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

我放下相機。待視野從閃光燈的褪色中清晰過來，我在一張張的照片中仔細端詳起來。我很欣賞照片上那個孩子的尸體和從他身體中涌出的血痕擺出的姿勢，于是我開始考慮將其應(yīng)用于工作。

“采光，過暗了，灰塵過多的原因么……構(gòu)圖，有些上下失衡了……布局，和旁邊一對比顯得很雜亂……唉，要是被前輩看見了的這些照片，估計又要被灌輸大量攝影技巧了……哦，這張倒是——”

我一邊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喃喃自語，一邊看到了那張相片——我在最后和死者的合影，意外地，它竟似符合了攝影師眼光所有挑剔的要求，只可惜——

“表情，我的表情真是僵硬啊，要是能像那孩子的表情一樣自然……”

我轉(zhuǎn)身便欲離去，卻被一個人抱住了雙腿。是那孩子的母親，她那被炮火與煙塵熏黑的臉上呈現(xiàn)出兩條淚溝，露出皮膚本來因饑餓而浮現(xiàn)的慘白色。她因在瓦礫上刨挖而遍布了自己和她孩子血跡的手，緊緊拖住我的步伐。

“救救他……救救他……”

“救？誰愛救誰救！我又不是什么戰(zhàn)地醫(yī)生，聽好了，我明明是戰(zhàn)地攝影——”

——戰(zhàn)地攝影師，堂而皇之的稱呼。我在心中對自己說道。靠親身拍攝能記錄戰(zhàn)爭前線相片，借此交付給非參戰(zhàn)國的媒體，依靠相片的情報或者藝術(shù)價值獲得報酬的非官方工作者。“我們這類人啊，早就司空見慣了各種人的尸體和各式各樣的死亡。怎么可能還會……”

但我最終沒能保持住僵硬的面無表情。我流淚，而后顫抖著給了那母親一個無力的擁抱。我凝視著那個相識了不短時間，如今在墻角血肉模糊起來的孩子的尸體，將今天剛剛吃過的寶貴的食物全部嘔了出來，順手刪除了拍下的那些照片。

然而忽然的巨響降臨，三架黑色戰(zhàn)機從陰沉的天空俯沖直下，機槍和炮彈的清脆轟鳴開始回蕩。我張惶失措，再也沒有關(guān)心那個母親，順著城市廢墟的掩蔽連滾帶爬的逃向了那里——廢墟中的一座平房，我同伴的安置點，它正被炮彈擊中，熊熊燃燒著。

被重重壕溝和廢墟絆了幾跤后，我跌撞走入冒著嗆人煙灰的小房屋，一同冒出的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一位年輕的士兵趔趄地用他的淚眼迎接我，哽咽道：

“戰(zhàn)士長……戰(zhàn)士長犧牲了！”

我心一沉，快步走向被直接擊中的二樓。老戰(zhàn)士長就安靜地躺在那里。我看到了他因血液凝結(jié)的縷縷白發(fā)，看到了他那已不再會綻放和藹笑容的遍布了塵土皺紋的臉龐，看到了他心口的彈孔，還有一同被打穿的他和家人歡笑著的相片，碎在地上。

這會是一張好相片，我努力用這個想法去抑制我抽泣的沖動，但失敗了。

可還沒等眼淚再度流下，便聽見了急促前來的腳步，是她。于是刺眼的閃光燈和刺耳的照相聲連續(xù)不斷地從各個角度傳來，她——我的前輩，興奮地擺出各種姿勢，繞著老人的尸體兜圈子。

“把這個和其余的拼接在一起，絕對會超有震撼感的??！你說是吧？”她興高采烈地說道，還沒等我想說什么，又就若有所思地停下動作。

“對了，要和死者合影——你讓開。”

“我不能就這么看著你……” 這次，還沒等我從嗓子眼里擠出的聲音說完，她便一把將我推開，隨后，她將自己的臉與死者放于相框內(nèi)，擺著“v”字手勢露出了無比自然的，燦爛而美麗的笑容：

“茄子！”

之后她便收斂了興奮與微笑，回到了老練的表情中。但她顯然又看出了我悲憤到夸張的臉，玩味地用手指擦掉我的淚，溫柔說道：

“最近可是大豐收哦，我們的報酬又能有所保障啦——開心點，笑出來，笑出來！”

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每一次這樣的她。戰(zhàn)爭灰色的陰霾下，我們明明是在抱團取暖茍且著生活。然而當我在因為死者而亦或悲傷亦或憤怒亦或恐懼的時刻，她總是露出了這樣的表情。她望向死者，仿佛藝術(shù)家望向自己大功告成后的美麗藝術(shù)品。她因他人的死亡而喜悅不已。這一次的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迄今為止，那么多的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前輩，你究竟憑什么可以這樣，憑什么哪怕是最根本的尊敬也沒有，可以對生命的消逝毫無感情？你憑什么可以把死者作為歡樂，還能那樣笑出來?。　?/p>

我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廢墟中。一時間，她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反而讓我如在死寂之中惶恐不安。直到最后她才上揚了嘴角，像是冰河裂開裂縫，流淌出刺骨寒冷的水渦，溫柔地冷笑了。

“知道嗎？我其實早就在等待著你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了。也許，沒能對自己說出來的我反倒更差勁些吧……讓心靜下來，你，聽到了嗎？”

“什么——”

“聽到了嗎？生命消逝的聲音。”

“哈，早就足夠吵了。槍聲，炮彈聲，爆炸聲，樓房倒塌聲，哭喊聲，打斗聲，呻吟聲……”

“足夠吵了。但那些聲音太過于嘈雜，太過于震耳欲聾——反倒并非是生命的本身?！?/p>

她搖搖頭，輕聲說道。

“真正的那個聲音，就像七彩的泡沫在耳邊破碎——啪，只有這么一聲，輕輕消散?！?/p>

“你是聽不見這個響聲的，那是因為還沒有真正與你生命緊緊相連的另一個生命逝去過——我當然指的不是父母親人什么的，那些東西我們都從未在乎過——我經(jīng)歷的就是那樣的逝去。”

“知道嗎？命運是有趣的，它在人類間流連著代代相傳。在我之前也同樣有著教會了我攝影的我的前輩。老實說，因為那是很久以前，那個家伙的技術(shù)和你一樣相當糟糕，但我的一切都是從他那里學(xué)來的——靠他的尸體。”

“是的，尸體。尸體因巨大的爆炸而七零八落，但我在那個瞬間卻沒聽到任何的響聲，只有那聲“啪”。泡沫破碎后，我看著他的尸體，突然就笑了起來。原因其實很簡單，我的腦海中忽然就只剩下了拍照，只剩下了采光，構(gòu)圖，布局，角度，表情——那具尸體曾是我生活的一切，所以當它破碎時，它便只剩下一副精美的等待著我完成的藝術(shù)品。于是我就像藝術(shù)家一樣，帶著完成了偉大之作后的滿意微笑，比劃著勝利的手勢合了影。從那之后這個充斥了戰(zhàn)亂與死亡的世界就變成了充斥的藝術(shù)的，漫天飛舞著五彩繽紛泡沫的美麗世界，并在不斷破碎著，寂靜無聲……”

我沒來得及說出任何話，卻是她先突然止住了話頭。在我好不容易反應(yīng)過來之后，她反手掏出的槍已在轉(zhuǎn)身后向著門的方向連續(xù)開出數(shù)槍，冒出幾縷青煙。門框處，那個士兵還帶著為老戰(zhàn)士長而哭出的淚痕，他手中拉動了槍栓尚未瞄準的槍掉落在地，隨后掉落的便是他噴涌著鮮血的身軀。

我陷入沉默，而她又笑了——也許是在對自己的槍法滿意。她開始喃喃自語：

“這位間諜先生能殺掉老戰(zhàn)士長，演技卻居然這么糟糕夸張——除了這傻瓜，真正的我們怎么會痛哭流涕成那樣啊。大家明明早就已經(jīng)麻木了吧?！?/p>

“是啊，都麻木了?！蔽夷救坏卣f?！澳敲船F(xiàn)在……”

“回答正確！現(xiàn)在，是與死者合影的開心時間！”

她幾乎是蹦蹦跳跳地跑到士兵的尸體旁邊，掏出了相機。

然而，在這樣一個瞬間，透過灰黑色的塵埃，我看到那具尸體的雙眸依舊緊閉，嘴角卻緩緩地彎成一個弧度。

“好故事。”尸體說。

隨后，尸體的微笑與她的微笑恍惚之間重疊在了一起，蕩漾著動人的光澤。他的手中滑落下一顆打著旋的手榴彈。

當我在欣賞那兩個微笑時，爆炸的烈焰綻放開的前一個瞬間，前輩將我摁倒在地，用她的身體。

如果不是嗆人的煙塵傳來，我甚至忘卻了爆炸已經(jīng)發(fā)生，因為我的目光與近在咫尺的她雙眸對視，我清晰地看到在美麗的火焰怒放的瞬間，她美麗的瞳孔失去了所有光澤，滴下幾粒晶瑩的殷紅鮮血，更因為那個爆炸根本沒有任何聲音傳來——除了一個微笑如泡沫破裂般的輕響。。

“啪?！?/p>

我于是將她被鮮血浸染的身體翻到一邊，也就是從血泊涓涓溫柔流淌而出的那一刻起，我終于理解了。

她真的很美。四散的長發(fā)，因血塊凝結(jié)而帶上驚心動魄的鮮艷，血泊流淌，與她的身軀勾勒出相似于曼珠沙華的絕美圖案。她那失去了光澤的黑暗的瞳孔，終于帶上了我想見到的表情——人在時光之前最后時刻的心的流露，正像花一樣，停在樹上，只是招蜂引蝶落入土中只是碾作塵屑，唯有凋零在空中的那一刻，它才如真正活著般凄美地飛翔。

于是我也燦爛地笑了。

她還活著——或許是為了說出最后那句話吧。沒關(guān)系，說完那句話后她馬上就會死了，馬上就會完成的，不必憤怒，不必著急……我對自己說。

“和我……合影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氣能讓她在這一時刻還能擺出那個燦爛的笑容和手勢。但我意識到了，在兩個人的心間共同分享著傳遞的喜悅，此時無比動人。我毫無疑問也是這副模樣。

于是我將二人放在同一相框內(nèi)?？粗嗫蛑械乃麄児餐⑿Γ餐瑪[出手勢——我們的表情是那樣的自然而美好。于是我按下快門。

“茄子！”

聲音只有一個人的。

聲音輕響，回蕩，在寂靜之中緩緩破碎。

啪。

……

與死者合影。

戰(zhàn)地攝影師應(yīng)當與死者合影，這是媒體的要求——為了確認拍攝者的行為是否合規(guī)，具有安全利用價值。所以說，那張合影通常只是在角落中被人們遺忘的一張

但我不一樣。

我最終沒有刪除那張合影。那兩個燦爛的笑容在新聞界掀起了一陣波瀾。環(huán)繞在這世界各地和平生活的的人們，不解于那笑容的根源，卻又因為那血污的死者而落下一滴同情的眼淚。人們收獲了一瞬的觸動，然后將手指劃向下一條有趣的消息，滿意地將它忘掉。我收獲了相應(yīng)的報酬，滿意地將她忘掉。

但我一無所有。

生活還將繼續(xù)向前，無論有什么在此逝去，也不過是能在閃光燈下定格的無數(shù)瞬間之一，也不過是泡沫般的一聲輕響——啪。

它將永不停歇，正如我此刻沐浴著的寒風(fēng)。

我在它的凜冽間裹緊了衣衫，任絲絲縷縷的氣流撫亂我的發(fā)梢，任幾粒塵土在寒風(fēng)挾帶著在我的臉頰上稍作停留，便奔跑向它的遠方。

這片墓地建立在荒漠之上。視野向遠方眺望之時，可以看到戈壁，無垠?？梢钥吹讲紳M了陰云的慘白色天空，無際。

以及，我身旁面無表情沉默在寒風(fēng)中的，沒有刻上任何姓名的黑色十字架，搖動著，輕輕發(fā)出聲響，仰望天空俯視大地，矗立于荒涼之上，無邊，無界，綿延向遠方隱約的地平線。

我想起了那個孩子唱過的一首歌。

“It? surely? comes? in? the? morning? one? day? say? hello，”

“Everyone? laugh? again? with? me，”

“Spend? with? me,”

“Forever? with? me……”

那孩子的清脆歌聲，于此刻傳來的轟鳴聲一同在寒風(fēng)中吹拂向四野。我在死者們的陪伴下，抬頭看去。

那是無數(shù)黑色的飛機組成的遮蔽天空的機群。十字形狀的它們從陰云中浮現(xiàn)身影，緩緩降下，為十字形狀被遺忘的死者們頌唱著圣潔的歌謠。戰(zhàn)爭的狂熱美麗也如這自由漂浮的陰云，云們追逐遠方，黑與白交織之間，便會像歌聲一樣帶給人們光明與幸福。

它們多么美好，我因此而笑了。

十字架下的死者們此刻都與我在一起，他們默默無聲，因為他們在歡笑。相機在手中沉甸甸的，我因此而笑了。

我將它舉起。我燦爛地笑著。

天空，陰云，機群，大漠，沙塵，寒風(fēng)，十字架，死者與我，在同一相框內(nèi)，燦爛地笑了。

我摁下快門。

“茄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