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跨越星際”。

是什么樣的動機(jī)，讓智慧生物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踏上漫漫旅途？

有時候是源于愛情，有時候是因?yàn)槲C(jī)，有的時候，就只是為了那么一口好吃的。

|?沙陀王?|?正經(jīng)工程師，持證小裁縫。未來局簽約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飛舞》《太陽照常升起》《千億光年之外》

一個美食家的自我修養(yǎng)

（全文約4000字，預(yù)計(jì)閱讀時間8分鐘。）?

一

這是我在地球的最后一天，過了今晚，我就將離開這顆星球。

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司機(jī)和翻譯，堅(jiān)持要為我辦一場特別的告別宴。

“我知道你不吃飯，”他解釋說，“可這個事兒吧，一直讓我覺得特別地遺憾。地球上這么多的美食，你卻無法享用?！?/p>

“沒關(guān)系。”我覺得這沒什么，生命總有遺憾，完美從來都不存在。我在地球呆久了，這種哲學(xué)我也能領(lǐng)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完美只能逼近，而無法達(dá)到。

“可是作為你的朋友，尤其是身為一個美食家，我可不希望你帶著遺憾離開。我想要幫你彌補(bǔ)?！?/p>

這怎么彌補(bǔ)？“我不吃東西的。這你早就知道的?！?/p>

“你就放心吧，”他笑嘻嘻地吩咐我，“不會逼你吃東西的?！?/p>

“水和飲料也不行?！蔽覍⑿艑⒁伞Ｋ莻€好心人，就是太熱情了。

他說，“放心吧，保準(zhǔn)讓你滿足又不留遺憾地離開。”

我心想，這肯定。

但我什么也沒說。一個人那么熱心地為你籌備告別晚宴，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禮貌地等待，等到結(jié)果，然后再認(rèn)真地評價和感謝，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二

“這是什么？”我很驚訝。

“喜歡嗎？”他揭開第一個碗蓋。那是個紅色陶土的器皿，像是一個帶著蓋子的碗，上面刻畫著竹子和蘭花，碗里盛著一只已經(jīng)死亡，然后被肢解了的動物。雖然還可以大致看出原本的形狀，但你不知道它正常是什么樣子的，它的毛色，它的眼睛，都已經(jīng)失去了鮮活的模樣。

他端著那個碗，靠近了，問我：“你聞聞看，是什么味道？”

“熱烈的味道，有著溫厚的，泥土的氣息?！蔽椅竦卣f道，然后又想了想，“像是地球的一部分?！?/p>

他笑了。

他又打開一個蓋碗，那是個玻璃的小碗，碗蓋上有一個鈕鼻，捏著它，很輕易地就能打開。那個小碗里盛著一塊白色的，近乎半透明的方塊，還輕輕地?fù)u晃著。

“怎么樣？”

“有太陽的味道，還有河水和風(fēng)沉淀的味道?！焙孟駚碜陨赃h(yuǎn)的地方，那里的風(fēng)有種甜蜜和清冽的味道。雖然失去了原本的形狀，但它不是動物，也不是昆蟲，它只是一種果實(shí)，而這種做法，讓它的風(fēng)味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和提煉，“我喜歡?！?/p>

他點(diǎn)點(diǎn)頭，他領(lǐng)著我走過那排長桌，空空的館子里只有我們兩個，身后站著好奇的老板和小聲議論的上菜員。他一個一個地揭開那些蓋碗，有些是紅銅的，有些是鑄鐵的，有些是輕薄的瓷器，還有銀碗和竹子的器皿，還有錫紙和泥土，以及用其他地球上的食物作為器皿封住的食物，總而言之，各種各樣我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裝飾和質(zhì)地。

這的確讓我大開眼界。不過對我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地球上生命的葬禮集合，它們像是從地球的各個地方帶過來的，為我呈現(xiàn)了各種不同形式的死法。甚至還有死后的處理方法，一部分腐爛，一部分發(fā)酵，一部分燒化，一部分蒸餾，一部分干尸，實(shí)話實(shí)說，我的確很驚異，很多以前我都沒有機(jī)會見識過的地球食物和酒水，如今一并讓我大開眼界。

“我知道你不吃這些東西。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吃，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們的飲食，至少知道我們是怎么活下來的，我們是如何至臻至善地處理我們的食物，讓進(jìn)食成為一種享受，一種藝術(shù)?！?/p>

這個話可不怎么好接。

我想了想。我就要離開這顆星球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當(dāng)然，他也是我的翻譯，司機(jī)。

“這樣吧，我明早離開地球，在那之前，請你來見我，我想與你正式地告別?！?/p>

他有些意外，但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還問我，“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味道，有些食物可以保存得比較久，我看看能不能讓你帶回你的星球？”

其實(shí)，我對他們的食物并不感興趣。“挑一個你最喜歡的味道吧?！?/p>

他露出了饒有興味的笑容，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大使！明天見！”

“明天見！”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向他擺擺手。

三

那一夜，我難得地失眠了。

我來這顆星球的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說實(shí)話，

我對地球的法律法規(guī)，尤其是對于駐地的法律法規(guī)，在來之前就已經(jīng)做了快速詳盡的記錄和研究。

我可不想冒犯駐地星球的任何政府和團(tuán)體，還有每一個個體。我尊重他們每個人，盡量滿足他們的期望。

尤其是今天為我準(zhǔn)備道別宴會的這個人，我的司機(jī)，翻譯，朋友。

他喜歡跟我聊天，而且還是個風(fēng)趣熱情的人。

我很喜歡他，非常地喜歡他。

他幾乎認(rèn)識這個城市里所有好館子的廚子，他對食材無所不知，他腦袋里有一個詳細(xì)的時間表，記得哪個地方會有哪些新鮮的食材，哪里會推出新菜，哪里會有特別的時令菜，他就像是一場預(yù)報(bào)準(zhǔn)確的臺風(fēng)，絕不遺漏登陸范圍內(nèi)的任何一點(diǎn)。

平時的日子里，他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xí)慣，從不抽煙喝酒，每天早睡早起，他說，只有生活平和而規(guī)律，才能體會美食的細(xì)微之處。

“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美食家呢？”

“不好說，”他想了想，“我覺得一個真正懂得美食的人，也應(yīng)該懂得生活。他應(yīng)該吃過苦，也享過福，應(yīng)該尊重別人，可也有幾分脾氣?！?/p>

我很難理解。他說的這些，都跟食物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笑了，“因?yàn)槟悴怀詵|西嘛?！?/p>

“吃，就是生活。怎么吃，不就是怎么生活嗎？”

“我覺得這種愛好比較費(fèi)錢?！蔽抑?jǐn)慎地評論著。因?yàn)槲覍θ魏纬缘亩家桓[不通，在我看來，那些都是不夠美好的尸體罷了。他們吃的難道不是生物最糟糕的部分嗎？而他們還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那你實(shí)在不應(yīng)該來地球呀，地球上那么多好吃的。你怎么不去拉美奇星，聽說他們也不怎么吃東西，至少對吃的不怎么感興趣?！?/p>

哦，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很熟了。但我對拉美奇星真的不感興趣。那顆星球太小，歷史也太長久了。當(dāng)一顆星球歷史太久以后，那種氣味實(shí)在是不堪忍受。

我們的星球就很新，我們的星球是宇宙里最好的星球，我們的周邊沒有任何生命。我的朋友跟我說，最初他們以為地球也是這樣的。

我笑了，多么可愛的地球人。

當(dāng)然，我們的歷史還不夠長，我們是我們那個星系里的拓荒者，然后我們來到了太陽系，遇到了地球的使者。

每次遇到新的星球，我們都要經(jīng)過詳細(xì)周密的勘察和計(jì)劃，然后決定由誰前去。我得說，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內(nèi)部的競爭實(shí)在太激烈了。但我以當(dāng)之無愧的資質(zhì)當(dāng)選了，當(dāng)我獨(dú)身前來赴任時，當(dāng)我在遙遠(yuǎn)的太空里看著這顆星球時，我想，太好了，我來得正是時候。

這顆星球擁有太多的生命，而且它還足夠年輕和無知。這一切剛剛好，因?yàn)樵偻硪稽c(diǎn)，它就要開始變質(zhì)，就要發(fā)酵了。

四

天明的時候，他如約前來了，還帶著一條腌制好的火腿。我知道如果把那條火腿切開，一定會是淺淺玫瑰紅的顏色，大理石般的紋路。他給我看過切好的生火腿，“直接可以吃的，人間最好的美味。”

我一直都很喜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非常沉醉，非常享受。

我喜歡他，非常非常地喜歡他。

在離別之前，我給他看我的飛船。

“你獨(dú)自上任，獨(dú)自回去？”他難以置信地圍著我終于顯影露面的飛船轉(zhuǎn)了一圈。

“嗯，”我看著他的眼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在我離開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向你坦白?！?/p>

他見鬼一樣地看著我，“你要?dú)绲厍?？?/p>

我考慮了兩秒，然后搖了搖頭。

他松了口氣。

我有點(diǎn)兒猶豫，但還是實(shí)話實(shí)說了，“我們的文明不一樣，種族也不相同，但我覺得……”我琢磨著恰當(dāng)?shù)脑~匯，“作為朋友，我覺得作為一個真正的美食家，我有責(zé)任，也有義務(wù)給你一個建議。”

他睜大了眼睛，“你們不是不吃……”

“不，我們?nèi)匀恍枰M(jìn)食，”我告訴他，“我們只是可以很長時間不吃東西，就像……你們的齋戒期?！?/p>

“那……你們的齋戒期可真夠久的。”

我點(diǎn)頭。

他也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理解，他說，“你知道嗎？以前人們一天只吃兩頓飯，一日三餐的概念，還是后來才有的?！彼d奮起來，說，“也許很久以后，人類也不需要每天進(jìn)食了！”

“哦，對了，你說的建議是什么？”他問我。

“等待，”我告訴他，“你要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不只是等待食物，也等待自己?！?/p>

“哦，這我懂，”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美食家。我也是個美食家?！?/p>

我搖頭。

“哦，對了，那你們吃什么？”他好奇地問道。

我很喜歡他，所以我想做個示范給他看，不需要太多，隔壁的雅拉爾星使館足夠我做示范了。

因?yàn)槲也贿M(jìn)餐，所以我小小的使館里沒有設(shè)廚房，他不得不跟旁邊雅拉爾星使館的廚子套近乎，然后在那邊蹭飯吃。那邊的人員他應(yīng)該都認(rèn)識。

我遞給他一副眼鏡，我特意為他改造的。

他迷惑地戴好。我微笑地看著他，他為我獻(xiàn)上了一場盛宴，同樣的，我也希望他能欣賞我的食物，能理解同為美食家，我付出了什么。

我拍拍手，取來了雅拉爾星使館所有生命的靈魂，就像人類吃棉花糖一樣吃下去。

“我們每一個，都等了足足幾千年，才能等到這樣的一頓美食?！币粋€足夠成熟的，有足夠多生命的星球，并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

我的身體也露出了原本的形態(tài)，相比之下，他太小了，我簡直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我想讓他也嘗嘗靈魂的味道，也許不是最好的，但誰也說不好誰的口味，對不對？

但他的靈魂變得驚恐，那味道不太好。我覺得還是他吃東西的時候，靈魂的香氣和形狀看起來最好。我把那條火腿遞給他，我說，“朋友，請快樂一點(diǎn)，吃你最愛吃的食物吧，作為你友情的回報(bào)，我會耐心地等你吃完你的最后一餐?！?/p>

他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尖叫聲。我微笑而溫柔地看著他，順便吃著這附近的棉花糖，那么多的味道和形狀，那么多的質(zhì)地和大小，我真是太幸福了。

等等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的時候，我將會啟動我的飛船，就像是漁夫撒下他的網(wǎng)，我將會帶著滿滿的靈魂回到我的故鄉(xiāng)，我還會帶著我最喜歡的食物，我會把他留在最后，因?yàn)樗奈兜朗俏易钭钕矚g的。

現(xiàn)在，我想他應(yīng)該明白了，一個真正的美食家，一定要有足夠的耐性，等待他的食物到達(dá)最豐盛，最完美的狀態(tài)，也等待著自己，直到他忘記了食物的味道，從那最初的狀態(tài)開始欣賞食物的美。

責(zé)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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