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追憶

已經(jīng)走到盡頭的東西,重生也不過是再一次消亡。就像所有的開始,其實都是一個寫好了的結(jié)局。
上篇
紅色代表溫度。藍(lán)色代表點火。綠色代表氣流供量。你用了四小時四十二分鐘才徹底化為一灘白色灰燼。我極為耐心地操作著火化爐控制面板上的三原色,確保爐子里不會留下任何具體的東西,或者說,和生命存在某種聯(lián)系的東西,比如,一截沒有燒完的肋骨。
結(jié)束之后,我親手將你掃入烏木骨灰盒中——盒子方方正正,黑色亞光,是你喜歡的極簡主義造型。你用了一生與我進行有謂或無謂的爭執(zhí),我想,要是此刻你在盒子外面,你一定會跳到我面前,習(xí)慣性地撇下嘴角,說這個盒子根本不是你要的那種極簡主義。我當(dāng)然會毫不猶豫地回?fù)裟恪.?dāng)然。
要是你在盒子外面。
我捧著你穿過長長的走廊,你在我懷里,溫和,馴順,如生命般沉重。在你依然健康的日子里,我無法奢求這樣的親密。自從真正理解了我的職業(yè),你就一直有意無意躲避著我的觸碰,盡管每天回家,我都會拼命洗手。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洗不去死亡的氣味,因為它從來就不在我手上——它在你心中,從你六歲那年,直到你最終投入它的懷抱。
天空灰白,水汽豐沛,烏云緩緩飄行。在離開這里的一路上,同事們得體地向我表示哀悼,而我則得體地回應(yīng)。我們這些人見過各種各樣的告別場面,于是在直覺里便知道什么是“得體”的。人總會在死亡面前顏面盡失,而此時此地脆弱的尊嚴(yán),大概就是這個職業(yè)唯一的饋贈吧。
在火葬場大門外,我遇見了那個機器人推銷員。
“女士,對于您的遭遇,我深表遺憾,請節(jié)哀?!睓C器人有圓形的頭和圓形的軀干,像個長著萬向輪的橙色葫蘆,它的聲音是溫暖的男性聲線,嚴(yán)肅而又飽含同情,“我只是想告訴您,死亡并不是終結(jié)?!?/span>
這句話我聽它對別人說過無數(shù)次,然而我還是停下了腳步。
機器人被我的反應(yīng)所鼓舞,它眨了眨頭部顯示器上的藍(lán)色眼睛,說話的聲調(diào)也明亮了一些,“逝去的人可以活在您的記憶中——當(dāng)然,也可以以某種方式重生,這取決于——”
“你他媽什么都不懂?!?/span>
藍(lán)色眼睛眨了幾下。
“女士,我很抱歉,但是我不明白……您希望了解一下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嗎?”
“去你媽的產(chǎn)品,去你媽的?!闭f完,我朝它藍(lán)色線條構(gòu)成的無辜五官碎了一口。你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tài)。沒有人見過我如此失態(tài)。我顫抖著,蹲下,把你嵌入我身體的彎折之中,像牡蠣含著珍珠。我用力吸氣,吸氣,直到氣流沒法在肺部繼續(xù)郁積。
接著一股噴薄的氣流,我嚎啕大哭起來。
……女兒,對不起,我的體面在這一刻用盡了。
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你的一生,如果非要這么做的話,我會說,你的一生都充滿著對“生”的饑渴。這大概和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那時你大概六歲吧,你問我,到底什么是死亡。我并沒有覺得驚訝:這是一個遲早都會到來的問題,我甚至覺得,你問得有些晚了。作為一名殯葬師,我很難接受任何把死亡浪漫化的修辭。我是這么回答你的:
“寶貝,死亡就是不存在了?!?/span>
你歪著頭,“不存在了?”
“就是——就是永遠(yuǎn)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就像爸爸那樣?”
“對,”我艱難地點點頭,“就像爸爸那樣?!?/span>
你鼓著腮幫,想了一會。
“那么爸爸呢?”
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我們剛才是以外部視角來定義死亡,而現(xiàn)在,你站在了死者的這一邊。
“死了,就什么也感覺不到了。爸爸不能聽、不能聞、不能看,也不能想。爸爸什么也感覺不到了?!?/span>
你陷入了更長的沉默。我等待著,你卻出人意料地停止了追問。孩子最擅長創(chuàng)造沒有盡頭的追問之鏈,然而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就這么戛然而止了,我想那時你還沒有真正理解死亡,但你一定察覺到了什么。換作別的孩子,這一次黑色的啟蒙也許只會微微搖撼他終將坍塌的童年城堡,但你是我的女兒。我們的生活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死亡對你來說是具體的,具體到你吃的每一口飯、看的每一部動畫片、用的每一個發(fā)卡。
——你,我的女兒,你一早就知道,自己必須在那道無邊的陰影下奮力生活。
所以在有能力掙脫我之后,你去了很多地方,換了很多工作,交了很多朋友;你跳傘、攀巖、自由潛水,以貼近死亡的方式去羞辱死亡。長久以來,我并不理解你。我以為你和同齡的許多青年一樣,對生活抱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你們經(jīng)歷了全球范圍的烈性傳染病,經(jīng)歷了氣候危機和其后的饑荒,經(jīng)歷了箭在弦上的世界大戰(zhàn)。存在脆弱而易逝,拒絕與任何事物建立起情感聯(lián)系是你們普遍的心理防御機制。
我以為我理解你。
那次見你,你剛剛從不知何處歸來。你給我的地址是一棟老舊的公寓樓,沒有智能人格的那種。我在霉味撲鼻的樓道里敲門。貓兒般的應(yīng)和聲。門沒有鎖。我猶豫幾秒,推門而入……你的房間我已回想不起來了,我只記住了房間中的你,那廢墟中的大理石雕塑:你半裸著坐在地上,長發(fā)散亂,睡眼惺忪,肩頸和腰臀彎出迷人的弧度。我沒法從你蒼白的美麗胴體上移開視線,毫不意外地,我看到了那只盤旋在你斜上方的蜂鳥。
“把衣服穿上?!?/span>
你笑了笑,然后撇下嘴角。我本以為你會像從前那樣,輕蔑地拒絕我,但你沒有;你拉起泛黃的被子,用雙臂將它夾在胸前。
“好了?!?/span>
我的目光在蜂鳥和你之間懸浮著,我看到墻上蛛網(wǎng)般的裂紋和棕色水漬。
“唐暮冬,你就這么作踐自己,啊?”
你斜起一邊肩膀,輕輕哼了一聲。
我用了半分鐘來調(diào)整呼吸。終于,兇狠的指責(zé)從唇邊退潮。我嘆了口氣,“暮冬,回家吧?!?/span>
你點了點頭,蜂鳥隨著你的動作上下飛舞。
也許這沒有齟齬的對話對你我來說都太過離奇,有好一會我們都默不作聲。蜂鳥喋喋不休的振翅聲占領(lǐng)了這個小小的空間,刺得我頭皮發(fā)麻。你緩緩背過身去,伸手摸索散在床上的衣服。被子滑落,你的肩胛骨高高聳起,像天使含苞的翼翅。我想起你小時候肉嘟嘟的、肩胛骨尚不明顯的后背,給你洗澡時,只要用指尖一碰,你就會一邊躲閃,一邊咯咯笑個不停,而我的手指會立刻追上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
……你套上白色T恤,將長發(fā)從領(lǐng)口中卷出,之后你停止了動作,就這么背對著我。時間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交疊著,直到你開口說話。
“媽媽,我得病了?!?/span>
我木然站立,“冬冬,你說什么?”
“我得病了,是癌癥。”
我的耳邊橫過“嗡”的一聲。
蓋過了所有聲音。

從下往上數(shù)第三排,書架上有個空檔,正好可以用來擺放骨灰盒。書本來是倒伏著的,現(xiàn)在,骨灰盒成了書檔,五顏六色的書脊倚著你,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迷戀加繆、米沃什和川端康成,在你還沒有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我很少看到你閱讀他們。也許,和你很多心血來潮的愛好一樣,你只是迷戀上了追求某樣事物的感覺——或者更確切地說,汲汲于生的感覺。
那時你二十歲出頭,靠賣畫掙錢,又把掙來的錢全部投入到購買古董紙質(zhì)書上,你甚至為這些舊時代的幽靈專門定制了一個巨大的書架,塞進你并不寬敞的房間。
我本以為你的新愛好很快便會因為資金緊張而無以為繼——這個時代沒有藝術(shù)家的生存空間。藝術(shù)型A.I.擅長深度學(xué)習(xí),它會模仿你的風(fēng)格,然后用你的風(fēng)格來打敗你。在量產(chǎn)藝術(shù)品的低價誘惑面前,人們毫無招架之力。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所有畫家、作家和音樂家都是曇花一現(xiàn),我以為你也不會例外。
可是我錯了。
我珍藏著一幅你的作品,是我從別人手中輾轉(zhuǎn)買回來的。你畫了一只蜂鳥,一只真正的蜂鳥,這個小東西紅藍(lán)相間,懸停在墨綠色的背景之上,整個身體由古怪的折線構(gòu)成,同時放肆地踐踏著透視法則。就算是一個門外漢,我也能在這幅畫上看到你藝術(shù)家的天分。
曾經(jīng)有人評論說,你是當(dāng)代的夏加爾——必須承認(rèn),你們確實有神似的濃郁用色和大膽構(gòu)圖,但如果某個人的風(fēng)格可以被這樣寥寥幾字總結(jié),那也就意味著他很快就會被算法取代。在你短暫的藝術(shù)家生涯中,這樣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有一些東西讓你的作品超越了算法。
是什么呢?
很多人都想找到答案,包括你后來的女友,雪錦幽。她開發(fā)的算法讓不少藝術(shù)家丟掉了飯碗,也讓藝術(shù)品量產(chǎn)商賺得盆滿缽滿。你本是她的又一個獵物。
“那是某種氣息,或者用比較唯物的話來講,是某種深層次的數(shù)學(xué)結(jié)構(gòu)。這氣息隱秘地盤旋于色彩和構(gòu)圖之上,或許是慶典場景里人物下墜的嘴角,或許是夏日盛景中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衰敗,或許是整個畫面:那只蜂鳥,它本身就是象征……這氣息讓觀看者頭皮發(fā)麻,心有戚戚,在某種程度上,這確實是目前的算法無法理解的?!彼⑽⒐雌鹄浒椎拇剑瑸槟愕淖髌纷鲎詈蟮目偨Y(jié),“——這是死亡的氣息。”
女兒,我曾經(jīng)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瑟瑟發(fā)抖,雖然彼時你已經(jīng)放棄了創(chuàng)作,在世界各地流浪。我發(fā)抖,出于愧疚和恐懼。我愧疚于不能給你一個別樣的童年,一個不需要學(xué)習(xí)與死亡和平共處的童年;我恐懼,是因為我知道,很少有人能逃出童年。
……眼淚又開始了潮汐。在一片朦朧中,我整理著你的書架。你收集的書來自死去的人和死去的時代,他們留下了一些東西。我的女兒,你呢?我在抽泣中搖晃,不得不用手攀住上層書架擱板。忽然間我的手指碰到了某樣?xùn)|西:光滑、微涼、有尖銳的突起。
那是你的蜂鳥。
你第一次帶蜂鳥回來的時候,我們大吵了一架。表面上,我是在為你亂花錢而生氣:這架電磁驅(qū)動的撲翼飛行機器人即使對成年人來說也不便宜,更何況那時你還只是一個初中生。你似乎早就預(yù)料到了我的反應(yīng),淡然地說這只蜂鳥是你用多年攢下的壓歲錢買的。關(guān)于錢的爭吵又無力地延綿了一會,好讓我們各自思忖,是不是該把這個家一直竭力隱藏的東西擺上臺面。
最后,我們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
現(xiàn)在,我可以坦誠地說,你也可以坦誠地表示同意:蜂鳥是人類逾越死亡的企圖。這個不知疲倦的小精靈用攝像頭和麥克風(fēng)記錄下綁定者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同時作為綁定者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的微型終端,它還描繪著這個人在另一重現(xiàn)實中的數(shù)字軌跡——總之,蜂鳥見證著一個人全部的生活史。人們總希望自己在世界上能留下點什么,蜂鳥就是一份巨細(xì)靡遺的墓志銘。
而它能做的,還不僅僅是這些。
“媽媽,我把它留給你?!?/span>
蜂鳥圓滾滾的肚腹發(fā)出“叮咚”一聲。電充好了。我在智能終端上發(fā)起連接申請,驗證過我的虹膜指紋后,整個數(shù)據(jù)云向我敞開。
——女兒,你沒有騙我,你把它留給了我。我閉上眼睛,雙臂緊緊圈住小腿,在沙發(fā)上蜷縮起來。你在骨灰盒里。你在數(shù)據(jù)云中。這兩個并存的陳述句有著同樣的真實和不真實,一時間,我無法厘清。過了好一會,我才艱難地將身體打開,抹凈臉上的淚痕,端坐在沙發(fā)之上。
我滑動手指對空氣投影下達命令,進入你的記憶……數(shù)據(jù)以天為存儲單位,長長的下拉列表仿佛沒有盡頭。一開始,我只是隨機挑選:你的15歲。你的18歲。你的22歲。你的30歲。我看到你皺著鼻子蹲馬桶,內(nèi)褲堆在腳踝上,大腳趾百無聊賴地翹起;我看到你在浸入式視頻分享網(wǎng)站上和人吵得不亦樂乎,用的凈是些令人不忍直視的下流詞匯;我看到你在全息鏡前擠額頭上那顆紅亮的青春痘,門外是我粗聲粗氣的催促;我看到你面容愁苦地縮在真空管列車狹小的座艙中,身旁的男人打著響亮的呼?!际菍こ5漠嬅妫覅s舍不得放過任何一秒——正是這一秒接著一秒,構(gòu)成了活生生的你,一個饑渴于生命,又無從躲避生活之庸常的你。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徹底迷失在你的記憶之中。我曾經(jīng)將蜂鳥視為刺眼的異物,而現(xiàn)在,它是我的救贖。
——女兒,你一定知道我在說什么。
文件序號:02784
時間:2062年12月21日11:16
地點:澳大利亞悉尼市
你穿著潛水服,長發(fā)在空中翻飛。從你的肩膀上方向前看去,是一片碧藍(lán)的海。海面上隱約著一個白色尖角。你回過頭,對鏡頭招手。
“接下來,我要去看看水下悉尼歌劇院了。一個小知識點:在四十英尺以下,人體就不再向上浮起,而是被拽向深?!@讓你想到了什么?”你眨了眨眼,“朋友們,祝我好運吧!”
說完,你一躍入水,濺起星點水花。鏡頭下降,懸停,蜂鳥的撲翼在水面上吹起細(xì)密波紋,波紋之下,你的身影漸漸隱沒。
★語音批注★
時間:2073年2月2日04:53
地點:中國北山市
媽媽,我曾經(jīng)那么熱愛冒險,這一定讓你很困擾吧?抱歉,我只是想證明自己活過。我知道,除了在生命的刀尖上跳舞,還有很多方式可以完成這樣的證明,可誰有沒有年輕過呢?
媽媽,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冒險,一起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曾經(jīng)以為,這一天終將到來——但我高估了生活的仁慈。
文件序號:00858
時間:2058年3月11日18:31
地點:中國北山市
你趿拉著拖鞋,走向衛(wèi)生間半掩的門。嘩啦嘩啦的水聲。衛(wèi)生間里,女人正彎腰洗手——那是我。你走進衛(wèi)生間,蜂鳥在你的肩膀上方窺視。我抬頭,轉(zhuǎn)身,臉色灰白,帶著一點窘迫。你向前一步,我退后一步,還沒來得及擦干的雙手掌心向上在身側(cè)攤開,這動作像極了即將走入手術(shù)室的外科醫(yī)生。
“媽……”
我在衣擺上來回搓手,“冬冬,你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給你做。”
★語音批注★
時間:2073年2月5日04:27
地點:中國北山市
媽媽,我知道你的手做過什么:它們送走過很多人,它們讓死亡更有尊嚴(yán)。自從懂事后,我就沒有嫌棄過它們,有心結(jié)的人,是你。媽媽,當(dāng)那一天來臨,我希望你親手為我梳妝打扮;媽媽,當(dāng)那一天來臨,我希望你不用厭惡自己。
文件序號:03673
時間:2065年4月7日14:34
地點:中國成都市
這是一個小小的房間,七八個人坐在簡易椅子上,圍成一圈。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本書。每個人身后都有蜂鳥盤旋,它們高高低低的振翅聲交織在一起。一個悅耳的女聲浮在這白噪音之上。那冷白膚色的女人正在朗讀,自上而下的橙色燈光在她臉上投出浮雕般的陰影。
“如此幸福的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最后,她指節(jié)發(fā)力,將書“啪”的一聲合上,“《禮物》。切斯瓦夫·米沃什?!?/span>
蜂鳥記錄下你此刻凝視她的目光。純粹。充滿情欲。沒有半點曲折。
★語音批注★
時間:2073年2月14日06:02
地點:中國北山市
媽媽,今天是情人節(jié)。我思念我曾經(jīng)的愛人們,我也慶幸他們不會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在我生命的某個階段,我用書籍和愛情去抵御死亡。你看到的這個女人,她曾經(jīng)帶給我短暫而美麗的時光,和我愛過的所有人一樣。媽媽,我追求精神和身體的愉悅,二者對我同樣重要。我在一段又一段靈與肉的關(guān)系中流浪,但這并不代表,從一而終的人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絕對的道德從來就不存在。媽媽,如果說我們這一代人和你們那一代有什么根本的不同,那就是我們只為自己、只為現(xiàn)在而活。這就是我們的道德。
媽媽,請原諒我的自私。
文件序號:06573
時間:2073年5月12日07:04
地點:中國北山市
你站在鏡子前,取下假發(fā),小而圓的頭顱上有青色的毛茬,泛著幽幽的啞光。你以手掩面,無聲抽泣。我看到你一縷一縷滑落到冰冷的地磚上,看著你一秒一秒哭回童年。蜂鳥飛到你的身前,安靜地等待著。
幾分鐘后,你移開雙手,嘴角向下。
“媽媽,我怕?!?/span>
沒有語音批注。

“女士,您確定嗎?”
我點了點頭。
藍(lán)眼睛眨了幾下。機器人軀干上的光學(xué)微孔在空氣中投出立體畫面,以動畫搭配列表的方式呈現(xiàn)產(chǎn)品。我的目光在產(chǎn)品介紹前掃過,腦海里卻滿是機器人吊著口水絲的無辜面龐。
“前幾天的事,我很抱歉?!蔽业吐曊f,“但你的老板不應(yīng)該把這個工作交給你?!?/span>
機器人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問號。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同行。機器人讓很多人丟了工作,卻沒法取代我這樣的人。只有理解死亡的人才會對死者表現(xiàn)出最大的敬意,而這恰恰是你們這些機器人做不到的?!?/span>
“我認(rèn)為這是一種偏見,女士?!睓C器人反駁道,“我理解死亡。”
我笑著要了搖頭,“我不相信?!?/span>
機器人吊著一對冷光八字眉,收回空氣投影,有幾秒鐘默不作聲。幾秒鐘對電子腦來說已經(jīng)很長了,那是它在模仿人類的思考過程。我平靜地看著它,看著它身后卷起的黑色云梢,泄出藍(lán)色一角的天空。我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有進入這個世界了。女兒,你的記憶就是我的家園,如果可能,我想永遠(yuǎn)留在那里,即使它已經(jīng)是一片死水。
如果??赡?。
“女士,対死亡的理解在我的算法里,”機器人說,“就像它在您的基因里?!?/span>
我盯著那雙藍(lán)眼睛。
“我的創(chuàng)造者使用了遺傳算法?!睓C器人繼續(xù)說,“我的基礎(chǔ)思維模型是一些元胞自動機代碼,我的創(chuàng)造者為這些自動機設(shè)置了一個最簡單的目標(biāo)函數(shù):活下去,盡可能把自身的代碼傳遞到下一代。接下來,祂引入了代碼的死亡規(guī)則,規(guī)定了代碼變異率和生態(tài)位……最后,祂啟動了時間?!?/span>
時間。變異率。生存競爭。脫穎而出的代碼必然厭惡和恐懼死亡,盡管人類并不理解代碼“黑箱”是如何實現(xiàn)這一點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把它灌入機器人的電子腦。
“我的創(chuàng)造者認(rèn)為,只有對死亡的共情,才能打動顧客。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biāo)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睓C器人眨巴著眼睛,“女士,我理解死亡,雖然我不確定是否能和您共享同一個天堂?!?/span>
我垂下眼簾,半響不語。
“咳咳?!睓C器人再次將產(chǎn)品介紹投射到空氣中,“女士,您還需要了解我們公司的產(chǎn)品嗎?”
我勉強笑了笑,撥動食指,潦草滾屏。
我的動作突然停住。
“你的設(shè)計者……”我指著投影中的一個高亮顯示的名字,聲音發(fā)顫,“是她嗎?”
“祂呀——”機器人發(fā)出了一串輕快的嗶嗶聲,“當(dāng)然是祂。除了雪錦幽,還能是誰呢?”
女兒,你說得對,我們擁有不同的道德。媽媽這一代人(以及媽媽之前的許多代人)習(xí)慣虛構(gòu)一個高高在上的觀察者,給予它評判的權(quán)利和與生俱來的道德潔癖,而你們這一代人的觀察者則是一個真實存在、并且純粹中立的“他者”。你們成長在蜂鳥飛入尋常人家的年代,早就學(xué)會下意識地過濾掉它無時無處不在的注視。你們不恥于在蜂鳥面前袒露自己,因為它就是你們的一部分——連接“現(xiàn)世”與“來世”的那一部分。
然而即使明白了這一點,我依然很難毫無障礙地接受蜂鳥記錄下的一切。
所以,當(dāng)我在世華機構(gòu)的會客室里看到迎面而來的雪錦幽,我的臉頰還是燒了起來。她在我身前站定,藍(lán)幽幽的眼睛看起來有些茫然。
八年過去了,她看起來似乎一點也沒變。依然是那么高大、挺拔,只是那頭微微卷起的秀發(fā)短了許多,但最吸引人還是那雙美得令人訝異的眼眸——說不清是幽藍(lán)還是湛藍(lán)、其間隱約鑲嵌著許多“璀璨星點”的眼眸,澄澈甚于寶石,深邃甚于海洋,宛如星辰浩瀚的茫茫宇宙。
“好久不見,唐女士?!毖╁\幽說。
“暮冬……她走了?!?/span>
她的身體定了幾秒鐘,然后,她抬起手,中途又放了下去。
“……我們?nèi)ツ赀€聯(lián)系過……”
“急性粒細(xì)胞白血病。”
“哦?!?/span>
她捧起茶杯,低頭,白色水汽氤氳在她的臉上。
“所以您來找我是……”
我尷尬地埋下了頭,“我想復(fù)活暮冬。”
雪錦幽眨了眨眼,“我明白?!?/span>
我們捧著茶杯,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在某種意義上,我會選擇選擇這條路,也是受她的影響?!毖╁\幽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轉(zhuǎn)變方向的時候,世華機構(gòu)的發(fā)展也恰好進入了瓶頸期。此前公司的主要業(yè)務(wù)之一是利用蜂鳥提供的海量數(shù)據(jù),在經(jīng)典深度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中訓(xùn)練死者的意識模型,再將之灌注于仿生機器人或者做成虛擬人物,讓人們得以和死去的親人重聚。這是一片新興的、有著巨大市場需求的‘藍(lán)?!?。世華機構(gòu)一度憑借其技術(shù)優(yōu)勢,成為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產(chǎn)業(yè)巨頭。但鼎盛之后便是危機。人們漸漸對世華機構(gòu)的產(chǎn)品產(chǎn)生了不滿。
“那些與仿生人或者虛擬人物長期相處的顧客發(fā)現(xiàn)被‘復(fù)活’的人只是過去的幽靈,或者說,一段可以被準(zhǔn)確預(yù)測的程序,而非一個時而理性時而瘋狂、擁有欲望、可以托付情感的真正的人。我們期待重現(xiàn)豐富的人性,而人性是建立在霍奇金-赫胥黎模型、腦區(qū)折返式通路和連續(xù)-離散混合信號傳遞的生物基礎(chǔ)上的。過去的神經(jīng)元模型因為功耗問題一直無法在運算速度上取得突破性的進展——困難的根源在于馮-諾曼依架構(gòu)固有的局限性。所以,他們找上了我?!?/span>
首先用神經(jīng)形態(tài)芯片陣列構(gòu)建意識核心區(qū)的基本功能結(jié)構(gòu):大腦皮質(zhì)、丘腦、基底核、海馬體……將它們與通用感官解碼引擎連接。然后,用死者的記憶數(shù)據(jù)去訓(xùn)練它們。神經(jīng)形態(tài)芯片陣列的初始狀態(tài)是相同的,但學(xué)習(xí)機制會移動、重連、創(chuàng)造和破壞數(shù)以百億計的電子突觸,重塑列陣段幾何結(jié)構(gòu)。接下來,將記憶以時間序列形式輸入這個仿生腦模型,用模型去擬合真實事件,再根據(jù)擬合結(jié)果不斷調(diào)整,直至其預(yù)測與死者生前的行為趨于一致。
這就是雪錦幽復(fù)活你的方法。
“你剛才說,‘模型’?!蔽艺f,“這讓我感覺,你復(fù)活的,嗯——意識,依然是某種數(shù)學(xué)的東西……某種算法?!?/span>
“意識本來就是一種生物算法。萬物的本質(zhì)就在那里,而我的事業(yè),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去逼近它?!?
我沉默了幾秒,“你成功了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長時間地看著我,眼里浮著一層薄薄的疑惑。
“哦,我明白了?!蔽倚α诵?,“暮冬一定和你說過,我堅定地反對一切用算法復(fù)活死者的企圖。同一個人,現(xiàn)在卻在關(guān)心算法能不能成功……你很好奇,是什么讓我的想法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對不對?”
她含混地“嗯”了一聲。
“我做了三十多年殯葬師,在我剛?cè)胄械臅r候,死亡雖然可憎,但也神圣。死亡意味著永恒,而我,一個微不足道的殯葬師,則自以為是人們通往永恒的引渡者。所以,我一面為雙手的不潔自卑,一面又深深地自豪——很矛盾,不是嗎?許多年來,我就在這矛盾中榨取著生存的意義,直到……直到人們開始用算法來克服死亡。當(dāng)死者紛紛從冥河的對岸泅渡回來,當(dāng)人們不再把死亡當(dāng)作永別,死亡的神圣和永恒便開始瓦解,隨之瓦解的,還有我生存的意義……所以,我抗拒算法,大概是出于自私;而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于我而言,暮冬的存在遠(yuǎn)勝任何所謂的‘意義’時,我又求助于算法——同樣出于自私。”
雪錦幽輕輕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修長、冰涼,帶著一種無言的力量,不由分說地止住了我的顫抖。
“我理解,”她說,“生命都是自私的。”
半響不語。最后,我吸了吸鼻子,“現(xiàn)在該我提問了:我的想法可行嗎?”
她點了點頭,“暮冬其實是在公司的陣列服務(wù)器里,通過網(wǎng)絡(luò)與蜂鳥相連。不妨這樣想:服務(wù)器是她是大腦,而蜂鳥是她的身體,即使相隔萬里,比起人類的神經(jīng)傳導(dǎo)速度,這兩者之間的通信還是要快上許多。”
“還有感官?!蔽艺f。
“我會給她加裝氣體分子偵測模塊、觸感器和發(fā)聲單元?!?/span>
“謝謝你?!?/span>
她猶豫了一下,“唐女士,您能告訴我,為什么要用這種方法復(fù)活暮冬嗎?”
我用指尖輕輕撫過蜂鳥翠綠色的仿生羽毛,撫過它塞滿電子元件的肚子,撫過它聚酯纖維的 啄。此刻,它回望著我,等待著被賦予生命。
“也許,我只是想偶爾任性一次?!蔽艺f,“就像暮冬希望的那樣?!?/span>
說來奇怪,在看了你那么多記憶后,我開始想起一些你三十歲之前的事情,那些我原本以為已經(jīng)忘掉的事情。也許正如雪錦幽所說,人生是一條河流,你總能通過某些數(shù)學(xué)方法,由下游的奔流去推知上游。我不會什么數(shù)學(xué)方法。我只是站在原地,看你從以往的迷霧中向我走來,仿佛我的頭腦中還住著另一個你。
——那個永遠(yuǎn)停留在童年的你曾經(jīng)跟我說,想要住在帶花園的房子里,這樣你就可以種植花草,養(yǎng)貓養(yǎng)狗了。我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首先,一樓太潮濕;其次,我們也買不起這樣的房子。你為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許你并非真正對花園有什么希求。和大多數(shù)工薪階級一樣,我們蝸居在老舊的高層住宅樓里,多年的經(jīng)濟蕭條讓這些住宅缺乏基本的維護,火災(zāi)和電梯事故頻頻發(fā)生。就在你提出要求的那天,我們樓下還發(fā)生了一起墜樓事故……女兒,你一定是嗅到了蟄伏在你身邊的死亡,才有了這個想法。
那之后,為了彌補沒法養(yǎng)貓養(yǎng)狗的遺憾,我給你買了倉鼠、金魚和蝸牛做寵物。令我至今都無法理解的是,這些小動物很快便一一死去,像是嫌棄自己的壽限還不夠短似的。最離奇的是蝸牛,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爬到地板上,又是怎么被你一腳踩碎的。對于倉鼠和金魚的死亡,你沒有表現(xiàn)出孩子特有的悲傷或者冷酷。你只是沉默著。而蝸牛之死卻一定向你揭露了生命的堅固與脆弱間的巨大悖謬,僅僅用沉默已經(jīng)無法將它化解。所以你在當(dāng)晚鉆進了我的被窩,久久不能說話,只把你香甜的鼻息吹在我的鎖骨上。
“媽媽?!蔽衣犚娔阏f。
“嗯?”?
“我會死的吧?”
我在清醒與睡夢間搖晃了一下,然后身體后錯,看你。
“寶貝,你說什么?”?
你翻著眼睛,“我會死,對嗎?”?
我想了很長時間,“寶貝,每個人都會死,媽媽會死,你也會死;不只是我們,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會死?!?
你把頭埋在我胸前,搭在我胳膊上的小手冰涼。
“為什么?”
“也許……也許是為了讓我們好好活著吧。”??
沒有主語。凌磨兩可。這一次,我沒法給你一個我認(rèn)為正確的答案。那太殘酷了,不該由一個孩子來承受。
“媽媽,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我摟緊你,像摟緊一根小小的刺,令我心口發(fā)疼。
“寶貝,不準(zhǔn)再胡思亂想。我要你好好陪著我。”?
——陪著我,直到我并不再是你生命中的一切,直到你準(zhǔn)備好面對失去。
“我會~”你打了個哈欠,“陪著你的?!?/span>
你輕輕啄了一下我的臉頰。
“……唐女士?”
我怔了一下,轉(zhuǎn)頭。是雪錦幽在時間的這一邊對我說話。
“唐女士,對每一個使用公司產(chǎn)品的人,我都必須得盡到告知的義務(wù)。這可能會冒犯到您,請您千萬不要介意?!??
我用指尖輕觸臉頰上你吻過的位置,仿佛依然能觸到你留在那的柔軟和微涼。
“錦幽,沒關(guān)系的?!?
“我們總要面對失去。有的人選擇接受,也許失去會帶來劇痛,但疼痛總會消退,一個人就算被摧毀成廢墟,廢墟上也能開出花朵;有的人選擇逃離,逃到虛構(gòu)的神祇或者現(xiàn)代科技制造的幻覺中去,也許在那里他不再會感到疼痛,但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重新去擁抱生活。唐女士,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笑了笑,“你對所有顧客都這么說嗎?”?
雪錦幽的臉上出現(xiàn)了片刻的紅暈,“這是公司的標(biāo)準(zhǔn)規(guī)程?!?
“我想聽你的心里話?!?
她眨了眨眼,那對宇宙一樣深邃的眼睛似乎也在跟著發(fā)光。
“如果萬事萬物都產(chǎn)生于數(shù)學(xué)法則,那么同樣用數(shù)學(xué)法則構(gòu)建的東西就沒有高下之分?!毖╁\幽意味深長地停頓,“我們可以選擇接受現(xiàn)實,我們也可以選擇創(chuàng)造自己的現(xiàn)實?!?/span>
“……錦幽,謝謝你?!蔽艺f,“如果暮冬還活著,你覺得,她會怎么看我的選擇?”??
“我——”雪錦幽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等她醒來,我們問問她,怎么樣?”??
雪錦幽盯了我一會,眼中殘留的困惑如春雪般消融。
“好。”
你醒來,睜開雙眼,展翅飛起,盤旋在我的頭頂之上。
你說:“媽媽,你的頭發(fā)怎么都白了?”?
我請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假,長到足夠我們重新認(rèn)識自己和彼此。這具身體對你來說是陌生的,而你的生活方式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所以在旅途中,我們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我們一起登山,一起去趕海,一起看日出日落在煙霧繚繞的酒館里喝啤酒,一起在街上打賭剛剛走過的到底是真正的人還是仿生體。沒有人注意到你的存在:每個人都有蜂鳥,他們不知道我頭頂?shù)姆澍B中寄宿著一個靈魂。
當(dāng)我們暫時安頓下來,我們會整夜整夜地聊天,聊米沃什的詩,聊白天擦身而過的漂亮男孩,聊我們共同擁有的的那些歲月。很多時候,你無法理解從前的我們?yōu)槭裁茨敲聪矚g爭吵,為什么要以憤恨來表達愛,為什么要以互相遠(yuǎn)離去靠近。你曾經(jīng)感到困惑:你擁有那個死去女孩十三歲以后的全部記憶,你擁有她相同的好惡和個性,你經(jīng)歷過她生命的凋萎,你也知道人不能死而復(fù)生。
有一天你對我說:“媽媽,我不想成為唐暮冬?!??
我看著你。我看著一只蜂鳥在優(yōu)雅地懸停,翼翅之下是大海中的城市浮島。
“你不必成為唐暮冬?!蔽艺f。唐暮冬終其一生都在掙脫某種東西,而你也同樣渴望著掙脫。相同的渴望將你們連接在了一起,像是一條隱秘的通道。認(rèn)識到這一點,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們在世界盡頭停下腳步——火地島上一座名為烏斯懷亞的小城,地球上最靠南的城市。從這里坐船出發(fā),兩天便可到達南極洲。這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尚未被海水淹沒的街道上,抬頭便可以看到安第斯山脈的凱凱雪頂,低頭則是比格爾海峽的粼粼波光。我們到達時正值南半球的夏末,清冷的空氣讓所有顏色都有了一種透明的質(zhì)感。到了這里,我們就再也邁不開腳步了。
我們租了一套建在坡上的木房子,房子紅色斜頂,帶著一個小小的花園,花園里開著五顏六色的花。經(jīng)常是一整天,我們在花園里無所事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時,我會看書或者侍弄花草,而你會在我身邊盤旋。我猜,在你的電子腦里一定也有什么在盤旋。
而我在試著接受雪錦幽的建議,不去猜測你在想些什么。
有一天,你對我說:“媽媽,我畫了一幅畫。”??
我從躺椅上直起身子。午后的花香鉆進我的鼻腔,微癢。
“我在畫板程序里畫的,你想看看嗎?”
我點了點頭。
你把畫投影到空氣中。畫里是一座花園,一個女人,一只蜂鳥。
“媽媽,”你說,“我想離開了。一個人。也許在虛擬世界里,也許去尋找另一具身體……也許,就這么結(jié)束?!??
畫面里,女人正彎腰侍弄花草,她的頭發(fā)花白,嘴角凝著一縷笑。蜂鳥停在她對面的花朵上,線條柔和,顏色明麗——那跟隨了唐暮冬一生的氣息消失了。
我抬起頭,視線有些朦朧……你把這一刻畫在了你的畫里。你已然超越了死亡。
“媽媽,你傷心了嗎?”
我笑著搖了搖頭。然后,我向你伸出了手指。
而你飛向了我。
中篇
一百年前,作家茅盾曾在《子夜》的開頭寫道: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jīng)漲上了,現(xiàn)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fēng)吹來外灘公園里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fā)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一百年后,我站在環(huán)球金融中心92層的一間酒吧,望著落地玻璃窗外流光溢彩的陸家嘴夜景,腦海中浮現(xiàn)出竟不是那些炫目的科幻電影,而是這段文字。
Light,Heat,Power!
“第一次來?”
我應(yīng)聲回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立在身后,臉藏在燈影里看不清面目。
“這里喝的其實一般,不過view蠻好的?!彼脺喓竦哪兄幸粽f道。
我點點頭,探頭向外望。上海中心大廈、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都盡收眼底,宛如一些精致的琉璃彩燈。
“我在別的城市也見過這樣的酒吧,感覺離大地很遠(yuǎn)?!?/p>
“是嗎,不過這里應(yīng)該是全世界最美也最貴的夜景了?!蹦腥松扉L胳膊,在我面前畫一個大大的圓,“每一扇看得見外灘的窗戶,都起碼價值一千萬?!?/p>
我再次回頭打量他。9月的上海天氣依舊悶熱,但他卻身穿質(zhì)地略厚的藍(lán)灰色長袖襯衫,像是常年在冷氣房里工作的金領(lǐng)職員,襯衫領(lǐng)口解開兩顆紐扣,又略有幾分風(fēng)流不羈的派頭。
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想起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上海人在物質(zhì)最匱乏時發(fā)明的“假領(lǐng)子”——一片衣服只有前襟、后片和最上面三個紐扣,穿在毛線衣里面幾乎以假亂真,既節(jié)省布料,又維持了體面。
“你在這附近上班?”
“不,來上海出差?!?/p>
“從哪里來?”
“北京?!?/p>
“一個人?”
“約了這邊幾個朋友?!?/p>
“你朋友挑的這地方?”
“對。也是說這里風(fēng)景好?!?/p>
“自己過來的?第一次來路不好找吧?”
“確實。找到了樓找不到門,找到門又找不到電梯?!?/p>
“呵呵,上海這城市是這樣的?!彼Φ?,“有機會我?guī)愣噢D(zhuǎn)轉(zhuǎn),這一片我還蠻熟。”
我笑一笑,正要說話,iWatch恰巧在此時響起。
“不好意思,我朋友來了?!?/p>
“好的,你們好好玩?!彼皇эL(fēng)度,“待會看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從襯衫男身邊走過,在電梯口與今晚相約的幾位朋友碰頭。說是朋友,其實并沒有多么熟,有一男兩女是高我?guī)讓玫男S?,剩下都是他們各自帶來的朋友,大多是做金融投資行業(yè)的,雖然年齡身形各不相同,氣質(zhì)上卻有相似之處,有如都市叢林中同一個部落的成員。
時間還早,酒吧里客人不多,我們挑了一張靠窗桌子坐下。
桌面是巨大的黑色觸屏,仿佛深不見底的一潭池水。我將雙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所到之處飛濺出美麗的銀藍(lán)色火花,隨壓力感應(yīng)瞬息萬變,如蓮花法相。
與此同時,其他人則忙著自我介紹,互刷iWatch留聯(lián)系方式。
與他們相比,我總覺得自己像個外鄉(xiāng)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笨拙。
寒暄完畢后,大家坐下來點東西喝。我輕按桌面上的酒單圖標(biāo),慢慢移動向下,努力分辨那一排排細(xì)小的藍(lán)色英文字,看著看著卻暗自好笑起來。這不正印證了那句話嗎——“只有外鄉(xiāng)人才會分外把本地人的游戲規(guī)則當(dāng)真”。
我返回酒單最上部,隨便點了一款推薦雞尾酒,端上來一嘗,像是某種水果馬提尼。就在這時,一位師兄從旁邊攬著一個人走過來,竟是那藍(lán)灰襯衫男。
“我以前的同事,正好也在這邊玩。剛才路上還跟Jessica提過。”
“叫我Jimmy好了?!彼⑿χ┥砀蠹椅帐执蛘泻?。半分鐘之后,他就端著酒杯坐到我旁邊來了。
“我說一起喝一杯是不是?”他壓低聲音笑道,襯衫袖口卷起,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模樣。
“是啊,這么巧?!?/p>
“還沒問怎么稱呼?”
“叫我雪煙吧?!?/p>
“做什么工作的?”
“在大學(xué)教書。”
“Wow,教書育人哪,失敬失敬。”
“不毀人就不錯了。”
“能被你毀,那也是一種福氣?!?/p>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時候旁邊的駐場樂隊開始準(zhǔn)備演奏,大家都安靜下來等待。
主唱是個身材高大豐滿的黑人女孩,有一把渾厚的好嗓子。她唱起Just The Way You Are串燒作為暖場曲目,與此同時,酒吧的地板、天花板、墻面、桌面、落地玻璃窗,每一塊屏幕都伴隨音樂節(jié)拍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迷幻圖案,滿屋賓客也禁不住跟著一起搖擺身體。
間奏時,主唱女孩踩著鼓點,走到每一張桌子前面去與客人們互動。
“Where’re you from?”
“Dublin.”
“Boston.”
“Hong Kong.”
“Seoul.”
“Chicago.”
“San Francisco.”
伴隨著每一個名字,一座又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影像從客人腳下的地板向四面八方的iWall上蔓延開,仿佛時空變幻。稀疏或密集的樓群,晴朗或陰霾的天空,擁堵或零星的車流,熱鬧或寂寥的人群。
“Welcome to Shanghai!”
大家一起鼓掌歡呼起來。
十年前我去紐約,登上洛克菲勒中心俯瞰城市天際線時,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一個詞就是Empire,帝國。如今站在大洋彼岸,這種感覺竟又重現(xiàn)。一百多年前,上海曾是帝國在遠(yuǎn)東最大的證券交易市場,也是全球第一大白銀和第三大黃金交易市場。百年間滄海桑田,天地翻覆。如今上海比紐約還要紐約,比曼哈頓還要曼哈頓。帝國已老,上海則代表著未來。甚至在最近二十年最賣座的科幻片里,外星人都不再空降紐約,而是一窩蜂跑來上海。
“發(fā)什么呆?”襯衫男在一旁向我舉杯。
“沒什么。”我笑了笑,“剛才那歌唱得真好?!?/p>
“黑人嘛,天生都會唱。那姑娘還會唱中文歌,一會你再聽聽看?!?/p>
“你經(jīng)常來這兒?”
“還可以吧,周末晚上不知道去哪里,就來這坐坐。外地朋友來上海玩,也會招待他們過來,主要就是來看風(fēng)景?!?/p>
“值一千萬的風(fēng)景,對吧?”
“呵呵,記性真好?!彼Φ馈!凹热徽f到這里,我給你講個事情吧,是真事?!?/p>
“真事?”
“有一個安徽小伙子,來上海打工,一干就是五年。家鄉(xiāng)的相好來看他,問他說,你在上海待了這么久,有沒有賺到錢?。啃』镒泳桶严嗪妙I(lǐng)到環(huán)球金融中心樓底下。兩個人站在馬路旁邊,小伙子讓她抬頭往上看,然后說,這是上海最高的樓,我們蓋的,在最頂層的一塊磚上,我刻了你的名字?!?/p>
桌上其他人都聽得笑起來。一個男人搖頭道:“這是哪一年的故事了?環(huán)金早就不是最高樓了好嗎?”
“這樓頂上哪有磚,全都是玻璃鋼。”
“這是講故事好嗎?懂不懂浪漫!”一個女人嬌聲笑道。
“不不,是真事?!币r衫男堅持道,“我親眼見過那塊磚?!?/p>
大家又笑。另一個人說:“這小伙子要真有心,就該帶他相好上來坐坐——談戀愛就要帶姑娘來這種地方才叫談呢?!?/p>
“瞧你說的,人家一個農(nóng)民工怎么消費得起?!?/p>
“喝杯東西也就幾百塊,豁出去了嘛?;乩霞医Y(jié)婚不得花錢哪,要我說,花在這兒才叫值!”
襯衫男扭過頭,得意地沖我擠擠眼睛。
我壓低聲音問:“你真的見過那塊磚?”
“當(dāng)然,我怎么會騙人。一會帶你去看看?”
臺上,樂隊開始奏起一支熟悉的旋律,主唱女孩再度登臺,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唱起一首老歌。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車聲響
歌舞升平?
只見她,笑臉迎?
誰知她內(nèi)心苦悶?
夜生活,都為了
衣食住行
歌聲與影像,仿佛將人帶回百年之前的夜上海。燈紅酒綠,千金一擲,多少風(fēng)流往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襯衫男搖頭晃腦哼唱起來,臉上有了幾分醉態(tài)。
“沒想到她會唱這歌?!蔽艺f。
“應(yīng)景嘛?!弊谝r衫男旁邊的師兄笑道,“夜生活,還不都為了衣食住行?!?/p>
“還是民國老歌好聽,唱了這么多年,經(jīng)典就是經(jīng)典?!?/p>
“民國好東西多了去了,這么多影視劇都拍不完,都是文化遺產(chǎn)。”
“要我說也拍太多了,千篇一律。咱們都21世紀(jì)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向前看?!?/p>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嘛?!?/p>
“誒誒,莫談國事。喝酒喝酒!”
我跟大家一起碰杯,又望向窗外夜景。想起這次出席會議,住在外灘邊中山東一路的一家酒店??淳频暧〉男宰硬胖?,那里原本是一座建于1862年的英式建筑,1909年翻新改建,成為遠(yuǎn)東聞名的上海總會(Shanghai Club)。建國之后一度關(guān)閉,后來變身為國營東風(fēng)飯店。1989年12月,飯店因為經(jīng)營不善連年虧損,不得不將一樓門面租出去,從而有了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又變回十里洋場聲色犬馬之地。
“又發(fā)呆了?!币r衫男舉杯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輕碰一下,“年紀(jì)輕輕,滿肚子心事?!?/p>
“不是的,我不太會喝酒?!?/p>
“不過你發(fā)呆的樣子也蠻好看?!?/p>
我接不上話,只好笑而不語。
旁邊一位師姐叫道:“別光聊天啦,玩點什么嘛?!?/p>
“玩什么?”師兄笑道。
“你們會玩的人出主意?!?/p>
“誰是會玩的人,我可不是,我最老實?!?/p>
“別逗了,你老實才有鬼?!?/p>
師兄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壓低聲音問道:“想不想玩點刺激的?!?/p>
“什么刺激的?”
“別嚷嚷?!彼裆衩孛氐厮南聫埻环?,說,“你們等等?!?/p>
我們一桌人目送他起身離席,去吧臺邊上與bartender竊竊私語一番。起初對方面露難色,但師兄很老練地攬住他肩背,將幾張五百面額的人民幣疊在一起塞過去。bartender離開后,他斜倚在吧臺旁邊,回頭偷偷對我們比劃個“OK”的手勢。
不一會,bartender親自將一只蓋著酒紅色餐巾的托盤送到我們桌邊。放下托盤后,他輕點桌面,四道薄薄的光幕從天花板上落下,仿佛半透明的薄紗將我們籠罩其中。薄幕里的光與聲音都傳不到外面去,宛如一間不透風(fēng)的密室。
bartender離開后,師兄揭起餐巾,露出一只扁扁的紙盒,表面樸實無華,沒有任何圖案文字。掀開紙盒蓋,里面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槍。
大家不約而同發(fā)出一聲欣喜的驚呼。
“聽說過這個嗎?”師兄問。
“聽說過,沒玩過?!蹦锹曇魦汕蔚呐苏f:“叫……”
“叫‘無間道’?!睅熜只卮?,“知道怎么玩?”
“你講講?!?/p>
“簡單得很。咱們按座位順序,兩人兩人搖骰子比大小,輸?shù)哪莻€就得挨罰。這槍里面的子彈都是隨機的,誰也不知道會撞上什么。子彈分六個等級,挨槍的人自己不能說,大家看他表現(xiàn)猜,從一到六,猜好就把相應(yīng)數(shù)字扣起來。最后大家一起亮底。要是都沒猜中,就是大家喝,挨槍的不喝。要是有人猜中,就是沒猜中的陪挨槍的一起喝?!?/p>
“要是都猜中呢?”
“都猜中,當(dāng)然就是挨槍的自己喝。”
出乎我意料的是,身旁的襯衫男卻起身往后退:“這個我玩不來,你們慢慢玩?!?/p>
“別別?!蔽乙话炎ё∷渥?,“是你自己坐過來的,怎么能現(xiàn)在走人?”
“可不是,姑娘都敢玩,你不敢?關(guān)鍵時刻別丟人!”
襯衫男遲疑半晌,慢慢坐回原位。我放開手,感覺他胳膊上的肌肉在襯衫衣料下面繃得很硬。
“從誰開始?”
“誰出的主意誰先開始?!?/p>
“你先示范一個唄?!?/p>
“來來來,咱們幾個先干為敬!”
一片起哄聲中,氣氛陡然變得熱鬧起來。師兄伸手拿起槍,臉上是無奈的笑,眼睛里面卻放出癮君子般狂熱的光。他檢查了一下槍,拉開保險,雙手反握,將槍口對準(zhǔn)雙眼中間。
“嚯,架勢夠?qū)I(yè)?!庇腥诵Φ?。
砰!
沒有火花,沒有硝煙,只是一聲悶響。師兄猛然在椅子里面縮成一團,像只煮熟的大蝦。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表情,鼻尖冒汗,雙唇緊閉,牙縫中間擠出古怪的呻吟。
一桌人不約而同發(fā)出“嘶——”的一聲,像是也感覺到疼。
“看這樣子疼得不輕?!?/p>
“別是裝的吧。”
“那得是影帝級別的表演啊?!?/p>
我注意到襯衫男放在桌面上的雙手一直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也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幾秒鐘之后,師兄慢慢舒展開身體,將槍扔到桌上,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都來猜吧?!彼麊≈ぷ雍耙宦暋?/p>
大家輕點桌面,將自己的猜的數(shù)字輸進去。師兄用力一拍,每人面前跳出一個巨大的骰子影像,有紅有藍(lán),有多有少。
“紅的都沒猜中。喝!”師兄齜著牙笑道,兩邊額角依舊是汗涔涔的。他又一拍桌面,從槍下方彈出一行藍(lán)色小字:
Dysmenorrhea ?Level 4
滿桌人哄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讓一個大男人體驗這種痛,想來確實有幾分滑稽。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抗議道:“才4級?怎么可能啦——”
笑聲中,我將桌上的槍拿到手中仔細(xì)端詳。
槍身沉甸甸的,細(xì)節(jié)做得很精致。據(jù)說這玩意在一些有錢人的圈子里非常流行——通過向大腦中的痛覺神經(jīng)中樞發(fā)射不同頻率的脈沖電流,能夠引發(fā)各種以假亂真的痛覺,大腦隨即分泌具有鎮(zhèn)痛效果的內(nèi)源性嗎啡樣物質(zhì),帶來微妙的快感。相比起藥物注射或者用弱電流直接刺激快感中樞,這種玩法要安全得多,且別有一番刺激的意味在里面。就像戰(zhàn)士喜歡炫耀舊傷疤一樣,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喜歡夸耀自己如何能夠忍受痛苦。
“來來,小師妹跟Jimmy玩一個!”師兄一邊高叫,一邊將襯衫男往我身上推。滿桌人又開始起哄。我瞥見襯衫男石蠟般慘白的臉,心里禁不住有幾分好笑。這可是你自己找上門的。
指尖按住桌面,我輕聲笑道:“來吧?!?/p>
一眨眼功夫,勝負(fù)已見分曉:六顆骰子,我十六點,他十五點。
滿桌人一起高聲喝彩。
我把桌上的槍慢慢推過去,銀藍(lán)色火花沿著桌面次第綻放,又一顆一顆熄滅,沉入黑暗中。許久,襯衫男用一只顫巍巍的手拿起槍。上膛,握緊,調(diào)轉(zhuǎn)槍口,慢慢靠近前額。
他的手抖得厲害,像狂風(fēng)吹著一片葉子。
“不是吧,連槍都拿不???小師妹你幫幫他!”師兄笑道。
我看到他的眼神,剎那間有幾分于心不忍,但隨即又有某種殘忍的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
怕什么,不過是個游戲。
我伸出雙手握住他汗?jié)竦氖?,將槍口對?zhǔn)他雙眼之間,右手食指按在扳機上。
“不痛,不痛哦?!?/p>
指尖慢慢施壓。那張慘白的面孔凝固在幽藍(lán)光芒中,仿佛電影里的定格畫面,只有一雙眼睛慢慢地變紅了,像是要滴出血來。就在扣下扳機之前那一瞬間,襯衫男高大的身軀突然斜斜滑向一邊,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上。
我剛要伸手去扶,他卻一下一下猛烈地抽搐起來,像被一把看不見的刺刀當(dāng)胸戳穿。大堆黏稠的東西從他喉嚨里嘔出來,伴隨每一次抽搐向外噴涌,沿著光潔的地板流淌開。地板下面的壓感捕捉器將他的動作解讀為某種舞步,也應(yīng)和著節(jié)拍,放射出一輪又一輪緋紅艷綠的光芒,將那倒在地上的扭曲人形,以及人形旁邊熱氣騰騰的嘔吐物,都映成一幅五彩斑斕的后現(xiàn)代抽象藝術(shù)。
Light,Heat,Power!

我乘電梯到一樓,走出環(huán)球金融中心大門。夜已深,濕熱的空氣迎面涌來,像粘膩的潮水。沒有一絲風(fēng)。樓群與管道間的縫隙中露出渾濁的夜空,空中有一彎殘月,暗紅而模糊,像一小塊破碎的霓虹燈光。四面八方很是安靜,沒有車流的喧囂,也沒有什么行人,只有不遠(yuǎn)處的黃浦江面上,隱約傳來一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
嘴里苦得厲害,仿佛剛才喝下的酒精都凝結(jié)在舌頭上。我看見街對面有一臺自動售貨機,便向那亮著燈的地方走去,走到近處,卻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倚在售貨機后面抽煙。是那襯衫男。
“又是你?”他似乎笑了一聲,紅亮的煙頭在夜色里閃爍。
我有些尷尬,立住腳步問:“你怎么樣?”
“沒事了。”
“剛才不好意思?!?/p>
“是我不好意思?!彼趾莺莩榱艘豢冢褵燁^扔到腳下踩滅,“酒量不好,丟人了?!?/p>
我買了兩瓶礦泉水,遞一瓶給他。他接過來擰開蓋子,一口氣咕咚咕咚灌下半瓶。
“慢點喝?!?/p>
“謝謝?!彼褵熀羞f過來,“抽嗎?”
“不抽,戒了?!?/p>
他又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燃,問:“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去?”
“想出來走一走,接接地氣?!?/p>
“接地氣?”他悶笑一聲,“說得也是。每天從家到公司,來回都是坐iCart,高處來高處去,連腳踩在土地上是什么感覺都快忘了?!?/p>
“想踩土地還不容易?”我用腳尖點一點地面,“這不就是?”
“這算土地嗎?”他笑一聲,也學(xué)我的樣子跺了兩下腳,“其實上海哪里有什么土地呢,只有地皮?!?/p>
我接不上話,擰開瓶子喝礦泉水。襯衫男又丟下一根煙用力踩滅,問我:“一起走走?”
“好。”
我們一前一后在這夜里慢慢走著,走到樓群中央的一小片綠地里面。小路兩旁長著高大的合歡樹,落下一團一團絲絨般淡粉色的花球,踩上去軟綿綿的,散發(fā)出苦香氣。
“喜歡上海嗎?”他問。
“還可以吧,說不上喜歡不喜歡?!?/p>
“你是北方人,或許呆不習(xí)慣。呆久一點就好了?!?/p>
“我看不一定?!?/p>
“不一定?”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會不會喜歡?”
“呵,跟你講話真不容易,處處碰釘子?!?/p>
“有嗎?”
“你看我這一晚上跟你說話,說得有多累?!?/p>
“那是你不習(xí)慣。說久一點就習(xí)慣了?!?/p>
“看看!”他笑起來,“又聊不下去了!”
我也笑了。
“對了,有個問題?!?/p>
“說。”
“你真的親眼見過那塊磚嗎?”
“什么磚?”
“你剛才講的,那個安徽小伙子,在磚上刻了他愛人的名字?!?/p>
他停住腳步,盯住我看了一陣,然后慢慢垂下頭,把臉埋在雙手里,發(fā)出近乎啜泣的一聲長嘆:“你為什么要那么認(rèn)真?”
我不知道是什么觸動了他的傷心事,只能站在一旁默默不語。
片刻之后,他抬起頭低聲說:“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好嗎,是真事。”
“好?!?/p>
我們在路邊一條長椅上坐下。腳下草叢里,隱約傳來曲曲折折的蟲鳴,像是唱著只有它們自己才能聽懂的歌。

我其實不太會講故事。尤其不會講那些真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這個故事,我以前從來沒跟別人講過,也許講得不太好,希望你別嫌棄。
(“沒關(guān)系。我是喜歡聽故事的?!保?/p>
我剛才問你喜不喜歡上海。其實我在上海待了這么些年,你要是問我喜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
(“你是上海人嗎?”)
當(dāng)然不是。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來的上海,大約十年前吧。那時候不是鼓勵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嗎?我們在學(xué)校念書的時候就成天聽各種宣講會,夢想著早早退學(xué),自己開公司。那時候的年輕人都覺得自己做產(chǎn)品比給大公司寫程序要有前途。找?guī)讉€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搗鼓點小玩意,找投資開公司,租辦公室,雇人組團隊,做項目,將來融資上市賣股票,把孩子生到美國生到歐洲,再去給別的年輕人投資。
其實要我說,能不能走到融資上市那一步倒不是最重要的,關(guān)鍵是只有走這樣一條路,你才覺得自己是個年輕人,才覺得滿世界都是大把機會等著你,才覺得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才能見面就跟別人談明天,談未來,談夢想。我有一些同學(xué),畢業(yè)就回老家當(dāng)公務(wù)員,結(jié)個婚生個孩子,三十多歲就等著退休養(yǎng)老。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大三那年,我和幾個朋友開了人生中第一家公司。那時候我們都在讀書,朋友們都說,退學(xué),不讀了,學(xué)校里教的那點東西有什么用——你別笑,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在一家咖啡館里通宵爭辯這個問題,覺得人類文明的奇點已近在眼前,所有舊的知識和經(jīng)驗都應(yīng)付不了新局面了。讀書越多,越是跟不上時代變革的速度。我們只能奮力前進,沒有回頭路。
當(dāng)時那群人里面,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學(xué)設(shè)計的女孩子堅持到大四畢業(yè),揣著幾張證書,收拾行李去投奔小伙伴。那個女孩子,她叫小妤,后來成為我們團隊的靈魂人物。她是那種天生聰慧的女孩,能畫設(shè)計圖,能寫代碼,能喝酒,能談項目,能讓一大堆工程師圍著她轉(zhuǎn)。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獨特的眼光。在我們看來是程序和芯片的東西中間,她能看到一副關(guān)于未來的清晰圖景,看到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渴望的東西。這是一種天賦。
我還記得到上海的第一個晚上,朋友為我和小妤接風(fēng)洗塵,地點就挑在環(huán)金中心樓上那間酒吧。那天晚上,一個朋友講了那個安徽小伙子和那塊磚的故事,我們所有人都笑得不行。那個時候環(huán)金已經(jīng)不是上海第一高樓了,天知道那個故事流傳了多久。
那晚小妤坐在我旁邊,滿桌人中間,只有她沒有笑。我以為她不舒服,她卻扭過頭,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低聲說:“我心里好難受?!?/p>
我不知道她難受些什么。但看著她小貓一般的模樣,我的心也忍不住跟著顫抖。我想把她抱在懷里,安慰她,讓她哭,讓她笑。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但我也知道,沒有錢是不能談愛情的。我不能也去刻一塊磚給她。
我們做的第一個項目,是一套情緒識別的軟件,通過一些體表采集的人體數(shù)據(jù)來判斷人的情緒和健康狀態(tài),為醫(yī)療和心理輔導(dǎo)過程提供參考。這個項目的難點在于,情緒和狀態(tài)是相當(dāng)主觀的東西,判斷結(jié)果很不準(zhǔn)確,也很難找到市場。
在項目推進最緩慢的時候,小妤認(rèn)為我們努力的方向錯了。我們不應(yīng)該只關(guān)注準(zhǔn)確性,而忽視了模糊性和趣味性。換句話說,我們應(yīng)該把它做成一種玩具。
(“你說的難道是iRing?”)
呵呵,看來你也玩過。后來我們做出的產(chǎn)品是一枚戒指,你把它戴在食指上,跟另一個同樣戴著iRing的人指尖接觸,戒指就會發(fā)出不同顏色的光和聲音,顯示兩人此時此刻的情緒狀態(tài)是否合拍,或者說,你們之間的“同步率”有多少。其實這玩意背后的匹配算法非常簡單粗暴,但很多時候,人們就是愿意相信這種像算命一樣時準(zhǔn)時不準(zhǔn)的東西。
為了宣傳產(chǎn)品,我們還策劃了一系列好玩的微視頻放到網(wǎng)上,講述各種反差很大的人戴著iRing相遇,比如最高的人和最矮的人,比如世界首富和乞丐,比如超級偶像和粉絲,比如愛斯基摩人和外星人,比如小紅帽和大灰狼,比如一只貓和一條鯨魚。這些短片想表達的意思是,無論人和人之間差異有多大,距離有多遠(yuǎn),都能找到彼此同步的時刻。這套片子在網(wǎng)上大受歡迎,點擊率很高,我們的產(chǎn)品一下子就紅了。
慶功宴那天晚上,我們又來環(huán)金中心喝酒。喝到半夜,我送小妤回去。走到她家樓底下,我們兩人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正巧我們都戴著iRing。她把右手食指向我伸過來,我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就像觸電一樣,兩枚戒指叮咚一聲同時發(fā)出藍(lán)光。那是我這輩子所見過最美麗的顏色。
那天夜里,我的口袋里揣著一張嶄新的銀行卡,里面是人生中第一筆巨額獎金。這張薄薄的卡片讓我有了面對未來的勇氣,讓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只能刻磚的外地農(nóng)民。就在那個夜里,我第一次吻了她。
那之后,我們開始共同開發(fā)第二個項目。它是一個科技含量很低的東西,但是同樣很有趣。你或許聽說過,叫做iPlantmal。
(“聽說過,我有好幾個朋友都在玩?!保?/p>
對,它的基本原理就是在你的花盆里插一個裝有各種傳感器的陶瓷小人兒,根據(jù)溫度、濕度和酸堿度,小人兒可以模擬植物的生長狀態(tài),并根據(jù)狀態(tài)好壞以不同的速率生產(chǎn)虛擬金幣。如果你家里有貓狗這類寵物,那么只要在寵物項圈上綁一個接收器,在你出門上班這段時間里,寵物每次來到植物附近,虛擬金幣數(shù)目都會從植物轉(zhuǎn)移到寵物身上,相當(dāng)于它替你撿了金幣。同時它還可以幫你在iPlantmal的網(wǎng)絡(luò)上發(fā)一條消息炫耀,這樣你就會知道你和其他網(wǎng)友誰家攢金幣的速度比較快。你還可以為家里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只寵物都申請一個專用ID,用這些金幣幫它們升級,給它們買裝備,替它們布置一個虛擬的家,請它們的朋友來家里做客。
(“是的,我見過一個朋友的‘家’,像古埃及神殿一樣。他的貓坐在神殿王座上,非常威風(fēng)。他自己在那個‘家’里是一個奴隸的形象,每天跪在地上,把山珍海味送去給王座上的主子享用?!保?/p>
這套產(chǎn)品同樣是小妤的主意。它的創(chuàng)意之處是把每一個孤獨的現(xiàn)代人和他家里的植物、動物連接成一個智能生態(tài)系統(tǒng)。人照顧花草和動物,花草和動物產(chǎn)生金幣來回報主人。讓人和動植物之間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有愛。
iPlantmal賣得不錯。養(yǎng)花草和貓狗的人往往會通過社交網(wǎng)絡(luò)形成小圈子,所以我們不用做很多宣傳,只靠口耳相傳,用戶群就一直在穩(wěn)定增長。更有意思的是,一旦開始玩iPlantmal,你就會情不自禁想要擴充系統(tǒng),讓家里的花草和貓狗越來越多,所以我們的顧客都是長線的。
我和小妤都從這個項目中賺到不少錢,但這些錢也僅僅夠我們租一間不到60坪的小屋住在一起。小妤把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都搬了過來,還有一只貓一條狗。盡管住得很擠,但我們很幸福。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事業(yè)順?biāo)欤瑦矍樘鹈馈?/p>
就在那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改變我們?nèi)松壽E的事情。
小妤的狗死了,是老死的。那只狗的名字叫茜茜,是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犬,跟了小妤很多年,可以說是陪伴她長大的。在茜茜最后的歲月里,小妤每天都哭。她抱著茜茜,握著它的爪子,恨不得寸步不離。你知道的,養(yǎng)狗的人對狗有一種親人般的感情,尤其是小妤這樣一個軟心腸的女孩子。如果你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就能明白。你養(yǎng)過狗嗎?
(“沒有。小時候父母不讓養(yǎng),后來也沒有機會。”)
我也是,從小沒養(yǎng)過寵物,也說不上特別喜歡貓狗。我雖然心痛小妤,但卻沒辦法像她一樣難過。我只能盡量安慰她,跟她說一切都會過去的。
安葬了茜茜之后,小妤開始籌劃下一個項目,一個在我看來有些瘋狂的想法。她想要模擬并且復(fù)制“痛”這種感覺,讓一個生命能體驗到另一個生命的痛。我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狗不會喊痛,只會嗚嗚叫。在陪伴茜茜走向死亡的過程中,她總是希望能夠與它一起分擔(dān)痛苦。
對于這個項目來說,技術(shù)同樣不是問題。但當(dāng)時公司其他成員都反對小妤的想法,沒有人知道這玩意的商業(yè)前景在哪里。但是小妤一意孤行,我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有些女人下定了主意是很倔的。最終我們瞞著小妤偷偷開了個會,決定幾個項目同時開展,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其他市場。
這其中就包括你今晚看到的這把槍。這個項目當(dāng)時是我負(fù)責(zé)的,我的思路其實就是延續(xù)小妤最初的想法——把產(chǎn)品做成玩具,看看人們究竟喜歡玩什么。
我那時候覺得成年人其實喜歡玩一些更刺激的東西。只要滿足了人們獵奇的欲望,就一定能賣得出去。最終做出來的產(chǎn)品讓人滿意,卻沒有辦法通過正規(guī)渠道發(fā)售。沒有人知道這東西會不會被用于犯罪,或者其他不道德的目的。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愿意買,尤其是那些有錢人。
在開發(fā)項目的過程中,我背著小妤偷偷跑了全國很多地方,去收集各種各樣登峰造極的疼痛。哪里有上了新聞頭條的慘案,我就去哪里。這工作最好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進行,最遲不能超過死后24小時。我像一只禿鷲,朝向那些痛不欲生的新鮮軀體猛撲過去,去攥取我需要的東西。
我見過一個被輪奸致殘的九歲幼女,一個半夜翻校門直腸被鋼釬戳穿的高中男生,一個被高壓電燒掉眼皮和全身末梢神經(jīng)的工廠女工,一個想要喝農(nóng)藥自殺卻不慎錯喝了硫酸的單身老漢……
呵呵,不好意思,說這些你聽著難受是吧。剛開始我也受不了,看見那些人扭曲的臉,聽著他們的哀嚎,我自己也覺得疼。有時候疼得手抖,連最簡單的操作都完成不了。后來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習(xí)慣了。畢竟是別人的痛,沒痛在我身上。
在我四處奔忙的時候,小妤也在獨自推動她自己的項目。這是一個叫做No Pain No Love的公益項目,號召人們?nèi)ビH身體驗他人的痛——病人、傷者、臨終的老人、分娩的孕婦……她把她的產(chǎn)品做成手環(huán)模樣,只要握住對方的手,兩個人就能彼此感受到對方的疼痛。當(dāng)時我并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這個世界本身已經(jīng)充滿痛苦了,讓痛加倍又能有什么好處呢?
我自己從來沒用過那東西。我并不怕痛,只是覺得那么做沒什么意義。
后來我看到一個訪談視頻,鏡頭中的小妤臉色蒼白,嘴唇繃得很緊,仿佛一直在忍受痛苦。
她說,長久以來,我們只能透過語言文字和鏡頭來關(guān)注別人的苦難,疼痛變成了一種表演,一種刺激我們神經(jīng)的興奮劑。很多時候我們不愿意看那些過于殘忍的圖片和視頻,我們會說“看著就痛”,但僅僅看一看并不會真的痛。只有通過真實的身體經(jīng)驗,才能夠打破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壁壘,才能夠身受然后感同,才能夠真正進入言語無法抵達的他人的世界中去。
她說,我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些能夠改變這個世界多少,我只希望每個人都問一問自己:當(dāng)你關(guān)心一個人的時候,你究竟愿不愿意去體驗對方的痛。你腿腳不便的父母,你懷孕分娩的妻子,你生病住院的朋友?當(dāng)你隨手拍下路邊一個車禍?zhǔn)軅暮⒆?,一個病痛纏身的乞丐,一只斷了尾巴的流浪貓時,你敢不敢連同她/他/它的痛苦一起分擔(dān)?
訪談結(jié)束前,她給記者看了一段視頻,是地鐵里的監(jiān)控錄像拍攝的:上班時間,人們都在等車,突然間,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走到站臺邊跳了下去。地鐵列車飛馳而來,從他身上碾壓過去。
視頻很短,只有不到二十秒。伴隨畫面運動,一個男子的旁白從畫外傳來,聲音懶懶的,卻又有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
“目標(biāo)人物出現(xiàn),目標(biāo)人物出現(xiàn)……戴著帽子穿黑衣服的,誒喲馬上跳啦跳啦跳啦!啊……疼?。 ?/p>
配音的人是誰?為什么制作傳播這段視頻?當(dāng)他賞玩別人的疼痛時他在想什么?其他看到視頻的人又是什么感受?
問這些問題時,小妤眼淚流個不停,幾乎說不出話。但她卻始終堅定地看著鏡頭,眼睛里透出一種憤怒,像冰冷的火焰。那是我所不熟悉的小妤,她的眼神和語氣都那么陌生。
我和小妤說話越來越少。
有一次,我飛去廣州的一座城市。那里有一個青年工人剛剛跳樓自殺了。由于工廠公關(guān)工作做得好,消息瞞得密不透風(fēng)。恰巧當(dāng)?shù)毓簿钟形乙粋€朋友,偷偷給我發(fā)了條消息。我搭最早一班飛機飛去,趕到醫(yī)院時,那工人還沒咽氣,但我看他樣子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一邊腦袋都摔癟了,像個爛掉的冬瓜。
我在病床旁邊把活干完,前后不過十分鐘。然后我出去找那當(dāng)警察的朋友一起抽煙。朋友反復(fù)叮囑,這件事一定要瞞好,決不能讓媒體知道。聊著聊著,他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家伙還寫詩哩?!?/p>
我問,什么詩。朋友便從口袋里取出幾張疊在一起的稿紙,上面還有沒干透的血跡。
“喏,這就是他寫的詩,跳樓時就揣在身上。聽工友說,那家伙平時就寫,寫了不少,抄在本子上,不給別人看,也不拿去發(fā)表。你說一個農(nóng)民工,寫什么詩,難怪想不開。”
我一時好奇,就說我拿回去看看。
朋友說,你要不嫌那個就帶走吧,這玩意兒沒人看。
我辦完事情,匆匆忙忙飛回上海,在路邊胡亂吃了一頓,回到家洗澡睡覺。半夜里小妤回來了,我沒有管她,翻個身繼續(xù)睡。半夢半醒之間,我隱約聽到一些聲音,就爬起來推門出去,看見小妤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沙發(fā)里。
我問,你干嘛呢。
小妤抬起頭來看我。慘白的月光朦朦朧朧從窗口照進來,照得她臉上亮閃閃一片,全是淚光。
我說你哭什么。
小妤不說話,就那么一直看著我。眼淚不斷涌出來,順著她的臉頰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但她卻一聲不吭。從她眼睛里,我依稀又看到那種冰冷的火焰,讓人感覺到陌生。
旁邊桌子上放著那幾張沾著血跡的紙,準(zhǔn)是小妤從我口袋里掏出來的。我心里面發(fā)慌,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也不知道如果被她知道了我做的這些事情會怎么樣,卻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
我們就這么默默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好像誰先說話誰就輸了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忍不住,小聲說一句:“我先睡了,你早點睡?!?/p>
小妤還是不說話。我轉(zhuǎn)身回臥室,爬上床蓋上被子。起初睡不著,但周圍實在太過安靜,我又太累,不知道什么時候竟也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快中午了。我出門,發(fā)現(xiàn)小妤不在屋里,連同她的貓,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通通不見了。我四處地找,沒有找到一張字條。只有那幾張紙還放在桌上原來的地方。
我心里面隱約知道,她是走了,不會再回來了。但我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只能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發(fā)呆。少了一個人一只貓一些花草,這間不足60坪的小屋顯得空空蕩蕩的。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警察朋友打電話過來,告訴我那個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死了,尸體送去火化,等著家里人來領(lǐng)骨灰。奇怪的是,不管是小妤的離去,還是另一個生命的消逝,都沒有在我心里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痛苦。我只是心里發(fā)空,好像被搬走了一些東西,卻又說不出是什么。
三個月后,我在電視上看到新聞。小妤死了。死在一場車禍中。
我的小妤,安安靜靜躺在太平間的床上,面色平靜。她再也不會痛了。
她的手露在白被單外面,手心攤開,腫得像深紫色的蘿卜,手腕上緊緊箍著那個手環(huán),上面印著一行暗紅色的字:“No Pain No Love”。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觸碰她的指尖。手環(huán)沒有任何反應(yīng),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刺骨的痛從指尖向全身蔓延。像針刺、像電擊、像火燒、像水煮、像千刀萬剮、像萬箭穿心、像上刀山下油鍋、像剝皮抽筋……我痛得栽倒在地上打滾,像狗一樣慘叫。
從那一天起,我開始被奇怪的疼痛困擾。
每當(dāng)看到某些形象,聞到某些氣味,聽到某些聲音,感覺到某些特別的氣氛,我都會突然痛起來。從指尖到胸口,從胸口到后背,從后背放射到全身。
黑色拉布拉多犬、多肉植物、她喜歡的顏色、她常用的香水、一個女孩的裙子、一碗熱湯面、雨后草坪上的氣味、高樓上的夜景、咖啡店的招牌、地下鐵吹來的風(fēng)、咬了一口的桃子、街邊墻角的涂鴉、一朵小花、一片云……所有這一切都會引起身體不同部位莫名其妙的疼痛,仿佛疼痛成為我體驗這個世界的特殊方式。
醫(yī)生說,不明原因的疼痛有可能是慢性病,也可能是心理原因。他給我一些藥,讓我多休息。
我從公司辭職,出國呆了一段時間,回來后重新找了份工作。
那之后四年過去了。隨著時間流逝,痛感慢慢消失?,F(xiàn)在,我?guī)缀跻呀?jīng)不怎么痛了。
(“幾乎?”)
偶爾也會有一些時刻,一些東西,會突然讓我痛起來。不過并不要緊,吃點止痛片就過去了。
(“比如那把槍?”)
還有今晚的月亮。
(“月亮?”)
我還沒給你看過這個吧?
他打開錢包,我隱約看見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像卻有些模糊。他從照片后面抽出一張疊在一起的紙遞給我,紙張泛黃,上面有鐵銹色的斑點。
我將紙小心地展開,借著幽暗的路燈光湊近了看。紙上面寫有一些小小的鋼筆字,那是一首詩。我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讀到寫在紙上的詩是什么時候了。
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他們把它叫做螺絲
我咽下這工業(yè)的廢水,失業(yè)的訂單
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
咽下人行天橋,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jīng)咽下的現(xiàn)在都從喉嚨洶涌而出
在祖國的領(lǐng)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
我讀完這首短短的詩,只覺一股冰冷的疼痛從胃里涌上來。喉嚨發(fā)緊,想要嘔吐。
月光照著我們,周圍是星星點點的城市燈火。合歡樹的葉子在夜風(fēng)里沙沙作響,腳下的草叢里傳來一陣一陣秋蟲聲。這些小小的蟲和草應(yīng)該也會痛吧。
男人又從煙盒里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燃。但他只抽了一口,就把臉埋在手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安慰他一聲。嗓子卻哽住了。
下篇
想來,幽先生是好久沒來澆水了。
筆鋒一轉(zhuǎn),我將閣樓木窗挑開個縫,小鎮(zhèn)初秋,天未見涼倒像入晚春,樓下桂樹,凝花相望又不見故人來。這說說也怪,那幽先生往日來時,桂樹上幾束干枝卷殘葉,沒應(yīng)她的心思?,F(xiàn)在不來了,反倒是桂花開得簇簇累累,滿街都沁出這花兒的香了。我可是曾記得,花開之時她說定會來好好瞧瞧。
算了,由她吧,窗一閉,我繼續(xù)練字。
對了,我記得這幽先生曾說,待樹如待人。她倒是精心,每隔三天兩頭就往我這院里跑,又是給這棵桂樹洗涮澆灌,又是擦葉上料的,像這桂樹反倒是她種的一樣。她不是還說,經(jīng)她照料過的樹,花開時定會與往年不同么?我細(xì)細(xì)琢磨,挑開窗又好好瞧了瞧。那桂樹上的花葉正是緊蹙,香味不俗不艷,是與往年不同了么?這么一追憶,倒也不大好說……
罷了,想什么幽先生,晴天白日的,暖陽柔柔的,不好好練字,想她做甚。今天不寫棋墨草狂了,也不寫琴妙書香了,就單寫個蠢字,錯過了花期,怪得了誰。
可我這一提起筆,卻又停下了,原來這“蠢”字倒也難寫。
想來那日遇到幽先生,也正是我手感不暢之時。我記得當(dāng)日悶寫的煩了,開窗透涼時一眼便撞見她站在樓下院中,木木納納地對我那桂樹扶枝而望。她抬頭與我相視那刻,臉紅得倒比我還快。
那日倒也有趣。
幾年前種下的這棵桂樹,常被頑童折去廝殺,這一見有個外人在摸我家樹,趕緊喚了她一聲。她倒也呆傻,被我這一喝,胳膊腿兒就跟那樹枝干似的晃蕩,身子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想招手還是想擺手,舉了半天,到最后只推了推眼鏡。
我當(dāng)時瞧她手里還拎了瓶桂花酒,樣子又呆頭呆腦的,童心乍起,便唬問她可不是來偷我家寬葉紅的?哪想她一聽卻較起真來,辯什么,這酒是用金桂釀的,而這棵明明是丹桂。又說,那酒也不是她釀的,是街邊張合家店里買的,還說什么,她是搞研究的人,不會偷人東西。直到最后她才醒悟,我家這棵樹上分明還沒長花。
她傻得可愛,可最終也是說了實話,原來她是發(fā)現(xiàn)這棵樹料理不夠,料定結(jié)花時會萎靡不振,香味也持續(xù)不了多久。
就是那日,我與她約定,她來照料的話,如真如其所言,花開時極盛,我就帶上桂酒請她來喝。
噯,可罷了吧,我把筆往案上一執(zhí),這風(fēng)雖暖的,花也香的,可怎么混到一塊,就亂眼迷糟的了,今日不寫了,寫不進了。
我挑窗吹風(fēng),絲發(fā)拂額好不清涼。
幽先生人是不錯,可也不能總讓她照料。如果我能時常下樓,這事也倒不麻煩她了。我支起案邊木杖,使力挺起身來。這腿壞了有些年月了,往年我不愿下樓,賣個字嘛,有桌椅筆墨也就夠了,可種了這樹后心思卻活絡(luò)了不少。
我靠于窗邊,探額再聞那花香,確是,經(jīng)幽先生執(zhí)手,這味道確是有層有致了。還是幽先生見多識廣,不像我常年只呆在家中,纏戀于此樹此香,不識萬物之廣,不識博大之美了。
可幽先生不來,莫不是有其它的事。
我曾聽聞,她這些日悶在青石山里,好像是研究上受了點委屈。她是城外來的學(xué)者,在這呆了兩年了,好像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這青石山有什么古怪我是不懂,但倒確是個奇景,青石山離小鎮(zhèn)不遠(yuǎn),就在左拐子山后頭,本來是連接起來的成片山脈,可多年前一場地震,愣是把山給震塌了。
這一塌可不打緊,誰可想那山本來是由一層浮土掩埋著,表面土木震下后,竟露出一塊如山般巨大的青石來。
奇就奇在這,那青石的形狀竟是四四方方的,有棱有角,四面如刀削一般,橫二里,豎二里,平地起來又二里,真是奇怪。引來了一批批考察的學(xué)者,又清又挖,漸漸把整個青石都露了出來。
那巨石不歪不斜,巍巍而立,晴夜時,明月青石平頂峰,云棱霧角倒月明,如青銅鏡似的亮澤輝著月光,煞是好看呢。
我雖住得離這山不遠(yuǎn),這幾年確也沒去看過。我心思一動,想來是好久沒活動身子了,要不成,今天就去那山里找幽先生吧。再說這樹花開得正如所言,確欠了人家的酒,散心賞景又還了人情,一舉多得。
我這樣一想,便不要寫了,忙收拾了桌上的筆墨,下廚房卷了兩瓶自家釀的桂花酒,扎捆起來放進編籃挎在身旁,又放進了幾盤小菜。說走就走,說好來照料我的樹卻不來,倒讓我拄著手杖去山里瞧你,看你到時臉不臉紅。
我雖這樣想,但心里卻也得意,屋里關(guān)得緊了,每日想著天大地大,早想出門游玩一番了。
上山的路我倒熟悉,只有一條山道,雖然我這腿腳幾步就要休喘一下,但那風(fēng)景卻是賞心悅目。沿途小牧青河連,田風(fēng)拂撩風(fēng)雨蘭。這已是晌午了,卻一點也不炎熱,天上透著幾絲輕云,伴我一路閑步,我是半嗅清涼半吟詩,漫行山野望綠枝,心情倒也愜意。
山看著雖不遠(yuǎn),走起來卻不是那么回事,兩個時辰才出了左拐子山。但這等自由自在的心境,可正是我天天盼的,走完了這一路也沒覺得累,反倒開心了不少。
等看到灰瓦營房在那青石山腳露出一層邊,我拿出手帕沾去額上的汗,那山峰下被板子擋了,有個過人的小門,我走過去把門推開,看門人隔窗探出頭來。
我直接說了,來找雪錦幽的,又問我何事,我便說她欠了我一頓酒,讓她還的。
那守門的大爺聽著便笑了,他遙指向一處房子,“進去吧,再不找她還酒可就要走了?!?/p>
我聽完那手杖一下定住,把臉往他那一轉(zhuǎn),“她要走了?去哪?”
“沒和你說過嗎?”
“沒有?!?/p>
那老人見我露出難色,感覺自己失言了,“姑娘,原來你不知道,其實她也不想走,她還想能最后弄出點東西來,但現(xiàn)在缺少技術(shù),這個項目要擱置了。”
“那有什么打緊,那她真的……”一聽她要走,我心中生起一陣悶氣。
那老人忙說,“這也不是我決定的,要么姑娘你就去問問她吧,她這幾天煩心,你也安慰安慰她?!?/p>
“為什么要安慰她,要走也不說,我又不是她的……”話到嘴邊,我又咽了下去,好吧,原來是要走了,那以后這桂樹……不對,那以后她……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算了,由她去罷。
我道別了門人,心里扭著一塊賭氣地徑直進去了。
可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青石山下,進門抬頭一望,那心里莫明地又敞開了不少。
青石山就立在營房邊上,就好像平湖立于地面,像望不到盡頭的墻壁。我這一呆望,這景不知不覺就幻了起來,好像它不是墻,也不是山。我腳踩的地方才是墻,它才是地面。這青石面要說是裂出來的,上面卻有風(fēng)化的痕跡,油明锃亮的,怎么看都像是故意雕琢的。我走近山下貼身上望,頓時覺得整個人像快要飄起來了。
我這正如癡如醉,身后忽然有了動靜?;仡^一瞧,幽先生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后。
“香香?你怎么到這來了?”
這呆呆傻傻的女人便是雪錦幽了——陽春白雪的雪,錦心繡腹的錦,遁世幽居的幽。如果她那方眼鏡換成圓鏡,還有點像個文人。
“怎的?不能來?”我轉(zhuǎn)身向她一瞥,“幽先生,你倒挺是閑情逸致的,往這青山里一窩,也不看看你那株丹桂開得可怎樣了?”
幽先生一愣,好像想起了這事?!拔业腻e,我的錯?!彼次曳鲋终群孟袷窍雭矸鑫?,我可用不著她這樣,把腰間的酒解下向她一遞。
一看到酒,她便孩子般地笑了。
“香香,真沒想到你會來,那樹花開的肯定很好吧?我都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說起來本來就說好要和你一起去喝花酒的……”她一愣,“不是?!彼目诘?,“我是說,與你花下喝酒……”
“花什么下喝,這不給你送過來了么,今天就是來找你還酒的?!?/p>
我隱著那話不問,這幽先生望我時的面色像是真喜悅,可那眉間也確比上次多出些皺紋了。想來這幾日定是犯了很多難。
我得找個機會把那話扯出來,解解她的心思。
她接過了酒,也接過了屜籠小菜,臉紅通通的,定是過意不去了。反倒這時候我沒了那些得意,還有了點歉意了。
但不知為何,也可能是性格使然,看這幽先生的樣子,我就是想調(diào)笑他一番,“早知道你在這忙著,我就不來了?!?/p>
“不來?香香,你能來是太好了,我高興的很?!?/p>
“哦?好在哪?你說說?!?/p>
“好在……好在我正好想喝酒了。”
“哦,原來是好在這?!?我不再理她,徑直往里走,“噯,你住哪?給我瞧瞧?!?/p>
她帶著我走向營房,一排一模一樣的屋子,其中一間她推開,沒有窗,里面亮著燈??晌疫@一走進去,那滿屋的霉氣味就朝我撲面而來,引的我打了好幾個噴嚏。
我環(huán)眼一瞧,這哪像住的地方,除了墻角有張床,其它圍的那一圈桌子上擺滿了書和亂七八糟的物什,像個破爛市場似的。有轉(zhuǎn)著表的,煮著水的,又是玻璃瓶罐又是本子的。她挪了好幾處總算才能把手里的東西放下。
我倒也不嫌什么,山里工作,哪有那么好的條件??稍谶@喝酒,總感覺那酒里的桂花香氣都給掩沒了。
“平時你都在這吃?”我問她。
“也不是,大多數(shù)時間我呆在青石山頂上,有師傅會把飯給我送上去?!?/p>
“你在山頂上吃飯?”
“對啊?!?/p>
我一聽可來了興致,“這山頂能上去?”
“能,有個吊臺可以升上去。”她看我這歡喜勁,腦門似是一亮,“對喲,香香,你有沒有興趣上去瞧瞧,那的風(fēng)景很好看,要不我們?nèi)ツ呛染圃趺礃樱俊?/p>
還什么怎么樣,當(dāng)然是極好了,這一臉好奇樣還用得著問么?但我先收了那好奇,就掩著那興奮清了清嗓子,“也罷,就隨你吧,反正是我欠的酒,不挑你地方?!?/p>
她聽了反倒比我還開心似的,露出一臉孩童樣的笑,不由分說從角落拾起個帆布大包,身后一背,一手抓酒,一手去拿菜。
她倒是心急,可我這樣說,雖然面上沒什么顯露,心里倒也是激動的很,這幾年少出門,心窩里早就按捺不住了,走個山路都能高興半天,更別說要上這山頂。
帶著這股興奮勁,我倆一左一右走出營地,沿著青石又走了不遠(yuǎn),就見一處方板吊臺豎在泥板地上。
我們共步而上,隨那平臺徐徐升起。
我仰頭再望那青石山。
青石山,
棱開半邊天,
川平如湖面。
絨苔寥寥石中落,
人亦渺渺步云煙。
我一轉(zhuǎn)頭,見幽先生正眼皮子一眨不眨地瞧著我。
我恍然到,一定是剛剛又不由自主的,把那心里亂編的雜句給念出來了。
我趕忙斜了她一眼,“噯,你這樣盯著我干嘛?”
“歌很好聽?!?/p>
“噯,嘴挺甜嘛。”
眼看著這臺子也要升到頂了,我心里越來越激動。
“噯,幽先生,山頂也是這樣平的嗎?”
“對?!彼釉挼?,“平鏡一樣的地面,一千米長,一千米寬,地面偶有凸起,但肉眼不好識別,手摸的話有點像石頭,但它卻不是石頭?!?/p>
“青石山不是石頭?”
“不是,還不知道它是什么,沒發(fā)現(xiàn)過這種物質(zhì)。”幽先生說著,臉上卻露出了憂郁之色。
?“那它是怎么來的?” 我見她那臉色趕緊轉(zhuǎn)開了話題。
沒想到幽先生又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好在這時候臺子停了,我轉(zhuǎn)過頭往那山頂上望去,一剎那,我以為我站在了湖面上。
青石峰頂平的像一面鏡子,或是說,像青石上蒙了一層更明亮的細(xì)雨,片片反著天上的幽光,有青的,也有藍(lán)的,那幾朵云彩倒映下來,都給它映柔了。
我邁到人工平道上,用鼻子一嗅,滿空氣都是清新味。
“這可真是一覽無余,一望無際,天地兩隔,無風(fēng)無浪的海面一樣。”我像進了燈會一般,原地轉(zhuǎn)了一整圈,它必是不如燈會那樣多彩,但無盡寬廣的簡潔之美,卻別有一番靈性,這可讓我開了眼界。
“我也喜歡這,有時候在這一呆一天,這就像是我的另一個世界,仿佛空間凝固了時間,仿佛讓我躲進了更高維的弦線?!彼D了頓,“我們往前走吧?!?/p>
沿著平道又行了一陣,到頭是一片圓形的人工水泥平地,我們把東西放在地上,幽先生打開背包,先從包里抖出幾張棉毯,再拿出吃飯的物什,我就往那毯墊子上一坐,看她把酒菜在面前擺好。
一通忙活完,天上的太陽斜了,地上的影子長了,那無盡的青石也被火燒的夕陽給染紅了。
我給那石上的紅驚得說不出話來,那顏色仿佛比天上的紅云還濃還有質(zhì)感,如墨如油,似流離似凝結(jié),配上暗紫色的天空,宛如一幅鋪滿大地的畫卷。
我忍不住驚嘆,再望向幽先生,只見她正一手撐地,一手握酒,斜身夾在天地兩面火云之間,她眼望著那天地,剎時如花叢中的歌者,又如陸離中遠(yuǎn)行的浪人。
我一時竟被她這副模樣給凝住了。
“香香?!?/p>
我趕忙轉(zhuǎn)頭低下。
“有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這之間的飛鳥,自由而迷離。天地之大,總想任我展翅高飛?!?/p>
這話說到了我心坎上,我又何嘗不曾這樣想,“幽先生周游過列國,比我看得更多,我?;孟胱约鹤兂梢粭l魚,用不著這腿,一樣能在海中翱翔?!?/p>
“能走又怎樣,轉(zhuǎn)遍了世間又如何?世間之大,哪是轉(zhuǎn)得過來的,奧秘?zé)o窮,根本瞧也瞧不盡。香香很有才氣,我一直感嘆,覺得自己無用?!?/p>
她嘆了一聲。
“你怎的無用了,學(xué)了好些知識,舞文弄墨可比你那知識差得遠(yuǎn)了。”
“你不知道……我研究了這幾年,結(jié)果……什么成果也沒有?!?/p>
?“幽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我料想她是要說走的事了,便抿了口酒,再給她倒上。
“我有太多話想說。比如這石頭的反光度一直在變,既不固定,也沒有規(guī)律,我算也算不出來。它像是吸光,又像是散光,至于折射率和頻率……我在調(diào)整積分球內(nèi)擋光板位置的時候……”
“幽先生?!蔽铱哨s忙打住了她,幽先生可是很愛講古怪話,一講起來又沒完沒了,這正想問她之后的打算,她又扯上了別的東西。
“對對,喝酒。”她緩過神來,我倆雙杯一碰,那杯聲如青鈴般地沿著石面悠長而去。
“這些東西……算了,說了香香也不懂,不說了?!彼谎霭丫骑嫳M。
“我說幽先生,你怎知道我懂的比你少?你告訴我,什么叫知什么又叫不知???你知道的東西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東西你又不知道,我們是把時間用在了不同事物的方向罷了,再說了,你算這算那的,又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算出來,你知道嗎?有些東西,靠算就算不出來?!?/p>
什么東西靠算算不出來,我心呯呯直跳,這大膽的話說出來,會不會有些太刻意了。
“對,也不能光靠算?!彼姓J(rèn),“還要實驗。我們就是在實驗上出了問題,我曾經(jīng)挖下來過幾個小塊,做過細(xì)致的研究,唉,可就是這結(jié)果……”
她這話讓我心中一嘆,也不知是放心了還是揪心,又連咽了兩盅,其實我平時并不常喝酒,這酒雖淡,這次釀的卻也濃了點,不過甜味適中,香的也恰到好處,我又夾了口油清菜,配上這甜酒,頓感鮮得入味。
眼望那火燒的云跟著太陽一塊去了,這景雖美,卻散得也快,天把黑幕一扯,頓時暗了下來。
這酒一下肚,臉也有些熱燥,我斜瞧著幽先生,打量著她。
“幽先生,你現(xiàn)在別算,也別實驗,就胡思亂想一次,這景這人,你眼見了,難道沒有什么想要說的么?”我酒量并不太好,這幾杯一來話也開始胡亂說了。
她盯著我,那眼神卻逐漸迷離,隨之,眼睛又躲閃開,像躲著這桂酒中的醇香,微微地把頭低了下去。
“其實……我并不是沒有過大膽的想法,只是覺得不太好……不好開口對你講出來。”
我心念一動,正了正身子。
“噯,這就你我二人,你幫我養(yǎng)樹,我給你送酒,算來,你我也有時交情了。不如趁著酒香人醉,胡亂一通說了唄?!?/p>
“那好,那我就大膽說一次?!彼剖枪钠鹆擞職猓跋阆?,我就是想說……這石頭,可能是太空中來的,是某種有靈之物為了某種儀式而建造的,或者說,也可能是某種生物生長的地方,聚集的地方。哦,我這么說可能太抽象了,我是說,就是這種生物的意思就是……某種外星人。不過呢,這純屬我兒時的美夢,一點根據(jù)也沒有,香香不必在意,不必往心里去?!?/p>
她說完,笑著一口將酒飲盡了。
我斜在那兒,半瞇縫著眼瞧著她。
好呢……
我說美景,你說積分球,我問情為何物,你說要實驗,我講走前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你倒是真敢講了個外星人出來。還讓我不必往心里去……
我扯來酒壺,又塞她手里一個。
“好好好,你說的什么有靈之物也好,外星人也罷,現(xiàn)在都不說了,我們就飲這酒,為你送行可好,人都要走了,還有什么想說的沒說的,要說的愿說的,我們都化在這酒里……”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停下來,狠灌了自己兩口,我竟沒管住自己的這張嘴,一不留神把話說出來了。
“香香,你知道我要走?!彼÷晢?。
我放下酒壺,不答她話。
幽先生也沒再說什么,咕咚咕咚也連灌了自己幾大口。
我趕緊拉扯住她的袖角。
她把酒壺一放,頭向下一垂, “我這幾年,什么作為也沒有,以前總覺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是什么都不知道,這石頭,到底是何物,一點頭緒也沒有?!?/p>
“知不知道的又怎樣,不是說正是因為無知才會去搞研究嘛,都知道了,還研究個什么,再說了,今天喝酒,別想那種苦惱的事了。”我勸她,但又不知怎么勸,這幽先生癡迷之物,可能也如我一般,想上心頭時,總有些愁愫是繞不過去的。
“可我的心血都在這石頭上,要是能有一點結(jié)果……”
不知為什么,這時我想起了我那棵桂樹,我看著幽先生的憂愁,又想想自己,雙眼卻開始朦了。我扶額上看,那天上的火云也在散了。想來,我與樹伴,她與石守,雖不是一個心境,卻同是個執(zhí)念。
要是我能與她一起走就好了。我臉又是一熱,執(zhí)杖站起身來。我會那樣想,難道我是真的喜歡幽先生……罷了,總是想這些有的沒的,不想它了,我就只看這天上的星星,這些星星雖然明亮,卻也極為遙遠(yuǎn)。我好久沒有這樣仰望星空了,在這平如水面的地方看天,星空顯得更加寬廣了。
我不知如何問她還有何所留戀,只能搖搖晃晃仰頭而立,可能是酒暖,也可能是風(fēng)暖,十月的天卻讓我不覺寒冷。我醉眼瞧著這一方無盡的青石,那青石面上本是像罩著一層霜,可現(xiàn)在一看,它竟把天上的星全給映了出來,那些星在石面上是模糊的,是飄動的,是帶著暈影的,又似乎中間特別清透,多彩多姿,竟比天上的星還美妙。
我心中不住驚嘆,世上怎有這般景色。那地上一顆顆的,遙遠(yuǎn)又寧靜,竟能看出銀河,像是寶石研磨成的沙粒,色彩斑斕,明著一層,暗著一層,里里外外又罩了一層,像隨手撒了上去似的。那些星星又是獨立的,又是粘合的,像飛撲而來,又像我們尋它而去,你堆著我,我堆著你,擠著喧鬧,又各自別致。
這景色莫名讓我的煩惱一掃而空,心又激動了起來。
“幽先生,你快來看,這是誰碰翻了顏料箱啊……” 我歪歪絆絆被這景引步而去,直走到道邊,一瞬間那片星空來到我的腳下,它們似乎被石頭放大了,離的極近,我探身一看,癡迷的不能動了。
“別踩上去?!庇南壬炎卟怀蓚€直線,我笑了她一聲,自顧自的接著看。
“這石面很滑,我們平時……平時也不敢走上去,它啊……雖然也有摩擦力,但是啊,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彼蛑茫茪鉂庵?。
我下手一探,感覺石面也不那樣冰涼,滑確是很滑,手指肚一撫,刺溜地一下,連著身子都顫了。
我心思一動,童心被撩撥起來,趕緊走回去扯了張棉毯子過來。
我把毯子往青石上一鋪,“雪世華,你過來幫我?!笔廊A是幽先生的字。
想起冬天時冰上玩的雪板,這應(yīng)該也可以效仿,便讓幽先生后面來推我一把??蛇€沒等她答話,我屁股剛往毯子上一碰,就像坐空了一般沒有撐住,身子哧溜一倒,仰天臥在那地上了。
我腦袋還沒轉(zhuǎn)味過來,就覺身子一滑,竟和這毯子一起向前滑走了。
“唉!唉!香香!”
我聽到幽先生的喊聲,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回頭,看她站在石道邊上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
我可慌了,手又抓又翻,可卻怎么也折騰不動。只好腰上用力,掙扎了幾遍,終是把身子先翻了過來。可再一看,眼前的星空和倒影像是著了魔一樣,正圍著我打轉(zhuǎn)——并不是天地在轉(zhuǎn),而是我在轉(zhuǎn),我像爬在了一塊失控的魔毯上,打著轉(zhuǎn)向遠(yuǎn)處滑走了。
幽先生的喊聲也越來越遠(yuǎn),聽起來很是焦急。
我每轉(zhuǎn)一圈,便能看到她一眼。第一圈,我看她直沖了過來。第二圈,她也失去了平衡,第三圈,她像個快舟上演著雜技的角兒,倒栽著掠過水面的雁。再到第四圈,她倒在那青石上向我滾滾而來。
靠她定是靠不住了。
我忙收了那慌張,靜心伏在轉(zhuǎn)圈的毯子上想了想。這青石頂綿延寬廣,滑的速度就像地上抹了肥皂水,卻也不快,一時半會應(yīng)該不會滑到邊上去。
我定定神,試著先用手抵住面前的石面,確是感覺到了阻力,只是很滑,剎的慢了些。我再扭動腰臀,反方向上暗暗用力,果然如我所料,身子慢慢停了下來。這般試了幾下,我一只腳探出毯外,讓鞋尖在青石上輕輕斜踏?;械姆较蚓谷槐晃腋淖兞?。我心里有了計算,點腳時要輕輕使力,不能過猛。我左腳一下,右腳一下,這腳竟變成了船舵,把毯子滑動的方向控制住了。
我再回過頭,看到了正在地上滑行的幽先生。
我踏著節(jié)拍,輕輕朝她游去,如盯住行蟲的飛雀。她也見我迎來,便向我張出雙臂,我倆漸漸接近,青石星空下,一剎那,相遇的那刻,我倆十指不偏不倚,四只手正好緊扣在了一起,這慣性一沖,又如風(fēng)車的葉片似的,兩人撞得在星空上慢慢旋轉(zhuǎn)了起來。
旋轉(zhuǎn)中我看著她,她也望著我,那天上的星,地上的星,瞬間給把我們圍住了。
我倆一同笑了出來。
“我說幽先生,你可是來救我的?”
“我剛剛都怕追不回你了……是香香救了我?!?/p>
我嘴上可是不饒,“那道也是,你這條命是我撿回來的,以后可要記著?!?/p>
“記著,記著,香香大恩大德,我雪錦幽永世不忘?!?/p>
我倆又對笑了一陣。
她握著的手指有些松動。
“噯,我告訴你怎么弄?!蔽曳帕四鞘郑凑偸且獙W(xué)著自己走向前路的。
我點著步子演示給她看,幽先生也不慌了,很快就學(xué)會了。操控自如后,她顯得可比我還歡喜,竟游弋了起來。我過去偷偷點了她腿一腳,把她蹬了一個圈。
“好好,你,你給我等著?!彼B著醉話,大笑一聲,追我上來,我一個閃身,轉(zhuǎn)頭便逃,我們二人前后追逐,如水中嬉戲,就這樣游著游著,沖進了那璀璨的銀河里。
在那里,我們都被四周的景象震撼地停了下來。
這銀河里的天和地分不清了,兩片相互絞合在了一起,所有的星結(jié)成張張大網(wǎng),緊圍著我們。我竟覺察不出身下是否有石,甚至,我也分不出到底哪一面才是天和地了,我就像懸浮在了這宇宙之中,已經(jīng)縹緲不定了。
“你可見過此番景色?”我緩緩轉(zhuǎn)頭問她。
“美,真是太美了。”她不停四下看著。
不僅是美,在這里,仿佛一切曾經(jīng)的過往都遠(yuǎn)去了,都隔開了,化掉了。星空如霧中的水粒,拂身而過,就像穿梭于我們之中,蕩漾而去,蕩漾著,如游漓在了夢境。
我輕輕點地面,幽幽在無盡的星河下向前飄蕩,我的身子自由自在的,仿佛沒有了約束。
“幽先生。你看我像什么?”我問她。
他繞著我,看著我,“香香,你我現(xiàn)在就像魚一樣了。”
正是,正如幽先生所言,兩條遨游在星河中的魚,在無盡的宇宙中,在深空里,那樣無憂無慮的游著。星空變得更美了,我更醉了,仿佛不是我們旋轉(zhuǎn)著它們,而是它們旋轉(zhuǎn)著我們。
我一陣感動,仿佛我的夢想成真了一樣。
“我小時候夢見過這樣的太空?!?/p>
“你也……”我停住看她。
“不如這樣美,但也很好看。香香,我感覺這萬物之美,煞是奇妙。你看不到的,它變化著,你看得到的,它又不一定存在著。這宇宙之浩瀚,人之渺小,我現(xiàn)在是感受到了。這些遙遙的星光來到你我的眼前時,已駛過了數(shù)百萬億光年,這光,這星,還有我們,都在這宇宙中散射,你我的影子也會經(jīng)歷這百萬億光年,終有一天會到達那處彼岸的。”
我聽著她半醉半醒的話,幽先生有遠(yuǎn)大的抱負(fù),我忽然能感到她的那份迷情了。這浩浩大大,才是她追求的謎團,寬延無限是她的所想所知,在這番景色下,那世俗之物已不算話了,她已屬于了整個未知,屬于我所看不到的那處彼岸了。
我用手拂著青石,心情放了下來,那倒映的藍(lán)色星霧于光輝下變幻,如暈在了水面。我被這景震撼,眼睛一刻不敢眨動,再仰頭看去,卻怎么找不到石面上那幾顆最明亮的星。
我喚幽先生幫我來認(rèn)。
“這個星么……”她也望天而看,“這不是金牛座的藍(lán)寶石么?怎么這么近?”
她面露古怪,我忙問她是什么來頭。
“這應(yīng)該是……宿昂星團,可是……”她沉吟道,眉頭又是一皺,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對,香香……你快跟我來?!彼D(zhuǎn)身游去,我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奧妙,趕緊跟在她身后游出了那片銀河。
她滑在青石上尋覓,找到了石上拇指大的一顆星。那星圓圓滾滾,肥肥胖胖,仿佛罩著幾層云,一條條的將它纏住。
“這不是木星嗎?”那翻動的紅斑,我自然認(rèn)得。
可幽先生沒有回答,只是又想了一會。
“怎會這么真切……”她拿不定地說,“這石頭像個放大鏡?!?/p>
“噯喲,幽先生,你研究了這么多年,怎么反倒還來問我?”
“我們以前只是分析石頭成分,怕出意外,沒有真的上來過,都是搭的架子。只知道有倒影,卻沒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p>
“唉,你快看?!蔽矣职l(fā)現(xiàn)了稀罕事,“你看我們向前游進時,這星就似向我們遠(yuǎn)去了。”
我向前一動,四周身上就像罩了無形的透鏡,那石上的星向我一來便放大在眼前,隨后縮小從我身后掠過。
“奇怪……我們再往前去看看。”
我們繼續(xù)前游,各分兩邊尋找,我雖然知道些天文上的知識,但畢竟遠(yuǎn)沒有幽先生研究的清透,只覺得越游得遠(yuǎn),那青石上的星就越發(fā)清楚,冷不丁一個巴掌大的 ‘龐然大物’就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
“這里好像有個肥皂泡一樣的東西。”我指給她看,“里面還有斑點,看起來稀松,這東西我在天上可沒看到過。”
“慧星?”幽先生猛得一愣,她好像酒醒了一半,“不,如果這里面是慧星,那這是……這難道是……”
“幽先生,什么難道是不是是又是的,你快告訴我。”
“我以前留學(xué)時看到過模擬圖……它很像是奧爾特星云……那個巨大的彗星云團?!?/p>
“你既然認(rèn)得又吃驚什么?”
“因為它在我們一光年之外,但這不重要,問題是我們看到了它,就等于是看到了我們自己?!?/p>
“什么意思?”
“你看它啊,它包圍的那個圈子里面,其實就是我們的太陽系……可這怎么可能呢?”
她開始有些焦躁。
我可不理會她,我看出事情不會那樣簡單,趕緊四下找去,幽先生已呆在那兒,左一個不是,右一個不是,被那團東西給困住了。
我繞開那些極小的,繞開暈染成一片的,只找那些清晰分明的,在運動的。想來會動的,其速度幽先生一定有過計算,能對比認(rèn)得出來。
我心忽然一動,說不定這東西能幫到幽先生。
我游入星海,如探索蛤貝的采珠人,如踏水前行。我像在穿越時間與空間,宇宙擠壓在一起迎面而來,這一刻我是如此的自由,那雙腿變幻成了魚鰭,而我正如游魚般懸浮于宇宙之中,我感覺已過去了一萬年。
一顆亮的耀眼、兀自打轉(zhuǎn)的藍(lán)色圓星,吸引了我。
“你再看這個?!蔽覇舅?。
她順著一條紫色星河游過來,停在我身邊一瞧便靜住了。
“怎么了?”我問向呆傻住的她。
“你知道它……這東西在繞著什么轉(zhuǎn)嗎?”她一臉震驚地說。
我又好好看了看,那藍(lán)色的星什么也沒繞,就在自己轉(zhuǎn),我搖搖頭。
?“這分明就是X1,天鵝座。它在圍著一個黑洞轉(zhuǎn)!可它……它離我們有6000光年!”
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兩條極小的魚在宇宙中傻傻對望。
“遠(yuǎn)望鏡?”我想到她說的。
?“不只是望遠(yuǎn)鏡,這石頭像是映射出宇宙的信息,讓我們真正的穿行在宇宙里了?!?/p>
她身子猛得一震,“香香,這塊石頭大有問題,我們以前也是隔空觀望,因為沒有想到會有這種情況。今天你我二人游上來,可能正與它產(chǎn)生了某種互動。如果我猜得沒錯,還能看到更遠(yuǎn)的星系?!?/p>
“更遠(yuǎn)是多遠(yuǎn)?”
“讓我們?nèi)タ纯础!庇南壬抗饽?,如換了一個人,她精神抖擻,仿佛從這些星中吸滿了能量。
我忙跟住她,與她伴游著。我們穿過一片星霧,向更遠(yuǎn)的星辰而去,此時我已不覺得還在地球上了,四周的黑幕下群星在閃耀,它們包圍著我們,我們確是在太空中,我甚至能聽到宇宙中傳來的空靈聲。
此時像她所說的宇宙間的靈物,我們在奧妙中追逐著,探索著,一幕幕從未見過的景色鋪滿眼前,我似脫離了肉體,變成了靈魂。
一層滾動之物在遠(yuǎn)石上顯露而出,如烏云般滾滾而來,我們向它靠近,它也向我們靠近,一剎那,它那巨大的體魄浮于身下。它璀璨浩瀚,層層環(huán)繞的螺旋臂,極為立體的旋轉(zhuǎn)著,它懸空而來,把上下的星分出層次,就像要展現(xiàn)給我們看。
銀河系。
我們張開雙臂擁抱著它,是不約而同的,我們擁抱向它,那身下的青石。是因為為它過于美了,美得讓我無法再想它物,這美感是神圣與偉大的,我對它產(chǎn)生了一股膜拜般地沖動。
而這時,一片星忽然從我們眼前掠過,我們的眼睛跟上它。這些星分為兩處,一片追著另一片,正向銀河系而去。那后面的群星就像追趕獵物,而前面七顆星速度不快,眼看要被后面的追上了。可就要追上時,后面那些大的星星紛紛閃起光芒,一下炸開消失不見了。
幽先生看完這景色,她閉上了眼睛,再緩緩睜開。
“是真的,香香,我從沒看過這么神奇的事物。”她轉(zhuǎn)過頭,看著身邊的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
“那緩緩?fù)度脬y河系臂彎的七顆星叫宿昂星座,獵戶座正用無數(shù)的年頭追趕著它們,它抓住之前,獵戶座最大的幾顆恒星就會爆發(fā)成超新星,而這種場面,是今世我們所看不到的。香香,看來我們此時并非只是徘徊在宇宙的空間中,我們還巡游在了宇宙的時間之河上。看到了過去,也看到了未來。這巨石,是一個保藏了宇宙生長信息的石頭,如果真是那樣,整個宇宙的過去和未來都會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真不知它是自來就有,還是真有那有靈之物,用這塊石頭畫下來送到我們這了啊……”
“幽先生,我們快快回去吧,今日你我醉游,發(fā)現(xiàn)了這等驚天的秘密,你快回去早做準(zhǔn)備?!?/p>
可幽先生卻沒有動。
“幽先生?”
“這番景色,我夢了二十幾年,沒想到今天美夢成真,我夢釋然,但我另一個夢就要開始了。”
“另一個夢?”
她看著我笑了起來,“香香,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想約你作為游伴,你我一起來探探這太空,我為你導(dǎo)游,漫游一番可好?”
我忽然一陣哽咽,不知怎么回她了,那心中如星空般飄逸,只能望著她點頭。
她牽住我的手,我與她并肩而行,時間迎面而來,我們在光速中穿梭,那一個個云團美的像詩,像夢,像最古老的音樂。我心中忍不住唱著,她一邊計算著,一邊幫我解著,我們一起向前飄蕩,陶醉著,那浩瀚的宇宙便在我們面前展開了……
一團紅云裹著色的火焰,它唯美壯麗,有氣狀的須卷。
蟹狀云團,6300光年。
棕黃的大霧,啞鈴狀的身段,如一臺永動的機器,噴射出七彩的斑點。
恒星制造機,船底座星云,海山二,9000光年。
仙云卷著寶石,銀河與它相輝相伴,如凝入琥珀,空靈而深遠(yuǎn)。
仙女座螺旋星系,本系星群,254萬光年。
闊大的帽邊,明亮的心臟,一頂巨人的帽子,落在了田邊。
闊邊帽星系,3000萬光年。
波瀾壯闊,寶石的盒子,盛著寶藏,又如綿延的雄山。
后發(fā)座星系團,深遠(yuǎn)的穹廬,3億2千萬光年。
之后幽先生也不能推斷了,也算不出了。我也說不出話了,我們也不在乎了,就繞著它們,那些霧一般的群星,浩大無盡的編織著。我們就像兩個孩子,都是從未看到過的,美妙不可言說的,它們似已不再是星了,是沉于深海的鸚鵡螺,是夜下飄行的蒲公英,是攪動不息的水流,是她深邃靈動的眼睛。
我們醉在這無盡的蒼穹與浩瀚下了。
“渺小嗎?”幽先生也感受著這浩瀚,“我們確實很渺小,但我們都是恒星的孩子,石中的硅,呼吸的氧,身體里的碳,橋梁中的鐵,你那耳環(huán)中的銀,都是恒星們幾十億年前創(chuàng)造的,我們的星球,我們的世界,還有我們自己,皆都是這些縹緲的星塵罷了?!?/p>
“我真想……永遠(yuǎn)就蕩在這了?!蔽仪那淖プ∷母觳?,靠在上面。可卻又忽然覺得一陣酸楚,松開了手,沉默不語。
“香香,你不是說想變成一條魚嗎?”
“嗯?!蔽一卮穑澳悄隳??”
“一條魚不覺過于寂寞嗎?”
我只覺臉微微發(fā)燙,“幽先生,你還走嗎?”
“我本來就不走?!?/p>
“不走?”我抬頭看她。
“我照料那桂樹,其實是知道香香行動不便,我已在你那桂樹對角找到了一處住所,本想打理好雜事就搬過去,只是怕你覺得太唐突了?!?/p>
我看著她的眼睛。
“再說那樹我也照料了好些時候了,早已不舍得離開了?!?她也看著我。
我噗嗤一笑,“雪世華,你是舍不得那樹嗎?”
她低下了頭,“其實……是不舍得你,我總感覺曾在那個星空的夢里……夢到過你?!?/p>
我癟住了嘴。
這時身邊的星空忽地一片閃爍,那如閃光燈一般的光夾雜在星群之中照亮了我們。
時間的長河猛然縮短,成片的極超新星在那星空中的一處共同爆發(fā)了。
絢爛的閃光中,我和她緊靠在了一起,我們飄蕩著,蕩向了那無盡的宇宙深處,在這渺小與偉大之間,那一抹桂花的酒香,也向無盡的浩瀚蒼穹隨我們蕩漾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