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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什么是浪漫呢？”
　　很久以后的某個下午，亞津子這樣問道。
　　那是一個翠綠的夏日。
　　紛繁的綠毯將阿里烏斯舊校舍層層包裹，抹去了歲月和戰(zhàn)爭在它們身上留下的印記。無名的野花在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里盛開，點綴滿了磚墻的裂痕與青石板地面上的一切縫隙。
　　“……嗯？”
　　老師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合上書，在眼前的絢爛世界中搜尋著女孩的身影。
　　“什么是浪漫呢？”亞津子又問了一遍。
　　啊，找到了。
　　不遠處的古樹下有一架白色的秋千，她正背對著老師坐在那上面。這里已多年無人問津，恣意生長的野草已經(jīng)隱隱沒過了紫發(fā)少女的膝蓋。
　　一襲涼風吹過，生銹的風鈴叮叮作響。乍一看，她好像正在綠色的波浪中沉浮。
　　“……我也不太清楚?！?br>　　老師苦笑道。
　　她什么時候跑到那兒去的？
　　明明剛剛還在旁邊的草地上伸懶腰呢。
　　亞津子扭過頭來，“不會吧。老師可是老師誒?！?br>　　“就算是老師，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我又沒談過戀愛……”
　　“不好?！?br>　　少女斷然地說道，也不知是對什么事物做出了如此決絕的否定。
　　她搖搖固定秋千的兩根鋼鏈，抖落下些許灰塵。
　　它們被嚴絲合縫地銬在那參天巨樹最為粗碩的樹枝上，但上面斑駁的銹跡卻讓人對其現(xiàn)如今的強度倍感擔心。
　　“嘿……”
　　腳下微微用力。
　　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亞津子猛地一蹬，秋千向后高高揚起。
　　“別——”
　　很危險啊。
　　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想要上前阻止。
　　又起風了。不知是不是乘著這格外強勁的風的力量，秋千被送上了更高的空中。恍惚間，亞津子的白色身影與天空中的云朵融為一體，一同隨著風起而舒展開來。
　　“哈哈——”
　　隨風而來的，還有久違的爽朗笑聲。
　　被干脆地無視掉了。
　　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辦法靠近。
　　“老師——你蕩過——秋千嗎？”
　　亞津子開心的聲音伴著秋千的往復而起伏。
　　“也不能說沒有，不過上次蕩秋千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真的很危險啊，亞津子——”
　　“那——待會——我來推——老——”
　　這時，變故陡生。
　　到底是古樹枝干的意外折斷，還是那兩根歷經(jīng)風吹雨打的鏈子終于不堪重負了，老師無心去分辨。他只看到秋千好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揚起，然后重重砸向地面——
　　早在思考跟上前，腿就擅自動了起來。即使是常人之軀，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后，姑且也能——
　　“——接住了！”
　　不過，想象中的沖擊完全沒有到來。像是早有預謀似的，少女輕盈地落下，順勢滾入他的懷抱之中。
　　“被老師接住了呢?！?br>　　亞津子笑意盈盈。
　　“都說了很危險了——”
　　“噓。”一根修長的手指抵住了老師的嘴唇，“不要破壞氣氛?！?br>　　不住流淌的氣流突然停歇了，四周靜得出奇。午后的陽光透過枝杈間的縫隙，在草坪上留下了斑斕的樹影。兩人正處在那光與影的交界處，亞津子是光，而老師是影。
　　“這就是浪漫吧？老師?！?br>　　少女朱唇輕啟。
　　“不過……”
　　她咂咂嘴，雙手在老師的腰后交疊，稍一用力——
　　把他也帶到了天光之下。
　　“這才對嘛。”
　　老師感覺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幾乎不敢直視少女的面龐。
　　“閉上眼。”
　　“誒？”
　　“閉上就對了，不會對老師做什么的。”
　　亞津子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似是在威脅“再看就物理意義上幫你把眼睛閉上”。
　　老師只得遵命。
　
　　——如同小雞啄米般，額頭上留下了亞津子的氣息。

二
　
　　良久，她才放開老師，但一只手仍然拉著他的胳膊。
　　兩人回到濃蔭下，并排坐在冰涼的石凳上。
　　身后的廢墟之中寂寥無人，唯有夏日蟬鳴與半截鐵鏈的吱呀聲一同回蕩。
　　“真是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還有秋千。”
　　那曾是秋千的東西就躺在不遠處的草里，像是一塊褪色的墓碑。
　　“亞津子蕩過秋千嗎？”
　　“不知算不算呢……以前紗織搭過一架來著?！?br>　　亞津子望著高高的樹冠，紅寶石般的眸子中流露出無限的回憶。
　　“只是沒幾天，就被人舉報了……雖然沒被打，但在之后的體能訓練里也被狠狠地整了一頓?！?br>　　她云淡風輕地說著，但老師知道那看似淡漠的敘述后代表著什么。
　　“剛剛，我就在想?！?br>　　亞津子輕輕地把頭靠在了老師的肩膀上，一股青草和野花般的芳香撲面而來。
　　“這架秋千，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人搭建的呢？”
　　“想必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吧。這可是一片寶地?！崩蠋煹?。
　　“是啊，沒想到阿里烏斯也有這樣的人，打造了這么一片寶地，一片秘境。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它就這樣渡過了不知多少歲月……”
　　她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拉住那半截鐵鏈。
　　“春天，它見證萬物生長；夏天，它被掩映在綠茵之中，野花點綴其上；秋天，它感受到落葉飄零，知道一年又要流逝而去；冬天，它被積雪覆蓋，在凜冽的北風中搖晃。”
　　少女的聲音很輕。
　　有些太沉重了。還是說一些打趣的話吧……
　　“今天，它被亞津子玩壞了?！?br>　　亞津子一怔，然后嘿嘿地笑了起來：“聽起來我像個大魔王誒。”
　　“不是啊，怎么會呢?！?br>　　老師在心里排列著詞句。
　　“在無人知曉之地的小小洞天，有著不會被世俗打擾的寧靜，時間在其中凝固，使得創(chuàng)造者的情感也得以留存至今。”
　　“誒……”
　　“亞津子打破了這永恒不變的秘境，但那份名為'快樂'的情感，被你繼承了下來?！?br>　　“是么……”亞津子沉吟道。
　　“秋千本就會壞掉，但與其讓它在風吹雨打中逐漸變得無法辨識原本的模樣，還不如讓它將保護了不知多少年的'快樂'交給你，以'秋千'的身份迎來最后一刻?！?br>　　老師長吸一口夏日的干燥空氣，“這也是一種浪漫吧?！?br>　　他余光瞥見，少女好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還是當沒看見吧。
　　“嗯。這也是……一種浪漫。”

三

　
　　下雨了。
　　晴空之中，烏云突然郁結，驟雨頃刻而至。夏天的陣雨來得就是這么突然。
　　“呼……幸好跑得快……”
　　荒廢教學樓內(nèi)的教室里，老師大口喘著粗氣。這座樓里，只有這間教室的窗戶沒有損壞殆盡，姑且還能抵擋住突如其來的暴雨。
　　亞津子放下倒扣在書桌上的椅子，簡單撣撣上面的灰塵，斂起裙擺坐了上去。
　　“老師，老師，我要提問?！?br>　　“……師生游戲嗎？”
　　已經(jīng)玩過很多次了吧，但亞津子似乎完全不會覺得無趣。
　　她真的很向往學校的生活啊。
　　“黑板上寫的是什么呢？”
　　老師這才發(fā)現(xiàn)，黑板上隱約還能看見幾行字跡。
　　其中最醒目的那一行是用拉丁語寫就的。雖然他對此只是略知皮毛，但對那句話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一切皆虛'……不對，是否定形式。這么說，應該就是'一切都不是虛無'了。對于阿里烏斯學園來說，屬實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思想啊。”
　　亞津子舉起手，就好像在課上提出問題一樣。
　　“亞津子同學，請講?！?br>　　“一點補充意見。翻譯成'一切非虛'會不會更好呢？”
　　“非常信達雅的翻譯，或許你可以考慮一下加入文學社?！崩蠋熜Φ馈?br>　　“感謝您的好意，但我已經(jīng)有社團了……剩下的幾行呢？”
　　老師抹去浮塵，“這里是……'致我們最好的青春'，旁邊是'一直以來感謝了，舊校舍'。都是閃閃發(fā)亮的文字啊?！?br>　　“嗯?；蛟S，在這座阿里烏斯自治區(qū)里……曾經(jīng)也有過耀眼的青春與洋溢著的歡樂呢?！?br>　　亞津子右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著雨水驅(qū)散窗沿上的塵土。
　　“老師，來這邊。”她拍拍身旁的座位，“我有點困了?！?br>　　老師坐下，她又像剛剛那樣，把頭靠在老師的肩膀上。
　　“是夏天雨水的味道呢?！?br>　　“夏天的雨水和其他雨水有什么不同嗎？”
　　“很不同啊。春天的雨水非常輕柔，帶著泥土的味道；夏天的雨水經(jīng)過一個季節(jié)的沉淀，聞起來醇厚悠長；秋天的雨水太冷了，什么都感覺不到；冬天……冬天沒有雨水?！?br>　　奇怪的理論。但亞津子如此認真地闡釋著，那聽起來有些許沙啞的聲音此刻便是無上的真理。
　　細密的雨滴拂過窗外的藤蔓，撞擊著破碎的玻璃，最終沿著排水槽流走。雨天的一切都相映成趣，共同匯奏成一曲充滿節(jié)奏感的交響曲。
　　“很好聽呢，夏雨的歌聲。”
　　在老師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亞津子突然說道。
　　“是啊……是啊。”
　　“話說?，F(xiàn)在，整個世界是不是就我和老師兩個人？”
　　“大概吧，起碼肉眼所及之處是這樣。”
　　“嗯……雨天啊?！?br>　　透過綿密的雨幕，隱約可以見到遠方的黛色山巒，山后便是另外一個更加紛亂的世界。但兩個人都沒帶傘，這將他們的活動范圍限制在了這棟樓里。
　　“我們可不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后的兩個人呢？”
　　“可以啊。世界上最后的兩個人，正在孤獨的雨幕中相互陪伴?！?br>　　“哇，老師好會說。好浪漫誒?！?br>　　“……這也是浪漫嗎？”
　　“嗯。這絕對是浪漫。雖然我不知道浪漫具體是什么，但老師這么一說，我就好開心、好向往，希望這一刻可以一直延伸到永恒。這絕對是浪漫吧？”
　　永恒嗎……如果是和亞津子的話，感覺也不賴。
　　“多虧了老師……我又感受到了浪漫為何物呢?！?br>　　“我也一樣，多虧了亞津子。”
　　說完這句話后，兩人便不再言語，細細地聆聽著細雨的歌謠。
　　不知過了多久——
　　“雨停了誒?！?br>　　亞津子從老師的懷中探出頭，窗外是一片光明。
　　午后的陽光自烏云的縫隙間傾瀉而下，為雨后的世界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

四
　
　　不知不覺間，轉(zhuǎn)眼已是夕陽西下之時。
　　一縷長云低垂在西邊的地平線上，落日的光芒將它轉(zhuǎn)變?yōu)榱藸N爛的晚霞。來自十二重高天之上的遠風輕揚，與還在自檐角滴落的水滴一同，為這個傍晚帶來了潮濕的涼爽氣息。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坐在教學樓前的長凳上，老師緩緩開口道。
　　今天能夠共度的時光已經(jīng)走到了尾聲，是時候該回去了。
　　“明天……明天老師還會再來嗎？”
　　“那當然，只要亞津子樂意?！?br>　　“那后天呢？”
　　“一樣啊?！?br>　　“夏萊不會有什么要緊的工作嗎？”
　　“怎么會呢，”老師摸摸少女的頭，“一切都結束了，已經(jīng)沒什么事情了?！?br>　　“是么……”
　　亞津子看起來頗有些低落。
　　“……要不要來夏萊？那樣我們就不用如此大費周章了。”
　　“您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我的家人呢。”
　　“也可以啊。夏萊的空房間多得很，你們四個都可以住過來。當然，肯定不是讓你們白住，住過來之后，你們就會成為夏萊的正式雇員……”
　　看到亞津子的表情，老師知趣地止住了話頭。
　　這已經(jīng)不是老師第一次向她拋出橄欖枝了。但每次的回應都是一樣的：
　　“……感謝好意。但我得和紗織她們商量一下?！?br>　　她的語氣會變得尊敬、淡漠而疏遠，然后便是這樣的話語。
　　“其實，我還挺喜歡像這樣的。每天都能發(fā)現(xiàn)嶄新的事物……用今天的經(jīng)歷來講，就是'每天都能體會到無數(shù)的浪漫'?！?br>　　“……行吧。我也不多說什么了。想好了的話，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嗯，一定會的。”
　　兩人并肩走過開裂的青石板路，在水洼中留下陣陣漣漪。一路無話。在長庚星出現(xiàn)在西方的夜空中時，他們也來到了廢校舍的門前。分別的時刻到了。
　　“再見咯，老師。”
　　“明天見，亞津子?！?br>　　待到目送著老師消失在道路的拐彎處時，亞津子才將目光收回到眼前的朦朧薄暮之中。
　　“唉?！?br>　　她長嘆一聲，虛掩上了爬滿青苔的校門。
　　“未盡的時光，還有亟待履行的約定……大概也是一種浪漫吧。”
　　只留下這一句淡淡的話語在晚風中飄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