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體在獄中，精神在獄外。欲成大事業(yè)，精神更要大。

　　　　　　　　　

開 卷

老夫原不愛吟詩，因為囚中無所為。

聊借吟詩消永日，且吟且待自由時。

入靖西縣獄

獄中舊犯迎新犯，天上晴云逐雨云。

晴雨浮云飛去了，獄中留駐自由人。

世路難

其一

走遍高山與峻巖，那知平路更難堪。

高山遇虎終無恙，平路逢人卻被監(jiān)。

其二

余原代表越南民，擬到中華見要人。

無奈風波平地起，送余入獄作嘉賓。

其三

忠誠我本無心疚，卻被嫌疑做漢奸。

處世原來非易易，而今處世更難難。

在足榮街被扣留

足榮卻使余蒙辱，故意遲延我去程。

間諜嫌疑空捏造，把人名譽白犧牲。

早

其一

太陽每早從墻上，照著籠門門未開。

籠里現(xiàn)時還黑暗，光明卻已面前來。

其二

早起人人爭獵虱，八鐘響了早餐開。

勸君且吃一個飽，否極之時必泰來。

午

獄中午睡真舒服，一睡昏昏幾個鐘。

夢見乘龍?zhí)焐先?，醒時才覺臥籠中。

問 話

社會的兩極，法官與犯人。官曰你有罪，犯曰我良民。
官曰你說假，犯曰我言真。法官性本善，假裝惡盈盈。
要入人予罪，卻假意殷勤。介兩極之間，立著公理神。

午 后

兩點開籠換空氣，人人仰看自由天。

自由天上神仙客，知否籠中也有仙。

晚

晚餐吃了日西沉，處處山歌與樂音。

幽暗靖西禁閉室，忽成美術小翰林。

囚 糧

每餐一碗紅米飯，無鹽無菜又無湯。

有人送飯吃得飽，沒人送飯喊爺娘。

難友吹笛

獄中忽聽思鄉(xiāng)曲，聲轉凄涼調轉愁。

千里關河無限感，閨人更上一層樓。

腳 閘

其一

猙獰俄口似兇神，晚晚張開把腳吞。

各人被吞了右腳，只剩左腳能屈伸。

其二

世間更有離奇事，人們爭先上腳鉗。

因為有鉗才得睡，無鉗沒處可安眠。

學弈棋

其一

閉坐無聊學弈棋，千兵萬馬共驅馳。

進攻退守應神速，高才疾足先得之。

其二

眼光應大心應細，堅決時時要進攻。

錯誤雙車也沒用，逢時一卒可成功。

其三

雙方勢力本平均，勝利終須屬一人。

攻守運籌無陋算，才稱英雄大將軍。

望 月

獄中無酒亦無花，對此良宵奈若何。

人向窗前望明月，月從窗隙望詩家。

分 水

每人分得水半盆，洗面烹茶各隨便。

誰要洗面勿烹茶，誰要烹茶勿洗面。

中 秋

其一

中秋秋月圓如鏡，照耀人間白如銀。

家里團員吃秋節(jié)，不忘獄里吃愁人。

其二

獄中人也賞中秋，秋月秋風帶點愁。

不得自由賞秋月，心隨秋月共悠悠。

賭

民間賭博被官拉，獄里賭博可公開。

被拉賭犯常嗟悔，何不先到這里來。

賭 犯

公家不給賭犯飯，欲令他們悔前非。

硬犯肴饌天天有，窮犯饑涎共淚垂。

難友莫某

富家子弟貧家教，賭膽如天膽似針。

車大炮才真?zhèn)ゴ?，在囚仍想吃人參?br/>
難友原主任

國家重托鎮(zhèn)邊陲，胡乃忘公只顧私。

銻礦常從邊界去，金錢爐里鑄囚詩。

雙十日解往天寶

家家結彩與張燈，國慶歡聲舉國騰。

我卻今天被綁解，逆風有意阻飛鵬。

走 路

走路才知走路難，重山之外又重山。

重山登到高峰后，萬里輿圖顧盼間。

暮

倦鳥歸林尋宿樹，孤云慢慢渡天空。

山村少女磨包粟，包粟磨完爐已紅。

夜宿龍泉

白天雙馬不停蹄，夜晚嘗嘗五味雞。

虱冷乘機來夾擊，隔鄰欣聽曉鶯啼。

　　【注】“雙馬”“五味雞”，均是戲稱。

田 東

每餐一碗公家粥，肚子時時在嘆吁。

白飯三元不夠飽，薪如桂也米如珠。

初到天保獄

日行五十三公里，濕盡衣冠破盡鞋。

徹夜又無安睡處，廁坑上坐待朝來。

難友之妻探監(jiān)

君在鐵窗里，妾在鐵窗前。相近在咫尺，相隔似天淵。
口不能說的，只賴眼傳言。未言淚已滿，情景真可憐。

自 勉

沒有冬寒憔悴景，將無春暖的輝煌。

災殃把我來鍛煉，使我精神更健強。

野 景

我來之時禾尚青，現(xiàn)在秋收半已成。

處處農民顏帶笑，田間充滿唱歌聲。

粥 攤

路旁樹影涼陰下，一椽茅廬是酒樓。

冷粥白鹽供食譜，行人過此暫停留。

果德獄

監(jiān)房也是小家庭，柴米油鹽自己營。

每個籠前一個灶，成天煮飯與調羹。

早年解

其一

一次雞啼夜未闌，群星擁月上秋山。

征人已在征途上，迎面秋風陣陣寒。

其二

東方白色已成紅，幽暗殘余掃一空。

暖氣包羅全宇宙，行人詩興忽加濃。

隆安——同正

此間土地廣而貧，所以人民儉且勤。

聽說今春逢大旱，十分收獲兩三分。

路 上

脛臂雖然被緊綁，滿山鳥語與花香。

自由覽賞無人禁，賴此征途減寂涼。

同 正

（十一月二日）

同正正同平馬獄，每餐一粥肚空空。

水和光線很充足，每日還開兩次籠。

難友的紙被

舊卷新書相補綴，紙氈猶暖過無氈。

玉床錦帳人知否，獄里許多人不眠。

夜 冷

秋深無褥亦無氈，縮脛弓腰不可眠。

月照庭蕉增冷氣，窺窗北斗已橫天。

綁

脛臂長龍環(huán)繞著，宛如外國武勛官。

勛官的是金絲線，我的麻繩一大端。

落了一只牙

你的心情硬且剛，不如老舌軟而長。

從來與你同甘苦，現(xiàn)在東西各一方。

解 嘲

吃公家飯住公房，軍警輪班去護從。

玩水游山隨所適，男兒到此亦豪雄。

警兵擔豬同行

其一

警士擔豬同路走，豬由人擔我人牽。

人而反賤于豬仔，因為人無自由權。

其二

世上千辛和萬苦，莫如失卻自由權。

一言一動不自主，如牛如馬任人牽。

跌 落

夜仍黑暗已登程，路又崎嶇甚不平。

跌入深坑危險甚，幸能躍出了深坑。


半路搭船赴邕

乘舟順水往邕寧，脛吊船欄似絞刑。

兩岸鄉(xiāng)村稠密甚，江心漁父釣船輕。


南寧獄

監(jiān)房建筑頂摩登，徹夜輝煌照電燈。

因為每餐惟有粥，使人肚子戰(zhàn)兢兢、

納 悶

環(huán)球戰(zhàn)火爍蒼天，壯士相爭赴陣前。

獄里閑人閑要命，雄心不值一文錢。

聽雞鳴

你只尋常一只雞, 朝朝報曉大聲啼。

一聲喚醒群黎夢, 你的功勞也不低。

一個賭犯“硬”了

他身只有骨包皮，痛苦饑寒不可支。

昨夜他仍睡我側，今朝他已九泉歸。

又一個

夷齊不食周朝粟，賭犯不吃公家粥。

夷齊餓死首陽山，賭犯餓死公家獄。

禁煙（紙煙）

煙禁此間很厲害，你煙繳入他煙包。

當然他可吹煙斗，你若吹煙罰手鐐。

夜半聞哭夫

嗚呼夫君兮夫君，何故夫君遽棄塵。

使妾從今何處見，十分心合意投人。

黃 昏

風如利劍磨山石，寒似尖鋒刺樹枝。

遠寺鐘聲催客步，牧童吹笛引牛歸。

工 金

煮一鍋飯六毛錢，一盆開水銀一元。

一元買物得六角，獄中價格定昭然。

睡不著

一更二更又三更，輾轉徘徊睡不成。

四五更時才合眼，夢魂環(huán)繞五尖星。

憶 友

昔君送我至江濱, 問我歸期指谷新。

現(xiàn)在新田已犁好, 他鄉(xiāng)我作獄中人。

替難友們寫報告

同舟共濟義難辭，替友編修報告書。

奉此等因今始學，多多博得感恩詞。

　　【注】“奉此”“等因”，均書面常用詞語。

癩 瘡

滿身紅綠如穿錦，成日撈搔似鼓琴。

川錦囚中都貴客，鼓琴難友盡知音。

聞舂米聲

米被舂時很痛苦，既舂之后白如綿。

人生在世也這樣，困難是你玉成天。

雙十一

一

從前每到雙十一，紀念歐洲罷戰(zhàn)期。

今日五洲同血戰(zhàn)，罪魁就是惡Nazi。

二

中華抗戰(zhàn)將六載，烈烈轟轟舉世知。

勝利雖然有把握，仍須努力反攻時。

三

抗日旌旗滿亞洲，旌旗大小有差殊。

旌旗大的固須有，小的旌旗不可無。

　　【注】
　　“Nazi”：是德文“納粹”的縮寫。

警 報

（十一月十二日）

敵機浩蕩到天中，避襲人民跑一空。

我們出籠避空襲，人人歡喜得出籠。

折 字

囚人出去或為國，患過頭時始見忠。

人有憂愁優(yōu)點大，籠開竹閂出真龍。

“旅 館”

照例初來諸難友，必須睡在廁坑邊。

假如你想好好睡，你要多花幾塊錢。

早 晴

朝陽穿過籠全部，燒盡幽煙與暗霾。

生氣頓時充宇宙，犯人個個笑顏開。

“越有騷動”

（邕報赤道訊 十一月十二日）

寧死不甘奴隸苦，義旗到處又飄揚。

可憐余做囚中客，未得躬親上戰(zhàn)場。

解往武鳴

既解到南寧，又解返武鳴。

彎彎曲曲解，徒延我行程。

苞鄉(xiāng)狗肉

過果德時吃鮮魚，過苞鄉(xiāng)時吃狗肉。

可見一般遞解人，生活有時也不俗。

筑路夫

餐風浴雨未曾休，慘淡經營筑路夫。

車馬行人來往者，幾人感謝你功勞？

英訪華團

美團去了英團到，到處欣逢熱烈情。

我也訪華團一部，卻遭特種的歡迎。

獄丁竊我之士的

一生正直又堅強，攜手同行幾雪霜。

恨彼奸人離我倆，長教我你各凄涼。

公里碑
　

不高亦不遠，非帝亦非王。小小一片石，屹立大道旁。
人賴你指示，不走錯方向。你給人指示，途路之短長。
你功也不小，人人不你忘。

燈光費

入籠要納燈光費，桂幣人人各六元。

步入朦朧幽暗地，光明值得六元錢。

獄中生活

每人各有一火爐，大大小小幾個鍋。

煮飯煮茶又煮采，成天煙火沒時無。

郭先生

萍水相逢談片刻，郭君對我甚殷勤。

雪中送炭雖然少，世界仍存這種人。

莫班長

慷慨賓陽莫班長，解囊買飯給囚人。

晚間解縛給他睡，不用威權只用恩。

遷江獄

籠外六十九人盎，籠中的盎不知數(shù)。

監(jiān)房卻像刨藥堂，又像街上買盎鋪。

搭火車往來賓

幾十日來勞走路，今天得搭火車行。

雖然只得坐炭上，畢竟比徒步漂亮。

他想逃

一心只想自由境，拼命跳車他走開。

可惜他跑半里許，又被警兵捉回來。

來 賓

監(jiān)房班長天天賭，警長貪吞解犯錢。

縣長燒燈辦公事，來賓依舊天平天。

　　【注】
　　“燒燈”：指抽大煙。

到柳州

千辛萬苦非無限，九日吾人到柳州。

回顧百余天惡夢，醒來面尚帶余愁。

久不遞解

苦藥杯將干更苦，難關末步倍艱難。

長官部只隔里許，何故長留我此間？

到長官部

想這難關是最后，自由日子快來臨。

那知還有難關在，我們應該解桂林。

四個月了
　

“一日囚，千秋在外。”古人之話不差訛。
四月非人類生活，使余憔悴十年多。
因為：四月吃不飽，四月睡不好，四月不換衣，四月不洗澡。
所以：落了一只牙，發(fā)白了許多，黑瘦像惡鬼，全身是癩痧。
幸而：持久和忍耐，不肯退一分，物質雖痛苦，不動搖精神。

病重

外感華天新冷熱，內傷越地舊山河。

獄中害病真辛苦，本應痛苦卻狂歌。

到桂林

桂林無桂亦無林，只見山高與水深。

榕蔭監(jiān)房真可怕，白天黑黑夜沉沉。

入籠錢

初來要納入籠錢，至少仍需五十元。

倘你無錢不能納，你將步步碰麻煩。

？！

空空苦了四十天，四十天苦不勝言。

現(xiàn)在又要解返柳，真是令人悶又煩。

？

柳州桂林又柳州，踢來踢去像皮球。

含冤踏遍廣西地，不知解到幾時休。

到第四戰(zhàn)區(qū)政治部

解過廣西十三縣，住了十八個監(jiān)房。

試問余所犯何罪，罪在為民族盡忠。

朝 景

太陽每早從山上，照得全山處處紅。

只為籠前有黑影，太陽未照到籠中。

清 明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籠里囚人欲斷魂。

借問自由何處有，衛(wèi)兵遙指辦公們。

晚 景

玫瑰花開花又謝，花開花謝兩無情。

花香透入籠門里，向在籠人訴不平。

限 制

沒有自由真痛苦，出恭也被人制裁。

開籠之時肚不痛，肚痛之時不開門。

不眠夜

茫茫長夜不能眠，我做囚詩百幾篇。

做了一篇長擱筆，從籠門望自由天。

久 雨

九天下雨一天晴，可恨天公沒有情。

鞋破路泥污了腳，仍須努力向前行。

惜光陰

蒼天有意挫英雄，八月消磨桎梏中。

尺壁寸陰真可惜，不知何日出牢籠。

秋 感

一

熊到山峰晚十點，蟲聲斷續(xù)慶秋來。

囚人不管秋來未，只管囚籠何時開。

二

去歲秋初我自由，今年秋首我居囚。

倘能裨益吾民族，可說今秋值去秋。



蒙上令準出籠活動

久閑兩腳軟如棉，今試行行屢欲顛。

片刻已聞班長喊，返來不準再遲延。

秋 夜

門前衛(wèi)士執(zhí)槍立，天上殘云帶月飛。

木虱縱橫如坦克，蚊蟲聚散似飛機。
心懷故國千塘路，夢繞新愁萬縷絲。

無罪而囚已一載，老夫和淚寫囚詩。

　　【注】
　　“塘路”：廣西語，十里為一塘。

看千家詩有感

古詩偏愛天然美，山水煙花雪月風。

現(xiàn)代詩中應有鐵，詩家也要會沖鋒。

即 景

樹梢巧畫張飛像，赤日長明關羽心。

祖國終年無信息，故鄉(xiāng)每日望回音。

新出獄學登山

云擁重山山擁云, 江心如鏡凈無塵。

徘徊獨步西峰嶺, 遙望南天憶故人。

1942.8.29 — 1943.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