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升天
“我們到地方了嗎?”阿諾跪在地上大口喘氣,他和本納多已經(jīng)在荒漠中走了幾天,還是沒有走出去。
本納多很不耐煩,他舉著油燈在阿諾面前晃悠,照得他連忙捂住眼睛。“別問我,你個小賤貨,我比你還煩!”
“你什么意思!”阿諾起身推了本納多一把來宣泄憤怒。
本納多嘶了一聲,沒和阿諾計較。他拿出地圖和指南針,計算他們要去的方位。他們周圍沒有任何標志性的物體或者地形,確定位置有些困難,但既然這片荒漠以北必定是森林,他們只要一股腦子往北走肯定沒有任何問題。在黑暗中趕路很容易走拐彎,本納多這次必須多留點心眼。想到又要趕路,本納多喝了口水緩解焦慮。他們住在疙瘩角落里真是個天大的笑話,逃命都沒人帶他們一起。
“你來看看這個東西!”阿諾叫喊道。
“我沒空,”阿諾提起油燈,貼在指南針上等待它穩(wěn)定下來,“看到什么就說出來!”
“一棵樹!超級像我們之前見過的那棵!”
是的,他們幾天前在這片荒漠里碰到過一棵蘋果樹,那時候他們還很驚訝,想不明白干土怎么可以養(yǎng)活一棵結果子的樹。要是這個時候阿諾還真重新找到了一棵,那只能說明他們兩個傻大個繞了一圈又繞回來了。
“別騙我,小心我弄死你!”本納多放著狠話,眼神卻直勾勾地倒在了剛走過來的路上。
“真沒騙你!我的天?。 卑⒅Z喊破音了。
本納多趕緊跑過去查看,在光禿禿的地面上,赫然站立著一棵蘋果樹,樹上結有三四個果子,果子發(fā)紅發(fā)亮,十分誘人。
本納多崩潰地大喊大叫,這棵標志性的蘋果樹赤裸裸地宣告了他們幾天努力的白白付出。
阿諾同樣垂頭喪氣,他摘下一個果子,往身上擦拭了幾下,吃了一口。跟上次一樣,果子的口感順滑,甜味適度,只是搭配寒冷的天氣有些磕牙。
他們把背包放在樹下,背對背靠在一起緩解沮喪的情緒。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按照指南針走也會迷路。本納多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自在,他起身踱步,嘴里說著咒罵的話,還給蘋果樹來了一拳。
“你干啥啊?”阿諾制止道,“別拿樹出氣啊,沙子海里有棵樹多稀奇啊。”
“傻子……”說著,本納多也摘下了一個蘋果,用手抹了幾下,吃進了肚子里。
休息飽了,他們再次確定方位,趕往北方。走了不遠,天空便亮堂起來,兩人還以為日耀石的能量回來了,頓時干勁十足,可是走著走著逐漸感覺不對勁,抖動的光亮下出現(xiàn)了樹葉的影子,而在天空的一側,一只手抓住了天空,一張人臉很快蓋住了整塊天幕。阿諾大叫一聲暈倒在地,本納多也癱軟在地上。
他們頭頂?shù)娜苏前⒅Z。
他滿是血絲的左眼在天空中左右搖晃了好一陣子,在一小段黑暗后,阿諾的嘴靠近了這個世界。它露出了自己泛黃的牙齒,黏在齒間的口水因為張口而在空中斷開。舌頭高抬露出自己鮮嫩的舌背,幾個空心的巨石在舌尖上爆炸。阿諾的舌尖掠過天空,附著上發(fā)亮的口水。巨大化的粘稠口腔讓本納多吐了出來,而等那嘴完全包裹住天空,本納多的尖叫譜寫了荒漠里最后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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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恩醒了,蒂娜靠在他的右肩上睡著了。他們才睡了不到一刻鐘,離第二天趕路還有很長時間,他想乘這個機會在屋外好好放松一下。他小心地扶住蒂娜的身子,把她擺在床上蓋好被子,自己穿好鞋子走出了樹屋。屋外冰冷沉重的空氣激得他趕緊抬起衣領,德塔爾哨塔的殘垣斷壁使得周圍的環(huán)境愈加陰沉,但也難得地增添了親切感。本應該在屋外的露天營地休息的史維斯和陳文先輩不見了,林恩沒有想太多,走上落滿碎石的臺階來到了營地后方。他站在哨塔最高處俯瞰山下的廣袤平原。天際線處已經(jīng)初露日耀石璀璨的光芒,那條光流投射解渴的光柱,引誘饑渴的生靈前去覓食。
“一條馬上枯竭的河,”林恩自言自語道,“會不會把我們帶到絕境?”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他現(xiàn)在和蒂娜、兩位先輩一起回來,他還會帶上更多的人,和他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史維斯和陳文先輩是兩位很有風度的老人家,兩人待人和善,四人之間的相處十分融洽。陳文前輩盡管態(tài)度有些冷淡,不那么和他們交往,卻是一個外剛內柔的家伙。特別是史維斯前輩,他和歷史上的使者一樣擁有世界之心賜予的能力,還知道出口的種種細節(jié),他能帶林恩和他出去,甚至不止于此。他們真的能救下更多的人。可是離開了他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等到了地面以上,他們又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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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塔爾哨塔是天拓仍在地表時建立起來的防御建筑,在幾千年的風水蠶食后全身都只散發(fā)出歷史的腐朽和惡臭?,F(xiàn)如今,黑暗中的哨塔再也沒有了它存在的意義,千年前砍倒森林費勁千辛萬苦砌成德塔爾哨塔的先人必會淪落為罪人,遭到世人的唾棄,多虧他們的尸骨都被分解了,再多的謾罵也傳不到他們的耳朵里。
陳文總算是瞧見了史維斯念叨的日耀石的光。在地平線以上,皮帶寬的日耀石群照亮的那里的草地,世界得已生成自己的第一塊小地方。
最先懸崖邊只有陳文坐著的,但是史維斯睡意不大就找到了他,坐在了他身邊。日耀石的光緩了他們長期被黑暗圍堵產(chǎn)生的焦慮。史維斯把杯子遞給他,里面裝的是一種新飲料,淡綠色,看起來像蘋果醋,嘗起來卻有點發(fā)苦。
“這是什么水?”陳文皺著眉頭問道。
“草藥調劑,用來潤嗓子?!笔肪S斯笑著說。
“你怎么全都是一些古怪的東西……”陳文說著又喝了一口。草藥水苦得陳文渾身發(fā)顫。
他們安靜地坐了半個小時,隨后聽到頭頂傳來了動靜——林恩到了上方的瞭望塔里。
陳文不打算理會林恩,他還沒有享受夠靜思的快樂,史維斯則不這么想,他抬頭喊著林恩的名字。陳文搖搖頭喝了口藥水,然后抿著嘴把杯子擺在了一邊。望著林恩探出的頭,史維斯問他要不要下來坐坐。
林恩很是客氣,他委婉地拒絕了,說只是出來走走,過會兒就回去。陳文聽了勉強感到高興,他用尾巴清掃起了地面的灰塵。史維斯沒有再問,叮囑他要早點休息。林恩答應了一聲。沒多久,林恩離開了瞭望塔。
林恩離開后,史維斯講起送他們去地面的事:“一切順利的話,我會把他們一起帶走,我想不明白這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p>
“那里不是還在打仗嗎?”
“天拓以上是這樣,但如果把他們送到地球,又發(fā)生了不同。他們長得和地球人一樣,地球上也有能保護他們的地方。”
陳文淺淺地嗯了聲,往昔殘留的火焰仍在腦海中燃燒。他把目光移回了光帶,遠處,金色的巨蟒盤踞在脆弱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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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巨蟒已然消失,山下的營地中很快傳出喊叫聲,巨大的火球從營地中心噴薄而出,映得天空如白晝般透亮。他騎在角馬上,對身后的戰(zhàn)士下達指令:“勇士們,勝利的火焰已經(jīng)點燃,沖啊,殺他們一個不留!”
哨塔吹響雄厚的號角聲,幾百位戰(zhàn)士騎著角馬俯沖向下,如箭一般對準火焰射去,陳文同樣響應了召喚跳下懸崖。敵人被突如其來的大火打亂陣腳,完全招架不住空軍的襲擊。烈火中,戰(zhàn)士的利劍割穿身體,角馬的鐵蹄踩碎頭顱。哀嚎聲在爆炸聲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落魄的士兵在矯健的勇士面前是多么不堪一擊。勇士的斗志和烈焰一樣高昂,他們收割遇見的每一位敵人。鮮血染紅了角馬的鱗甲,在勇士的盔甲上留下戰(zhàn)斗的印記。掠過營地后,他們飛向天空,火也為他們歡呼,同胞也必將慶祝他們的凱旋歸來。
陳文滾下了山,撞到一棵樹后停住了。他掙扎地吸氣,花了很長時間才吐出一口。他的背部和胸口一陣劇痛,樹枝刺穿了左腿膝蓋,手臂也動彈不得。
一個傳送門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打開,史維斯趕來查看陳文的情況。史維斯沒有碰陳文,在原地站著,等他自己痊愈。幾分鐘后(疼痛會使人產(chǎn)生錯誤的時間觀念),陳文自己站立起來,和史維斯回到營地。史維斯在離樹屋有點距離的一面城墻下問陳文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剛才的疼痛感仍寄生于陳文的腦子里,他努力地排除干擾,描述見到的幻像:“我……我看見一個人騎著一只東西站在山頂上,一下子,山下的一個地方爆炸了,那個人還很激動,對著我邊上的其他人大聲喊什么,他們就都沖出去了,我看我也騎著那個東西……坐騎吧,于是猜我也要沖出去,但是沒想到我就掉下山了?!?/p>
史維斯檢查陳文的袍子,修補著上面的缺口。陳文的眼睛又摔壞了,史維斯于是給他準備一副新的。
史維斯叮囑陳文再次發(fā)生此類情況不要亂動,他會出手解決問題。
陳文口頭上答應了,心里總不是滋味。他徹夜難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小時里,時常會有火光閃過他的眼眶他忍受不住折磨,回到了瞭望塔下。他坐在地上,回想之前所見之景。他就這樣想了幾個小時,直到他忘記自己的目的。每一次回想都會重新響起首領激動的吶喊,安靜的空氣中到處都能聽到角馬的叫聲和人群的躁動。下方很快又會發(fā)生爆炸,而這些戰(zhàn)士會如約而至,開啟他們的殺戮時刻。
爆炸響起,陳文睜開眼睛,山下卻沒有燃起一絲火星。他的感官還在欺騙他,消耗他的精力。
那為什么你還要重溫?
我不清楚,是它強迫我做的嗎?
其實就是因為你想。
什么?
勇士吶喊,卻不現(xiàn)人影。他當時坐在馬背上,切切實實地響應了領袖的命令,他也是一名戰(zhàn)士。他成功殺進敵軍營地,揮舞利刃砍斷了敵人的脖子,鮮血從切口中噴出,在火焰烘托下熠熠閃爍。敵人張大嘴巴四處逃竄,他們忘記了戰(zhàn)斗,任由勇士們宰割,為他們減輕家破人亡的憂愁。戰(zhàn)斗給予了精神上的安慰。陳文回味著勝利的喜悅。
但是這不是我的戰(zhàn)爭。
你和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他們已是強弩之末,去殺了他們,洗刷他們的罪孽。
陳文舉起雙手,利爪便是現(xiàn)成的武器。消失的光芒,是他最好的掩護。
“他們要對世界之心付出代價……”
遠處,金色的巨蟒盤踞在天拓脆弱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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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恩一早上都沒有看到陳文先輩,于是跟史維斯先輩說起這件事情。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史維斯先輩回答道,“之后他會趕上我們的?!?/p>
林恩見史維斯先輩反應平淡,就沒放在心上,之后也沒再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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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連續(xù)的幾次傳送讓他栽進了水里。黑暗中,淹沒的窒息感促使他拼命揮動手臂。他觸碰到了水底的石子,然后爬出了小溪。他拼命咳嗽著,喉嚨瘙癢難耐。他擦去眼睛上的水,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明亮的景象,頭頂?shù)娜找€在發(fā)光,他貌似是到了地圖更北的地方。陳文坐在地上等待身體恢復正常,傳送留下的傷口也在愈合。他中途摔過幾跤,新補好的袍子的袖子和下擺處劃出了幾道明顯的裂口,眼鏡跟著被摔碎,一點碎片都沒剩下。陳文開玩笑地抱怨著,呼吸順暢后起身選了一個方向往前走。
他提著爛掉的袍子走了很遠,看見了一座橋,橋身由石頭搭建,跨度不大,可供三人并行。陳文從側面上橋,沿連接石橋的大道前行。山中樹木茂盛,葉子都擠成一團,一點陽光都透不過去。路邊的地面上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也學樹枝上的葉子擠成一片,沒有給人留下任何落腳的地方。在這繁榮的樹林里,陳文一路沒有聽到一點動物存在的聲響,安靜得出奇,叫人害怕(別人害怕與陳文無關)。
走了不遠,陳文背后跟來了一個拉拖車的人。即便車上滿車貨物,拉車的男人還是很快趕上陳文。陳文出于好奇轉頭想看一眼拉車人的臉,正好湊上拉車人也在看他。拖車連人跳了起來,貨物在車頂搖搖擺擺差點掉到地上。拉車人愣在原地,過了不久反應過來追上了陳文,和他隔了兩個人的距離。拉車人的外表不太友善,身材高大眉頭緊鎖,留著一頭長發(fā)。他細長的嘴巴在臉頰上扭動,溜圓的眼睛打量了陳文好些時候。見陳文沒有率先開口的意思,拉車人不客氣地說起了話:“你會說話嗎?”
“會。”
“真稀罕,”拉車人鄙夷地看著他,“前面是我們的村子,我們不歡迎外來人,你最好繞道走?!?/p>
陳文比他矮一個多頭,不佳的交談方式和惡意的交談內容消磨干凈了陳文的耐心,陳文迫切地想活動活動手指,取悅壓抑過久的神經(jīng)。
陳文沒有任何征兆地撲向拉車人,拉車人預料過可能的危險,快速放下拖車抓住了陳文的爪子,但撞擊使他連連后退,倒在了路邊的灌木叢里。爪子深深插進拉車人的手掌,他大叫一聲,瘋狂地甩動手臂。陳文耐不住拉車人的力道拔出了右爪,拉車人一個重拳打在陳文身上,順利脫離了控制。他從地上爬起,往村子的方向跑去。陳文不會輕易放過第一個目標,他邁出了主動獵殺的第一步,這條道路必須就此發(fā)展不停。陳文算好位置瞬移到拉車人的面前,他左手掐住拉車人的脖子,右手直插進腹部。他一個撕扯,內臟便與受害者的慘叫一起外露,陽光下,血液紅得迷人,拉車人永遠的倒下了。陳文的雙手燒成焦炭,疼痛感強迫他跪在地上??粗廊サ哪腥?,他想到一樣被忘掉的東西。他強忍劇痛將右手伸進脖子上掛著的繩子中間,一把繃斷了繩子,掛著的匕首掉在了地上。他趴著用手臂取下皮革刀鞘,眼淚因疼痛涌出眼眶重重砸地。按照常理,陳文應當懺悔罪行,而此刻,一切思維都纏繞在一起,陳文無法思考,只知道他需要匕首,他得冷靜下來。刀尖緩慢刺進新長出的肌膚,滲出黑色的液體。抑制劑立刻生效了,陳文倒在路上,看了眼發(fā)光的日耀石,閉上了眼睛。他什么也不想想了。
醒來時,陳文躺在床上,一個女人守在床前,另一個男人手拿草叉站在一旁。他的手綁上了紗布,袍子也被縫好了。
女人見陳文醒了很是高興,她對陳文說道:“幸好你醒了!我們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你,把你接回我們家里。你的手燒糊了,我給你涂了點藥,但我不敢保證藥會有效果?!?/p>
“如果你被證實有威脅,”拿草叉的男人說道,“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的腦袋戳開花?!?/p>
抑制劑的效果還在,史維斯或許私自提高了匕首材料的純度。陳文可以揮動手臂,疼痛感并不強烈,但他感受不到手指的存在。
“謝謝?!标愇奶撊醯卣f道。
“不客氣,”女人說道,“話說,你為什么長得有些奇怪?”
陳文還記得“使者”那一套理論。老一代使者雖已消失多年,他作為被感染者依然滿足被稱為使者的條件,給自己套個合理的外殼按道理算不上說謊。
“知道使徒嗎?我是其中的一個,只是身體發(fā)生了些變化。”
女人困惑地望著站著的男人,男人同樣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審視陳文。
“使徒已經(jīng)消失了一百多年了,”男人說道,“他們的力量都被回收了,你又是怎么逃開的?”
“不是逃開,我最近才成為使徒,一個月使徒速成班。”
“你說了些什么?能講清楚嗎?”
于是乎,陳文為他們科普了很長一段理論。他說到了地面上的大量人造世界之心復制品,簡單描述了自己被感染的經(jīng)過,還淺談了天拓出口的事情。天拓的人類長期以來沒有任何天敵(龍類早被制服妥當),夫妻兩人自然也不太懷疑陳文會對他們造成威脅。陳文懷疑他倆沉浸在了故事里,借助他們的問題,故事更加立體,甚至有些許吸引眼球。也許只是他們故事聽得少吧,陳文想。
夫妻對天拓的災難早有耳聞,他們所在的地區(qū)有幸還未被波及。對于出口的事情他們不太關心,說到出口再難通過時也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失望,只是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天拓塌了,我們跟死了也沒多大區(qū)別。我們這里的人都是這么想的?!?/p>
說道最后,陳文認為他在夫妻心中立下了這么一個人設:陳文來自地表,獲得了人造世界之心給予的力量,他因一件重要的事情來到天拓,不巧遇到意外受傷昏倒在路邊。
“羅連是怎么回事,就是死在你身邊的那個人?!蹦腥说种莶娴陌鸭鈫柕?。
“嗯?我們遇到了一只野獸,它把我們打傷了?!?/p>
“是嗎?”
“是?!?/p>
“連你也沒打過?”
“沒有。”
“你作為使徒有什么能力?”女人問道。
“我也不清楚,”陳文說道,“有受傷的能力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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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人懂一些醫(yī)療知識,偶爾會為村民或外來人治病。他們的家很小,容納不了病人長期居住,經(jīng)過治療的病人會被送回家或者安置所調養(yǎng)。陳文服用完藥劑后和男人來到了安置所外。
在此之前,陳文詢問過他們有沒有撿到一把黑色刀身的匕首,他們聲稱撿到了,并把匕首還給了他。陳文在前往安置處的路上沒有收到明顯的異樣眼光,一般人僅會回頭多看幾眼,不會細心打量長相奇怪的新奇人物。夫妻二人的人緣不錯,和別人交談都有說有笑,談起陳文時,男人則以“特別的病人”迅速結束此類話題。陳文提到村外存在兇猛野獸的消息借以夫妻之口傳到了村長那里,得到了他的重視。很明顯,陳文還不能獲得他們的信任,但他們也不好對陳文不管不顧,最后決定給他在安置所的高層單獨空出一個房間恢復身體。
安置所的主管理員聽完了男人的說明,派一位下屬帶陳文上樓入住。陳文跟著下屬爬了四層樓梯,走過一條狹長走廊,最后在盡頭的一扇木門前停下。下屬幫忙把門打開,接著把鑰匙放在了室內的桌子上,說道:“這幾天你在這里休息,生活設施都很齊全,可以隨意使用,不會有什么問題。如果需要就餐你可以前往一樓餐區(qū),那里時刻都有食物供應。還有什么問題嗎?”
“暫時沒有。”
“那我先走了,有緊急問題可以拉下門鈴,我們會盡快趕到?!?/p>
“謝謝?!?/p>
下屬微微點頭,離開了陳文的住處。陳文等他下樓后,進屋關上了門。
屋內的大部分家具都為石制品,與地面和墻壁直接連接不可以挪動。窗框設有木制欄板,沒有玻璃。書架上放著滿滿三排的書籍。房間里沒有什么娛樂設施,但有一個小池塘,一只帶殼的生物趴在池塘的石頭上,背部還冒泡泡。陳文的懷表在一大段時間的折騰后遺失了,房間擺放有落地鐘,其上的指針和刻度多少和正常的手表有些區(qū)別。史維斯提到過天拓的計時法,他能看懂表盤上指示的具體時間,現(xiàn)在他糾結的是:在殺死羅連后,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以及史維斯會不會來接他。面對這兩個沒有答案的難題,他猜自己會花上數(shù)小時細細咀嚼,然后忘掉。
留存有能量的日耀石維持著亮度和溫度的適宜,身著輕薄衣袍也沒有不適。陳文手部的傷口還是沒有主動愈合的跡象,夫妻兩人為他敷上的膏藥藥效極佳,手掌處幾乎沒有感覺,但外敷的膏藥很難振奮陳文被抑制劑控制的精神。之前的短時間用藥沒能使陳文注意到的問題在這次至少長達八小時的藥效中大放光彩。作為動物的直覺告訴他一部分的虛弱可能是長期沒有進食造成的。
陳文在房間里兜了幾圈步子便攜好鑰匙出了門,為了開門方便,他沒把門鎖鎖上。依托安置所本身所在的較高位置,走廊里看到了風景也不賴。近處有低矮的樸素民房和往來村民,遠處是農田和樹林相互掩映。陳文沒有找到熟悉的哨塔,讓他松了口氣。安置所的四樓布局簡單,三個方向上只設有五個房間,其中三個房間并排,另外兩個對稱在建筑兩側。安置所外側墻壁上有一個升降梯,想著它也是一個特殊的玩意兒,陳文就沒打它的主意,走樓梯下樓。走到一樓樓梯口時,陳文撞見了主管理員和另一位婦人談話,他不好意思地問主管理員餐區(qū)在哪。
“去地下一樓,走過走廊便是了?!敝鞴芾韱T溫柔地回答道。
陳文低聲道謝,隨后下到地下一樓,走過一條用油燈照明的走廊,推開了盡頭的木門。
安置所似乎是在村莊邊的樹林里建造了餐區(qū)。他們用木籬笆圈出來一小塊能容納幾十人的小地方,砍掉樹木,修剪草地,再擺上了十幾張木桌和四倍數(shù)量的樹樁椅,就整好了給難民吃飯的地方。
陳文挑了一張籬笆旁的無人小桌,桌子上有四個小木罩子,他掀開罩子,發(fā)現(xiàn)下面有一個木按鈕。
“什么東西?”陳文抱怨道。
沒辦法,他不清楚該不該按下按鈕來點餐,餐區(qū)也不存在專門的服務臺,只好就近問了一位耳邊一直頂著大煙斗的老人家。
“請問一下,這里怎么點餐?”陳文站在老人旁邊問道。
老人愣了許久。正當他準備重復一遍問題的時候,老人站了起來,讓陳文帶自己去他選好的桌子那。
老人掀開木蓋,側身說道:“按下按鈕就好?!?/p>
陳文按下按鈕,很快,桌面打開了一個口子,一盤食物升了上來。
陳文道了謝,做好吃飯,但老人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老人側身站著,眼睛盯著陳文,像是在打量他身上的東西。老人的舉動令陳文倍感不適,嘴邊的食物也難以下咽,他問老人還需要干什么事情。
“我看你腰間掛的小刀挺精神的,”老人揚起嘴角說道,“可取下來借我觀摩觀摩?”
陳文低頭看著別在腰間用紗布包裹的匕首,把身子往老人那里挪了挪,說:“您拿一下,我手不太方便?!?/p>
“我可不是那種講力道的人吶!”老人用左肩托住煙斗,屈膝,伸出雙手托出匕首,生怕把它弄疼了。老人笑容滿面地端詳起匕首來,他的眼睛忽大忽小,嘴唇在半圓和點之間收縮。陳文不懂研究工藝的門道,自顧自地直接埋進盤子里吃東西。待陳文吃得差不多了,老人家把匕首輕放在了桌子上,左手接回了提煙斗的活。
“匕首的鍛造工藝很好,”老人認真地評價道,“鍛造方法常見但這個材料又很漂亮,我也認不出來。”
“您懂這行?”
“也不能這么說,就是個門徒?!崩先诵χf,“不過你這匕首的刀身有點缺損是怎么回事?”
陳文聽這話有些吃驚,他讓老人指給他看。老人的眼睛貼在刀身上,用手指著匕首的尖端說道:“這里有些孔洞,弄得糙糙的,和后面的光滑刀面有很大區(qū)別;尖端缺了一塊;還有,上面黑色的東西是什么?”
陳文依老人的指示一一看去,匕首確實有了些損傷。當時那對夫妻就包著匕首把它交給陳文,陳文自己瞄到了黑色的刀身也就沒有在意,誰知道刀被腐蝕到了……(話說腐沒腐蝕有啥關系嗎?)
“我也看到了,”陳文回應道,“黑色的東西我不清楚,到時候我慢慢研究一下?!?/p>
“那也謝謝你了,我挺喜歡刀劍這種東西,算得上和我長老的愛好了?!?/p>
回到四樓的房間后,陳文把匕首扔在桌子上,從刀刃的方向看,刀身前后端的反光能力有明顯差別,而且刀尖缺了一個兩三毫米。他抬起右手,回憶使用匕首時的種種細節(jié),得到一個最壞的答案:刀尖掉進了手掌里。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陳文長時間無法愈合傷口的現(xiàn)象便有了合理解釋,伴隨而來的最快康復方法就成了“砍斷右手”,想想都覺得瘋狂……
或許刀尖會很快分解,最多等上三四天?
只是猜想,只是猜想。陳文,砍手的事情還是過幾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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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鐘第二長的指針旋轉一周后,主管理員和村長來到了陳文的房間。村長是位文質彬彬的老人,皮膚白皙,留著濃密的八字胡。他輕微肥胖,下顎很寬,身穿布襯衫和布長褲,看著憨厚,不像個兇狠的角色。陳文祈禱他是個“表里如一”的人。
村長找到椅子坐下,主管理員站在他背側。陳文起身要為主管理員讓座,村長和管理員叫住了他,留他坐在座位上。三人處在石頭房間里,頗有種審訊犯人的感覺,氣氛十分怪異。
“我名叫肯塔斯·雷,是這塊地方的村長,”村長說道,“這位女士是芬尼克斯·登,安置所的主管理員,我相信你們已經(jīng)見過幾面,有些眼熟了。”
“我們只見過兩面?!狈夷峥怂拐f道。
“那就是你看他眼熟了?!笨纤刮⑿χf。
村長回過頭,恢復了他平靜的面容。他把一本記事簿擺在桌上,翻動書頁,書殼打在桌上鏗鏘有力。待找到屬于陳文的位置,村長拿出筆,看向陳文,開始了他的詢問。
“你叫什么名字?”
“陳文?!?/p>
肯塔斯看了他一眼,往本子上寫了些字。
“來自地面以上?”
“對。”
“我聽說你有這么一套說法,”肯塔斯記完筆記抬頭看著陳文,“不過我們無法做出驗證?!?/p>
“應該不是很重要吧?”
“沒錯。”肯塔斯令人捉摸不透地笑了一下,說道。
“我還聽說你是一名使徒?”
使徒的東西陳文只對那對夫婦講過,他馬上明白了請村長“拜訪”的貴客是誰。
“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但沾上點邊?!?/p>
“我了解了?!笨纤乖诒咀由侠^續(xù)寫著,芬尼克斯湊近瞧著本子上的東西,忍不住笑了一下。
陳文感到納悶:“怎么了?寫的什么?”
“對不起,”芬尼克斯收回笑臉,“沒什么?!?/p>
“放輕松,”肯塔斯說道,“我搞不明白你說的東西,你說的東西也不重要。我只是來認識一下你這位獨特的‘客人’?!?/p>
肯塔斯放下本子,請陳文把手擺在桌子上。他檢查了一番包扎的手掌,贊嘆起醫(yī)生的手藝。
“他們做得不錯,是他們的風格,”肯塔斯說道,“使用的藥膏兩輪天需要更換一次,不然藥效消失你肯定會疼得受不了?!?/p>
“他們和我說過這件事情,他們說到時間會來給我換藥。”
“換藥的定是他們的女兒,”芬尼克斯說道,“她醫(yī)術不錯。我會通知你的。”
“謝謝了?!标愇牡乐x道。
“好了,療傷注定是漫長的過程,”肯塔斯轉身對芬尼克斯說道,“登女士,能麻煩您出去片刻嗎?我有些事想和陳先生單獨談談。”
芬尼克斯微微鞠躬離開了房間,把門關上了。
肯塔斯回頭注視陳文。他再次打開本子,對陳文問話。
“根據(jù)羅連·丁的檢查和特瓦納女士的說話內容,我了解到你的手掌和羅連身體的受損處都存在燒焦的痕跡。你對此作何解釋?”
陳文一時答不上來村長的問題,他在腦中構想著怪物襲擊的理論,不過那些東西不怎么站得住腳跟。他張了幾下嘴,沒有說話。
肯塔斯沒有就一個問題究根問底,他又說道:“羅連先生的傷口的痕跡極似你的手爪所致,你對此另有何解釋?”
“我……”陳文開不了口,他雙手合十擺在大腿上,手掌心卻沒有任何感覺。
村長仍在記錄,像是在記錄陳文的沉默。或許在他看來,沉默即時最有力的證詞。這場沉默持續(xù)了幾分鐘。沉默中,他們兩人相互凝視對方的眼睛,沒人發(fā)笑。
陳文思考在審訊后的歸宿。他會以殺人犯的身份被驅逐,萬一牽扯羅連的死亡,他還會被綁在處刑架上。他想起了森林中猩紅的血肉處刑架,古時的天拓人為懲罰罪人設計了無數(shù)令人作嘔的點子,流傳至今未被廢除。他們會不會存留一些其他的懲罰方式?
焦灼的對視時間以肯塔斯移開視線結束。他站起身,走到水池邊,拿起那只帶殼的動物,吸了一口它殼上冒出的空氣。
“我們無法忘記使徒存在時的那段日子,世界之心帶來了幸福、希望、和平。人人快樂的世界里沒有罪犯,大家和諧相處各司其職。我,肯塔斯,還是一名與其他人一同勞作的榮譽村長,沒多少事需要我來操心,”肯塔斯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日耀石熄滅了,世界就快消失了,很多人找到我,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沒有地方逃跑,沒有方法阻止災難,沒有人有心思懲奸除惡。你是我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殺人的人。奇怪的是,我沒有任何感覺,我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安心養(yǎng)傷。你可以作為我們的一員相處,沒人會防備你。不過在此,你絕不能再惹禍上身,我們都想幸福地活到世界的最后一天。你能夠做到嗎?”
突如其來的約定弄得陳文不知如何應對,肯塔斯村長冷靜的臉沒有透露出他憤怒的情緒,看不到對事態(tài)失控的擔憂。他好像在面對一堵墻說話,他不期待獲得情感認同。他在對自己說話,他早已設定好了答案。
“你能夠做到嗎?”陳文不確定邪惡的想法是否會回歸,等到那時到來,他一定要毫不猶豫地將匕首刺入自己的身體。
你能做到嗎?他每次都在努力,下一次也不會例外。他殺了兩個人了,不能再繼續(xù)了。
陳文分開了合十的手掌,腰間的匕首壓在了大腿上。
“我能夠,我會的?!标愇恼f。
“很好,”村長笑著收好記事簿,向他鞠了一躬, “末日快樂。”
房門關上了。
陽光從窗戶那里透進房間,照在窗臺的盆栽上,黑色的花瓣閃閃發(fā)光。

既然支持不限字數(shù),那就一次性發(fā)了算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