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古文字讀本-概述一-古文字的內容-甲骨文2

真?zhèn)螏追病伞渡讨芄盼淖肿x本》想起的一樁學術論爭
今天在謄抄甲骨文卜辭時,抄到了據(jù)說記載著甲骨文家譜(也被稱作中國最早的家譜)的這一片,它在學術界被叫做“家譜刻辭”。
黃國輝釋文:

在抄寫這片卜辭時我突然感覺到十分熟悉的感覺,總覺得似曾相識,于是翻閱了胡厚宣的《殷商史》,果然發(fā)現(xiàn)這篇甲骨正是胡厚宣花大篇幅證為偽辭的甲骨,課本為這篇甲骨單開了一種卜辭類型,即“敘述家譜刻辭”,這到底是讓人親近學術之爭的明智之舉,還是糊涂的用了早已證偽的偽片呢?接下來就讓我們看看名家的論證吧。
首先要提到的當然是這片甲骨的出土和著錄情況:
- “庫氏甲骨”的起源
英國倫敦不列顛博物館(British?Museum)收藏中國出土甲骨文字一批,甲202片,骨282片,鹿角1片,總計485片。系1903至1908年間,英國浸禮會駐山東青州宣教士庫壽齡(Samuel?Couling)和美國長老會駐山東濰縣宣教士方法斂(Frank?H.Chalfant),所謂庫方二氏(Couling-Chalfant)者,在濰縣向一個古董商人名叫李茹賓的所購買。先為二人合有,后歸庫氏一人,最后于1911年,又由庫氏售歸不列顛博物院。庫、方二氏大約在殷墟甲骨文字被認識(1899)的第四年,即1903年,就開始在山東濰縣大肆購買甲骨。1904年,方氏以甲骨400片讓與上海亞洲文會博物館,今藏上海博物館,現(xiàn)存193片。1905年,方氏讓與濰縣廣文學堂校長、美國長老會宣教士柏根(Paul?D.Bergen)79片。后歸濟南廣智院,今藏山東省博物館。1906年,方氏以119片讓與廣文學堂教師、英國浸禮會宣教士惠體乾(Horold?Whitcher),惠氏于1927年讓與徒克(Frederick?J.Tooker),1934年,又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University),今存117片。1908年,方氏為天津英國駐華領事金璋(Lionel?C.Hopkins)購得800片。后來絕大部分歸英國劍橋大學圖書館(Library?of?Cambridge)。1909年,方氏以438片讓與美國匹茲堡卡內基博物院(Carnegie?Mu-seum)。同年,庫氏以760片讓與英國愛丁堡蘇格蘭皇家博物院(Royal?Scottish?Museum)。1913年,方氏又以大片四版讓與美國芝加哥自然歷史博物院(Field?Museum?of?National?History)。庫壽齡1911年讓與不列顛博物院的485片,也是在這一個時期所購買,他們以為在所買的多批甲骨中,這是最精彩的部分。
- 精華還是拙劣的偽造?——庫藏甲骨的有爭議作品
不列顛博物院認為其所藏的485片甲骨除了一些大片之外,還有一片大骨和一只雕花的鹿角,上面都刻著一篇殷代的所謂“家譜刻辭”。大骨刻辭是一片牛胛骨,上下長22厘米,左右寬22.5厘米,編號為1506。上端有一橫條界劃,右上方領先刻一“貞”字,然后從右到左,刻字13短行,除第一行為五字外,其余12行都是四字。略謂兒先祖曰某,某子曰某,某弟曰某。除稱先祖者一外,稱子者十,稱弟者二,凡十三人,傳十一世。另外庫1989,為一雕花鹿角,除“貞”字前加“王曰”二字外,其后也刻著同樣的文字,環(huán)繞鹿角刻字8行,每行7字者3行,每行7字4行,最末一行3字。文字稀奇,他們認為這兩件特殊的標本,非常寶貴。所以在書中排列次序時,特把這一片大骨列為第一,而以刻有同樣文字的雕花鹿角列為最末。

“家譜刻辭”摹本
- 學者的爭議(可跳過)
這片甲骨因其罕見性很快就得到了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大部分學術名家都對這塊甲骨有所論斷,胡厚宣也細大不捐地全部羅列如下:
對于這兩件所謂“家譜刻辭”,宣揚最力者為金璋,他在1912年作《中國古代皇家遺物》[18]及《骨上所刻之哀文與家譜》[19],1917年作《商代之帝王》[20],1922年作《河南遺物所載皇室譜系及商代之記載》[21]。而庫壽齡自己在1914年也作《河南出土的卜骨》一文[22]。他們反復宣傳,以期能夠引起世界學人的重視。只可惜這兩件所謂“家譜刻辭”,一望即知其不真。遠在《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一書尚未出版以前,1930年,郭沫若先生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中即已指出。他說:“荷普金斯的蒐集,大約多由高林替他幫忙,我看見他著的一篇文章,《骨上所雕之一首葬歌與一家系圖》,那所根據(jù)的材料,完全是偽刻?!盵23]
1933年,齊魯大學教授、原加拿大長老會宣教士明義士(James?M.Menzise)作《甲骨研究》講義,講義中評金璋《中國古代皇家遺物》一文,說:“器真,刻文疑偽。”[24]。又說:“《骨上所刻一吊喪文與一家譜》,1912年10月金璋著,此文根據(jù)一塊頗大的偽造甲骨,刻文為曰此曰彼等多行?!盵25]1935年,《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一書出版,就連編校者白瑞華自己在序文中都說:“此集所刊之各片,均可為河南安陽縣所發(fā)掘之代表品。然亦須審慎分辨,因此等均系購自商人也。如鹿角刻文,即聚訟紛紜。大獸骨片中,亦頗多令人懷疑者?!盵26]這年年底,白瑞華由滬返美,路過日本東京,為慎重起見,又將原書請郭沫若先生為之鑒別,郭老特為作一偽刻表,白瑞華將它印出,貼于原書之后。據(jù)郭老鑒定,仍以庫1506大骨及庫1989鹿角,骨角為真,所刻“家譜”則為偽作[27]。同年胡光煒教授作《書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印本》,對于書中偽刻,亦加以鑒別,作為一表。他對于庫1506和1989兩片,也以為是偽刻。說:“如一五〇六、一九八九諸方,多書子曰云云,稽之卜辭,絕無其例,此斷出村夫俗子之手?!盵28]
即陳夢家先生早期,原亦定為偽品。1935年《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剛一出書,陳夢家即于1936年作一書評,說:“開首數(shù)片及最后鹿角刻辭顯然偽刻。”又說:“倫敦博物院一部分之獸骨,尤多甚明顯之偽刻。凡大片獸骨,類多大字,整齊句行,文理不通,款式不對之偽辭,辭中好用曰字,似皆出于一人手筆。”所指即庫1506及1989,以為乃是明顯的偽刻[29]。1940年3月,陳夢家作《述方法斂所摹甲骨卜辭》一文,亦謂:“《庫方》的偽刻最多,大片的牛骨,尤多偽刻,鹿角的花紋雕刻可以是真的,文字則絕對是偽的?!盵30]同年9月,又作《述方法斂所摹甲骨卜辭補》,在所列的偽刻表中,亦以庫1506及1989兩片為全部偽刻之辭[31]。1940年9月,董作賓先生作《方法斂博士對于甲骨文字之貢獻》一文,對于庫1506及1989兩片的偽刻,更有詳細論述,他認為這種作偽的方法,是“改編為新奇文辭者”,說:“如庫一五〇六及一九八九鹿角上的刻辭,作偽者已粗通甲骨文義,有《鐵云藏龜》一書,由其二五四葉第二片有‘御子?’,因悟出御的兒子叫?,又把子央(工吳注:卜辭中他跟著武丁一起翻過車)、子商都排入,又加些新人物,而造成一個像煞有介事的‘殷王家譜’,害得庫全英氏花錢買去,金璋氏花工夫考證它。
1947年容庚教授作《甲骨學概況》一文,曾列舉《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一書中的疑偽各片,于庫1506及1989兩片,亦都以為不真[33]??傊瑤?506大骨及庫1989鹿角上所刻的“家譜刻辭”,從1930到1947年,經過18年的論辨,其為偽刻,本來已經不成問題。
1956年,陳夢家先生作《殷虛卜辭綜述》,忽然改變主張,轉而相信這一“家譜刻辭”為真。于是修改過去《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偽刻表,只以庫1989鹿角刻辭為偽[34],而以庫1506大骨刻辭為真。(攻吳:這兩骨上都是家譜刻辭)并說:“庫一五〇六載有家譜的一片大骨,我們認為不是偽刻,最近我們得到此骨的拓本,更可以證明它不是偽作?!盵35]因而據(jù)此所謂“家譜”,用相當多的篇幅,來考證殷代的王位繼承。說:“在這九世之內,列二弟名,與周制不同,而和殷代周祭及王位的諸弟則相近。(攻吳:這就是課本上談到“它反映了商代父死子繼和兄終弟及繼承法交互實行的事實”觀點的源泉)”[36]認為這是卜辭中有關宗法的一條重要刻辭。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一書,對于《庫方二氏藏甲骨卜辭》第1506片的所謂“家譜刻辭”,忽然轉變,信以為真,曾引起甲骨學界的反對。如1957年唐蘭先生在這年的10月號《中國語文》上就批評說:“在他的七十萬字的大本書里,甚至把五十多年前商人們賣給英帝國主義傳教士庫林的一塊假刻卜辭,當作被他發(fā)現(xiàn)的寶物。據(jù)說是殷朝一個叫做兒的人的家譜,是十分重要的史料,于是把拓本放到圖版里,還要題上考古研究所藏。如果真是這樣,收藏這塊假卜辭的原骨的大英博物院,真要喜出望外了。”[37]提得相當尖銳。(攻吳:這是在反右斗爭時期寫的批判文章,所以尖銳,但并不代表在學術上不正確)
但是由于陳夢家先生提出了這片“家譜刻辭”的原拓本,使得國內外一些甲骨學專家學者對此至今還信而不疑。如1959年香港大學饒宗頤教授著有《殷代貞卜人物通考》一書[40],即相信陳夢家說,以《庫方》第1506片大骨并非偽刻。在書中屢次征引,如第740頁和第1173頁所引大英博物院藏的骨譜刻辭,即是這片所謂的“家譜刻辭”。1970年饒宗頤又編印《歐美亞所見甲骨錄存》一書[41],其開頭第一版就收錄了不列顛博物院所藏這一版大骨的完整的全拓片。
- 胡厚宣對家譜的“七疑”
有鑒于學術界仍對家譜刻辭或信或疑,胡厚宣在《殷商史》中提出此骨的七個“硬傷”,這曾讓我認為已經翻不了案了,然而這并非事實:
(1)、這一胛骨沒有鉆鑿灼痕,本非卜辭,不能稱“貞”,因為“貞”卜問的專用字眼,不能用于記事刻辭,然胛骨右邊卻有“貞”字。
(2)、家譜刻辭的“子”是武乙、文丁時的寫法,是武丁時期的子名,兩者拼湊的不倫不類。兒字內多一橫筆。
(3)、兒字皆用作地名,無用做兒子之兒者。弟在甲骨文中無作兄弟之義。
(4)、家譜人名或出抄襲,或出杜撰。
(5)、家譜人名都不見殷世系中,又皆無十干日名字樣,與卜辭全然不同。
(6)、英國劍橋大學圖書館所藏金璋氏舊藏Hopkins1110也有類似的家譜刻辭,先在右方領先刻“貞曰”二字,然后自右而左,刻字十三行,除第一行為六字以外,其余的每行皆四字,略稱某某祖曰某,某子曰某,某弟曰某。稱祖者一,稱子者十,稱弟者二。除養(yǎng)名與《庫方》大骨相同外,其余均不相同。其上部另有四行刻辭,全屬杜撰。以此例彼,《庫方》大骨亦是偽作。
(7)、胛骨上只一份家譜,其頂端不應有分隔兩辭的界線。
以上七條,將這一偽案釘死,除此之外胡厚宣還提到一個附加的證據(jù):
我們看到拓本左方蓋有山東濰縣金石收藏家陳介祺字壽卿號簠齋的一方圖章,文曰“簠齋”,陳夢家先生在《殷虛卜辭綜述》圖版貳拾選用這一張拓本,卻將這一方圖章剪去了。陳簠齋生于1813年,歿于1884年,在他死后的第15年,即1899年,甲骨文字才被認識,在他活著的72年里,根本不可能知道有什么甲骨文,如何能在拓本上蓋上他的圖章呢[59]?可見不只大骨的刻辭不真,即這一方圖章,也顯然是后人所加印。
由此胡厚宣下了論斷:前些年,饒宗頤也曾發(fā)表了這一“家譜刻辭”的拓本,其完整齊全,遠較陳夢家所據(jù)拓本為優(yōu)越,但亦不能看出其必定為真。我們在看過比較完整的照片之后,其攝影逼真,字跡清晰,一望而知其為偽刻,這點已經不成問題了吧!
- 黃國輝對“七疑”的回答
然而上述的七個疑點,在黃國輝的《“家譜刻辭”研究新證》(https://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2937.html#_ftn2_8271)均予以回復了:
(1)、家譜刻辭出現(xiàn)以前,甲骨文著作只有《鐵云藏龜》,出版于1903年,距離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只有4年,比之家譜刻辭的出現(xiàn)也早不了幾年。
(2)、兒字中間多出的橫畫乃是羨劃,這一類在甲骨文中較為常見,不足為奇。
(3)、家譜刻辭中的“先祖”二字,又可見1926年出版的《殷契佚存》第860片,這是作偽者無法見到的。
(4)、家譜刻辭中的

、雀二人名字寫法罕見,只有后出(1948—1953年)的《乙編》69和1548兩片才有這樣的字。這也是作偽者無法知曉的。
(5)、家譜刻辭中的弟均作從己戈聲,為前所未見的初文,非作偽者所能知。
(6)、家譜刻辭中的養(yǎng)字,又見后出的《京津》3006等卜辭,亦非作偽者所能見。
(7)、《殷契卜辭》第209片記:“子曰□,[子]曰

”,顯然亦是一塊殘缺的家譜刻辭,可知類似《庫方》1506的家譜刻辭不是孤例。
除此外,《“家譜刻辭”研究新證》還列舉了大量新證據(jù)來證明刻辭的可信,有興趣的話可以自行從鏈接前往查看??磥?,真?zhèn)螁栴}仍然沒有被敲死。正如張惟捷所說,“由于欠缺更多的實物與文字證據(jù),學界對家譜刻辭真?zhèn)螁栴}仍然沒有取得高度共識,爭議仍在持續(xù)?!?/span>
- 從論爭中我們能學到的知識
在這里我不想談空泛的思想方面能獲得的東西,單就本片刻辭而言,在它真?zhèn)挝磁忻?,我們仍能獲得一些認識。
首先,陳夢家的推論大概率是有誤的。他以此骨考證商代王位繼承,然而胡厚宣已經指出如果刻辭內容與商王關系親密,那就不會不涉及日名而全用私名。承認刻辭的真實性的黃國輝也傾向于把“家譜刻辭”視為“其主人與商王之間毫無血緣關系的一種甲骨刻辭。但這種情況就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甲骨來看還較為少見。既便是非王卜辭,其主人亦多是與商王之間存在或近或遠的血緣關系的“子”。“
其次,現(xiàn)有的用以證實的證據(jù),尚不能完全推翻用于證偽的證據(jù)。比如兒字能否作兒子解釋,又如陳介祺偽章的問題,這些問題沒有研究清楚,也不能輕易斷定刻辭為真。
綜上,學術論爭不一定會導向一致同意的結論,但是看看大家們的論證過程也是很有意思的,《商周古文字讀本》不加說明地采納這篇卜骨,而且用的是最老的拓本,還是有錯誤的。
(本文主要參考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學術文化篇·殷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