺女孩家的娟秀。
她說:謝謝你。
謝謝我?
謝我什么?
我本來也沒什么好謝的。
星溪家依舊是弄堂里最有錢的,那男生家底也不差,父母都是老師,正經(jīng)書香門第。
門當戶對的喜事容易傳開。
星溪結(jié)婚,也是我媽跟我說的。
我也結(jié)婚了,女朋友,不,現(xiàn)在是媳婦,正跟我媽聊著。
她知道星溪的故事,只覺得天生啞巴太不容易,又跟兩情相悅的人結(jié)了婚,更加的不容易。
媽媽拿我打趣,說我小時候經(jīng)常護著人家,還以為長得以后要把星溪娶回家。
我笑笑說他們太無聊,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講。
但我不能否認,跟她一起走那七十二米路的時候,真有想過其實就這么一輩子也挺好。
年少囂張不明白,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事如意的道理呢?
有些人出現(xiàn)就是為了路過的,給你劃個痕子,然后自己走掉。你知道他有多好,就知道你有多不配。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得有些什么。
好比有人天生長得好看,有人天生嗓子好,有人天生缺胳膊少腿,有人天生啞巴。
有人天生就像數(shù)學里的小數(shù)點,必須要在放在最正確的位置,偏一點點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