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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思想·山水·人物》①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10-14 02:35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思想·山水·人物(魯迅譯)

目錄

題記

序言

斷想

一 落日

二 畢德

三 麥唐納

四 迪式來黎

五 費厄潑賴

六 有幸的國度

七 古今千年

八 威爾遜之死

九 他的隨筆

十 政治和幽默

十一 大亞美利加人歷

十二 亞諾德

十三 穆來

十四 爽朗的南人

十五 他的女性觀

十六 培約德論

十七 新時代的開幕

十八 拉孚烈德

十九 使英國偉大的力

二十 女王的盛世

二一 菲賓協(xié)會生

二二 惠勃

二三 蕭

二四 威爾士

二五 吃著烙雞子

二六 滔納

二七 政治是從利權(quán)到服務(wù)

專門以外的工作




思想·山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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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

鶴見祐輔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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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記

  兩三年前,我從這雜文集中翻譯《北京的魅力》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要續(xù)譯下去,積成一本書冊。每當(dāng)不想作文,或不能作文,而非作文不可之際,我一向就用一點譯文來塞責(zé),并且喜歡選取譯者讀者,兩不費力的文章。這一篇是適合的。爽爽快快地寫下去,毫不艱深,但也分明可見中國的影子。我所有的書籍非常少,后來便也還從這里選譯了好幾篇,那大概是關(guān)于思想和文藝的。

  作者的專門是法學(xué),這書的歸趣是政治,所提倡的是自由主義。我對于這些都不了然。只以為其中關(guān)于英、美現(xiàn)勢和國民性的觀察,關(guān)于幾個人物,如亞諾德、威爾遜、穆來的評論,都很有明快切中的地方,滔滔然如瓶瀉水,使人不覺終卷。聽說青年中也頗有要看此等文字的人。自檢舊譯,長長短短的已有十二篇:便索性在上海的“革命文學(xué)”潮聲中,在玻璃窗下,再譯添八篇,湊成一本付印了。

  原書共有三十一篇。如作者自序所說,“從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記和關(guān)于旅行的感想。”我于第一部分中,選譯了十五篇;從第二部分中,只選譯了四篇,因為從我看來,作者的旅行記是輕妙的,但往往過于輕妙,令人如讀日報上的雜俎,因此倒減卻移譯的興趣了。那一篇《說自由主義》,也并非我所注意的文字。我自己,倒以為瞿提所說,自由和平等不能并求,也不能并得的話,更有見地,所以人們只得先取其一的。然而那卻正是作者所研究和神往的東西,為不失這書的本色起見,便特地譯上那一篇去。

  這里要添幾句聲明。我的譯述和紹介,原不過想一部分讀者知道或古或今有這樣的事或這樣的人,思想,言論;并非要大家拿來作言動的南針。世上還沒有盡如人意的文章,所以我只要自己覺得其中有些有用,或有些有益,于不得已如前文所說時,便會開手來移譯,但一經(jīng)移譯,則全篇中雖間有大背我意之處,也不加刪節(jié)了。因為我的意思,是以為改變本相,不但對不起作者,也對不起讀者的。

  我先前譯印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時,辦法也如此。且在《后記》里,曾悼惜作者的早死,因為我深信作者的意見,在日本那時是還要算急進的。后來看見上海的《革命的婦女》上,元法先生的論文,才知道他因為見了作者的另一本《北米印象記》里有贊成賢母良妻主義的話,便頗責(zé)我的失言,且惜作者之不早死。這實在使我很惶恐。我太落拓,因此選譯也一向沒有如此之嚴,以為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書,從每一個人看來,有是處,也有錯處,在現(xiàn)今的時候是一定難免的。我希望這一本書的讀者,肯體察我以上的聲明。

  例如本書中的《論辦事法》是極平常的一篇短文,但卻很給了我許多益處。我素來的做事,一件未畢,是總是時時刻刻放在心中的,因此也易于困憊。那一篇里面就指示著這樣脾氣的不行,人必須不凝滯于物。我以為這是無論做什么事,都可以效法的,但萬不可和中國祖?zhèn)鞯摹皩⑹虑椴划?dāng)事”即“不認真”相牽混。

  原書有插畫三幅,因為我覺得和本文不大切合,便都改換了,并且比原數(shù)添上幾張,以見文中所講的人物和地方,希望可以增加讀者的興味。幫我搜集圖畫的幾個朋友,我便順手在此表明我的謝意,還有教給我所不解的原文的諸君。

  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于上海寓樓譯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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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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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凱來是并非原先就豫備做小說家的。他蕩盡了先人的遺產(chǎn),苦于債務(wù),這才開手來寫作,終于成了一代的文豪。便是華盛頓,也連夢里也沒有想到要做軍人,正在練習(xí)做測量師,忽然出去打仗,竟變了古今的名將了。

  我們各個人,為了要就怎樣的職業(yè),要成怎樣的工作,生到這世上來的呢,不得而知。有些人,一生不知道這事,便死掉了。即使知道,而還未做著這方面的工作,卻已死掉了的人們也很多。要而言之,我們的一生,或者就度過在這樣的“畢生之業(yè)”(Lifework)的探索里,也說不定的。

  尤其是在現(xiàn)代日本似的處世艱難的世上,我們當(dāng)埋頭于切合本性的工作之前,先不得不為自己的生活去做事。倘在亞美利加那樣生活容易的國度里,那么,一出學(xué)校,有十年或十五年,足以生活一生的準(zhǔn)備便妥當(dāng)了,所以在不很跨進人生的晚景時候,能夠轉(zhuǎn)而去做認為自己的使命那一面的工作。但在日本,卻即使一生流著汗水,而單想得一家的安泰,也很為難。于是許多人們,便只好做著并不愿做的工作,送了他的一世。這便是,度著職業(yè)和事業(yè)分離的生活。再換一句話,也便是,單是生存著,卻并非真的生活著的。所以這樣的人們,除設(shè)法做著為生存的職業(yè)之外,又營生于希求有意義的生活的不絕的要求之中。將短短的人生,度在這樣的內(nèi)心的分離的境地里,真是悲慘的事。

  然而,待到這世間成為真的烏托邦,我們的職業(yè),便是恰合于我們的性格的事業(yè)的時代為止,這情形是不得已的。倘若那時代一到,那時候,人類便都能各從其天稟的才能和趣味,潛心于自己所愛的創(chuàng)造底事業(yè);在那時候,是自己的滿足,也就是對于一般社會的服務(wù)了。這樣的時代的完成,即烏托邦的達成,應(yīng)該是我們?nèi)祟愇幕木烤沟哪康摹?/span>

  但待到那時代的到來為止,我們只好在現(xiàn)今這樣的生業(yè)和生活相分離的境地之中,熬著過活。而且只好努力設(shè)法,打進適合于真的自己的本性的事業(yè)去。

  這真的事業(yè)的探索,是我們的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努力。這是真的人生的探索。

  然而也有縱使一生用力,終于不能將真的事業(yè),作為自己的職業(yè)的人。不,這樣的人們倒是多的。但人類的不絕的欲求,非在什么形態(tài)上,來探索真事業(yè),是不肯干休的。于是人們便開始了專門以外的工作。倘若他的專門,和他的性格恰恰相合,他便應(yīng)該不想去致力于專門以外的工作了。然而他一面從事于那職業(yè),一面又因為還未完全用盡自己的天分,便也會對于那職業(yè),即俗所謂專門以外的工作,發(fā)生趣味。在確當(dāng)?shù)囊饬x上說,則惟這專門以外的工作,卻正是他的真專門。是他受之于天的天職。他所從事的那所謂專門,是可以稱為人職的不自然的東西。

  所以古來的大事業(yè),大抵是成于并非所謂專門家的人們之手的。在現(xiàn)今似的社會制度之下,也是不得已的事。

  如我自己,也就是許多日子,苦于職業(yè)和生活的分離的一個人。但幸而我總算有從那為生存而做的職業(yè)之間,將若干氣力,分給自己真所愛好的工作的余裕了。這一點上,我是幸福的,常常以此在自慰。這余業(yè),便是在書齋里面讀書,思索,做文章。

  英國的文豪威爾士,是先以小學(xué)教員起身的人,但后來試作小說,遂進了和自己的性格完全適宜的生活。這是他三十歲的時候。這不能不說,他是幸福的。關(guān)于來做小說的動機,他曾經(jīng)自敘傳底地說過。曰:“我于寫英文,比什么都喜歡?!边@實在是直截簡明的口吻。他于是就寫著喜歡的英文,過那適性的生活了。

  威爾士是由二十九歲時的出世作《時間機械》一篇,成為獨立的文人,棄掉了性所不喜的生業(yè)的,然而長久之間,從事了別的職業(yè),而于余暇中來做畢生之業(yè)的人們也很多。如英國的思想家約翰穆勒,就是做著東印度公司的職員,直到五十二歲的。待到引退的時候,每年得到養(yǎng)贍費一萬五千元。從此他就悠悠然埋頭于自己的畢生之業(yè)了。

  我并不如威爾士那樣,最喜歡寫文章。所以也不想選了文學(xué),作為畢生之業(yè)。我不過每當(dāng)工作余閑,來弄文筆,是極為高興罷了。

  大正十年(譯者注:一九二一年)的初夏,我完結(jié)了兩年零八個月的長旅,從歐、美回來。到這時止,我沒有很動筆。但此后偶然應(yīng)了雜志和報章之類的囑托,頗做了一些文章,這才玩味了對紙抒懷的樂趣。歸國后三年所記的文筆,就堆積在箱篋的底里。覺得將這些就此散逸掉,也頗可惜,現(xiàn)在加以集錄,并且寫添幾篇新的東西,印了出來的,便是這一本書。只因為赴美之期迫于目前,毫無微暇,至使略去了還想寫添的處所,是深以為憾的。

  第一篇的《斷想》,是應(yīng)了《時事新報》之需,逐日揭載的。開手的時候,本想記載一點零碎的感想,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卻已非斷想,變成論文似的東西了。這一篇,我是在論述威爾遜、穆來和英國勞動黨,以見為英、美兩國政界的基調(diào)的自由主義的精神。

  從第二篇起,到第二十二篇止,是感想;第二十三篇以下,是旅行記和關(guān)于旅行的感想。

  貫穿這些文章的共通的思想,是政治。政治,是我從幼小以來的最有興味的東西。所以這書名,也曾想題作《政治趣味》或《專門以外的工作》,但臨末,卻決定用《思想山水人物》了。收集在本書中的《往訪的心》這一篇,先前是已經(jīng)遺失了的,但借了細井三千雄君的好意,竟得編入了。我感謝他。

  對于肯看這樣的雜文的集積的諸位,我還從衷心奉呈甚深的感謝。

  大正十三年七月四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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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逗子海邊。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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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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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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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麻布區(qū)六本木的停留場起,沿著電車路,向青山六丁目那邊走,途中是有一種趣旨的。從其次的材木町停留場起,徑向霞町的街路,尤其有著特色。當(dāng)冬天的晴朗的清晨,秩父的連山在一夜里已經(jīng)變了皓白,了然浮在紺碧的空中。向晚,則看見富士山。襯著這樣的背景,連兩邊的屋頂都看得更加有趣。

  昨天傍晚,我走了這一段路。忽然看見對面的街道上面,大的落日正要沉下去了。因為帶著陰晦的光線的關(guān)系,見得好象桃紅色的大團塊。這在自己的心里,便喚起了非常的莊嚴之感來。

  我忽而想到人間的晚年。想到那顯著這樣偉大的姿態(tài),靜靜地降到地平線上去的人。這樣的光景,是使見者的心中發(fā)生不可名言的感慨的。

  這樣的人,最近的日本可曾有呢?無論怎么說,大隈侯的晚年,是有著一種偉大的。這就如難于說明的一種觸覺一樣。先前,在美國的首都華盛頓靜靜地死去的威爾遜(Woodrow Wilson),當(dāng)那最后,確也有沉降的日輪似的莊嚴。法國的亞那托爾法蘭斯(Anatole France)等,也令人發(fā)生這樣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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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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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雖然還沒有進入這樣的人生的決算期的人在中途時,也有已經(jīng)使我們感到偉大的。這和圓熟的偉大,也許有些不同。似乎總有著尖角的處所。雖然是偉大,而在年青的人們中,窺見這樣的偉大的一鱗片甲的時候,尤使我們覺到難以言語形容的爽快。例如年僅二十四歲的畢德(W.Pitt),做首相的總選舉的光景之類,一定曾給那時的英國人以非常的感動的。到了現(xiàn)在,回頭一看,他是英國第一個成功的政治家了,但在那時,他以一個后輩,與一切英國政界的巨星為敵,單集合些第二流的政客,作了新內(nèi)閣,然而忽地決行總選舉的時候,一定是見得非常之輕舉妄動的。清貧的他,歲入僅三百鎊,而不但固辭了首相應(yīng)得的年俸三千鎊的兼職,讓給友人,還避開了安全的選舉區(qū),卻從最危險的侃勃烈其出馬。這總選舉倘一敗,人說,他的一生,大概就要被政敵的聯(lián)合勢力驅(qū)逐于政界之外的。實在有焚舟斷橋之概。但我們卻正在這樣鮮明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貫徹千古的人性的偉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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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麥唐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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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是英國的首相而勞動黨的首領(lǐng)麥唐納(R. MacDonald)氏,在暴風(fēng)一般的喝采里站出來了。當(dāng)發(fā)表勞動黨內(nèi)閣的政綱,且揚言大命一下,便于二十四小時中,奏聞新內(nèi)閣的人員的時候,真使我們受著一種悲壯之感。麥唐納身在軻失意的底層時,不就是三年前的事么?他的言論惹了禍,他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怎樣地大受著反動底輿論的迫害呵。他不但受政敵的迫害,也為勞動黨內(nèi)部所反對。那時大家說,對于智識階級出身的他,是不愿意給在勞動黨的領(lǐng)袖的位置的。不但如此,一個年青的學(xué)者對我說,連使他往議會去也不情愿。不知道可是為此,他落選了好幾回。勞動黨的副書記彌耳敦君雖曾告訴我,決沒有這樣的事,然而年青的拉思基(Laski)教授等卻憤慨道,事實是這樣。但他是英國勞動黨中唯一的天才底議院政治家,則大家的評論都一致的。

  我在倫敦的千九百二十年之際,是妥瑪司和克倫士等輩的全盛期,他是埋在暗淡的失意的底里的。我將離開倫敦的前兩日,他剛從南俄喬具亞的遠旅歸來。我雖然送了從波士頓帶來的紹介信去,但終于來不及了。不久,我沒有會見他,便離了英國。他現(xiàn)在是當(dāng)了選,占得議席,成為勞動黨的首領(lǐng),且將作英國的首相了,而久居逆境中,終不一屈其所信的他,到底以英國政界的第一人而出現(xiàn)的處所,確有著一種的莊嚴。

  在置身于世情冷熱之間,勇氣滿身,戰(zhàn)斗不倦的人的生涯上,是具有難于名狀的威嚴的。威爾遜當(dāng)一九一九年,從巴黎的平和會議半途歸國的時候,他直航波士頓了。這地方,是反對黨首領(lǐng)洛俱的根據(jù)地。他就在公會堂疾呼道:“倘有和我的主義政策宣戰(zhàn)的人,我很喜歡應(yīng)戰(zhàn)。因為在我的皮膚一分之下跳動著的血液的一滴一滴,都是我祖先的傳統(tǒng)底戰(zhàn)斗精神的余瀝?!蹦嵌分緷M幅之狀,真可以說是他的全人的面目,躍然如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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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迪式來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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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翻閱英國史者,無論是誰,總要著眼于迪式來黎(B. Disraeli)的生涯。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小說一般,很富于波瀾和興趣。他的三十九年的議院生活中,三十二年以在野的政客而耗費了。這一點,他在英國首相列傳中,是逆運第一。關(guān)于他的許多逸聞之中,最引我的興趣的,是下面的話。他的多年的苦斗,終于收了效果的一八七四年的有一天,他完畢了基爾特會堂的宴會之后,到保守黨的俱樂部去。政友來談起莊園的事情。有目睹了這情形的旁觀者,述說道:——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奇特的表情。他顯著仿佛是看著別一世界似的,洞然的眼。”

  聽了這話的一個有名的政治家,卻道:——

  “他那時候,是并沒有聽著鄉(xiāng)村的事的。他一定正在想,自己終于做了大英帝國的大宰相了?!?/span>

  我一想到藏在這逸聞里的政治家的浮沉,便感到無窮的興味。長久的格蘭斯敦的人望,漸次衰落了,在補缺選舉上,保守黨步步得勝。這不僅是人望,這是自己費了三十年功夫,建筑起來的政黨組織的勝利。自己經(jīng)過倫敦的街道,許多市民便追在馬車后面歡呼。而今夜又怎樣?豈不是在基爾特會堂的宴席上,自己要演說,站起身來的時候,滿堂的喝采便暴風(fēng)似的追蹤而起,連自己話也不能說了么?豈不是連侍役們也將手里的桌布,拋上空中,歡呼著么?自己現(xiàn)在確已將英國捉住了。他一定是這樣想著的。倘用日本式來說,則這是他七十歲的時候。到了長久的一生的終末,他的太陽這才升起來的。在他的堅忍不拔的生涯中,有些地方就隱現(xiàn)著難于干犯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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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費厄潑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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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自問自答:英國的歷史,為什么那么惹起外國人的興味的呢?也常常質(zhì)問各樣的英國人和美國人。然而滿足的說明,卻從來沒有聽到過。

  有些注釋,例如英國的政治史上,多有可作別國的模范的事實呀;英國的政治家,早已蟬蛻了地方底色采,領(lǐng)會了世界底氣氛呀之類:都不能使我滿足。有一個英國人,說是因為英國人才輩出之故,則更是信口開河,難教我們首肯。只是,我們在英國史上,屢次接觸到人間的偉大。這就因為英國是“費厄潑賴”(Fair Play)的國度的緣故。參透了競技的真諦的英國人,便也將競技的“費厄潑賴”,應(yīng)用到一切社會的生活上去。恬然說謊,從背后謀殺政敵似的卑怯萬分的事,是不做的。而且,這樣的卑怯的競技法,社會也不容許。這樣的人,便被社會葬送了。所以那爭斗,就分明起來。從中現(xiàn)出人間的偉大來,大概并不是偶然的事。這就因為英國的空氣的安排,是可以使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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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有幸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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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愛好“費厄潑賴”的精神,不僅是因了愛好運動競技而起,是無疑的。這就因為英國是有幸的國度。

  久遠的人類的歷史,可以說,是平和的農(nóng)耕人種,被剽悍的游牧人種所征服的記錄。而被征服者的農(nóng)民,則歸根結(jié)蒂,總以自己所有的文明之力,再將無學(xué)的征服者征服。但是,無學(xué)而強健的游牧人種,用了強大的暴力,將溫順而勤勉的農(nóng)耕人種強行壓倒的光景,卻使人感到一種憤怒似的不愉快。宋朝之滅亡,西羅馬之沒落,是明顯的例。或如蒙古的遠征軍長驅(qū)而入小亞細亞,蹂躪了耕種于底格里斯河附近的農(nóng)民,將八千年來沾潤此處的灌溉用運河破壞殆盡,遂至成為現(xiàn)在那樣的荒野的故事,則雖在今日,也還使讀史者的胸臆里感到無限的感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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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古今千年

  但因為英國是島國,所以竟免了這樣殘忍的征服之禍。十一世紀(jì)的康圭拉爾威廉的入寇,也未成文明滅絕之殃,終不過是相類的文明的接木似的結(jié)果。還和頑固無比的人種蘇格蘭人圓滿地相合,造成協(xié)力一致的國家了。比起對岸的日耳曼,因為有東邊的斯拉夫和西邊的臘丁人的夾擊,遂無高枕而臥之暇的苦境來,真不知有多少天幸。所以在這國度里,歷史和傳統(tǒng),都沒有中絕之患,繼續(xù)著的。和砦寨磧邊的石壘一般,壘而又崩,崩而又壘的歐洲大陸的諸國有所不同,正是必然之?dāng)?shù)。

  早已自覺了海是英國民的生命這一層,尤為這國民的達見。海不但保障了他們的生存,并且借著海,雄大了他們的思想。海是使人們偉大的。使英國的人格廣而深者,一定是海。倘不知道利用這天與的境涯,英國人決不能筑起那樣的偉大來。如果雖然是海國,而沒有將這海國的天惠,十分味讀領(lǐng)會的力量的國民,則這國民是到底沒有在世界人文史上遺留不朽的痕跡的資格的。

  以海興國,以海保障文化的國民,在過去時代有二。這都是小國。一是古代希臘的共和國,一是現(xiàn)在的大英帝國。這二者都是對于起自東方的專制主義底大陸軍國,站在保障自己的生存的地位上。希臘和波斯王達留斯的大陸軍戰(zhàn),英國和法蘭西皇帝的拿破侖戰(zhàn)。而皆借海為助,將這威壓底大眾粉碎了。地中海文明的時代,于是便成了希臘文明的時代;大西洋文明的時代也一樣,化了英吉利全盛的時期。而這兩國的政治底傳統(tǒng),就做著西洋文明的骨子。

  凡以大陸軍興國的人民,說也奇怪,一定墮于專制政治,而國民各自的才能至于萎縮。借海興國的人民卻反是,在內(nèi)治,是施行寬大的自由政治,常常培養(yǎng)著文化的淵源的。要而言之,國家既然是國民努力的總和,則壓迫了國民的自由,即沒有可以繁榮之理;而不從國民本身的心臟中涌出的文明,也沒有會有永久的生命之理的。

  羅馬帝國在初期時,氣象實在莊嚴。這就因為羅馬人以自由農(nóng)民的舉國皆兵之國而興的緣故。這一點,美國的建國當(dāng)初,是很相象的。美國也是自由農(nóng)民所嘗試的平民政治。然而羅馬卻隨著版圖的擴大,逐漸富足起來,及至化為第二期的冒險底富豪的躍進時代,而后年已見軍人專制之端。及蘇耳拉和瑪留斯出,則墜入第三期的職業(yè)軍人的武斷政治,自由的內(nèi)政,一轉(zhuǎn)而化為專制政治了。這時候,在羅馬史上,已沒有真的偉大的人物出現(xiàn)。美國現(xiàn)在,是正在進向冒險底富豪的躍進時代里去。但和羅馬的古代不同,國民的教育普及著,所以未必會有職業(yè)底軍人全盛的時代罷。然而美國究竟能否也如英國一樣,成為有內(nèi)容的偉大的國民呢,我卻還懷著不少的疑惑。在美國,是含有許多可以墮落的素因的。現(xiàn)在的排日法案的吵鬧,不過是末節(jié)。其所以出此的素因,是在美國的政治組織里面的。這就因為美國的地理底,人種底,傳統(tǒng)底素因,和英國全然兩樣的緣故。

  現(xiàn)在,說也奇怪,日本是正有著和古希臘及英國相似的地理底,人種底以及傳統(tǒng)底境遇。天時也將如地中海時代之福希臘,大西洋時代之福英國一般,于太平洋時代福日本么?是否利用其境遇,是系于日本國民的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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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威爾遜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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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我想先寫些威爾遜的事。

  生成羸弱的威爾遜,竟活到六十七歲零兩個月,用日本式算起來,就是六十九歲,實在還是意外的長壽。但從他本身的個人底得失而言,則五年以前沒有死,或者不再活六七年,是可惜的。他選而又選,卻在最壞的時候死掉了。

  他以美國人而論,則是瘦而長的人。從幼小時候起,因為胃弱,曾經(jīng)退過幾回學(xué)。成年以后,因了過度的用功,就容易感冒風(fēng)寒,時常要頭痛。他做了大統(tǒng)領(lǐng)的時候,家里的人們還擔(dān)憂,怕他做不滿四年的。尤其是有了想不到的歐洲大戰(zhàn),有了巴黎的和平會議,所以周圍的人便以為總不能到底安然無事。果然,他在全國游說的途中,從血管的硬化,成了半身不遂的重病了。是積年的辛勞,一時并發(fā)的。奇怪的是和列寧一樣的病狀。列寧是發(fā)病之后,不久就死了,他卻躺在不治的病床上至四年半才死掉。運命為什么這樣執(zhí)拗地磨折他的呢?歷來的美國大統(tǒng)領(lǐng)中,沒有一個象他那樣送了不幸的晚年的人。便是永眠之后,已在恩怨的彼岸的現(xiàn)在,也不能說他已經(jīng)真實地得了慰安。連死了以后,也還有人追著加以壞話和碎話。

  然而這也并非單是他。華盛頓和林肯的晚年的冷落又何如?世態(tài)炎涼的激變,如美國者是少有的。現(xiàn)在敬之如神明的華盛頓,在職時嘗痛憤于罵詈和讒謗,曾說道,我與其為美國的大統(tǒng)領(lǐng),還不如求死去的平安。到林肯,可更甚了。甚至于被罵為惡魔的化身一樣。然而二人都在生前目睹了自己的事業(yè)的成功,而且也沒有生威爾遜那樣的苦痛的病癥。

  當(dāng)威爾遜晚年時,有著拿破侖似的陰慘的處所。正如百戰(zhàn)百勝的拿破侖,僅因為敗于滑鐵盧的一戰(zhàn),便被幽囚于圣海倫那的孤島上,給惡意的英吉利的小官呵斥死了的一般,威爾遜在內(nèi)政上,是舉了歷代大統(tǒng)領(lǐng)所未有的功績的,歐戰(zhàn)時候,又顯了全世界民眾的偶像一般的威容,而在最后,國際聯(lián)盟案剛被上議院一否決,共和黨的小人輩便加以失敗政治家似的待遇,終于窮死了。

  然而這悲壯的四年半的受難,也許正是天意,使他的紀(jì)念,可以永久刻在人類的心中罷。用英文所寫的傳記,單是我所收集的,就有十二冊。但真使他傳于后世的事業(yè),卻應(yīng)該惟有從他最后四年半的日記、言行錄、書簡集等,窺見了他淚痕如新的人這才能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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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他的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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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真實的姿態(tài),是顯現(xiàn)于日常不經(jīng)意的片言只句之中的。威爾遜之真的為人,較之在他的教令、演說、論文上,一定是他的家庭內(nèi)的閑談中更明顯。其次,表現(xiàn)著他的,大概要算他時時在美國有名的大雜志上發(fā)表的隨筆了罷。較之他的論文和演說,我更愛讀他的隨筆。他的隨筆集里,有一種稱為《不外文章》(Mere Literature)的,和馬太亞諾德的《雜糅隨筆》(Mixed Essays)、穆來卿的《評論雜集》(Critical Miscellanies)之類相似。他們?nèi)齻€都是從十九世紀(jì)末到二十世紀(jì)初的散文大家這一層,也極相似的。正如亞諾德和穆來以其文章,永久留遺在英國文化史上一般,威爾遜說不定也將由他的文章,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占得不朽的位置。但于他不利的,是只因為他政治上的功績太顯著,于是文學(xué)上的功績便容易被人忘卻了。他究竟將借著他的才能的那一部分,留記憶于百年之后呢,這非到百年之后,是不得而知的。但我們現(xiàn)在由他的《冥想錄》,記得阿壘留斯(Aurelius)的名字,而那時的羅馬人,則因為自以為羅馬帝國者,是萬世不滅的大強國,所以對于阿壘留斯為羅馬皇帝的名譽和為著作家的名譽,一定是沒有想到來比較一番的。但在今日,使東洋人的我們說起來,則阿壘留斯曾為羅馬帝國的皇帝,是不足掛齒的事,倒是一卷《冥想錄》,在人類文化上,不知道是多么貴重的寶貝了。所以千百年后,威爾遜的名字,也許卻因了他的著述或一句演說,會被人記得的罷。

  從經(jīng)歷而言,威爾遜應(yīng)該和格蘭斯敦最相象。他的少年的時候,也仿佛十分崇拜格蘭斯敦似的。但將他的性格和事業(yè),仔細地一研究,則兩者之間,極其不同。格蘭斯敦是屬于魯意喬治(D. Lloyd George)和羅斯福(Th. Roosevelt)的典型的,而威爾遜則可歸于周的文王,或者古希臘的貝理克來斯(Pericles)的范疇里。他之中,有一種可以說是東洋底,高蹈底的氣氛。

  這一定也出于文學(xué)底情操的;這情操也就是他的性情的根本底基調(diào)。我去游歷他的誕生地司坦敦這小邑的時候,便感得了感化過幼小的威爾遜的環(huán)境,是怎樣的了。這小邑是一個山村,繞以翠色欲滴的峰巒,雪難陀亞的溪流在腳下流過,聲音如鳴環(huán)佩。他生長在秀麗的山河的懷抱里,得以悟入那幽玄的天地諸相的機緣,身邊一定是不斷的。尤其是,羸弱的他,眺著伏笈尼亞之山和加羅拉那之海,則超人間底的,出世間底的思想,大概也就自然而然地成就了。

  他的愛誦英國的湖畔詩人渥特渥思(W. Wordsworth),說不定也就是因為這些地方而起。他所愛讀的書,和亞諾德是一路的。亞諾德的愛讀書,是《圣書》和渥特渥思。對于渥特渥思,穆來卿也一樣;他在《評論雜集》里,曾以渥特渥思為“將靜謐、底力、堅忍、目的,惠賜于人魂中,而打開那平和的心境的人類的恩人?!边@三大思想家,都汲其流于渥特渥思,也頗有惹起我們的興趣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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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政治和幽默

  然而穆來卿的二大愛讀書的另一種,卻不是《圣書》了。一生以無神論者終始的他的思想底背景,似乎是十八世紀(jì)的法蘭西哲學(xué)。他是參透了服爾德(Voltaire)的理性論的。法蘭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紹介,就占著他的浩瀚的全集的大半。他這樣地和英國的寺院思想抗衡。這一點,和以牧師為父,為外祖父,自己也終生生活在《圣書》里的威爾遜,是完全兩樣的。

  除愛讀書之外,亞諾德還有和威爾遜共通的性格。就是兩人都喜歡幽默。亞諾德是明朗的幽默家。他也如羅馬的詩人呵累條斯(Horatius)一樣,相信“含笑談?wù)胬?,又有何妨”的。不但如此,他還以為作者應(yīng)該使讀者快樂。他因此常常論及興趣、氣品、清楚、愛嬌。然而他的心的深處,是解悟著這些都是方便,不過用作鼓吹道念和道理于人的一助的。

  這一點,他完全和威爾遜異曲同工。威爾遜是也已經(jīng)入了幽默的悟道的。和這古板的穆來卿,卻完全兩樣,穆來卿也如格蘭斯敦一樣,是不懂幽默的人。他的文情,是莊重,清雅,明鬯的。但若讀之終日,則大抵的人,總不免頭漲。將這和威爾遜的隨筆之溫情惻惻動人者相較,不同得很多。

  只要看威爾遜的小品文《象人樣》冒頭的幾句,也就可以窺見其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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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籍之中,最為希罕的書籍,是讀的書。培約德(W.Bagehot)玩笑地說。且又接著說道,文章的妙法,是象人樣地寫。這是萬分明白的事,只要經(jīng)驗也就知道,每年從印刷局出現(xiàn)的許多書,為讀而作的,卻不大有。令人思索的書,是有的罷;還有,給教訓(xùn),給智識,給吃驚,刺戟,改良,使氣憤乃至使發(fā)笑,這是也許有用的罷。然而我們的讀書——倘若具有真的讀書家的熱心和趣味——并非想要更加博識,乃是從不情愿蜷伏在小天地里的心——正如尋求快樂者的心,而不是尋求教訓(xùn)者的心——從想要看見,賞味人間世和事業(yè)世的心而起的。是由于求伴侶,求精神的更新,求思想的攝取,求頭腦的自由任意的冒險的。尤其是在求得可以訪到好友的大世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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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此更進而說明所謂象人樣的事,以為這就在成為純真的人,從私心解放了的人。于是指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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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怎樣辦,才可以從私心解放呢?怎么辦,才能夠脫出做作和模仿呢?我們可能自求為純真的人么?這是只要沒有全缺了幽默之心的人,則達到這境地,是并不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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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懂得幽默的人,無論在怎樣的境地,都能打開那春光駘蕩的光明世界來。所謂讀書,不過是打開這境地的引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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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大亞美利加人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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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遜和亞諾德的類似,不過如此。亞諾德一面力說民主政體,卻又極怕民主政體之墮于凡俗政治,他在《民主政體論》里說,“所謂國民的偉大者,并非出于個人的數(shù)目之多。各個人的自由而且能動,乃是生于這數(shù)目,自由,活動,被較平凡的個人所有的理想更高的或一種高尚的理想所使用的時候的。”于是以為防民主政體的墮落者,在國家的高遠的理想,并且進而力說服從的美德,以與約翰穆勒(John Mill)的個人自由論相抗。還鼓吹德國的理想底國家哲學(xué),說是從來使一民眾的德操向上者,是貴族,貴族既失,則代之者,乃在以國家本身為國民德教的中心,且以為“這實在是防御英國的亞美利加化的唯一的道路”云。

  在這一端,亞諾德究竟是歐洲人。和威爾遜是美洲人的,根本底地不一樣。使威爾遜說起來,則亞諾德所害怕的“亞美利加化”,卻正是人類的幸福。他在《偉大的亞美利加人歷》里這樣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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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于亞美利加,育于亞美利加的偉大的人物,都不是偉大的亞美利加人。生在我們之中的大人物,也有不過是偉大的英國人的人;有些人們,則思想性行為地方所限,或是新英洲底偉人,或是南方底偉人。倘要尋求真的偉大的亞美利加人,則我們應(yīng)該分明地創(chuàng)造出美國式偉大的標(biāo)準(zhǔn)和典型,選取那將這具顯了的人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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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又將亞美利加主義下了定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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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是富于滿懷希望的自信力的精神。這是進步到樂天底的。而且又有要做成國民底模范的事業(yè)的功名心。沒有衒學(xué)之風(fēng),沒有地方底的氣味,沒有思索底的風(fēng)習(xí),也沒有大脾氣。雖有遵法之心,卻不以法律為萬能;生氣橫溢,故教養(yǎng)亦有所不足;有廣泛而寬宏的心情;決斷雖強,而能原諒人。具顯了這樣一切的性格者,林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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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照著年代,將偉人列記下去。

  他第一個舉出來的,是弗蘭克林(B. Franklin)。他這樣地說明他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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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蘭克林者,說起來,就是復(fù)合美國人。他是多趣味,多方面的,而人格上卻有統(tǒng)一;一面是實際底政治家,而一面又是賢明的哲學(xué)者。他是從民眾中來的,所以是平民底。他雖然從無名的民眾中出身,是民眾底法律的擁護者,而同時又相信人間努力的差別性?!?/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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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里,就有亞諾德和他的思想上的不同。他是相信美國應(yīng)該自成其和歐洲諸國不同的獨立的特有的發(fā)達的。他分明相信著以民眾為基礎(chǔ)的美國社會的特有的使命。他徹頭徹尾是全民政治的信者。他相信民眾者,在民眾的本身中就有著可以成為偉大的力量。

  他在他的《新自由主義》里,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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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的更新,是從底里來,不是從頂上來的。只有從無名的民眾中出身的天才,才是使國民的生氣和活力一新的天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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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一生的信條。這不但是和英國人的亞諾德不同之處,也是和同是美國人的羅斯福、達孚德(W. H. Taft)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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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亞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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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更其根本底的處所,威爾遜是和亞諾德不同的。這就是一個是實行家,一個是旁觀者而且是批評家。

  馬太亞諾德(Matthew Arnold)的思想和文章,是風(fēng)靡了當(dāng)時的英國的。一八八一年三月十八日在藹黎卿的夜會的席上,天才政治家迪式來黎遇見了他。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唯一的英國人呀?!边@是有名的話。雖然如此,而他竟不能在英國政治思想史上留下偉大的痕跡來。這又是什么緣故呢?華拉司教授曾在《我們的社會遺傳》中,論及這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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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理由有二。其一、是因為德國的自由主義,支配不完德國的徹底精神。(即德國成了軍國主義的國度,而沒有成為亞諾德所說明那樣的理性和道念的支配的國度。)又其一、是因為亞諾德不過講了德國的理性底認真相和徹底相的教,自己卻沒有實行。大概,或一種理論底方法的贊助者,是應(yīng)該自己實行這方法,以示模范,同時也鬧著各種的失敗的。然而亞諾德沒有做。他也和穆勒相等,是官,他的著作,都成于辦公時間之前或之后。他又是教育家,照例只和比自己不發(fā)達的較低的頭腦的青年往來。他也如穆勒一樣,回避著對于政治底發(fā)見的努力?!?/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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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一點,他的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是和威爾遜頗異其趣的。他是在幽靜的書齋里思索,讀書,作詩,作論,旁觀人生。那風(fēng)韻高超,乘風(fēng)入云一般的文體,是第三者的他,在安全地帶里用以自娛的吟詠。至于威爾遜,則完全不同。他徹頭徹尾是亞美利加人。他并非托之隨筆,在紙上自述其雅懷;乃是將自己以為正當(dāng),自己所欲實行的事,發(fā)表于世的。這些,都是一個一個宣戰(zhàn)的布告;是認真的他的事業(yè)。一九一六年的大統(tǒng)領(lǐng)選舉戰(zhàn)的時候,他就將普林斯敦大學(xué)教授時代所出版的《美國憲法論》中的《大統(tǒng)領(lǐng)論》這一章,印成了單行本。那意思是在使世人看看他做第一期大統(tǒng)領(lǐng)時候所實行的事,和他數(shù)十年前所作的政治論是一致還是兩歧,于是加以批判,而據(jù)以作再選與否的判斷的標(biāo)準(zhǔn)。這在政治家,實在是大膽萬分,而且痛快無比的。

  這是從他的思想上的根本觀念出發(fā)的。他的思想的根本,是責(zé)任論。他以個性的發(fā)揚,為政治的基調(diào)。然尊重個性,即不得不認個性的責(zé)任。個人的對于神的責(zé)任,個人的對于社會國家的責(zé)任,個人的對于自己本身的責(zé)任,凡這些嚴正的責(zé)任,每一個人,對于其行為,都應(yīng)該負擔(dān)的。這出現(xiàn)于他的政治思想上,遂成為大統(tǒng)領(lǐng)責(zé)任論,美國議會的委員政治的無責(zé)任政治攻擊論。

  所以他并非人生批評家。他的哲學(xué),也不是書齋里的概念游戲。這都是取以自負責(zé)任,自來實行的認真的信仰。這一點,他是純粹的亞美利加人。他是斗志滿幅的實際家。在晚年,帶累了他的,就是他的太多的斗志,他的過于嚴格的責(zé)任觀念。為大統(tǒng)領(lǐng)的重大責(zé)任的自覺,終于使他落到不治的重病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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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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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來(John Morley)卿和威爾遜,仿佛相似,而其實很不同。穆來卿在晚年時,批評威爾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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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美利加的報紙,很援助了威爾遜的理想主義呵。但是,他沒有能夠使人民改宗呀。我覺得這很可憐。抱著沒有在地下生根的理想主義的人,我是不喜歡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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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倒是較喜歡羅斯福。在美國人之中,他最尊敬林肯。竟至于說,那功績,格蘭斯敦還遠不及他。

  同是學(xué)者底子的政治家,而二人卻不相容。這在各種意義上,是很有興味的。

  這是因為他們倆沒有見了面,親密地交談的緣故。他們倆都是很有脾氣的人;什么事都有一樣道理的人。所以靠了日報和雜志,遠遠地互相怒目而視,是到底不會了解的。那證據(jù),就是和穆來卿同時代的,學(xué)究的政治家的普拉思卿,最初,他和威爾遜是不對的。普拉思的《美國平民政治論》一出版,威爾遜便給加了一篇頗為嚴厲的批評。后來,普拉思到普林斯敦大學(xué)來講演,就住在正做校長的威爾遜的家里,談得頗投機。假使穆來卿也到美國,會見了威爾遜,談些法蘭西革命前期的思想之類的事,即一定不會再講那樣的壞話的。

  穆來卿是冷靜到過于冷靜的人。喜歡十八世紀(jì)的法蘭西哲學(xué),自己也一生以無神論者終始。既沒有幽默,也毫無感傷底的處所。而威爾遜已經(jīng)有了那么年紀(jì),卻還鬧著孩子似的玩笑,寫些感傷底的隨筆,所以他就覺得討厭不堪了罷。

  穆來是近代英國所出的最可夸的人杰之一。作法律家,作新聞記者,作哲學(xué)者,又作政治家,他似的作了堅實的工作而死的人,是少有的。他評穆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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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穆勒的聲名的浮沉一同,同時代的英國人的知能底聲名浮沉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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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可以移以評他自己和他的同時代的英國人的。一到不復(fù)崇敬穆來的偉大的時候,也就是英國人的知能底退步漸漸開始的時候了。

  他在法蘭西哲學(xué)家康陀爾綏(M. de Condorcet)的評傳里說,凡有志于改良社會的政治家的動機,是出于下列三者中之一的。就是:一、對于正義和純正的道理而發(fā)的理性底愛著;二、對于社會民眾的辛慘而發(fā)的深刻的愛情的情緒;三、基于烈息留似的,熱望那賢明而有秩序的政治的本能。

  他以為多數(shù)政治家,大概是混有若干這三種的動機的。但他自己,則第一的動機包藏得最為多量,卻明明白白。而威爾遜,乃自第三的動機出發(fā)。他的心里,是有著希求賢明的政治而不已的本能的。那純理的政治哲學(xué),倒是補出來的說明。在這一端,可以說,他和穆來卿是出發(fā)于全然不同的處所的。穆來的文章,無夸張,無虛飾,嚴正到使人會腰直,而威爾遜反是,富于波瀾抑揚,有絢爛瑰麗之跡者,大概就因為一個是理性之人,而一個是殉情之人的緣故罷。威爾遜決不是哲學(xu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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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爽朗的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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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窺見威爾遜之為人,只要一檢點他的愛讀書便知道。我會見他的時候,試問道:——

  “現(xiàn)在正讀著你所愛讀的《南錫斯臺》(Nancy Stair)。還可以請教后進可讀的別的書籍的事么?”

  這正是歐洲戰(zhàn)爭完結(jié)后的第四天,他要赴巴黎的平和會議的忙碌的時候。講著政治的事的他,一聽到我的質(zhì)問,便顯出極其高興的神色。他是較之講公務(wù),更愛談閑天的人,聽說往訪的新聞記者,有時談起小說來,他便非常高興,會談到忘卻了正經(jīng)事的。

  他于是首先講起英國的政治學(xué)者培約德;其次,是講巴克(E. Burke)、迭儀生(A. Tennyson)、渥特渥思。這四人,是將深的影響給于他的思想的人們,凡是研究威爾遜的人,一定非探討不可的文獻罷。

  對于培約德,他曾做過一篇小品文,題曰《文學(xué)的政治家》。在這短篇里,似乎他的性情,就照樣地流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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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xué)底政治家者,是兼有深識當(dāng)世的時務(wù)的天才,以及和這不相遠離的用心的人。他因了知識,想象力,有同情的洞察力,所以對于政府和政策,就如看著翻開的書,然而不將自己的性格隨便參入書中,卻將那書中的記事,朗誦給別人聽,以為娛樂?!?/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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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遂進而論及文學(xué)者常輕政治,政治家也常常輕蔑文學(xué)者,更進而說及真的政治家,是政治的師表,于是引出培約德來。

  他記明培約德生于一八二六年二月,死于一八七七年三月之后,引了線,寫道:——惟三月,不是我們都情愿死的月份么?!@小品文,是距今約三十年,他三十五六歲的時候所做的。然而情愿死在三月里的他,卻在寒冷的二月初頭死掉了。

  我似乎懂得他情愿死在三月里的心情。這是因為我偶然在三月間到了他誕生的司坦敦,他結(jié)婚的薩文那,他最初設(shè)立法律事務(wù)所的亞德蘭多的緣故。司坦敦這小邑,是南方的常例,日光佳麗,四圍的峰巒碧到成藍的。他所誕生的宅前,楊和櫟的枝條正在吐芽,尤其是薩文那,因為更南,在美觀的街道上,滿開著桃花,柳樹的芽顯著嫩綠了。他的少年時代,是度在這樣秀麗的山河里的。攜著渥特渥思的詩集,他常在河邊徘徊。后來過著北方的生活,他大概一定還神往于故鄉(xiāng)的景色。他全生涯是南人。所以倘是死,他就愿意死在桃花盛開的三月里。當(dāng)寒冷的二月,圍繞著冷淡的共和黨的政治家們而死,無論怎么想,總覺得是悲慘的。

  他記載培約德所生的故鄉(xiāng),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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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生于英國東南端的薩瑪舍忒細亞的。這是小小的農(nóng)園和牧場的地方。有丘,有沼,有向陽而下降的谷,潮風(fēng)挾著霧,包在愉快的氛圍氣中的地方。培約德漫游完畢之后,也說,除西班牙的西北海岸之外,天下不見有如此的地方。這樣的山河之氣,大概一定浸潤于少年培約德的腦里,而且很渲染了他的為人的。所以他也如這鄉(xiāng)國一般,兼有著光,變化,豐醇,想象的深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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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可以移作批評他自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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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他的女性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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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遜的《培約德論》中,說著他自己的趣味性行的處所,是興味頗深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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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以得之于母的天稟的舌辯,愉悅了為他之友的少數(shù)有福的人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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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培約德是短命的,五十一歲就死掉了。法蘭西的條爾戈(T. Turgot)和康陀爾綏,雖然是偶然,都死于五十一歲。以這一點而論,則威爾遜的六十七,穆來的八十六,乃是少見的長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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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雖然短命,他的生涯卻是興味極深的生涯。何以呢,因為他將一般以為不能并立的兩件事——商務(wù)和文學(xué)——兼?zhèn)溆谝簧恚魏我幻娑紱]有受著妨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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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點,是盎格魯撒遜文化的特征罷。一面和實務(wù)相關(guān),一面做著思想底工作,不就是使英國所以偉大如今日的緣故么?嘗了實際社會的經(jīng)驗的人,這才能嘗試真正的政論的。歷來世界的政治學(xué)上的文獻,大抵成于實務(wù)家之手。亞里士多德(Aristoteles)曾和亞歷山大王參與政治的實際;馬基雅惠利(Machiavelli)也是體驗了意大利政治的表里之后,才發(fā)表他的政治論的。約翰穆勒在久為公司辦事員的生活之間,編成了他的經(jīng)濟論和政治論。培約德也是銀行的辦事員,過著平板的生活,而觀察著社會的實相。在學(xué)者中,象威爾遜那樣對于實社會的問題有著興味者,是少有的。然而,假如他并不從大學(xué)校長一躍而為州知事,為大統(tǒng)領(lǐng),在他生涯的初期,略度一點做議員的實際生活,則他之為大統(tǒng)領(lǐng)的治績,后來當(dāng)不至于有那樣的蹉跌的罷,這是大家所惋惜的。

  威爾遜于是還論及培約德的母親。這是表現(xiàn)著威爾遜的女性觀的。威爾遜直到晚年,還反對婦女參政權(quán)。他在一九一七、八年頃,還抱著良妻賢母主義的思想。待到看見了歐洲戰(zhàn)爭中的婦女的工作,也能和男子一般,這才深深感服,贊成婦女參政權(quán)了;這是一九一八年九月在上議院的演說才始聲明的。那時以前,他所推賞為理想的女性者,是奧斯丁(Jane Austen)的小說《自負和偏見》里叫作伊利沙白的一個年青女人,以及萊思(E. M. Lane)所作小說《南錫斯臺》的女主角。

  對于培約德的母親,威爾遜曾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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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除容色美麗之外,還抱著給人以生氣似的優(yōu)越的奇智。這樣的精神,是我們所最愿見于女性的?!褪?,雖使聽者為之動而不因之怒,雖聳動人而不與以局促之感,雖使之娛樂而在娛樂中即靜靜地隱與以教訓(xùn)的精神?!?/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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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即這樣地刺戟她的明敏的愛兒,使他起攻學(xué)之志,使他娛樂,使他努力,一生作了有益的伴侶。這事仿佛是給了威爾遜很深的印象似的,他和我談話的時候,還以幽靜的口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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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是幸福的人。他有好母親?!?/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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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遜是始終想念著女性的感化之及于偉大的男性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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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培約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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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愛倫敦的市街。他是都會的贊美者。人間生活研究者的他,愛著都會生活,是當(dāng)然的。離了人間,即無政治。這一層,他是有著可作政治學(xué)者的天稟的性情。所以他,從沒有離開倫敦至六星期以上,說不定這也是他之短命的一個原因。

  他是繼承了父業(yè),做著船主和銀行家的事的,到后來,則做了有名的經(jīng)濟雜志《倫敦經(jīng)濟家》的主筆。從這時候起,這雜志便占了歐、美兩大陸的財政金融問題的指導(dǎo)者的地位,人們至于稱培約德為無冠的財政大臣了。這時候,他還和朝野的名士交游,目睹英國財政界的情誼,就作了那名著《英國憲法論》。這一卷書,真不知怎樣地影響了威爾遜的政治思想,因此也不知道怎樣地影響了美國現(xiàn)代政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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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最使我們佩服之處,是他有著諒解下根之人的力。具有了解比自己知能較低的人們的力與否,是真的天才的試金石。他以多年參與實務(wù)的關(guān)系上,知道實務(wù)家的資格,是存于簡潔的義務(wù)心和徑直的忠實心。因為有此,所以世間是安定的,成為可居的世界。支配這世界者,是平凡人,這事,他是領(lǐng)解著的,而他還具有了解這些平凡人的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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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遜于是進而對于平常人加以詳細的說明;終于得到結(jié)論道,真的成功的政治家,是平凡政治家。他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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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一般平凡人,覺得即使自己來做,也不能更好的政治家,是立憲治下最占勢力的政治家?!?/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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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更進一步,以為使社會統(tǒng)一結(jié)合之力,是沒有生氣的平凡的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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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培約德說過的,惟有羅馬人和英吉利人似的沒有智慧的國民,能長久成為自主底國民。這是因為既無智慧,也無想象力,不想另外試行一點新的事,這國便自然長久繼續(xù)下去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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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也這樣說:——

  “所謂立憲政治家之典型者,有平凡的思想,有非凡的手段的人之謂也?!倍乙载枺≧obert Peel)為最好的例子。

  羅拔丕爾這人,我以為是有趣的研究的對象。批評過丕爾的迪式來黎的話有云:“丕爾是欠缺想象力的政治家。”這是因為迪式來黎自己是極富于想象力的政治家的緣故,所以深切地覺出了丕爾的這一個弱點的罷。然而許多歷史家說,丕爾在英國之為議院政治家,是無人可與比肩的第一的人杰。我自己想,倘將這英國首相丕爾,和原敬來比較其時代和人物,大概可以成就一種很有趣的研究的罷。

  威爾遜對于想象力——Imagination——曾有有趣的研究。他以為想象力有兩種,一是創(chuàng)造的想象力,又其一,是理解底想象力。前者是空想,后者是理解。于是更將理解底想象力分為二分,其一、是照著行動的前路的燈火,又其一、是電氣似的刺戟奮發(fā)人的力。培約德屬于前者,嘉勒爾(Th. Carlyle)屬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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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不象嘉勒爾那樣焦躁,憤怒。他比嘉勒爾更有正視事物的力。他知道愚笨的力量和價值?!?/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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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約德是悟入了東洋之所謂“運根鈍”的真諦的。魯鈍者,是國家社會的礎(chǔ)石,因為有此,所以人間能夠繼續(xù)著平凡的共同生活,而自治的政治得以施行下去的。

  威爾遜這樣地對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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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被人責(zé)難,以為太不聽別人的意見。然而我這樣地當(dāng)著大統(tǒng)領(lǐng),施行政治,是為著亞美利加全國的人們的。即便會見了聚在這首都里的少數(shù)的政治家,又有什么用呢?我倒不如當(dāng)決定大事的時候,就關(guān)在這屋子里,安靜地冥想起來。我是純粹的亞美利加人。所以我就去問在我的心底里的真的亞美利加人的意見。亞美利加的一平民,對于這問題,是怎樣想的呢,自問自答著。這樣地所得的我的決心,是亞美利加人全體的決心。不是住在華盛頓的少數(shù)政治家的決心。所以我無論受了怎樣的責(zé)難,也不迷惑的。因為大統(tǒng)領(lǐng)是全國民的公仆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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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這幾句話,和培約德的議論一比較,那一致符合之跡,是歷歷可見的。

  要而言之,威爾遜者,是偉大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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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新時代的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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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威爾遜之死同時,亞美利加將分劃一個時期,從此進向別的時代去了罷,我很覺得要這樣。也可以說,他是亞美利加的新時代的開幕的人。然而要更切帖,則也可以將他算作亞美利加的舊時代的收束的人。亞美利加從此一定將以非常的速力,變化起來。而從這新的亞美利加受著最大的影響者,是日本。所以我們一面贊嘆威爾遜的人物和時代,一面也應(yīng)該刮目看著將來的美國的新性的。

  要而言之,這是人口和土地的問題。

  哈佛大學(xué)的教授伊思德博士在他的近作,稱為《立在歧路上的人類》這一部書里,曾切言從今再過七十六年,即一到紀(jì)元二千年,則地球上的人類當(dāng)達三十五億;而人類生活遂陷于非常的困難。這原不是必待教授而后知道的事。人口和食物的問題刻刻加緊,是我們在最近十年間的日常生活上所經(jīng)驗的。以前的美國,是在那廣大的沃野上,生活著寥寥的少數(shù)人。所以美國的內(nèi)政、外交,即都以肚子飽著的國民為基礎(chǔ),這時代,不妨說,已以威爾遜的治世八年為結(jié)局,永久逝去了。和此后的日本人有交涉者,乃是人口逐漸充滿起來的新美國。

  英國的政治家麥珂來(Th. B. Macaulay)卿,是沒有贊成十九世紀(jì)初在英國的選舉法擴張的。人以美國的普通選舉為例,去詰問他。他立即揭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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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美國,實行著民主政體,略無障礙者,因為美國有無限的自由土地的緣故。一到將來,喪失了這自由土地,苦于沒有可耕之地的時候,這才可以說,到了試驗美國政治家的真手段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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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南北戰(zhàn)爭的數(shù)年前后,他給美國的友人的書翰中,也說著一樣意思的話。這達見,到了今日,才始漸為美國上下所認識了。

  第三代大統(tǒng)領(lǐng)哲斐生,也抱著和麥珂來相同的見解。他在一七八一年的年底,寫給駐在巴黎的美國公使館書記官馬波亞的信里,曾力陳“主農(nóng)論”,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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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地的人們,是神的選民——倘若神是有選民的——神在他們的胸中,貯藏著質(zhì)實純粹的德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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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更進而主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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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制造工業(yè)的執(zhí)行,則愿以歐羅巴為我們的工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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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怕由工場勞動者的增進,成為美國國民德操低降的原因,而以農(nóng)民的道德,為國家的基礎(chǔ)的。但是,我們于此所當(dāng)注意者,是他之所謂農(nóng)民,乃是自作農(nóng)民,在大體上,即是中地主的意思。這是他和麥珂來所論的歸一的地方。

  這二大政治家,是不約而同,將美國民主政體的基礎(chǔ),歸之于自作農(nóng)民的道德和經(jīng)濟生活的。就是說,惟在美國有無限的空地,凡有肩一把鋤的男人,都能成為頂天立地獨立不羈的地主的時代,才能望美國民主政治的發(fā)達。羅馬建國之初,也是自由而平等的自作農(nóng)民的國家。羅馬的衰亡,是始于自作農(nóng)民因了大資本家的壓迫,喪失其自由的時候的。

  選出威爾遜,支撐威爾遜的政策者,是這些美國中西部一帶的農(nóng)民,然而美國的國本,在暗中推遷了。自作農(nóng)民被大地主所壓迫,逐漸變?yōu)橘U耕農(nóng)民了。農(nóng)業(yè)勞動者漸次從田園移到都會的工場去。于是和從來全不相同的東歐諸國的移民,則作為工場勞動者,而流入美國。一到美國的人口從一億增到二億的時候,便已經(jīng)不是先前似的單是盎格魯撒遜系的農(nóng)民,這時候,轉(zhuǎn)旋亞美利加的政治家,已不能是威爾遜了,當(dāng)這時候,世界是在入于太平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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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拉孚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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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秋天的總選舉,誰當(dāng)選為美國的大統(tǒng)領(lǐng)呢,是頗有興味的問題。

  現(xiàn)在揭出姓名來的候補者之中,三人各有不同的特色,牽引我們的注意。一個,是現(xiàn)任大統(tǒng)領(lǐng)的共和黨的柯列芝(C. Coolidge),又一個,是民主黨的麥卡陀(W. G. McAdoo),此外的一個是聽說要組織第三黨的拉孚烈德(Robert Marion la Follette)。

  以紐約為中心的東方一帶的資本家,希望柯列芝的再選,是當(dāng)然的。他那樣的平凡的政治家,不很給政局以變化,所以惹起我們的興味也不多。

  但到民主黨的麥卡陀,卻完全兩樣了。他雖然曾是服爾街的財權(quán)的顧問律師,而中途卻頗顯明了進步主義的色彩。做著威爾遜內(nèi)閣的財政總長的他的治績,是被稱頌為哈彌耳敦以來的能手的。做著戰(zhàn)爭當(dāng)時國辦的鐵路的總理的他,很改善了勞動者的待遇,頗使許多資本家氣憤。尤其是退職之后,一有礦山勞動者同盟罷工的事,他便從紐約的事務(wù)所突然發(fā)表了聲明書,列舉了有利于坑夫的數(shù)字,這越使資本家氣憤了。他就被攻擊,說是想做大統(tǒng)領(lǐng),所以去買勞動者的歡心。但他對于這樣的政敵的攻擊,完全不管,只是如心縱意的做。他在財政總長時代,娶了年青的威爾遜的女兒作為后妻,尤給他的政敵以攻擊的材料。所以威爾遜在世時候,他是不出來候補的。他還有一個政敵,叫作麥可謨,這年青的麥可謨,是使威爾遜選為大統(tǒng)領(lǐng)的最有力的人。然而他想做檢事總長而不得,固辭了駐法大使,終身怨著麥卡陀,在不遇之中窮死了。一九二○年的大統(tǒng)領(lǐng)豫選會時,他還于病后特到舊金山來,為擊破麥卡陀而奮斗。但在威爾遜去,麥可謨?nèi)チ说慕袢?,麥卡陀的星頗有些亮起來了。他的腦也許比威爾遜好罷。但在思想上,總不見得是威爾遜的后繼者。

  最惹世間的興味的人,倒是拉孚烈德罷。他是真正老牌的亞美利加人;是一世的快男子。他在威斯康辛州的知事時代,曾以他的進步的設(shè)施,聳動了全美的視聽。達孚德的大統(tǒng)領(lǐng)時代,他曾率領(lǐng)了上議院的謀叛組,屢陷達孚德于窮地。一九一二年的共和黨大統(tǒng)領(lǐng)豫選會時,他被羅斯福摔了一交;于是深恨羅斯福。美國對德宣戰(zhàn)以前,他高唱著平和論,震撼了一世。開戰(zhàn)以后,全國民的迫害遂及于他和他的一家;終于連將他逐出上議院的議席的動議都提出了。但他卻毅然和所有迫害抵抗,為真理和自由而奮斗。

  因為威爾遜在平和會議和歐洲的政治家妥協(xié),失了人望之后,全美國自由主義者的人心,便逐漸歸向拉孚烈德去。一九二○年的總選舉,帶著社會主義色彩的農(nóng)民勞動黨,將推他為大統(tǒng)領(lǐng)候補者。但他因為自己是自由主義者而非社會主義者,將這拒絕了。到一九二二年的選舉,在美國上下兩院的共和黨的多數(shù)一減少,他所率領(lǐng)的第三黨,遂隱然握了美國政界的casting vote(決定投票)。這離他幾乎被逐于上議院的時候,不過五年而已。世上炎涼之變,是可觀的。

  他是短身材,赭色臉的,眼光爛爛,一見象是小獅子似的風(fēng)采。而議論風(fēng)發(fā),一激昂,便抓住對手的肩頭,向前直拖過去。初會的時候,我沒有留心,幾乎被從椅子上拉下去了。其時他正講著農(nóng)民的苦境,感慨之極,所以隨手亂拉近旁的人的。其次,他又一面講著什么事,忽然站起,用力一拉我的左腳。我用兩手緊捏著椅子,踏住了。他于是就在屋子里轉(zhuǎn)著走。對于自己的議論一激昂,他仿佛就完全忘其所以似的。那天真爛漫的毫無做作的樣子,真使我深深佩服了。

  他是精力的塊似的人;不熄的火團似的人。單是這一點,來做應(yīng)該冷靜的行政長官,也許就不合式。但我想,這樣的人,是只在亞美利加才能有的。在目下亞美利加的過渡期,他和羅斯福似的人,是應(yīng)時代的要求而生的。而這樣的人一增加,于是美國和英國的差異,也就逐漸明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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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使英國偉大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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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回英國勞動黨內(nèi)閣的出現(xiàn),其給予全世界的感動,是很不平常的。去今正是十九年前,我是第一高等學(xué)校的學(xué)生,曾以非常的感慨,遠眺著班那曼內(nèi)閣的出現(xiàn)。而且心跳著讀了登在那時定閱的《評論的評論》上的威廉斯臺德所作的新內(nèi)閣人物評。青年卡諦爾繼老張伯倫之后而為殖民次長,工人出身的約翰朋士做了閣員,都以為是殺罕的事件。然而較之這回的勞動黨內(nèi)閣的出現(xiàn),卻還要算溫暾得很了。尤其是,英國總是不待革命,而秩序整然地順應(yīng)著時勢的變化,進行下去的樣子,我以為是大可羨慕的。

  倫敦維多利亞停車場略南,在遏克斯敦廣場的勞動黨本部的光景,就記得起來。那三層的煤黑的磚造屋子里,充滿了忙碌地出入的人們了罷。高雅的顯泰生的笑容,刻著長久的苦戰(zhàn)之痕的麥唐納的深刻的表情,一定從中可以看見。想起來,歷史是很久了。十九世紀(jì)初頭的急進黨徒(Chartist)的運動姑且勿論,最初送兩個勞動者議員到議會去,距今就正是五十年。而終于到了勞動者在貴族崇拜的英國里,組織獨立的內(nèi)閣的時候了。這也可以說是比俄國革命,比德國革命,有更深的意義的。因為和穆勒所說的“不知過去而加以蔑視的新機軸,都容易以反動收梢”的話的意義,可以比照。過去的傳統(tǒng),我們是不能全然脫離它而生存的。蔑視了過去的激變,必遭這過去的力所反噬,撥回到比以前更甚的反動政治去。這是世界歷史已經(jīng)指示過我們許多回的教訓(xùn)。然而英國這回的政變,卻如成熟的果實,從枝頭落下似的自然。所以不象會后退;更何況以反動政治收梢那樣,是絲毫也不會的。

  原因該有種種罷,但在我的眼中,以為最大的理由者,乃是因為英國人已經(jīng)悟入了中庸的道德。所謂moderation(中庸),是英國民的真性格。他們于凡有政治、文學(xué)、經(jīng)濟、外交,都無不一貫以中庸之德。身體壯健而意志強固的他們,病底的極端,無論作為思想,作為行為,是都不容納的。無論什么時候,總?cè)∑骄?。史家房龍評古希臘道:“中庸之道,始于希臘。”然而也可以說,在近代,領(lǐng)會了這事者,是英國?,F(xiàn)在試細看英國勞動黨內(nèi)閣出現(xiàn)之跡,也就可以窺見英國人的通性的moderation的發(fā)露。所以并無歐洲大陸諸國的激變那樣的演劇味,而同時也沒有那些國度似的反動底后退之憂。

  德國既敗北,結(jié)了停戰(zhàn)條約的這一夜,美國的思想家華爾博士忽然對我說:——

  “何以后進的德國,敵全世界而敗,富強四百年的英國,交全世界而勝的呢?”

  更自己對答這問題道:——

  “一言而盡。曰:moderation。德國不知中庸之德而自亡,英國常留著二分的寬裕,而掌握了世界的霸權(quán)了?!?/span>

  少頃之后,他于是又說道:——

  “日本所可以學(xué)學(xué)的,是這一點?!?/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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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女王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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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勞動內(nèi)閣的出現(xiàn),倒并沒有很給我感興。最使我發(fā)生感慨的,是直至勞動黨內(nèi)閣出現(xiàn)為止的路徑;是曾以議院政治頒給全世界的英國,現(xiàn)在又將以新的政治的原則和實際底活用頒給全世界的一件事。

  這要而言之,是菲賓協(xié)會(Fabian Society)的人們的四十年努力的結(jié)果。是繼續(xù)了四十年質(zhì)實艱難的努力,到底得了今日的收獲的。那達見,誠意,粘韌的底力,實在使我們敬服。

  在倫敦勞動黨本部里,和副書記密特爾敦君談天的時候,他突如說:——

  “英國勞動黨的本體,是六百五十萬人的勞動組合員。然而轉(zhuǎn)旋這六百五十萬人的動力,是四萬人的獨立勞動黨員。而指導(dǎo)這四萬人的政治家者,則是僅僅四千人的菲賓協(xié)會會員。菲賓協(xié)會是英國勞動黨的頭腦?!?/span>

  自己以筋肉勞動者出身的密特爾敦的這些話,是含著深的意味的。

  菲賓協(xié)會的歷史,是從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十六個青年男女,聚會在倫敦的股票交易所員辟司君的小小的家里的時候開始的。從此隔一星期聚集一回,作社會問題的研究,這就是起源。這也不過是無名的青年們的集會。然而奇怪,從此同志竟逐漸增加,發(fā)表了深邃的研究,遂隱然成為從英國的思想界,擴大而轉(zhuǎn)動世界的思潮這模樣了。但是,于此也有兩個大原因,助成了這幸運的發(fā)達的。

  其一、是時代;又其一、是人物。就是,當(dāng)時的英國,是在最合于這樣的研究團體的發(fā)達的境遇上,而會員之中,又來了惠勃夫婦(Sydney and Beatrice Webb),來了培那特蕭(Bernard Shaw),來了華拉司(Graham Wallas),來了阿里跋(Sydney Olivier)。這些人們,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成就了可以將永久的痕跡遺留史上的事業(yè)了,而在當(dāng)時,則全是無名,無產(chǎn)的青年。然則映在這些富于感激性的純潔的青年男女的眼中的當(dāng)時的英國,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呢?

  這正是迪式來黎的光怪陸離的六年間的內(nèi)閣已經(jīng)倒掉,格蘭斯敦的第二次內(nèi)閣成立得不多久,而那密特羅襄征戰(zhàn)的獅子吼,還在鳴動于全英國的時分。正是外以迪式來黎的外交的手段,國威大張,內(nèi)由格蘭斯敦的道德底熱情,民心振起的時候。尤其是維多利亞女王年屆六十四歲,盛年時的劇烈的氣象,將漸入圓熟之期,民望日隆的時代。

  斯忒律支在被人稱為不朽的名著的《維多利亞女王傳》里,記載那時的女王,這樣說:——

  “慌張忙碌的日子過去了。時光的難測的撫觸,已現(xiàn)于女王的臉上。年邁靜靜地前來,置溫和的手于女王之上。頭發(fā)的顏色,從灰色變成銀色了。在漸就圓熟中,容顏漸增了溫婉。略肥而低的身體,借著杖子徐行。而同時,女王的身上也起了變化了。迄今為止,許多年以批評底,較確,則不如說是以反感對女王的國民的態(tài)度,都一變了?!?/span>

  這樣子,內(nèi)外兩面,都到了英國的繁榮時代。

  所以英國有名的評論雜志《旁觀報》,在一八八二年夏的志上,這樣說:——

  “英國未嘗有今日似的平和而且幸福?!?/span>

  然而全英國的青年的胸中,卻有難以抑止的煩惱。而這漲滿了英國全土的青年的煩惱,遂產(chǎn)生了菲賓協(xi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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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 菲賓協(xié)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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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這漲滿了英國全土的青年的煩惱,是什么呢?就是一見似乎達了平和幸福的絕頂?shù)漠?dāng)時的英國,而那深處,卻萌芽著激烈的思想底動搖。而且當(dāng)老年的英國人和中年的英國人們陶醉于英國的繁榮之際,青年們卻睜開了銳利的心眼,洞見了正在變化的一種時代相。

  當(dāng)時的青年們,是失望于政治家了。那結(jié)果,是青年的心完全從政黨離開。對于政治家之無學(xué)和政黨的無定見,無話可說了。而使當(dāng)時的英國青年煩惱者,尤其是沒有思想底指導(dǎo)者,他們常感著彷徨于暗夜的曠野上似的寂寞。

  威爾士(H. G. Wells)在那《世界史大綱》里,喝破道:“英國在十九世紀(jì)后半五十年間,被叫做格蘭斯敦這一個無學(xué)的政治家所支配?!边@雖似奇矯之言,而實不然。格蘭斯敦精通希臘的古典,是確鑿的;他懂得神學(xué),也確鑿的。但作為十九世紀(jì)后半的政治家,則他卻缺少最要緊的知識。這一點,他的政敵而貴族黨的首領(lǐng)迪式來黎的識見,要高明得多。迪式來黎是在那小說《希比爾》里,已經(jīng)豫見了將要起來的社會運動的。抱著比這兩人更進步的思想的政治家,是年青的約瑟張伯倫。但這快男子后來卻一轉(zhuǎn)而埋頭于帝國主義了。以政界的巨人,尚且這樣地對于社會問題并無理解,則在當(dāng)時的英國,別的群小政客之盲聾于變遷的時代相,不問可知。所以一見似乎泰平無事的維多利亞女王后期,其實乃是孵化著當(dāng)來的暴風(fēng)雨的重大的時代。

  老年中年的人們和青年的思想底分離,在家庭為尤甚。父母和子女之間,因思想底差異而起的沖突,是不絕的。到處重演著家庭的悲劇。這是達爾文的進化論發(fā)表后二十二年??梢苑Q為“人文史上的大革命”的大發(fā)見,于老人們卻并無影響。在老年中年的人們,比這窮學(xué)者的著作,倒是內(nèi)閣大臣的演說和大富翁的意見,不知道要切要得多少倍。但在純潔的青年,則達爾文的原則,卻是萬分重大的事業(yè)。較之一時的富貴權(quán)勢,更其尊重貫萬世的真理的發(fā)見的青年們,遂為達爾文的進化論所感奮了。斯賓塞和赫胥黎這些學(xué)者,又來祖述了以指導(dǎo)民心。然而中年以上的人們,對于這些學(xué)者的著作卻不加一顧。于此遂有了老年和青年的思想底反目。

  和達爾文并駕,震動了當(dāng)時的青年的思想,是法蘭西的哲學(xué)者恭德的新理想。他的人道主義,被看作暗夜的炬火一般。這是從根本上變革從來的社會組織,而建設(shè)以純正的理性為根據(jù)的新社會的新福音。要而言之,無論是達爾文,是恭德,都是對于碰壁的十九世紀(jì)的文化,給與一大轉(zhuǎn)向的獅子吼。

  加以顯理喬治的單稅論,又從美國的一角響過來了。這又震動了英國的青年。他們已經(jīng)不能像先前一樣,安住在傳統(tǒng)和習(xí)慣里,過那不加思索的生活了。

  這一年——一八八三年,是約翰穆勒死后的第十年。當(dāng)時的英國人對于穆勒所抱的感想,我們是連想象也不能夠的。穆勒的一言一語,實有左右當(dāng)時英國的社會思想之觀。穆勒一死,青年們就失其師表了。而穆勒所遺的著作則甚動人,成為崇拜的中心。穆勒在那《經(jīng)濟學(xué)》上,用了表敬意于社會主義的寫法,即給了青年以深的印象,使青年生出加以研究的意思來。就在這一八八三年的三月十四日,馬克斯死在倫敦了;但馬克斯對于當(dāng)時的菲賓協(xié)會的創(chuàng)設(shè)者們,卻并無影響。

  菲賓協(xié)會是在這樣的氛圍氣中產(chǎn)生的。因為在時代的底里所伏流的急潮,震動了強于感受的青年的心胸,使生這樣的感想:——

  “英國若照原樣,是不行的?!?/span>

  菲賓協(xié)會竟至成立為一種會,是其翌年,一八八四年的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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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惠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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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菲賓協(xié)會正式成立起,至英國勞動內(nèi)閣的成立,恰需整四十年。這一定是他們立這協(xié)會的時候,所未曾夢想的罷。他們所決議的會的目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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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立依最高尚的道德底基礎(chǔ),以再造社會為究竟的目的的會?!?/span>

  當(dāng)選定名稱時,依波特摩亞的提議,稱為菲賓協(xié)會。這意思,是說,凡有志于社會改良者,當(dāng)如羅馬的名將菲彪斯(Fabius Quintus)之戰(zhàn)班尼拔爾(Hannibal),用常避銳鋒,以逸待勞之策,遂于最后的一戰(zhàn),大敗班尼拔爾似的,在羽翼未成時,和強大的舊勢力作正面沖突,是愚蠢的。當(dāng)以逸待勞。我們當(dāng)無論多少年,也隱忍自重。因此,遂定了這名稱。果然,他們隱忍了四十年之久,到底造成勞動黨了。無名青年的努力之不可侮,這就是證據(jù)。

  但在當(dāng)初,他們是沒有什么定見的。不過以為這樣下去,總歸不行,為確保人類生活的幸福計,應(yīng)該改造現(xiàn)社會。這也可見他們并非空疏的夸大妄想狂的一群。為這樣的主義而戰(zhàn)斗的確信,也未曾一定的。僅是抱著謙虛而誠實的煩惱和懷疑。

  他們隔星期會集一次,朗誦自作的論文,并且互相批評。后來漸漸發(fā)行小本子,頒布于各地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團體,何以成長發(fā)達到這樣的呢?這是因了下列的兩個原因的。第一、是合于時代的要求,而且走了別的同類團體的先著;第二、是會員中得了有為的青年。

  協(xié)會的正式成立這一年的五月十六日,叫作培那特蕭的二十七歲的青年初次出席;九月五日,遂被選為會員。他忽然現(xiàn)了頭角,翌年一月二日,即當(dāng)選為干部的一員了。其年的五月一日,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惠勃(現(xiàn)內(nèi)閣商務(wù)大臣)入會。這在菲賓協(xié)會的歷史上,是可以紀(jì)念的日子。為什么呢?從此以后,他的功績之顯著,至于要分不清是菲賓協(xié)會的惠勃呢,還是惠勃的菲賓協(xié)會了。和他同時,又有同是殖民部的小官什特尼阿里跋(現(xiàn)內(nèi)閣印度事務(wù)大臣)入會。其翌年一八八六年四月,叫作格蘭華拉司的青年入會。于是菲賓協(xié)會的四枝柱子就齊全了。

  那時惠勃還是二十六歲的青年。他并不踐大學(xué)的正規(guī)的課程,而應(yīng)各種的競爭試驗,顯示著優(yōu)秀的成績。在往考殖民部的文官高等試驗,走到試驗場時,一個大學(xué)出身的應(yīng)試者看見這矮小而穿著不合式的衣服的青年,誤會官廳的小使,托他做事,他便昂然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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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你一樣是應(yīng)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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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在數(shù)百人的競爭者之中,他以第二名的成績合格,進了殖民部了。然而官僚生活,他是不能滿足的。他便孳孳地研究經(jīng)濟學(xué)。在菲賓協(xié)會里,他遂忽以頭腦的明晰拔群。從此菲賓協(xié)會的文獻,便幾乎都成于他一人之手。七年后,他三十三歲的時候,當(dāng)選為倫敦市會議員,于是離開官界,而作為不羈獨立的思想家,開始了一半政治,一半學(xué)究的生活了。英國有了新的社會主義的研究,虧他之處是很多的。威爾士做的小說《新馬基雅惠利》中,用了阿思凱培黎這姓名而出現(xiàn)的就是他。成于威爾士之筆的培黎即惠勃的印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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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思凱并沒有他夫人那樣的體面的風(fēng)采。

  “然而是結(jié)實的矮小的人,圓的下部突出的平得異樣的寬廣的,平平滑滑的臉,一見也如額在臉中央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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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見惠勃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歲以上了;但就如威爾士所寫那樣的人。威爾士還寫出培黎君的特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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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從著作得了錢,即刻增加起書記來,是這人的化費,用許多助手,做著各種精密的調(diào)查,時表的針?biāo)频那诿愕娜??!?/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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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子,用了在海底里筑起珊瑚島來的蟲一般的熱心,惠勃將改造英國的文獻,默默地完功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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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 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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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較之惠勃的陰沉的書齋生活,蕭的活動,是熱鬧的。他的存在,真不知道要給菲賓協(xié)會多少明亮。不但此也,假使沒有他,菲賓協(xié)會被威爾士蹂躪了也說不定的。他和威爾士的爭鬧,是學(xué)究底的菲賓協(xié)會史中的一個大場面。

  現(xiàn)在雖然是世界的大文豪的蕭,但在年青時加入菲賓協(xié)會的時候,卻也曾刻苦,也曾用功。只要看他自己所寫的處所,就可以想見他努力的痕跡。是有志于政治和社會運動者所當(dāng)熟讀玩味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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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執(zhí)拗地巡行著,只要有討論會和市邊的小討論會演說會,便去講演,至于使朋友們以為發(fā)了瘋了。有時是開一個擬國會,自己當(dāng)作地方局總裁,提出菲賓協(xié)會內(nèi)閣的法案去。每日曜日,一定要講一通自己所要研究的題目。這樣地漸漸對于地租、利子、利潤、保守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勞動組合主義、民主政體這些問題,可以無需稿子,能夠演說,也才始領(lǐng)悟了社會民本主義,而且能夠向無論怎樣的聽眾,都從聽眾的地位上,向他們說教了。(中略)

  “凡是有志于研究社會主義的人,倘沒有將一周間的兩三晚上用在演說和討論上的熱心,是不行的。倘想得到世間的知識,則非有即使用了怎樣齷齪的,零碎底方法,也要得到它的覺悟不可。也上戲場,也跳舞,也喝酒,也向情人的交際,倘沒有無處不往的元氣,就不成。倘不這樣,是到底不能成一個真的思想宣傳家之類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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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用了這樣的情熱,才成了英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雄辯家的,便是今日,也說在英國誰都比不上蕭的善于談?wù)?。這是青年時代這樣火一般的熱心的練習(xí)的獎賞。民主政治之世,是言論和文章的時代;寡頭政治之世,是面談的時代;官僚政治之世,是事務(wù)的時代。孰好孰壞的區(qū)別是沒有的。要而言之,是遇到了那時代的人們的幸不幸。這里無非說,蕭是生在英國那樣的民眾政治的國度里,磨練了他文章和辯論的武器,風(fēng)靡著一世罷了。

  他一面練習(xí)辯論,一面也以文章為菲賓協(xié)會盡力。從這協(xié)會所發(fā)表的所謂《菲賓論文》,曾經(jīng)蕭的推敲的很不少,所以除內(nèi)容充實之外,也以文字之洗煉動人。從一八八四年起至一九一五年止的三十一年間,協(xié)會所發(fā)行的論文計一百七十八篇,單行本十九本。其中蕭的論文十三,單行本一;而成于惠勃的手者,則論文三十八,單行本四。他們黽勉之跡,即此可以窺見了。

  協(xié)會自此又進而活動于倫敦市政;作為全國底運動,則努力于八小時勞動問題,且試行地方游說,設(shè)支部于各地,在各大學(xué)內(nèi)也設(shè)起支部來。自此更與自由黨相聯(lián)絡(luò),參畫國政。但一八九三年獨立勞動黨一成立,菲賓協(xié)會員加入者頗多。一九○○年,勞動代表委員會成;至一九○六年,這改稱英國勞動黨,遂即被包含于這大組織中,一直到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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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 威爾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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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賓協(xié)會的歷史中,頗有興味的一出,是威爾士和別的老會員,尤其是和培那特蕭的大鬧。

  威爾士的成為菲賓協(xié)會員,已經(jīng)頗屬后期了,在一九○三年的二月。比惠勃和蕭的入會,要遲到十八九年。而那入會的動機,則如他的《二十世紀(jì)的豫想》的一九一四年版的序上所說,是由于惠勃夫妻的懇切的勸誘的。其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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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寫了這書以至今日之間,我嘗出入于菲賓協(xié)會。(原注:這anticipation是一九○一年才出版的,屬于威爾士初期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在回想起那時的突然的入會和大鬧的退會來,也是有趣的事。那時候,我是毫不知道那個協(xié)會的。然而這書,以及其次所作的《發(fā)達途上的人類》,卻將惠勃夫婦引到我的世界里來了。這兩人坐著腳踏車,趕忙從倫敦那邊跑來,對于我的著作加以批評,并且勸告說,入菲賓協(xié)會去,給同人們以刺戟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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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趕忙從倫敦那邊跑來”的一句,光景躍如,使人仿佛如見惠勃夫婦和威爾士的會見,是有名的文字。當(dāng)時是腳踏車的全盛時代,一想到連那謹嚴的惠勃也坐了這東西,趕忙跑來了么,我們便覺得浮出輕輕的微笑。

  于是威爾士遂成了菲賓協(xié)會的一員。其時是一九○三年的二月。

  一九○六年二月九日,他在協(xié)會的聚集時所朗讀的,是有名的題作《菲賓同人的弱點》的論文。他攻擊歷來的因循姑息的方針,且謂倘欲有大貢獻于社會改造,則當(dāng)中止了現(xiàn)在似的地下室運動,而堂堂地打出天下去。因為那文詞之有生氣,思想之有新機,他的數(shù)語,忽然惹起會內(nèi)的大問題了。和其時相前后,英國正舉行總選舉,自由黨以大多數(shù)破了保守黨;新起的勞動黨則從十一人一躍而為五十二人。菲賓協(xié)會為審查威爾士的提案,任命出特別委員來。這特別委員會的報告書,以一九○六年年底發(fā)表,一并也發(fā)表了從來的理事會的反對意見書。討論從這時起至翌一九○七年春止,續(xù)行了前后七回。那議論,是威爾士和蕭的個人底白兵戰(zhàn)。天下的視聽,集中于菲賓協(xié)會,會員加到前年的五倍,即加添了一二六七人了。威爾士朗誦他的原稿,至一小時。是他一流的名文。但可惜的是他全沒有演說的技巧。其翌周,培那特蕭即試加以有名的駁論。作為討論家,這兩個文豪,是不能相比較的。蕭的雄辯,將威爾士的所說斫得體無完膚。在聚集了一時天下的視聽的菲賓討論會上,威爾士于是大敗了。菲賓協(xié)會是幾乎被新來的威爾士所蹂躪,因蕭的雄辯而得救的。人說,假使威爾士是雄辯家,則英國的社會主義史怕要完全兩樣了罷。他自己回想當(dāng)時,以蕭的態(tài)度為不可解。至一九○八年的九月,他便退出協(xié)會了。

  威爾士在菲賓協(xié)會的活動,和他的退會同時告終。他并非可以跼蹐于一定的團體內(nèi)的性格的人物。天才都如此,他是有著難御的奔放性的。所以與其使他為團體的一員,倒不如為獨立不羈的評論家,為新意橫溢的著作家,更可有多所貢獻于社會。他是死于菲賓協(xié)會里,而復(fù)活于英國論壇上了。他的六十卷的小說、評論、歷史、時評,將作為二十世紀(jì)初頭的人類生活的記錄,永久留在文化史上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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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 吃著烙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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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勞動內(nèi)閣成立的一瞬間,浮上我的腦里來的,不是麥唐納,也不是顯泰生,卻是青年的滔納君的模樣。我想,滔納現(xiàn)在做著什么呢?

  初見滔納君的時候,是去今三年以前,即一九二○年秋十月。倫敦的秋易老,哈特公園的叢樹,那黃葉日見其臨風(fēng)飄墜了。通過了威斯忒敏司達寺左手的,古風(fēng)的中世紀(jì)一模一樣的門,順著紅磚路,就走到一個廣庭。四面有熏滿煤煙的磚造的房子。這地方是典斯耶特。我就在那三號的簡素的屋子的地下室里,會見了滔納。

  這地下室,是木桌旁邊圍繞著十二把粗木椅的食堂。一邊是一個大的火爐,就在那里打開三四個雞卵來,做烙雞子給人吃。是凡有對于勞動黨有同情的學(xué)者們,以每水曜日一點鐘為期,在這里聚會,和一盤烙雞子一起,啜著一杯加啡,縱談一切的處所。

  基爾特社會主義的提倡者科爾(G. D. H. Cole),霍勃生,現(xiàn)在做了衛(wèi)生次長的格林渥特,濟木曼,吞啤會堂的主干邁隆,滔納等思想界的新進們,都聚到這里來的。也因了他們所聚會的地名,稱為紅獅廣場同人。

  我的第一的目的,是在會見科爾。我對于年未三十,而震驚了全世界的科爾,是抱著強烈的好奇心的??茽柧邅碜谙鹊降奈业淖髠?cè)的時候,我不覺局促起來了。還是我大三四歲。這么一想,我就覺得深的羞愧之情。被介紹之后,暗暗地注意一看,是長身材的瘦而蒼白的青年。似乎是神經(jīng)質(zhì),看去總是象學(xué)者。我便覺到評論家拉特克理夫君在全國自由黨俱樂部里,吐棄似的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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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爾么?科爾是野心家啊。勞動內(nèi)閣一成立,會說要做總理大臣的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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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話,完全是壞話。科爾君不象是那樣的人。我一面這樣想,一面默默地吃著烙雞子。

  門推開了,橐橐地走進一個男人來。不甚合式的衣服和泥污的靴;不知道幾天不梳了,長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不剃的臉上,是稀疏的髭須。這奇怪的男子窘促地在別人的椅子后面繞了一轉(zhuǎn),便在我右手的恰恰空著的椅上坐下了。

  于是領(lǐng)導(dǎo)我的梭勃君紹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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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滔納,鄰座是從日本來的鶴見君呢?!?/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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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知道這原來是滔納(R. H. Towney),注意地察看他。試問倫敦各處的任何人,只有滔納的壞話一回也沒有聽到過。連那辛辣的拉特克理夫君,也激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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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滔納是了不得的。他是一無所求而從事于勞動運動的?!?/span>

  我想,那滔納,原來是這樣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么?

  他有著腴潤的紅紅的面龐,微笑著,默默地吃起烙雞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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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滔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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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東西以后,我和希爾敦君到勞動部,討了統(tǒng)計之類,回到旅店來。這一晚,看著威爾士的小說《莊嚴的探索》就過去了。后來雖然躺在床上,卻總是睡不著。因為不知怎地,仿佛覺得觸著了英國的真髓似的。

  在巴黎的客舍里過了半年之中,漸漸深感到英國的偉大。從紐約越大西洋以看英國,又從巴黎越英法海峽以看英國,英國的偉大,逐漸覺到了。我常常在賽因河畔徘徊,一面想:英國何以成了那么偉大的國度的呢?這偉大性的秘密,在那里呢?而到底似乎捉住了這秘密的本相,于是便整頓行李,渡到倫敦來。

  我每去訪問人,總提出這一個質(zhì)問:“請舉出代表現(xiàn)代英國的生命的五個人名來?!蹦腔卮鹗怯腥さ?。魯意喬治、諾思克理夫(Northcliffe),這是大概一致的。其次是小說家威爾士,這也大抵一致的。其次的兩個便很各別了。

  在床上想來想去的時候,于是聽到橐橐地叩門的聲音。跳起來開門一看,侍役拿著一封信立在外面。是倫琪君寄來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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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你所詢問的五個人:魯意喬治、諾思克理夫、威爾士,還有科爾和安該勒(Norman Angell)?!?/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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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禁爽然了。評論家的倫琪君,舉出年青的科爾和平和論者的安該勒來么?英國人的說話真可以。這人名使我很感動了。

  這一晚無論如何總是睡不著。便試將感想隨便寫在手帖上,這是我的積習(xí)。在這晚上,心里總?cè)霞{的事。安該勒是偉大的,科爾也偉大的。然而使英國偉大起來的,豈非倒是滔納那樣的人么?這樣的感想,在心里充滿了。

  我無端想起王政維新的事來。于是又想到大化改新的事。這兩個時期,是日本民族驀進的,跳躍的可夸的時期。那時候,是靈感了天啟的青年們,六七為群,聚在各處,辦著新時代的準(zhǔn)備的。一種純粹的感激,象是不可見的手,將他們一步一步推向前方了。恰如今天會見的壯年們的那樣。我忽然想,西鄉(xiāng)南洲這人的年青時候,不就如滔納似的人么?我并且任憑著自己的感激,試作了一篇《滔納之歌》一流的東西。因為覺得不愿意用散文寫。抄在這里的價值是沒有的,但現(xiàn)在重讀起來,單是我,卻便記起那夜的各種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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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 政治是從利權(quán)到服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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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人們,是想著悠久的人類的運命的。五十年后,無論是他們,是我們,都要化了白骨,成為黃土的罷。眼前的小得失,小波瀾,都要消得無影無蹤的罷。但是滔納和科爾的工作,是一定要年年增大的。他們生得不徒然。他們大約也要死得不徒然。他們是要永久活在人類文化史里的。這些人們的達見,和純一無垢的精神,是永遠培植英國的力。

  滔納是在比利時戰(zhàn)場上死過一回的,但延長了不可思議的生命一直到現(xiàn)在。所以他自己就算作已死之身,獻出全人來,以從事于社會運動。毫無所求的服事的精神,是拘囚了這壯年的靈魂的。映在并無私心的他的眼里的現(xiàn)代社會,是怎樣的呢?他在近作《基于獲得心的社會的弊病》里,曾指摘出現(xiàn)代社會以個人的物質(zhì)底利欲心為基調(diào),而不本于真的服務(wù)之念來。他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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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現(xiàn)代的文明的重荷者,并不如許多人所想似的,在產(chǎn)業(yè)產(chǎn)品的分配的不公平,經(jīng)營的專制主義,以至關(guān)于其施行手段的深刻的沖突。真的弊病,是在產(chǎn)業(yè)占了太出格的重要地位。產(chǎn)業(yè)者,不過是獲得我們的生活資料的一種手段。而將這當(dāng)作仿佛比別的一切人類活動更其重大的東西,于此就有現(xiàn)代社會的弊病。恰如十七世紀(jì)的人們,以宗教為人類最大的事業(yè),發(fā)生戰(zhàn)爭一般,現(xiàn)代的人們以產(chǎn)業(yè)為人類生活的最重大事,是錯誤的。所以要矯正現(xiàn)代的弊病,則當(dāng)使各人明白經(jīng)濟的利益不過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而得財者,乃是一種手段,將用以另達別的偉大的目的。就是應(yīng)該改造社會,使各個人的經(jīng)濟活動能力,隸屬于更高尚的社會底服務(w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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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看去很是平凡的真理,他是用了精密的實行手段說明著的。這就是說,要從以經(jīng)濟底權(quán)利為本的社會,改造成以社會服務(wù)為本的世界。而且因為是滔納,所以那一言更有千鈞之重。從碰壁的十九世紀(jì)的物欲全盛的世間,現(xiàn)在是出現(xiàn)了這樣的青年,正潛心于英國的社會改造了。這不和我們的王政維新的歷史很相象么?

  英國的勞動黨內(nèi)閣,是以這樣的偉大的背景出現(xiàn)的。使政治思想的根柢,從利權(quán)轉(zhuǎn)向服務(wù)去的運動,是英國最近的政變的基調(diào)。這單是僅止于英國的運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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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二月至三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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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門以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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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是小鳥似的東西,忽地飛向空中去。去了以后,就不能再捉住了。除了一出現(xiàn),便捉來關(guān)在小籠中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我們應(yīng)該如那亞美利加的文人霍桑(N. Hlaw—thorne)一般,不離身地帶著一本小簿子,無論在電車里,在吃飯時,只要思想一浮出,便即刻記下來。

  要而言之,所謂人生者,是這樣的斷云似的思想的集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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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思想和我們的實際生活之間,仿佛有著不少的間隔。也許這原是應(yīng)該這樣的。因為我們的生活,是想要達到我們所思索之處的努力的繼續(xù)。但即使如此,思索和生活之間,是應(yīng)該有一脈的連鎖的。而社會思想和社會生活之間,尤其應(yīng)該有密接的關(guān)系。然而事實卻反是,我們常常發(fā)見和實際生活相去頗遠的社會思想。有時候,則這思想和實生活全不相干,而我們卻看見它越發(fā)被認為高尚的思想。而且大家并不以這樣的事情為極其可怪,是尤使我們驚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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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仔細一想,也可以說是毫不足怪。人類之于真實的意義上的自由,是從來未曾享受過的,常在或一種外界的壓迫之下過活。所以我們就怕敢自由地思索,自由地發(fā)言。這傾向,在所謂專制政治的國度里,尤其顯著。因此,在專制政治的國中,我們不但不能將所思索者發(fā)表,連思索這一件事,也須謹慎著暗地里做。尤其是對于思索和實行的關(guān)系上,是先定為思索是到底沒有實行的希望的。于是思想便逐漸有了和實生活離開的傾向;就是思索這一件事,化為一種知能底游戲了。所以閱讀的人,也就稱這樣的游戲底技巧為高遠,越和實生話不相干,就越受歡迎。英國的自由思想家約翰穆勒所說的“專制政治使人們成為冷嘲”,就是這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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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也還有社會思想和實生活隔離的原因。這就是思想這件事,成了專門家的工作。因為我們的街頭的生活,和所謂思想家的書齋的生活,是沒交涉的。我并非說,數(shù)學(xué)和天文學(xué)應(yīng)該到街頭去思索。我不過要指出社會問題和倫理哲學(xué)問題等,只在離開街頭的書齋里思索的不健全來。

  我們在今日,還嘆賞數(shù)千年的古昔所記述的古典的含蓄之深遠。這就因為當(dāng)時的先覺者們,還不是專門的思想家的緣故。所以那思索,是受著實生活的深刻的影響的。那文字之雄渾和綜合底,也可以說,也自有其所由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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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通覽古來的社會思想家,而檢點其經(jīng)歷,便可得頗有興味的發(fā)見。稱為東洋的學(xué)問的淵源的孔子,在壯年時代,是街頭的實行家。稱為西洋文明之父的亞理士多德,也曾和亞歷山大帝在實際政治里鍛煉過。雖有各種的誹難,而總留一大鴻爪于政治學(xué)說史上的瑪基亞惠利,是過了長久的官吏生活的人。經(jīng)濟學(xué)家的理嘉特是股票商,英國政治學(xué)者的第一名培約德是銀行家。此外,則英國自由思想家的巨擘穆勒是商業(yè)公司的職員,文明批評家馬太亞諾德是教育家等,其例不止一二。

  在這里,我們就發(fā)見深的教訓(xùn)。就是:凡偉大者,向來總不出于以此為職業(yè)的專門家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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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因為專門家易為那職業(yè)所拘的緣故。在自己并不知覺之間,成就了一種精神底型范,于是將張開心眼,從高處大處達觀一切的自由的心境失掉了。所謂“專門家的褊狹”者,便是這個。歐洲戰(zhàn)爭開始時,各國為了職業(yè)底軍人的褊狹,用去許多犧牲。又如俄國的革命,德國的革命,那專門底行政官的官僚的積弊,也不知是多么大的原因哩。學(xué)問的發(fā)達,亦復(fù)如此。從來,新的偉大的思想和發(fā)見,多出于大學(xué)以外。不但如此,妨害新思想和新發(fā)見者,不倒是常常是大學(xué)么?跼蹐于所謂大學(xué)這一個狹小社會里的專門學(xué)者,在過去時代,多么阻害了人類的文化的發(fā)展呵。宗教就更甚。人類在尋求真的信仰時,想來阻止他的,不常是以宗教為專門的教士的偏見么?

  我們雖在現(xiàn)今,也還驚眺著妨礙人類發(fā)達之途的專門家的弊害。而且以感謝之心,記憶著這專門家的弊害達到極度時,總有起而救濟的外行人出現(xiàn)。劃新紀(jì)元于英國的政治論者,不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培約德的《英國憲法論》么?以新方向給近代的歷史學(xué)者,不是一個藥材行小伙計出身的小說家威爾士么?而且專門家們,怎樣地嗤笑,冷笑,嘲笑了這些人們之無學(xué)呵。但是,世間的多數(shù)者的民眾,對于這些外行人的政治論和歷史論,不是那么共鳴著,贊同著么?

  一九二○年的初夏,我目睹了英國勞動黨將非戰(zhàn)論的最后通牒,遞給那時的政府,以阻止出兵波蘭的外交底一新事件的時候,以為是世界外交史上一大快心事,佩服了。那年之秋,我從巴黎往倫敦,會見英國勞動黨的首領(lǐng)妥瑪司時,談及這一事;且問他英國勞動黨的外交政策,何以會有這樣的潑剌的新味的呢?妥瑪司莞爾而答道:——

  “這是因為我們用了新的眼睛,看著英國的外交的緣故?!?/span>

  以新眼看外交,在他的這話中,我感到了無窮的興味。英國勞動黨的生命之源就在此。他們是外行人。

  因此,我對于專門底思想家以外的人的思想,學(xué)者以外的人的學(xué)問,軍人以外的人的軍事論,官吏以外的人的行政論,是感到深的興趣的。大抵陳舊的環(huán)境,即失了對于人們的精神,給以刺戟的力量。在慣了的世界里,一種頹廢的氣氛,是容易發(fā)酵的。我們?yōu)閺倪@沒有刺戟的境涯中蟬蛻而出起見,應(yīng)該始終具有十二分的努力。而且對于從這樣新境涯中出來的思想和發(fā)見,也應(yīng)該先有一種心的準(zhǔn)備,能給以謙虛的傾聽。倘有了那樣的大模大樣的居心,以為專門家坐在高的寶座上,俯視著外行人這地面上的勞役者,是不對的。在世間日見其分業(yè)化,專門化了的現(xiàn)代,就越有更加留意于專門家以外的思想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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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專門家以外的思想有著各種弱點的事,卻也應(yīng)該注意的。專門家的立說,其用心甚深,故雖無大功,而亦無大過。專門家以外的人之說則反是,因為大膽,即容易一轉(zhuǎn)而陷于無謀的獨斷。但這是普通可以想到的事。我們所更該留心的外行人的思想底缺陷,還有一點在。

  講到專門以外的意見時,我們須在念頭上放著兩種的區(qū)別。就是,所謂外行人者,是另有專門的呢,還是別無什么專門的職業(yè)的人。前一種,是對于自己專門以外的問題,有著興味而工作者,例如醫(yī)學(xué)家的森鷗外之作小說。反之,后一種是不愁自己的生活的人,因為趣味,卻研究著什么事。就是并不當(dāng)作職業(yè),只為嗜好,而研究,思索著什么的人。這委實是在可羨的境涯中的人們,就是被稱為“有閑階級”的人們;是英語所稱為independent gentleman(獨立的紳士)的階級。從來之所謂文明呀,文化呀,大抵是這些有閑階級之所產(chǎn)的。人說,集積了不為生活所累,一味潛心于思索的人們的勞作,乃形成了今日的我們的文明。一面和生活奮斗,而仍有出色的貢獻的人們,自然也有的,但是稀見的例外。

  我在這里所要說的,并非那樣的有閑階級的勞作。是一面為自己的生活勞役,而一面又有貢獻于他的專門職業(yè)以外的問題的人們的事績。于此更加一層限制,是有著別的工作,而卻有所貢獻于社會諸學(xué)的人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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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配了英國的十九世紀(jì)后半的社會思想的人們之中,有約翰穆勒和馬太亞諾德。這兩個,都是為了生活而有著職業(yè)的人。所以這兩個思想家,是所謂在工作的余暇,調(diào)弄文筆的。關(guān)于穆勒,講的人很多,我在這里不說了。所要說的,是馬太亞諾德。

  馬太亞諾德被推為近代英文界的巨擘,有英國的散文,到他乃入于完璧之域之稱。英國的天才政治家迪式來黎于一八八一年頃,在一個夜宴上會見亞諾德,招呼道,“在生存中,入了古典之列的人呀,”是有名的話。他的文章,就風(fēng)靡了英國上下到這樣。他之對抗著當(dāng)時盛極的穆勒的自由主義思想,牽德國的學(xué)風(fēng),以談比自由更高尚的道念的支配,理知的勝利也,真有震動一世之概。將從漸漸窒礙了的自由思想轉(zhuǎn)向進步底保守思想的當(dāng)時的英國,和他的思想共鳴,可以說,也非無故的。

  但是,有著這樣的文章和思想,他竟不能在英國的政治思想上留下一個偉大的痕跡,又是什么緣故呢?在這里,我們就發(fā)見那努力于專門底職業(yè)以外的事業(yè)的人們所容易陷入的弊竇。一言以蔽之,則曰:亞諾德疲憊了。他也如穆勒一樣,為生活而勞動,竊寸暇以著作的人。所以他的文章,大概是一天的職務(wù)完畢后所做的;就是作于他的新銳的精神力已被消費之后。因此,雖以他那樣的天才,而較之埋頭于其事業(yè),傾全精魂以力作的人們,在力量上,當(dāng)然已不免有了軒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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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比這更大的理由,算作他的弱點的,則為他是教育家。凡是對于專門以外的事,有著興味的人,所當(dāng)常有戒心的,是當(dāng)他奉行他真有興味的事業(yè),即奉行他的真的天職時,他又常蒙其專門的職業(yè)的影響。就是這一個重大的事實。尤其是在亞諾德,看那職業(yè)怎樣地影響了他的思想和文章,頗是一種極有興味的研究。

  他是教育家。所以職業(yè)所給與他的環(huán)境,大抵是思想未熟的青年,在指導(dǎo)熏陶著這些青年之間,他便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一切教育家所通有的性癖了。就是,凡有度著僅以比自己知識少,思索力低,于是單是傾聽著自己的所說,而不能十分反駁的人們?yōu)閷κ值纳钫撸丛诓唤?jīng)意中,失卻自己反省的機會,而嚴格地批判自己的所說的力,也就消磨了。所以亞諾德雖然懷著天稟之才,也失了將自己加以反省和研鉆的習(xí)慣。思想的發(fā)達,是出于受了四面八方的反擊,而和它力爭,抗論之中的,在什么都是唯唯傾聽的聽眾里,決無能夠一樣地發(fā)達之理。故為人師者,是大抵容易養(yǎng)成獨裁底,專制底,獨斷底思索力的。

  然而用之當(dāng)時,真有效力的思想,卻并非這樣的片段的思想,而應(yīng)該是更其洗練,更其鍛煉的。亞諾德的思想,卻正缺少這從同年輩,同知識的人們的攻擊而生的鍛煉。因此,他的思想便勢必至于多有奔放之想,奔放之言。這就使他在實際社會上不留他的言說的實跡。

  同一意義的事,我們也可以見于新井白石、王安石、威爾遜。關(guān)于這些人們的事業(yè)的成敗,許多批評家往往單純地以“因為是學(xué)者”一語了之。但因為是學(xué)者,即迂遠于當(dāng)世的事務(wù),是決無此理的。那真的理由,倒在送半生于學(xué)窗下的人們,即一向繼續(xù)著未受反駁的思索。于是雖然辦著當(dāng)世的事務(wù),而一遭同一知力的政敵的反駁,便現(xiàn)出柔脆的弱點來了。侃斯教授敘述巴黎平和會議的光景的文字中,也曾指摘過威爾遜對于魯意喬治和克理曼沙的捷速的駁論,缺少即刻反駁的機轉(zhuǎn),而訥訥不能說話的事來。以威爾遜那么的天才,那作為學(xué)者而專和青年相對的半生的習(xí)慣,尚且將一世的事業(yè)都帶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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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有這許多缺點,而亞諾德在英國文學(xué)史,政治思想史上的功績,也還是不能沒的。他的散文,只要英語存在,總要作為英文學(xué)中的寶玉,永久生存的罷。比起做教育家的他的事業(yè)來,倒是因為做文人的他的余技,在文化史上貽留不朽之名的。這樣看來,則我們雖然埋頭于日常衣食的生活中,而竊取半宵的閑事業(yè),卻也許未必一定是閑事業(yè)罷。

  天下有借父祖的產(chǎn)業(yè),能將二六時盡用于所好的事業(yè)者,是幸福的人。但是,一周七日中的六日,雖然用于糊口之道了,而尚有所余的一日,則還可以不必深憂人生。我們能夠善用了這一日,使天稟的本來面目活躍。與其以為因為沒有余暇,遂不能展天賦之才,而終日咒詛社會組織,孰若活用著我們所有的半日,即將人生的精魂,撲進職業(yè)以外的余技里去之為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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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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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過專門的職業(yè),適合于天賦的藝能和好尚的生活者,是幸福的人。因為他就可以在自己的職業(yè)中,發(fā)見安心立命的境地。但即使對于專門之業(yè),并不覺得滿心的幸福,也是無妨的事。因為他能竊取零碎的余暇,發(fā)見那生活于專門以外的事業(yè)的真的別天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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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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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思想·山水·人物》①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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