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出征(上) 作者:方賢石

1
今天早晨潤姬要離開了。在離開黎明前的黑暗還沒有隱去的農(nóng)場,她的兩手各拎著一只包。
“畢業(yè)式結(jié)束以后,我就回來?!?br/> 幾次三番重復著同樣的話的潤姬的臉色有點陰。
“在那之前如果戰(zhàn)斗結(jié)束了,你也要馬上回來。我們一定會勝利的?!?br/> 美貞拍了一下她的背。
一個負責后半夜糾察的男工友從守衛(wèi)室出來了。他來回看著拎著包的潤姬和站在兩邊的美貞和敏英,打開了鐵門。
“要出去了?”
潤姬沒有回答只是低下了頭?!白吆?,”男工友勉強揮了下手就走進了守衛(wèi)室。
潤姬咬著嘴唇回頭環(huán)顧起工廠。
“你,忘了世光可不行!”
敏英為潤姬系緊了圍巾。美貞緊緊地摟住了無法挪動腳步的潤姬。
“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快走吧!”
倒退著依依不舍地離去的潤姬的腳步是沉重的。直到十字街頭的小賣店,潤姬不知停下來幾次,然后,怔怔地向后望著。
美貞和敏英站在工廠門前一直目送著潤姬的身影消失在街頭小賣店一角。冬季黎明前的空氣是刺骨的。往回走時,她們看見運動場上有許多顏料袋子被風刮來刮去。
“現(xiàn)在剩下幾個人了?”
美貞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道。
“71個?!?br/> “少了這么多人?!?br/> 寒風從美貞的腰際旋了過去,敏英的長發(fā)也飄散起來。還沒收起黎明前黑暗的天空就像離去的潤姬的臉色一樣陰沉。
再也沒有比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伴離開農(nóng)場更讓人泄氣和傷心的事情了。
工友們都絕口不提離去的人,這已成了一個禁忌。然而,一到早晨,關于夜間離去的人的事就會通過某某人的嘴迅速而隱秘地傳播著,這又使工友們變得更加敏感和神經(jīng)質(zhì)。作為委員長的美貞努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上層干部們則作出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人的樣子來自我安慰,然而有誰離開以后的第二天農(nóng)場的氣氛就變得格外的沉重。突然間病人增加了,稱病關起門來躺在宿舍的工友們,甚至連會議也不參加了。
自從罷工過了百日的上周開始,一度沉寂下來的離開風潮又接續(xù)起來了??湛杖缫驳奈锲废淅镏涣粝铝艘环庑?。
“真對不起,不能和你們堅持到最后。即使我走了,我也會祝愿你們?nèi)〉脛倮?。委員長,真的對不起。”
昨晚流露出要出去意思的工友也有三個。美貞吃驚的并不是三個人要一起出去的事實,而是因為這三個人中有潤姬和順玉。在這漫長而艱難的斗爭中,斗爭態(tài)度最堅決的人之一的潤姬和順玉也要走了,這使美貞有些意外。
潤姬和順玉是不同產(chǎn)業(yè)體學校的高三、高二學生,同時也是學生工友們的實際領導者。順玉在去社長家抗議時也曾積極參加過,同時又為了斗爭而沒能參加期中考試。敏英看到她被父親打得青紫的小腿肚曾留下過眼淚。
位于城北洞的社長府第,四圍是高高的大墻。因為恐怕回來要晚一些所以沒讓產(chǎn)業(yè)體的學生參加這次抗議活動,可是潤姬和順玉還是跟著來了。大不了不讀那破學校了,當時充滿了豪情的順玉因而未能參加期中考試。
社長府第的圍墻有兩人高,里邊什么也看不見。門鈴按了半天,可是連半個人影也看不見。用原木做成的厚實的大門,她們?nèi)畟€人一起來推也不動分毫。
興許能碰上熟人的目光吧,緊貼在對面高墻下的順玉與路過的打扮入時的人或間或駛過的亮閃閃的高級轎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順玉將襤褸的自己蜷縮于社長府第前,不得不感受著巨大的差距。不僅是順玉,大多數(shù)人也都只是在電視中看到過如此豪華的宅第。失去了目標而虛脫地坐在地上的工友們卻成了警察的靶子。
“喂,你們這些臭女工為什么跑到這兒來撒野!”
“仁川的火柴工廠,我們是火柴廠的女工!”
好啊,你們來得正好。受了傷害的組合員們一下子沖向了警察的盾牌。
“對,你們這幫狗雜種,我們就是倔女工,你們想怎么樣?”
“你們?yōu)槌襞ぷ隽耸裁春檬聝???br/> 回報她們的只有棍棒和拳腳相加。然而,她們沒有退卻反而迎了上去。她們有的被踢倒了,有的被踹來踹去在地上痛苦地打著滾,但是沒有放棄戰(zhàn)斗。
“打死我們吧,你們這些狗雜種!餓死也好,打死也好,反正都是一個死!”
當再也無力戰(zhàn)斗下去的時候,工友們冤屈極了。她們在路上東一個西一個地躺著,望著傷痕累累的臉和撕碎的衣衫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姐,咱們打死社長那個王八蛋吧!”
順玉的詛咒刺痛了美貞的心。
“對,我們一定要讓金世豪社長跪下,跪在我們面前!”
警察們將互相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的工友們一個個強行分開,像驅(qū)趕乞丐一樣往外轟,然后三四個人一起圍上來,將工友們四肢抬起像扔牲口一樣扔到了圍著鐵絲的警車里。當晚,工友們平生第一次在警察署鐵窗內(nèi)度過了無法入眠的一夜。
此時,本來應該在學校參加期中考試的順玉,在警察署的鐵窗內(nèi)唱起了勞動解放歌。二十九歲的美貞和順玉在不知為什么會產(chǎn)生恐懼感的警察署里,始終沒有在陳述書上留下口供。
平時看起來太平無事甚至有點像不懂事的潤姬,那天在警察署內(nèi)的舉動,在漫長的世光斗爭過程中,成為了無法忘記的一頁。
你,你,你,你也不開口嗎?所有的人都緊閉著嘴,連名字都不透露。后來,警察問到了潤姬。
“你叫什么名字?”
“倔女工。”
潤姬倔強地吐出了這幾個字。世光的組合員們都倔強地將自己稱作了世光的倔女工。
“姜順姬?!?br/> 負責調(diào)查的警察現(xiàn)出滿意的表情,在報告書上記下了名字。
“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br/> “名字是姜順姬,生年月日,我問的是你的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br/> “姜順姬,沒問你的名字,讓你說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br/> 工友們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哄笑起來。過了好一陣,那個負責調(diào)查的警察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受到了戲弄,臉色立刻紅得怕人。惱羞成怒的調(diào)查警察揮手狠狠地打起了潤姬的耳光,臉上的手指印一直過了幾天都沒有消去。
美貞望著被打成那個樣子后回到工廠還向留下來的工友們報告斗爭經(jīng)過的潤姬和順玉,在心里哭了起來。工友們就是不聽介紹,也可以從她們青紫腫脹的眼窩和用別針別著的破衣衫,以及嘶啞的嗓子上完全能夠看出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戰(zhàn)斗之后回來的。順玉甚至連鞋子都弄丟了,光著腳。而潤姬則從這一天開始被同伴們喚作“倔女工”了。
盡管每一個工友都難以割舍,但是對于潤姬和順玉,美貞的心里更是舍不得讓她們離去。
“學費,兩天內(nèi)可以籌集下來?!?br/> “我雖然只讀過中學不知太多的事情,但不會因為遲幾天交學費而會被開除吧?!?br/> 美貞和敏英只能說出再等等這樣安慰的話而已。將視線固定在腳面上的潤姬一直沉默不語。順玉則摸著手指關節(jié),反復說著對不起。
“好了,話已經(jīng)說完了。你們的學費一定在兩天之內(nèi)解決,包在我這個委員長身上。那么,剛才說過的要走的話就當沒說好了?!?br/> 美貞用超過平常說話的音調(diào)決定似的強調(diào)道。
“不是因為錢?!?br/> 潤姬首先開了口。
“不是的話你說說是怎么回事?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順玉沒有說話,將一張紙遞到了美貞面前。
“我給鄉(xiāng)下的家里寫信讓他們給寄點學費,結(jié)果錢沒寄來只來了這個?!?br/>
父母大人鑒:
祝府上平安。就像日前在給貴府的信中所說明的,會社由于一年內(nèi)兩次的勞務糾紛所引起的訂單斷絕和經(jīng)營惡化等各種原因處于艱難處境,不得不決定停業(yè)。當決定關閉十年來用血汗興辦的比自己子女都重要的工廠時,經(jīng)受了莫大的痛苦,后來盡管想盡辦法恢復生產(chǎn),但已無回天之力。會社清算了退職金和其他工資,工廠300名職工中,已有220余名社員領了工資后去了別的會社,然而包括貴府上的子女在內(nèi)的80余名社員卻不僅拒絕領取工資,還在日漸寒冷的天氣毫無目標地盲目拒絕勞動部和學校安排的其他工作,每日滯留于寒冷的工廠宿舍里,在一部分運動圈學生及偽裝就業(yè)者的壓力和甜言蜜語的誘惑下,一直喊著撤回偽裝停業(yè)的口號,進行無聲示威。在宿舍想出來也無法出來的示威社員中,也不乏因父母進城說出“我的女兒我?guī)ё?!”從而使示威策劃者怕波及別的示威社員而將該社員放出宿舍的例子。目前在學生中間因無法交納學費和生活費而面臨著學業(yè)中斷的局面,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意外。為了貴府上子女的將來出路,請務必進城領取遣散費,同時解救出被關在工廠內(nèi)的子女。
世光物產(chǎn)株式會社 社長 金世浩 敬上
讀公文的美貞的手指尖因憤怒而抖個不停。
“這是學校寄去的。”
潤姬也拿出了一張紙。
學生家長鑒:
目前,在本校在讀的貴府子女參加了就業(yè)會社的非法集團行動中,在社會上引起了不良影響。肩負著艱巨的教育重任的我校當局曾數(shù)次規(guī)勸退出非法集團,然而唯獨貴府子女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校方現(xiàn)在也已無力勸導,因此憂慮重重,故最后吁請學生家長們直接出面勸其從善。如果貴府子女拒不聽勸,執(zhí)意繼續(xù)參加非法集團行動時,我校方只能開除其學籍,特此通告。
韓信實業(yè)高等學校校長
“不馬上出來的話,爸爸就要親自來了?!?br/> 順玉將臉埋在敏英的肩上。敏英無話可說。
“不是因為怕爸爸?,F(xiàn)在對戰(zhàn)斗實在是沒有自信了。怕別人,也討厭所有的人。我從這兒出去以后再也不上學了?!?br/> “金世豪這個王八蛋!我們什么時候關過人?狗雜種,為什么要撒謊!”
美貞喘的粗氣旁邊的人都能聽到。攥緊書信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當老師的家伙們也能這樣嗎?學校到底是什么?教育是什么東西?”
“都是穿一條腿褲子的狼和狽!”
參加無聲示威罷工的產(chǎn)業(yè)體夜間班的學生們每天都會被叫到教務室。
她們都被慫恿脫離示威隊伍,退出工會。
甚至在上課的時候,唯獨世光的工友們被指責,受侮辱。
“學好你的功課吧!像現(xiàn)在這種樣子何時才能擺脫下等女工的命運????!”
一部分受不了的工友們放棄了學業(yè),選擇了退學。更多的工友選擇了學校而離開了斗爭現(xiàn)場。
“委員長,你害怕人們走散嗎?”
“不,是惋惜。再堅持一下就要成功了……”
“順玉的問題怎么解決?”
“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工會得先給父母們?nèi)ヒ环庑挪判??!?br/> 昨夜一直沒答應的順玉沒有離去。她說想一個人呆著,被敏英硬拉到自己身邊睡下了。敏英黎明時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人,一驚之下起身,才發(fā)現(xiàn)順玉正蜷在角落里寫著信。
“給誰寫信?”
“家里?!?br/> “不走了吧?”
順玉緩緩點了點頭。
“敏英,你照顧一下順玉吧?!?br/> “委員長,你現(xiàn)在不要擔心順玉,還是擔心擔心我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打起包裹呢?!?br/> 美貞作出了要踢敏英的動作。
“對,你想看著我死就隨便吧?!?br/> “不是開玩笑的?!?br/> “你這丫頭,我也不是開玩笑的!”
美貞苦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換了話題。
“今天早晨吃什么呀?”
“土豆湯唄?!?br/> “要做得好吃才行。一會兒我叫醒炊事員去食堂。”
敏英和美貞分手后徑直向食堂走去。
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蒸汽鍋一動也不動。早餐看來只能用面包來代替了。當敏英將工業(yè)區(qū)周圍尋了個遍找來了面包的時候,相禮和金朱正圍著蒸汽鍋團團轉(zhuǎn)呢。
時令已至12月,寒風開始刮起來了。無聲示威已過107日的工友們也面臨著許多困難。天天下降的氣溫今晨已下降到零下10度。一連幾天,工友們心須用自己的體溫來抵抗零下氣溫。幾乎所有的人都患了感冒。沒能交納4/4分期學費的學生工友們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上學了。而潤姬離去的今天早晨連蒸汽鍋也出現(xiàn)了故障。
敏英無法正視走進食堂的工友們。姐,今天的菜單是什么?一直帶著些許不好意思的神色走進食堂的工友們,看到食盤上放著的面包,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們整夜都在與寒冷斗爭,早晨起身來到食堂的時候是多么想喝到一碗熱湯?。磕呐率且煌肭鍦残?,只要熱乎就行。
手里拿著四塊小面包的工友們的表情比外面的天氣更加肅殺。她們觀察著敏英的眼色,象征性地咬了一兩口就走出了食堂。有的工友干脆把面包扔進了泔水桶。
“這是人吃的嗎?”
京子將分給她的面包直接扔進了泔水桶。這是示威。
因為長期的罷工,工友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他們的神經(jīng)也變得過于敏感。在這場無聲的戰(zhàn)斗中,沒有一處給過他們溫暖。
仇恨。他們所到之處,在那些有錢人的高墻面前,工友們的胸膛里的憤怒之情已經(jīng)超越了界線,仇恨越積越多。本社是當然的,無論是到了勞動廳、勞動部還是什么政黨,都無一例外的砌著支持社長的高墻。而且,警察總是針對著她們出動。無法忍受的憤怒和仇恨有時甚至將同事也當成了發(fā)泄對象。在吃力的斗爭中,工友們在逐漸失去余裕和寬容的工友們的胸膛里,連容納一個同事的空間也沒有剩下。隨著對勝利的確信逐漸模糊,一直在強化的團結(jié)也漸漸地變成了仇視和反目。
“喂,你這個三八!不吃就算了,為什么要扔掉?”
正在貼著煤爐烤著凍僵的手的相禮對著京子的后腦勺破口大罵起來。
“你管得著嗎?我扔我的份兒礙你什么了?”
“是讓你吃完了出力斗爭而幫助你的,難道是為了讓你扔掉而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嗎?”
“那你得做出人吃的東西才行??!”
“誰不愿意做飯嗎?機器出了故障有什么辦法呀?”
與相禮一起擔任炊事員的金珠也操著全羅道方言插了進來。
敏英也和相禮、金珠一樣對工友們很是失望。每天一直都是從天不亮就抹著眼屎爬起來為大家準備飯菜的,一次意外,大家就都投來冰冷的目光,這真讓她們無法接受。連說一句安慰的空話的人都沒有!因為排水筏門破裂,相禮的衣服上全是污水。
狗,牛,豬,山貓……三個人從各種咒罵漸漸發(fā)展到了互相扯著對方的頭發(fā)撕打起來。
“還不給我住手!”
敏英勃然大怒起來。
京子腫著腮幫從食堂出去了。別的毫無表情地觀戰(zhàn)的工友們也一個一個站了起來。大家對這種程度的吵架已經(jīng)司空見慣,食堂很快空無一人了。飯桌上只剩下了沒有主人的面包。
敏英也跑出了食堂。我們之間為什么要這樣?本來應該互相庇護、呵護的我們?yōu)槭裁匆舜肆脸黾饫闹讣紫嗷プ夏兀?br/> 天空好像要馬上下雪的樣子陰沉得很。
敏英走進宿舍蒙著被子躺下了。順玉不知是不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看不見她的影子。
已經(jīng)盡力了。我也無能為力了。一直是在整日苦惱怎么樣才能讓工友們吃好中度過的。敏英的頭腦中交織著各種想法。然而,那也是短暫的一瞬間而已。在不知不覺中敏英墜入了夢鄉(xiāng)。雖然房間是冰冷的,但是進了被窩以后,從清晨受凍的身體開始變軟,沉入了睡眠中。
敏英當初在工會擔當?shù)氖菚媽徲嫻ぷ鳌牡诙瘟T工開始后,炊事部長又成了她額外的職務。負責200多個人的吃飯問題并不是簡單的事情。但是,在世光的斗爭中,敏英將做好飯當做了自己惟一能做的貢獻一直盡職盡責。除了去市場的時間以外,幾乎一整天都得在食堂里泡著脫不開身。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員在逐漸減少,所做的飯菜量也在減少著。然而,要干的活兒卻一點兒不見少。比起減員,用來無聲示威的資金更快見底了。副食費只能縮減到最低限度,伙食當然也只能越來越差,不能滿足被寒冷折磨得蒼白的工友們的嘴了。
“審計會計,起來吧。”
敏英不看也知道是誰。是委員長。
“你這家伙,你躺下了午飯怎么辦?”
敏英在被窩里以翻過身背對著她代替了回答。美貞鬧著玩兒似地拍了一下蜷著的敏英的屁股。
“你起不起來?”
美貞掀起了敏英蓋著的被子。敏英將蜷成大蝦狀的身體蜷得更厲害了。
“敏英啊,我們不能在這兒打退堂鼓?。 ?br/> 美貞將手放在敏英的肩上。
“你還能讓我做什么呀?”
敏英躺著回答道。
“你昨晚跟潤姬和順玉她們說什么來著?你不是說過為了哲順也要加把力才行嗎?”
“不然和她們說什么?現(xiàn)在我也累了?!?br/> 敏英自己想想也感覺茫然,也沒有堅強的意志。她對組合員們已經(jīng)走掉了一半以上而自己還留在這里感到奇怪。留下來的組合員們的神經(jīng)雖然像毛栗子一樣,但是都充滿了信念和斗志。在所有的人都在通過斗爭發(fā)生著變化、睜大了眼睛的時候,自己卻像一只地底下的蚯蚓一樣只是悶頭做了飯而已。
“連你也這樣的話,我可怎么辦???”
無力的聲音。敏英瞇縫著眼仰望著美貞的側(cè)臉,美貞像還沒燒好的陶瓷人像一樣毫無表情。
“你想看到我哭的樣子嗎?”
碩大的眼鏡后面的眼睛紅紅的充著血絲,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敏英拽著放在自己肩上的美貞的手坐了起來。敏英因為找到了美貞以前的模樣而倍感喜悅。美貞在這漫長的斗爭中,雖然面對著組合員們數(shù)不清的淚水,但沒有哭過一次。只有在哲順死的時候才曾經(jīng)灑過眼淚。
直到將勝利的花環(huán)放到哲順的墳前的那一天為止我們不能哭泣,我們現(xiàn)在沒有哭泣的權利。美貞的那句話曾使組合員們哭得更厲害,但她本人卻沒有掉淚。其他的組合們員們從美貞那堅毅的表情中得到了平靜和勇氣,但敏英卻感受到了厚厚的隔膜。成立工會以后美貞變得太快了,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沒有任何城府的美貞了。
美貞和敏英在世光是老資格了。中學畢業(yè)以后走進世光的敏英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比敏英早一年隨著世光的創(chuàng)立而入社的美貞現(xiàn)在是二十九歲。敏英和美貞一同工作的七八年間,曾有數(shù)千名女工在世光進進出出。也可能達到了萬名了吧。
除了電子波,比縫制少得多的日收入,還有高熱、信那水和顏料的刺激性味兒,誰都不可能將這樣的陶瓷工廠當作自己一生的工作場地。沒過三個月,人們就紛紛去了別的工廠,工團的求人欄和守衛(wèi)室門口一年到頭貼著世光的招人廣告。
在無數(shù)人進進出出的期間,美貞和敏英一直守著世光。剛開始來時只有一幢建筑,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展到了五幢,從只有六個窯發(fā)展到了二十個窯。生產(chǎn)人員也從70名超過了300名。然而,在這漫長的時間流淌中不變的惟有薄薄的工資袋而已。人們之間剛熟悉一點就都離開世光了。所以,隨著時光的流逝干脆不交朋友了。自然而然地敏英和美貞親密起來了,而且她們還和管理者建立了密切的關系。
在工會還沒成立以前,美貞和敏英的關系還是比親姐妹還親的。休息的時候,常常一起在自動販賣機前喝咖啡,偶爾在沒有加班時還一起去工團的市場吃米腸。在美貞的全稅房里,她們邊像雞啄米一樣吃著碎餅干,邊罵管理者、嘲笑同事而整夜不睡的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然而,現(xiàn)在美貞成了所有組合員們的委員長。敏英只是眾多組合員中一員而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與美貞之間漸漸地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壁。美貞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聲音也充滿了自信。
許久沒有聽過的美貞的沒有裝出來的自然嗓音讓敏英感到高興。
“現(xiàn)在幾點了?”
“11點10分?!?br/> “修理技師來過了,說修理費是二十萬?!?br/> “有二十萬嗎?”
“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呀。”
委員長像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樣回答道。
“怎么辦?不光是二十萬修理費吧,順玉的學費,還有,需要交學費的不僅是順玉吧?三十名每人七萬,是二百一十萬。還有沒能做的泡菜,副食費也只剩下兩天的了。”
敏英像是罷工的資金花光了是美貞的責任一樣一下子抱怨起來。美貞以曖昧的表情看著一氣兒訴苦的敏英。
“現(xiàn)在笑得出來嗎?委員長大人!”
“不笑難道要哭嗎?”
“……”
“反正你先起來吧,總不能餓著肚子呆著吧?!?br/> “不餓著肚子坐在這兒,誰還會白給你錢嗎?”
“對,有人要給?!?br/> 美貞將抱著膝蜷坐在床上的敏英拉了起來。
“要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了。”
美貞硬是拽起了敏英的胳膊。
“人家還沒洗頭呢!”
“就這樣也很漂亮,外面還下著雪呢。”
在路過宿舍時,到處都飄著煮拉面的味兒。這時敏英才感到了饑餓。
“真下雪了?”
從黎明開始一直陰沉著臉的天空正在飄散著雪花。出了正門的她們兩人,互相挽著胳膊并排走著。
“是想去先洪精密吧?”
“你猜得對?!?br/> “也只有這個地方可去不是嗎?”
2
順著臭海邊的堤壩走著的兩人的頭和肩上落滿了雪花。
海水正順著臟乎乎的灘涂漲著。灘涂兩邊的大型排水口正日夜不停地往外排放著廢水。海水和廢水相混和蕩漾著。波動的臟水上面也正飄落著大雪。
正在作業(yè)時間的工團只有轟鳴的機器聲。街上沒有人跡。兩個人踩著沒有被任何人踩過的白雪地走著。隨著這條路到先興精密的話,等于要順著工團走上一圈。
“現(xiàn)在還會有海鷗嗎?”
“去年春天的那些海鷗……會有吧?!?br/> “天氣這么冷,能有嗎?”
“海鷗并不是燕子嘛?!?br/> 美貞感覺有點凍腳。從舊運動鞋縫中透進來的水浸濕了腳底。胳膊挽著胳膊,互相插入對方口袋里的手也一樣凍得生疼。
“磨石也會下雪吧?”
敏英用另外一只手拂下落在頭上的雪花。
“也許會吧?!?br/> “哲順也會感覺冷吧?”
“蓋上白色的雪被會暖和點兒吧?!?br/> “姐,你不想哲順嗎?”
“怎么了?到了這兒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兒?”
“那時可真不懂事啊,為什么要吵架呢?”
“敏英啊,我們再像從前那樣尋找海鷗吧,看看誰先能找到五只?!?br/> “就像以前那樣,誰輸了誰買炸醬面?”
“對呀,吵完了就約定一起去吃!”
哲順和美貞、敏英是世友會的成員。美貞是繪畫室組長,哲順和敏英是化工部的組長。
世友會是由現(xiàn)場組長和生產(chǎn)科長等生產(chǎn)線負責人組成的親睦會。開資的時候拿出一點錢作為會費來會餐的事情幾乎是世友會的全部活動。從肉排店開始一直到酒吧,她們成群結(jié)隊的去嘗鮮。有時甚到還跑到了沿岸碼頭賣生魚片的酒店去,不足的部分由會社來支付??崎L每次會餐完畢總是忘不了要開一張收據(jù)。
世友會的會員們因為有自己的一個小圈子,與工廠的伙伴們自然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在工廠伙伴們的眼里她們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印象。在會社的內(nèi)情與車間實情之間,對將會社立場放在前面的會員們高興的當然只有社長和管理者而已。
哲順在世友會里是一個例外的存在。在她的周圍總是能聚起一些車間的伙伴們。她也從不理會管理者們灼熱的目光而坦然地去面對車間的伙伴們。將世友會“和和美美”的氛圍打破的也是哲順。她將會社方面不顧車間女工的實情進行定量安排的事情捅了出來,一觸即發(fā),火藥味很濃。該為職工著想的就要為職工著想,不應該讓職工干的就別硬來!這都是她的主意。這自然在工地伙伴們中間大受歡迎,而在管理者的眼里哲順則成了一個眼中釘。敏英也開始對毫無顧忌地吐露心中不滿的哲順懷有好感。但是,對于剛?cè)肷绮湃昃鸵呀?jīng)與自己平起平坐而且獨自受到車間女工擁戴的哲順,敏英當然也不會打心眼里高興。特別是在一個部門擔當組長的她們倆來說,自然處處充滿了競爭和比較。
哲順和敏英之間形成明顯的敵對關系是從部門分開以后開始的。會社從今年初開始以工程的合理化和生產(chǎn)有機動性的制品為借口將原有的生產(chǎn)線分解為兩個。由制土、燒窯、模壓、制型、化工、著色、包裝組成的部門,除了制土和包裝以外均分為兩個生產(chǎn)線?;げ块T也分為化工一部和化工二部。敏英和哲順分任一部和二部組長。
對于分離部門的理由,會社的解釋是為了迅速生產(chǎn)多種花色品種。這與事實卻有著較遠的距離,僅過了幾天就表現(xiàn)得很明顯。因為在兩個生產(chǎn)線上生產(chǎn)的都是一樣的產(chǎn)品。其結(jié)果是不能不進行比較。一方面得到勉勵和表揚,一方面卻成了追究和壓迫的根據(jù)。
無法避免的激烈競爭開始了。
敏英的生產(chǎn)線直到午飯時間還不休息拚命增加生產(chǎn)數(shù)量,而哲順的化工二部生產(chǎn)線卻連定量都沒能完成。
每當下達作業(yè)量的早會時,哲順不得不承受越來越嚴厲的指責。哲順雖然以生產(chǎn)線分離前的定量與現(xiàn)在的定量進行了抗辯但是毫無作用。
“不是將工程合理化了嗎?花了數(shù)千萬元將工程進行了合理化的改善,你卻還想著以前的生產(chǎn)量,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啊?”
生產(chǎn)科長一一列舉起了進行分離生產(chǎn)線所花的費用。
“生產(chǎn)線是分離了,但人手卻沒有從兩只變成三只不是嗎?反正用同一只手,同一種顏料,同一種畫筆描畫的事情沒有變不是嗎?在我們的作業(yè)中可是什么變化都沒有啊,除了定量上漲以外?!?br/> 哲順唐突地頂了起來,科長卻只用一句頂回去了。
“你不是一直自認聰明嗎?可是化工一部怎么能超額完成定量???她們的兩只手難道變成三只手了嗎?”
科長來回看著敏英和哲順,然后又加上了一句話。
“將熊熊一窩?。 ?br/> 兩個部門的平均標準量定下來了。指示量則參照了最高生產(chǎn)量為基準定了下來。每過一周,標準量和指示量就在上升。哲順的第二化工組的生產(chǎn)量也有了一些增長,但是指示量卻以更大的幅度增長著。敏英的一部也達到了不能再增長時又來了別的活兒,然后,又是同樣的過程在重復著。
化工一部因懶惰的二部而增加了自己的工作而日漸不滿,二部卻認為因為一部的愚蠢而使指示量像皮筋一樣拉長而恨得直咬牙。連午休時間也不玩球了。出乎意料的是,部門員工們不知如何剪除纏在身上的越纏越緊的繩索,而是互相之間咬牙切齒地彼此爭斗起來。
敏英和哲順間的正面沖突發(fā)生在早會時間。犧牲午休時間加班的事也只能是一兩天,化工一部也不可能不爆發(fā)不滿的情緒啊。
“如果今天再增長指示量,你讓我怎么辦?”
敏英提出了抗議。
“上面是看全部產(chǎn)品量來定的,你們一部雖然有點冤可也沒辦法呀?!?br/> 敏英怒視著哲順。喂,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哲順對視著敏英既無表情也沒什么回答。
“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才算完?”
“到現(xiàn)在為止是誰使指示量不斷上漲的?為什么不負責到底?”
“你是說怨我嗎?現(xiàn)在?”
“不是嗎?”
敏英和哲順在這個海堤見面是在那天晚上。兩人沒加班就出來了。你,晚上見一下!敏英先說道。誰怕誰呀?哲順也沒有躲避。好啊,在臭海邊見。
從敏英方面來說是想好好理論一下。然而,哲順的態(tài)度讓人十分意外。與不辭一戰(zhàn)的早晨相比,哲順晚上的態(tài)度來了一個大變化。
“對不起,本來就不是應該向你發(fā)火的事兒,可是我還是忍不住那樣了。”
敏英思忖這丫頭為什么這樣呢?
“大家不是都知道嗎?你不是也知道嗎?為什么指示量不停地上漲,知道是為什么。”
哲順停下說的話望著對面的八工團。黑紅的晚霞染紅了工廠的屋頂和巨大的煙囪。
“人們都害怕呢,沒勇氣和會社爭啊。”
本來為了勸架出來的美貞也默契地望著對面的八工團。都是一樣的暗灰色建筑群。
“美貞姐,你上班八年了現(xiàn)在日收入是多少啊?4210元。剩下什么了?明年?明年就會變好嗎?這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但是,這還不夠,我們之間還要爭下去嗎?姐,難道沒有產(chǎn)生過自己太悲慘的想法嗎?”
哲順自問自答。在哲順的部門并不是沒有了競爭,相反,一種看不見的競爭正在更加激烈地進行著。自己的部門比一部生產(chǎn)量少是明顯不過的事實。部門成員們至少要證明其責任不在自己身上才行。然而,在表面上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來,比起旁人至少要多生產(chǎn)一個才行。是一種折磨人的競爭,還不如當初與一部進行競爭呢。這樣,所有的部門人員至少不會個個都成為競爭者。讓哲順心痛的是同伴們最終不能決別的根深蒂固的已被養(yǎng)成的競爭,使她無法忍受的不是科長的指責或是說在與敏英之間的比較中自己顯得無能上。
下班路上的男勞動者們向坐在海堤上的她們?nèi)齻€人吹起了口哨兒。海堤處處都是擺著燒酒瓶喝酒的人,顯得十分嘈雜。在美貞一行的附近也有在石板瓦上烤豬肉的家伙讓人心煩地吵鬧著。
“我,剩了什么?多呀。在陶瓷工廠的七年間有了慢性頭痛,神經(jīng)痛,消化不良,胃腸病。怎么樣,還不夠多嗎?”
美貞自嘲地笑了。
“不過還算自在,所以來上工啊!到了別的地方也沒有特別的待遇啊?!?br/> 美貞在世光會社,至少在車間職工中享有著不少的自由。在300名職工中她是惟一一名享受著婦女生理休假的人,越次休假的人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人們都覺得她是創(chuàng)社功臣理應如此。美貞不僅可以和科長、部長們隨便開玩笑,有時甚至還能和社長說說笑笑的。中層管理者們?nèi)绻p率地惹惱了美貞就會連本錢都撈不著。
然而,能保障她的自由和位置的首先是因為她獨有的著色技術。與工廠創(chuàng)設相伴,在無數(shù)次的失敗與挫折中,她練就了一身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過硬的本領。關于著色技術,大家都稱她是法師。貨從香港退回來了,那么肯定是要索賠的,車間就進入了非常時態(tài)。對顏料配合比率和涂色厚度、干燥溫度等的標準書對美貞是沒用的。她的手就是秤,她的眼晴就是色彩分析機。
“可是,為什么繪畫室這樣安靜?”
在分為兩個的部門中,相互沒有傾軋的只有繪畫室而已。
“這兒有我呢,還敢出什么事?”
美貞像吹牛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喂,小聰明們,打什么吵什么呀?哲順你這丫頭,你也只能動動嘴皮子而已。做個把戲不就行了嗎?你們可以定一下生產(chǎn)多少??!看看我們的作業(yè)日志吧。每天二室比我們少生產(chǎn)10到15個,她們可不敢比我多生產(chǎn)!一周之內(nèi),我們只有一天比她們生產(chǎn)得少,即使是這樣她們也會得到稱贊的,所以,你們看什么是問題呀?你們這幫笨丫頭,轉(zhuǎn)轉(zhuǎn)你們的屁股吧!屁股!”
美貞狠狠地扎了扎兩人的頭。
“也告訴告訴我們不行嗎?”
一直聽兩人說話的敏英第一次開了口。
“吃了這么多年工廠飯的家伙連這點腦筋都轉(zhuǎn)不過來嗎?如果他們說生產(chǎn)的數(shù)量少的話,就假裝累得快瘋了弄出許多廢品來給他們看看?!?br/> “腦袋笨就得吃一輩子苦頭!”
三個人大聲笑了起來。
“然而也不是因為智商低,我們也會耍那樣的小把戲。繪畫室能按腳本演戲是因為有美貞姐,我們可不一樣?!?br/> 敏英也隨聲附和道。
“即使我們合計好了,如果科長來責問生產(chǎn)速度為什么這么慢的話,大家的動作立刻會快起來吧?!?br/> 沒有力量的時候無法避免競爭。繪畫室是因為有無法輕視的美貞的力量而阻止了競爭的的發(fā)生。哲順馬上明白了自己部門的女工們?yōu)槭裁床荒芊艞壐偁幍脑颉Aα?,是力量??!自己沒能成為保護下屬的有力量的盾牌??!生產(chǎn)數(shù)量減少的話,其責任會落到每個人的身上。
“是因為你們看起來好欺負才那樣的,為什么股長、科長、主任之流干涉到生產(chǎn)線上來?還不是因為把你們當成二百五了嗎?”
“那是?!?br/> “喂,我們?nèi)齻€明天都不干了!”
美貞突然提議道。
“如果三個人都沒了看他們怎么樣?首先樹一下你們的威,這樣才不敢向你們隨便發(fā)號示令?!?br/> “會社能坐視不理嗎?”
敏英有點缺乏勇氣。
“不坐視又能怎樣?”
美貞反問道。
“美貞姐和我們一樣嗎?姐姐可以得到例假休息,我們卻連四個周日也都被剝奪了呀!”
“你們這些傻瓜,誰沒讓你們找回自己的權利?你們也貼上去打上一架試試,看看給不給你們應得的權利?自己的飯自己不找來吃別人才不會給你找呢!哲順啊,你平時挺精明的,可是為什么連自己的例假休息也爭取不到呢?這算什么呀?”
“我不想只爭取個人的權利?!?br/> 敏英首先想起了科長的臉龐。一個一直給予自己溫暖和關心的人。他是敏英剛?cè)肷鐣r被安排到的班的班長。因為是惟一一個從車間升到科長職位的人,所以世光工人們一直把他當作驕傲。他也經(jīng)常說自己是車間出身的,所以比誰都明白車間的情況,所以常強調(diào)自己是與工人站在一起的。他的這種理解導致他向社長提出了部門分離的創(chuàng)意是敏英所不知道的。她不想做讓他擔心的事情。幾次想離開世光而放棄也是因為科長的說服和鼓勵。
“明天去永宗島劃劃船再回來吧。后天是星期天,就在家里好好睡上一大覺!”
美貞一個人領先邁出了一步。
“會有加班的?!?br/> 敏英還是難以動心。
“喂,你為什么代替社長擔心?社長不也常說嘛,要過符合自身實情的生活!”
“裝船的日子也沒剩幾天啊?!?br/> “哎喲,世光可出了忠臣!出了忠臣了呀!”
嘖嘖,美貞冷笑著嘖起嘴來了。
“你是怕得不到全勤獎吧?算了吧,算了!”
“那雞毛蒜皮的全勤獎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個勁兒地否認的敏英的臉騰地紅了起來。敏英在世光工作的七年間一次也沒有缺過勤,不,只有過一次缺勤的經(jīng)歷。有一年,大概是夏天發(fā)了洪水的時候,她住的房子被水泡了沒法上班。在會社生活中不能有絲毫的瑕疵,說著這樣的話給她悄悄地改掉出勤卡的也是現(xiàn)在的那位科長。
“什么不是?我是世光的土地奶奶!全勤,那是要人命的圈套??!想放棄吧,又舍不得已經(jīng)工作的三年工齡,然后又是舍不得四年全勤獎,為了賺四千元而不吃早點坐出租車上班的就是全勤!我也有過四年全勤,創(chuàng)業(yè)紀念日發(fā)一副銀匙筷可能有點心疼,另外還有一張紙?!?br/> “別這樣了,我們明天出勤是出勤,但拒絕加班如何?”
哲順提出了新的提案。
“然后后天休息?!?br/> 美貞欣然同意了。
“丫頭們倒是會高興的……”
“加不加班是隨本人意的,法律上也是有保障的怕什么?”
哲順為猶豫不定的敏英打氣。
“我們不得說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撤回部門分離,怎么樣?”
“好?!?br/> 三個人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美貞的雙臂套在兩邊敏英和哲順的胳膊上走著。在還沒有漲滿的灘涂上面有幾只海鷗成伙走個不停,敏英習慣性地擲起了石頭,五只海鷗飛起來了。比起白色,黑色更多的臟身體的海鷗們急急地扇動著翅膀轉(zhuǎn)移到了對面的灘涂上。
“那些海鷗吃什么過日子呢?”
敏英像擔憂似地嘟囔道。
“鐵銹水?!?br/> “化工藥品渣?!?br/> 敏英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美貞和哲順的答話反問道。
“臭海邊沒有活魚呀,難道是靠吃食堂倒掉的泔水來生活嗎?”
“泔水不是由養(yǎng)豬場都收走了嗎?海鷗是靠吃夢想來生活的?!?br/> 美貞也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那些海鷗們可能不知道隨著退潮的海水飛的話可以到達遼闊的大海吧,就像認為勞動者的命運是貧困和屈辱一樣的我們,這些海鷗也會認為這片臟海就是大海的全部吧?!?br/> “哎喲,哲順這丫頭正寫詩呢!”
三個人也許是因為懷著共同的陰謀,都無法冷靜地大笑起來。從身邊走過的人們都好奇地看著她們?nèi)齻€人。
人們將橫穿7工團和8工團的灘涂叫做臭海邊。漲潮的時候,直逼海堤的海水蕩漾著。當海水消失的退潮時節(jié),被弄臟的灘涂會裸露出骯臟不堪的背部。灘涂邊兒處處堆滿的工團夜間悄悄地傾倒的廢棄物堆成了小山。傾泄掉的廢水和污物、垃圾的腐敗味兒和海水的鹽味混在一起十分刺鼻。被稱為臭海,這片灘涂毫不遜色,無處可去的工團人們卻把這兒當成了休息場所。
“我們玩兒一下尋找海鷗的游戲吧。不算剛才飛到那邊的五只,我們再找五只?!?br/> 對美貞的提議敏英附加了賭注。
“好啊,誰輸誰買炸醬面?!?br/>
美貞和敏英直到看清了仁川橋也沒有找到一只海鷗。在面向大海的西邊天際橫穿灘涂的仁川橋上面疾馳著許多車輛。
“那時是哲順買的炸醬面,今天只能在我們兩人中產(chǎn)生買炸醬面的人吧?”
“喂,可能是因為太冷了,所以都躲藏起來了吧,我說!”
通過仁川橋的車輛輪胎上纏著的鐵鏈聲十分嘈雜。
“在那兒!”
隨著敏英的喊聲,同時有兩只海鷗從橋欄下面飛了上來。向落雪的水面飛去的海鷗飛翔得既低又緩慢。盡管它們的翅膀動得很頻,但沒有多少力量,與盤旋在高高的藍天上的海鷗本色相去甚遠。又有一只海鷗隨之飛了起來。那只海鷗的翅膀動得更加無力,簡直像海鴨一樣。望著勉強在水面上掙扎著飛翔的海鷗,兩人都沒有搶著說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
“現(xiàn)在再找三只就行了。”
“為什么?還剩兩只啊!你不是找到了三只嗎?”
“最后那只不算,不能飛翔的怎么能算是海鷗啊?”
敏英斷然將最后那只海鷗從自己發(fā)現(xiàn)的數(shù)目中拿掉了。不會為自己的權利而進行斗爭的人不能算是勞動者。哲順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開始準備成立工會以后的事情。
三個人主導的拒絕加班行為引起了比預想的更嚴重的風波。化工部和繪畫室的全員們都拒絕了加班。在第二天的加班中,連成型和制型部門也出現(xiàn)了不加班的人員。當星期一三人上班的時候,等待三人的是辭職書和檢討書。她們還沒有進更衣室就被叫到了辦公室。
面前放著三張白紙。敏英和哲順面前的是辭職書,美貞則被要求寫保證書。這就是對在八年、七年還有三年中一直認為是“我們的會社”而工作的她們的“我們的會社”的要求!三個人明白了面前的這張白紙的可怕的意義。
敏英回想了一下七年間有了感情的世光物產(chǎn)和自身的關系。每個角落都有著自己的氣息和影子的“我們的會社”正在拒不接受她。推到面前的辭職書好像在嘲笑她世光物產(chǎn)并不是你們這號人的。又好像大聲警告她世光物產(chǎn)無論到何時都是社長金世豪一個人的。
我是什么?在世光物產(chǎn)我的意義是什么?我在世光物產(chǎn)的七年算是什么?
辦公室里的一切都突然感到陌生了。勤勉,自助,齊心協(xié)力,高墻上的社訓顯得十分陌生。相框里社長親筆書寫的“待社員像待親人;對會社工作像自己的活兒一樣”也突然有了新的意義。辦公室職員們的臉也變得十分陌生。從窗外能看到的工廠建筑也十分陌生。姜敏英,你除了是每天價值4080元的雇傭人以外什么都不是。還有,現(xiàn)在社長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我坐過的位置一定會換別人來摸涂料的。七八年來一直模糊的東西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了。她銘心刻骨地確認了社長和她們絕對不會站在一條線上,別說是七八年,就是過了七八十年以后,她們要站的依然是勞動者的隊列。
為了情!以前經(jīng)常掛在嘴邊而在世光度過的歲月從這一天開始不能不發(fā)生變化了。通過這一天的背信棄義和憤怒在心里刻印下的只有“勞動者”這三個字。
當她們在總務科辦公室被勸說接受辭呈和檢討的決定時,生產(chǎn)科長正將車間勞動者們召集在食堂里進行特別的教育呢。他在走出辦公室前曾對敏英說,他沒想到會這樣,他有受到背信棄義的感受,說這話時他的臉上是冷若冰霜的。
敏英想將他的話和表情原封不動地擲還給他。
那天的事件以美貞直接向社長求饒恕而告一段落了。美貞說所有的責任都在于我一個人,我寫辭職信出去,請饒恕一下敏英和哲順吧。她是這樣請求的。不是因為世光值得留戀而求饒的。也不是因為沒地方可去。冤枉。每次想出去的時候總是那么阻攔,現(xiàn)在卻這么無情地趕出去。絕對不能就這樣被趕出去。還有,她無論想什么辦法都要為敏英和哲順負責。
三個人寫了保證書。都是入世光會社以來第一次寫。但這絕不是單純的對社長屈服的屈辱的投降書。對于美貞和敏英、哲順來說這成了三人的誓約書,同時對伙伴們則成了可以信賴的能給予擔保的保證書。
“哲順那個丫頭心眼兒可真多呀!她早就做好了套兒讓我們鉆的啊!從到這兒開始,我們卻不知內(nèi)幕被蒙在鼓里了?!?br/> “美貞姐,你覺得冤枉嗎?我也是在沒看到日記前什么也不知道?!?br/> “不是說冤枉。我是對她一個人決斷而對我們裝看不見聽不到而感到不滿的?!?br/> 哲順在筆記本上寫道:這一天發(fā)生的這一件事成為了美貞和敏英對工地勞動者產(chǎn)生影響力和指導力的契機。還加了一句話,即增強了車間工友們對團結(jié)可能性的進一步認識。
“假如那時就說出了‘工會’話題的話,姐姐可能立馬會報告給社長的吧?”
“喂,你這丫頭,你把我當成什么了?換了你才會馬上報告給金科長的吧?!?br/> 美貞用伸進敏英口袋里的手掐了一下敏英的腰。
“她也在的話我也會這樣掐她的……”
“她就是想活過來,也會因為害怕委員長而不敢復生的?!?br/> 海鷗再也看不見了。
“太晚了,就這樣走吧。回來的路上再接著找吧?!?br/> “委員長大人,順玉的父母真的找來的話可怎么辦呢?”
“我也擔心呢,對學生娃們肯定影響很大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