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隨星
她們輕盈地浮在宇宙間,如同那年八月的游樂場。
她們都是這片浩瀚星辰的女兒,隨心自在俯仰。
她們十指相扣,深藍的長發(fā)披散星河,美麗的藍寶石倒映著彼此憂郁而欣慰的俊俏面容。
綻開的暗藍紫色星云,聚聚散散的銀白色星點,黑暗中留下光亮尾跡的流星,它們以某種必然的規(guī)律排列著,閃爍著。溫暖、輕松、自在。她們置身其間,可以毫無防備地沉入夢鄉(xiāng),如同故人溫暖的懷抱一般。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們此生注定再見不到的星之夢。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鐘聲響起,我從床上醒過來。在微弱的黃光下,先是懵了一會兒,然后慢慢摸起自己的臉和身體。摸索了會,我得出三個結(jié)論:第一,根據(jù)身上的這套藍白色條紋衣服磨損程度來看,我應(yīng)該穿了它很久,而且很可能沒有換過衣服;第二,我現(xiàn)在精神有點疲憊,可能是醒來之前遇到了些不好的事情;第三,我沒有今天之前的記憶。
帶著這個疑問,我下床打量起這方房間。床的兩邊都是床,床上都有個陌生的女人。明明身形衣裝都如此相似,我卻看不清他們的神態(tài)。于是我走近一個女人,那女人也走近我。她背后的人也兩兩一組,在黃燈的照映下互相走近。
在微弱地黃光照射下,她凌亂的深藍色頭發(fā)像是沐浴在神的圣光之下,靜靜地垂落在兩肩上,右耳的三根藍色羽尖也折了些。干渴的嘴巴微張著,如同死魚一樣奢求水份的滋潤。瘦枯的臉毫無光澤,掛著一對布滿血絲的眼球。我向她伸出右手,她向我伸出左手,可是我們都沒摸到彼此,因為中間有個透明的東西將我們隔開,不讓我們彼此相觸。她背后的人們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問題,但她們的動作和我們很像。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不知為何我竟問不出一句話來,而她也如鯁在喉?!案轮ā币宦曧懀坏腊坠鈩澠莆⑷醯氖ス?。走進一個陌生的女孩,棕發(fā)藍眼黑風衣。她右手拿著一個硬木板,左手拿筆在夾著的紙張上寫字,用溫暖的聲音說道:“星斗小姐,亞葉姐姐喊你過去?!?/p>
星斗?是說我嗎?我指著自己問她。那藍發(fā)女人也朝向某人指著她自己。
是的,星斗。棕發(fā)卡特斯對著我點頭表示肯定,藍寶石般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
那她是誰?我指向藍發(fā)女人,她也在對著某人指向我,眼神中帶著不解。
“星斗小姐,那是一面鏡子?!迸宋展P的手扶了扶額頭?!澳汶y道連你自己都忘了嗎?”
什么?我回頭看去,鏡子里頭的那個女人是我?我雙手顫抖摸上臉龐,難以置信地看著鏡子中那張陌生的面容。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對這張臉沒有印象!
“好了,快去亞葉姐姐那里吧。還有,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阿米婭?!边€沒跟她問完話,我就莫名打消了所有的疑惑,于是她拉起我的手去見“亞葉姐姐”。左拐出房間,來到白茫茫的走廊,我看見對門的房間號是“5”,而前面大鐵門兩側(cè)的四個房間分別是“1234”。
大鐵門的門軸有些生銹,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右腳踏出大鐵門時,我背后突然響起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妹妹!不要走!”這聲音有些熟悉,于是我不由得停下腳步,駐足原地回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五號房間后面還有一個七號房間。它的門是深藍色的, 和其他房間的藍色不同,就這樣和五號門隔了幾步路,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的末尾,像是在引誘我過去將它打開。
阿米婭看向那張門,又轉(zhuǎn)頭看我?!霸趺戳?,星斗小姐?”我問她是否也聽到那個奇怪的聲音,以及七號門背后藏著什么東西。她瞟了眼那張深藍的門,隨即岔道:“與你無關(guān)?!痹捯魟偮?,我竟沒了探究的欲望,只是緊跟著她一路走到“亞葉姐姐”的辦公室。路上遇到的人有男有女,種族年齡各異,我并沒有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印象,但他們卻似乎都認識我的樣子。
我敲了敲木門?!罢堖M?!币粋€沉穩(wěn)的女聲從門的另一側(cè)傳來。于是我右手轉(zhuǎn)動門把手推開門。沙發(fā),紅木桌子,白大衣,咖啡色長發(fā)的菲林女人,陳列著大量專業(yè)書籍和醫(yī)學收藏的柜架?!澳愫?,亞葉?!蔽覍χ鴣喨~深鞠一躬?!澳愫?,請進?!?/p>
辦公室只有我和她兩個人,門這一側(cè)的角落還有個掛鐘, 時間指在八點整的位置。她示意我坐在沙發(fā)上,不必太過拘謹。我走到沙發(fā)邊,她的桌上有一幅日歷,今天應(yīng)該是九月九日。“亞葉,請問這里是哪兒?”相比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細節(jié),我選擇向她開門見山,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我們的情況。
“這里是羅德島建立的精神病院,”亞葉左手端起瓷白色的杯子,喝下一口溫熱的咖啡?!岸憔蜁簳r在這里接受精神方面的相關(guān)治療?!彼亩湮⒍兑欢?,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將一份資料袋交給我,順便捋直我右耳的三根深藍色羽毛。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只有兩份紙質(zhì)文件。一份是精神檢查報告,這份報告的檢查對象就是我,精神狀態(tài)看來不容樂觀;另一份是標題為“論細胞控制父母與子代以及雙胞胎之間日常行為的邏輯”的論文,時間二十一年前,作者九灼。
仔細看完第二份報告,我揉揉額頭,抬起頭直視亞葉的黃眼睛:“這份報告是什么意思?”
亞葉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滿意的微笑,似乎我問出這樣的問題也在她的掌控之中。原來這份報告是二十一年前,一位名為九灼的天才提出的主張,他大膽假設(shè)父母和孩子以及多胞胎之間的很多行為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并定義這種關(guān)聯(lián)為“個體根據(jù)全身細胞從父母輩遺傳的記憶做出決策”。雖然這個假設(shè)很大膽很超前,但是他的主張需要有實驗數(shù)據(jù)作支撐,因此他放棄繼續(xù)研究的想法,轉(zhuǎn)而隨手研發(fā)新型材料。在外行人和內(nèi)行人看來,這對九灼和整個生命科學界而言,都是個不小的遺憾。
九灼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眼前漸漸浮現(xiàn)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人。等等,為什么我會覺得他是穿一件黑風衣而不是別的?我是不是在哪里聽到過他?
“我以前的師兄兼同事,舉世無雙的天才,曾經(jīng)的羅德島學科領(lǐng)頭人。當年仰慕追求他的人起碼有三位數(shù),可惜他早早就有了妻室?!眮喨~閉上美目,仿佛想起了九灼年輕時的風華正茂?!斑z憾的是,九灼做了件不能做的錯事,因此丟了本該屬于他的一切。后來的九灼郁郁不志,正好在八月十五號投河而死,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還是沒有印象。但九灼先生既然落魄如此,又如何指揮這場足以改變生命科學界的大實驗?zāi)??“難道說,現(xiàn)在是有人在延續(xù)九灼先生的主張,拿我們倆做實驗嗎?”
亞葉睜開了澄黃色的眼睛。
“去死去死!你們都去死!給我滾開!我要和她們回家!”藍寶石般的天空霎時變得鮮紅,熱鬧歡快的游樂場轉(zhuǎn)瞬成了死氣沉沉的亂墳崗。突然充斥在耳邊的,是嘈雜的警報、憤怒的咆哮和打砸聲。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暗紅色的混亂。這里是哪?亞葉她人呢?
我害怕地奔跑起來,想要逃離那駭人的咆哮,想要找到一個值得依靠的人。突然撞在一個黑衣人的背上,他和另一個藍發(fā)白裙的女人正挽著手臂,雙雙駐足原地。求求你們,幫幫我好嗎?我鉆過去,想攔住他們請求幫助,可映入眼簾的竟是兩顆白森森的骷髏頭,四只空洞洞的窟窿居高臨下地注視我?;剡^身來,前方的景象更是駭人:一大片站立的骷髏,如同陰森的白骨森林。而白骨森林的入口處就吊著我的尸體。不!這不是我!它只是一具優(yōu)雅地懸在空中的、同樣身穿白連衣裙的骷髏,想必生前是位優(yōu)雅端莊的女士。下垂的頭骨對上我的視線,讓我毛骨悚然,就像來自地獄的使者在邀請我趕緊滑稽地死去般。
開什么玩笑!離我遠點!我還不能死!我還有沒完成的事??!我摔倒在地連連后退,她對我伸出手來,手掌手臂的骨頭和關(guān)節(jié)都清晰可見。不!你不能!你不要過來啊!不要啊——
我胡亂揮舞手臂大聲尖叫,眼前的骷髏竟變成了剛才的棕發(fā)白衣的菲林女士。她將我從柔軟的沙發(fā)上扶起來,細聲問我是否夢到了什么。當我如實告訴她剛才的夢境時,我注意到她緊鎖的眉頭,好像這個夢出乎她的意料?!皝喨~小姐,請問剛才的夢是什么情況?”我輕聲問她,可她竟一點也不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揮手打斷這個話題,說她待會會親自送我回房間。
路上,亞葉對我記憶的恢復表示高興,這意味著我出院的可能性大了起來。只是我總覺得她的態(tài)度有些微妙,像是要隔層紗跟我說些什么,卻又礙于某些原因說不出來。要捅破這層紗嗎?捅破,會不會被“某些原因”干涉而失???不捅破,那就做棺材里那具毫不知情的尸體一輩子?棺材和葬禮怎么樣?我不知道。我的親人朋友會來看我嗎?我不知道。我全都不在意,我只會在意她會不會接過我的接力棒,代替我和我的愛人同生共死,走完人生的余路……
“她”是誰?我突然抬頭問亞葉。難道我的愛人就從來沒有看過我們一次嗎?
“嗯?沒有啊,一直都沒有人來……”亞葉默默答道。驟然她停下腳步轉(zhuǎn)動腦袋,看向我別扭的上揚的嘴角。我倆就這樣在走廊上僵持了幾分鐘,雖然周圍很多人經(jīng)過我們,但也只是稍微看了一眼,畢竟醫(yī)生和病人干瞪眼在這個精神病院——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能在暗中給這個病院私起了一個“瘋?cè)嗽骸钡拿婪Q——里頭是很正常的事。
她將我輕拽到一邊,質(zhì)問我還記得些什么?“沒事,我也不知道啊。要不咱們一起回房間吧。”見她一臉的嚴肅,卻又礙于職業(yè)守則而不能發(fā)作的樣子,我心中有點舒暢。又對峙了一會兒,亞葉終于開口,叫我跟著她去別的地方。
我們途徑操場。現(xiàn)在是早上八點半,有很多精神病人都在這里曬太陽鍛煉?;@球場上有幾個精神病人在跑著跳著,將搶到手的腦袋砸在彼此的籃球上;西北方向的人群中,有個粉紅色腦袋的家伙在走后滑步,每見到個人,他就要彎腰脫褲讓別人插他屁股;東邊那個自稱橘子的橙發(fā)小伙,逢人就邀請對方脫掉自己的衣服享用自己;一個藍色頭發(fā)的瓜娃子一直跟在一個滿口“火鍋”“烤肉”的銀發(fā)烏薩斯男人背后“下小節(jié)糙臥”地叫;粉毛小菲林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地和周圍的人談?wù)撋吞摕o主義的哲學意義;有個棕毛的憨憨佩洛,正在用各路外界的最新消息和別人換釘子和棉絮;斜對面的白發(fā)阿戈爾戴一副橡膠手套,和一個淺粉色的眼鏡姐姐隔著層袋子如癡如醉地欣賞著一疊卡牌,還時不時惡狠狠拍打自己的身體;白發(fā)黑瞳的青年蹲在操場的角落,據(jù)說他是因為精神崩潰,持刀殺害長期暴力自己的瓦伊凡妻子而被送進來的;自稱姓金的男人直面太陽, 誓要將太陽連同蟲子一同清除,似乎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黃發(fā)異瞳的男人正在優(yōu)雅地攔住他人推銷自己的專輯“內(nèi)科搖擺”;黑白的菲林左手拿著個長管子,對著右手上發(fā)霉生蛆的饅頭嘿嘿嗤笑起來;南邊正中間的長椅上坐著一個面色陰沉的紅發(fā)拉特蘭,他囂張地翹著二郎腿,右手搭在長椅背上,左手捏著一杯茶類飲料盒,一只眼睛被紅色的劉海覆蓋,露出另一只金黃色的眼睛死死地盯梢操場。
我問亞葉,那個紅發(fā)的家伙是正在觀察人類社會行為學的精神病理學教授嗎?亞葉否定了我,這個紅頭發(fā)外號“赤發(fā)卡”,因為寫過太多超乎人類認知和承受能力的文章而被送進來。
右樓是精神病人們的觀察樓,左樓是精神病人們的治療樓。兩棟樓都是六層的構(gòu)造,觀察樓的樓頂是極少見的雙屋頂結(jié)構(gòu),兩個屋頂上各鑲嵌著一顆大掛鐘,分據(jù)右樓兩側(cè)。如果我現(xiàn)在就向著治療樓的高層望去,也許我會注意到,在治療樓居中的的窗臺邊,有個穿黑風衣的卡特斯少女在冷冷地看向我們這邊。
我們走向操場的另一頭。偌大的操場即便少了我們倆人,似乎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畢竟現(xiàn)在是自由活動時間,不活動白不活動。風依舊在吹,太陽依舊掛在天上,病人們依舊歡快地叫。迎面又有兩個進了操場的,銀白色的青年卡特斯和滿面痞氣的魯珀,他們好像在互相扯牛逼。青年卡特斯吐槽自己經(jīng)常被各路漂亮大姐姐強制愛的前半生,還把他被各種強行恩愛的“苦難往事”寫成自傳發(fā)表在網(wǎng)上,至今已有四十多章;痞氣魯珀自詡精通五門語言,在異世界還有好幾十個愛著自己到要死的老婆,甚至知道這個瘋?cè)嗽旱臇|邊有一個漏洞,只要有人敢砸開它,就可以從這個漏洞逃出去,遠離這該死的瘋?cè)嗽骸?/p>
星北,你信嗎?亞葉注視我抖動的眼球。
亞葉,我不信,不然那卡特斯早被他的大姐姐們保出來了。我瞇眼盯住亞葉。
不是這個,是關(guān)于東邊的那個傳言。她知道我在裝糊涂。
那么,有人成功從這個精神病院逃出過嗎?我反問她。
她冷哼一聲,表情很是滿意。
病房里微弱的黃光還是勉強能看清報紙的,第一頁就是醒目的標題?!罢痼@!泰拉第一天才竟因這個惡趣味而被流放!”是個筆名“紅酒報社”的人在二十年前寫的。講的是名為九灼的天才,因為殺害妻子侵犯妻妹而被判刑,其隸屬公司羅德島也聲譽受損。雖然按照法律,這個名為九灼的家伙是死罪,但是因為他在多個領(lǐng)域的卓越貢獻,再加上人還年輕帥氣,于是很多民眾自發(fā)請求給他減刑,將他流放荒野。這里有個可悲的事實:九灼是因為殺妻和侵犯女性而被判刑的,而請求給他減刑的人里頭,大約73%也是女性,其中不乏他以前的老同事。
“星斗,至少我不會聽她們的
姐妹倆是無辜的!”
有人用鮮艷的紅墨水在新聞的標題邊對我寫下了這段話,字跡工整清爽??磥韺懴逻@段句子的朋友也和我一樣同情著死者——九灼的妻子星極小姐和她的妹妹星源小姐——而憎惡著瘋子九灼!我在心里默默地向這位朋友鞠了一躬,然后翻開后面的報紙。令人失望的是,它們基本上都是繞著九灼的后續(xù)編的。能找到的唯一一份,同時也是最后一份關(guān)于他的紀實報道,只有一具溺尸和泛黃的遺照??纯慈掌?,八月十五日,差不多一個月前。于是我收起這張報紙,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咚咚咚”
會是阿米婭或者亞葉姐姐嗎?我趕緊過去開門。當我左手拉開門時,站在門前的竟是早已死去多時的九灼。黑色的風衣將他和世界隔開,滄桑的臉龐展現(xiàn)著歲月的雕琢,對我和藹地笑著。但是,他是一個變態(tài)殺人犯啊!他就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怎能不讓我感到恐懼!我想關(guān)門或者逃開!可我的手腳不聽使喚,只是佇立門口楞楞直面他,半個身子靠在門上。我想大聲尖叫!亞葉姐姐!阿米婭姐姐!但是,我喊不出來……
不,等一下!既然真正的九灼已經(jīng)投水而死,那么眼前的這個男人又是誰?
“九灼,請多指教?!焙臀椅者^手——那確實是活人的觸感——他脫下略微寬大的黑色風衣,露出淺白色的T恤衫,不顧我的詫異,自顧自走進房間,將風衣掛在角落的衣帽架上,坐在書桌的后面。“進來吧。”他回頭對我說道,于是我跟著坐在書柜對面的沙發(fā)上,看著那兩只布滿各種傷痕的手在一堆資料文件中翻騰,最后整理出兩份文件交給我。
第一份是一對孿生姐妹的精神鑒定,這對孿生姐妹是我和一個叫“星北”的女孩。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數(shù)字符號有粗有細,以一種別扭的規(guī)律排列在折痕明顯的白紙上,黑白色的模糊照片占據(jù)紙面下方,可怕的是,我竟然讀不進去任何一個字,只注意到報告是去年七月七日的。
第二份文件是對多胞胎個體及其與父母之間的行為分析,文章的作者正是眼前的九灼。他注意到絕大部分多胞胎個體,在日常生活中必然會無意識地做出某些相似的動作或者決策。而他們之所以會無意識地做出這些相似的動作,是因為每對多胞胎個體,其身體遺傳自父母的記憶幾乎一樣。因此在相似的細胞們根據(jù)這些記憶的控制下,多胞胎個體大多會有與親生父母極其相似的邏輯方式和行為動作。不得不說,真是一個大膽的猜想!
“星斗,過來看看?!币娢乙呀Y(jié)束閱讀報告,九灼站起身來,將兩張發(fā)黃的舊相片遞給我看。
第一張是三個人的合照。身著黑西裝、意氣風發(fā)的九灼站在中間,一對相似而面熟的白裙藍發(fā)黎博利女士站在他的兩邊,左邊的姐姐長發(fā)披肩,右邊的姐姐長發(fā)扎馬尾,三個人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第二張是四個人的全家福。并排的是九灼和扎馬尾的姐姐,躺在兩人懷中的,是一對乖巧可愛的小嬰兒。不知怎的,看著全家福里的兩個小嬰兒,我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馨感。
“九灼先生,星北……是我的姐姐嗎?”
“是的,她是你的孿生姐姐。你忘記她也很正常,畢竟你們之間只隔著一條走廊。”
“那九灼先生,請問這兩個姐姐是誰?”
九灼正在左手端著馬克杯喝咖啡。見我問起兩個藍發(fā)女人的事,憂郁的眼瞳中暈開一抹對故人的思念:“左邊披肩的是我的前妻,星極;右邊扎馬尾的是她妹妹,星源?!?/p>
“星極?她不是被你給殺了嗎!還有星源,她甚至被你給侵犯過!九灼你個人渣!你對得起她們嗎!”一聽到九灼用那樣的語氣懷念她們,我不知怎的突然大發(fā)雷霆,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指著他鼻子一頓臭罵,甚至還想上前揪住他的衣領(lǐng)打他幾個大耳光。難怪我覺得這兩位女士很熟悉,因為她們就是當年九灼事件的受害者!“還有九灼,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為什么還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這里!”
“我沒有死,孩子?!钡任依潇o下來,九灼緩緩開口。他的眼神更為憂郁,語氣泛著一絲無奈,嘴角苦澀地上翹?!斑@是一個針對我,或者準確點說,針對我們的局。孩子。”
嘆口氣,他右手托住下巴,嘴唇時微張時閉合,像是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最終他還是咧開嘴苦笑起來,將知道的一切說了出口。
那是一場無盡的噩夢。
夢中,星極模糊的身影吊在空中,已然無了聲息。黑色的影子用它腥紅的眼珠子看著我。我怒不可遏,直接一拳頭打了上去。不知是誰從背后拉了我一把,將我從夢境中拽出來,我這才清醒過來,只是這清醒的現(xiàn)實還不如先前的夢境:妻子星極被吊死在我的辦公室里,和夢里一樣都沒了聲息;星源赤紅著臉流著淚,默默無言躺在地上;我的桌子被翻得很亂,各種資料和書籍被隨意丟在桌上、椅子上和地上;同事們憤怒而失望地看著我,也不給我辯解的機會,將我扣上了警車。那天是我和星極的二周年紀念日。
在警局里,我才知道星極——我的亡妻——竟是被我給吊死的;而星源也是被我侵犯的。這是我萬萬不能理解的,一來我沒有所謂“做這種事”的印象,二來我無論如何也絕對做不出這種無底線的事??墒歉鐐惐葋喚掷锏募一锒际菐惋埻埃麄冋J為我們?nèi)司褪窃谧瞿欠N事的中途,因為某些問題起了口角,我便強行吊死星極并繼續(xù)侵犯星源。于是他們連星極的尸體都沒有科學系統(tǒng)地檢查過,更沒有調(diào)取星源的口供,就將這個殺人犯的罪名扣在我腦袋上。見我不肯承認,他們就連著動用了四天的刑訊逼供,直到有個聰明人模仿我的筆跡簽認罪書并強行抓著我的手印指紋。
很顯然,有了認罪書這一個充分的證據(jù),我敗訴了,羅德島也聲譽受損。
接受法律審判時,本該判我死刑的法官卻受于社會輿論,竟判了我一個“流放荒野”。這幫哥倫比亞佬真是胡來!如今星極沒了,工作沒了,清白也沒了。走在荒野的第一夜,我只覺得人生無望,于是駐足河邊一心求死。蕩漾的夜空與星河竟映出了星極雙目赤紅、頭發(fā)凌亂的倒影。她死不瞑目的樣子讓我心疼自責,因此我更要投河自殺。
突兀的喇叭聲響起。我回頭看去,車上是慌張的星源。見我要投河求死,她連忙下車好說歹說甚至以死相逼,這才將我?guī)Щ剀嚿稀N易灾τ谒?,只叫著要以死償還,可星源竟摟住我嚎啕大哭,說什么都不讓我赴死,因為她和姐姐星極一樣,都堅信我絕對不是這一切的元兇。
愣神,混沌的腦袋明晰了些,我很快就指出三個疑點:
首先,能在羅德島上神不知鬼不覺布下如此陣局陷害我的家伙,是怎么避開監(jiān)控和目擊者的?其次,羅德島上有誰能對我們?nèi)齻€人抱有如此強烈的惡意,竟然到了要如此毀掉我們的地步?最后,我橫豎想不明白,兇手單單殺死星極,而讓我對星源做出這種事,其動機到底是什么?
疑點重重,一團漿糊。抬起頭來,今夜無風無月。夜空中閃爍的,是星極的音容笑貌。
我咬牙捏拳,在星源的幫助下?lián)Q面更名,陪著她隱于哥倫比亞的郊區(qū),一步步復查那起案子的點點滴滴,誓要為亡妻星極沉冤昭雪。期間,星源堅持留下腹中骨肉,說要繼承姐姐的遺志,為我的復仇之路錦上添花。我不愿強求為難她,再加上心中對她有愧,于是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后來星源分娩,也是對孿生花。兩只小小的姑娘閉著眼相互依偎,惹人心憐。很慚愧,我竟然忘記了她們的容貌,只記得從她們母親那兒繼承來的深藍色長發(fā)。十七年過去,當年的少女風韻猶存,兩個軟糯的小可愛長成了大姑娘,生活也漸漸有了盼頭。唯一遺憾的是,我至今也沒找到當年害死星源的真兇。
我本以為我們的生活可以這樣平平淡淡,等到真兇伏法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安心地和她們好好活下去,以彌補當年沒能保護好星極和傷害星源的遺憾。直到我買完菜回來,星源的尸體尚有余溫。她的胸口被穿了幾個口子,血液染紅了她的白裙和深藍色的發(fā)梢,女兒們都聯(lián)系不上。我打算報警,手剛揣進兜里,突然被人一悶棍打暈。
再次醒來,我被綁在椅子上。眼前的是位老熟人,不茍言笑的學妹兼同事亞葉。涼著的心已然猜到八九分,原來當年陷害我的,竟然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科研路上共患難的同窗同事!理智讓我壓下怒火,朗聲質(zhì)問她道:
“我!女!兒!呢!”
“啪——”亞葉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半邊臉頰火辣辣的?!芭畠号畠?!九灼你他媽是不是除了那四個死人你誰都不知道了啊!”她揪起我的衣領(lǐng),大聲地向我嘶吼著,甚至覺得還不夠解氣,于是給我的另半邊臉也補了記耳光。
我不允許有人在我面前欺侮她們四個。怒火中燒,我死死瞪住她的眼珠子大聲罵道:“亞葉,我關(guān)心誰關(guān)你什么事!”又質(zhì)問亞葉是不是她殺的星極和星源。她冷峻的臉龐布滿殺意,斬釘截鐵的否定聲火上澆油?!澳呛茫瑏喨~,你他媽的告訴我是誰殺的她們!”
“九灼哥哥,是我阿米婭啦?!笨ㄌ厮沟穆曇粼诒澈箜懫?。阿米婭穿著我當年的黑風衣,從我的背后走出來,滿臉得意地看著我凝重的表情?!熬抛聘绺绮灰@么傷心嘛,會長不高的……”
不……不可能是她……
當初的阿米婭是個孤兒。因為經(jīng)常暴走和濫用她與生俱來的精神控制術(shù),她不止一次被當?shù)馗@和ㄟ^關(guān)系轉(zhuǎn)交給羅德島進行教管,而這個活陰差陽錯地落在了我和亞葉的頭上。雖然阿米婭當時的性格有點差,但我和亞葉不僅沒有放棄她,而且堅持陪在她的身邊感化她,不離不棄幫她走出了陰影。而她也受到我們二人的影響,逐漸變得積極陽光……
我失望而憤怒地打斷了她:“不可能!阿米婭,不要開這種玩笑!你覺得殺人很好玩嗎?你要啊啊啊啊——”突然腦袋像被扎了十幾根針似的痛苦不堪,幾近裂開。她的眼睛失去了高光,像法官般宣讀著我的罪行,聲音陳冷:“九灼哥哥怎么這么執(zhí)迷不悟?明明我們才是最愛九灼哥哥的!就因為那四個死人,九灼哥哥要和我們翻臉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不應(yīng)該?!?/p>
怎么會……阿米婭居然會扭曲成這樣,還用她最擅長的精神控制對我下如此死手!還有,她說她們是最愛我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該死……意識在模糊……
“阿米婭,別跟九灼繼續(xù)廢話,趕緊將九灼關(guān)于她們四個的記憶刪掉,讓他重新回歸羅德島?!眮喨~不耐煩地說道,她的情緒似乎抵達了極大點。
阿米婭連連點頭,表示強烈的贊同,接著不懷好意地看向我。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阿米婭要是真的刪掉我的記憶,那我就會忘記替星極星源,還有兩個女兒報血仇的事!“請等一下!”我在混沌的泥渦中掙扎,連忙制止她們刪除我記憶的舉動?!拔衣犇銈兊?!亞葉!阿米婭!我以后都聽你們的!我再也不想她們的事了!請放過我!好不好!”
阿米婭冷笑著停下對我的侵擾,然后親手為我解綁。老實講,她的笑容真的很陌生,完全不像當年那個可愛活潑的小黑兔子。我抬頭看向亞葉,我在羅德島還能做些什么?
她笑了笑。原來她們早就建了座精神病院,專門研究腦科學、心理學和社會行為學。未來的日子里,我會和她們一起作為精神病院的醫(yī)師兼教授,聯(lián)合其他有志之士對精神病人進行相關(guān)的研究和治療,同時開展十八年前被我擱置的“細胞假設(shè)”研究——有對新來的雙胞胎可以為我提供更多新鮮的研究數(shù)據(jù)。
我弱弱點頭答應(yīng)她們。在那座精神病院里,我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精神病人。自怨自艾質(zhì)疑生命的的粉色少女、沉迷于理論破壞道德倫理的黑白菲林、不斷強調(diào)自己有個名為普瑞賽斯的黑長直老婆的白發(fā)男人、自稱能夠殺蟲射日的金姓男子、頂著彩虹頭套宣傳大姐姐文化的阿戈爾精神小伙、邏輯清晰卻沉默寡言的紅發(fā)拉特蘭……
其中印象最深的,當屬那對名叫星北和星斗的深藍色孿生花。那美麗的深藍色長發(fā),和我的女兒們?nèi)绯鲆晦H。只是她們曾經(jīng)受過很大的刺激,導致每過一段時間,她們就會忘記人生中所有的記憶,只有定時地對她們施以引導,才能讓她們暫時回想起那些被遺忘的記憶……
聽完九灼先生的回憶,我將那份報紙重新打開。報紙上醒目的黑鉛字是那樣荒唐,我本想一口氣將這份報紙撕爛,然后拉著九灼先生回頭去救我的姐妹。
九灼先生不為所動,他輕輕撫摸我的腦袋,眼神充滿了慈愛和遺憾,那是對四位故人深切的思念和對自己無能的慚愧的自責,也是他無力幫助我們的無奈和對我們終將重獲自由的祝福。
那么,九灼先生,我該怎么做呢?我看著他,接著從筆筒里抄出一支筆,在這份惡心的報紙標題旁邊記下了重要的話語。九灼先生,如果你的細胞學說是正確的,那么我相信,她一定會理解到這句話的意思,然后正確地做出和我一樣的抉擇。
九灼的微笑越來越糙黃,最后成為報紙上泛黃的遺照。與此同時,亞葉推開門走進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音。跟她一同進門的還有個咖啡色的黑風衣卡特斯。
“星北,資料看完了嗎?”我點點頭,將報紙遞還給她,觀察著她滿意的神情?!昂玫?,星北,待會我們一起去周圍散會步吧?!蔽抑x過亞葉小姐,跟著她一起出門,將黑風衣留在房間里。
亞葉小姐的步伐穩(wěn)健有力,卻又聽不到一點腳步聲。我快步靠著她的右肩,抿嘴側(cè)目,腦袋收齊至今為止的所有疑惑,并一一對著亞葉小姐問了出來:
“亞葉小姐,請問你知道我在這里呆了多久嗎?”
亞葉歪腦袋掰手指數(shù)起來,然后豎起食指和中指晃一晃:“差不多兩年。”
“哇……這么久啊。那亞葉小姐,你認識九灼先生嗎?”
“認識,九灼他啊,可是這片大地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瞞你說,姐姐我以前還追求過他的呢?!?/p>
“那亞葉小姐,你知道九灼先生當年做了什么壞事嗎?”
“九灼他啊,”亞葉仰起腦袋嘆了口氣?!皳?jù)說是因為在辦公室和自己的妻子、小姨子發(fā)生口角,結(jié)果將妻子吊死,然后侵犯了小姨子。”看著我震驚的眼神,她幽幽補充道:“我們本來也不相信他是這樣的人,但是人證物證口供齊全,再加上社會輿論的一邊倒,最開始法庭判他死刑,終審改為流放荒野,不過和死刑沒什么區(qū)別了?!?/p>
“不過很有意思的是,他去年才被發(fā)現(xiàn)投河而死的。至于他在這十七年間的經(jīng)歷,全都成謎。姐姐這里有一些以前記錄他故事的報紙,待會幫你找找哈?!?/p>
“好的,”我將手托在下巴上連連點頭,然后扭頭看向她?!澳莵喨~姐怎么看待他的‘細胞假設(shè)’?”
“過于大膽的超前假設(shè)。一旦證實,它將顛覆這片大地上的生靈對自我的認知。雖然九灼本人只是一個提出了假設(shè)的先驅(qū)者,但是羅德島和其他單位的無數(shù)學者都為此趨之若鶩,為了證明它而皓首窮經(jīng)兀兀窮年。羅德島甚至專門為此辦了這家精神病院,并以九灼的名義展開了對這一切的研究。不論這個研究是成是敗,都有九灼的一份心血。”
“唔……”看來這個九灼確實不簡單?!澳敲磥喨~姐,你知不知道我剛才那個夢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眮喨~無奈地搖了搖腦袋?!皦粢话愣际歉鶕?jù)你以前的記憶和潛意識做的,所以你的夢境應(yīng)該源自于你以前的某種經(jīng)歷或者某個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執(zhí)念。這個我并不清楚?!?/p>
“好的,那亞葉姐……”我糾結(jié)著,最后還是問出了那個關(guān)鍵的問題:
“待會可以讓我見見七號房的病人嗎?”
接著,我瞥見亞葉停下了腳步。她用不容拒絕的聲音回答道:
“不能,這是規(guī)矩?!?/p>
走廊上的聲控燈逐個亮起,驅(qū)散了走廊上的陰影,也照亮了亞葉陰沉的俏容。此刻的她如同圣光之下的天使,居高臨下傲慢地藐視我,用她那清朗的聲音,阻攔下妄圖逃出病棟的我。我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兩條腿隱約有些發(fā)抖。但她越是強硬,我越要跟她作對!憑什么她們這么定規(guī)矩!憑什么我不可以去見九灼!憑什么她們要干涉我的選擇!
我挪步靠左,她也跟著向左。我轉(zhuǎn)身右移,她也跟著右攔。如此反復幾次,我漸漸失了耐心,開始推搡亞葉的胸口。不想被一把抓住兩只手腕,遭她單手狠狠扣住,整個人被撞在廊壁上。亞葉陰郁的眼眸映著我荒誕的死相,仿佛她再多施點力,我的身軀就會被她徹底碾碎,然后揉成一團惡心的肉泥隨意拋棄。我不服氣,但也無力反抗,只能咽下這口悶氣伺機而動。
聲控燈滅了下去,一切又被黑暗遮掩。但一陣嬉笑聲很快又將聲控燈再次激活。
“亞葉姐姐辛苦了?!弊匕l(fā)卡特斯穿著九灼的黑風衣,笑容滿面地從黑暗中走出。她叫阿米婭,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對她沒有好感,卻也不想揍她兩拳頭,只想遠遠地逃脫她。但是亞葉不僅沒有松開對我的禁錮,還專門給她讓出位置,以便我可以看清她那對藍色的眼睛。
那是八月的天空,藍寶石一般的顏色。
“星北妹妹,逃跑可不是好孩子該有的表現(xiàn)哦~哪怕你和星斗妹妹都是&!%%#^#,我們也不能任由你們胡來~聽話,好好睡覺吧,星北妹妹~”阿米婭做出一副調(diào)皮的表情,她似乎覺得這樣的她表現(xiàn)出來特別像知心大姐姐。接著,我的知覺竟被慢慢剝奪、逐漸沉淪下去……
“去死去死!你們都去死!給我滾開!我要和她們回家!”
樓上突然響起劇烈的打砸聲,接著就是女人的怒吼和奔跑聲。她的聲音劃破了夜的死寂,也將我從淪陷的漩渦中提拎出來?;杓t的警報燈在走廊上亮起沒多久,就連同那廊頂?shù)穆暱責粢黄饻绲?。事態(tài)的發(fā)展出乎意料,打斷了阿米婭對我的控制,亞葉想上前進一步控制我,反被我抓住機會踢中小腹,趁她吃痛松手的瞬間,我跨步跳出她們的包圍,沒命的向前跑起來。
我本來想跑到我們原來計劃好的位置碰頭,但現(xiàn)在我能感到一種值得信任的指引,它在教我沿著某條路線,一鼓作氣跑到操場的東邊。前面是樓梯口,我想趁著下樓的機會擺脫亞葉和阿米婭的追殺——
嘭——咚!
天意弄人,我居然和星斗在樓梯口撞上了。當我倆從地上趕緊爬起來的時候,亞葉已經(jīng)追到我倆跟前。為了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我和星斗都想讓對方先走,自己留下來單獨斷后,于是我倆做出了相同的舉動,如同鏡子內(nèi)外的兩面。
我倆相顧一笑,一起前擺側(cè)身踢,竟被她兩手同時抓住腳腕向后一拉,身體瞬間失去平衡,直接摔倒在地。亞葉松開我們的腳腕,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先把我們拎到半空,然后攔腰夾住我們的身體橫在兩肋,直接往樓上奔去。
教化場。
我和星斗被綁在椅子上并排坐起,主謀九灼被阿米婭和亞葉綁在我們面前。即便被綁在電椅上即將受到痛苦萬分的懲罰,九灼也沒有半分害怕的神色,而是氣定神閑地看著我們,絲毫不看她們一眼。這讓阿米婭十分惱火,于是打了個響指,九灼就瞪圓了雙眼,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像是對阿米婭暴行的反抗。
“九灼哥哥還真是不乖。乖乖呆在這里不好嗎?非要和兩個妹妹一起逃跑?!毖垡娮约罕烩枘妫⒚讒I哪能輕易放過他?于是九灼的表情越來越痛苦,最后終于垂下腦袋不動了。阿米婭上前探了探他的呼吸,只是凄厲地冷笑了兩聲。而亞葉也是不由分說,直接對著我們各打了個耳光,說什么九灼就是因為我們才會選擇逃跑的。
“亞葉!”星斗忍無可忍,直接痛快地罵了出來,又挨了亞葉一耳光。我能看著自己的親妹妹被別人欺負?于是也學著星斗的罵法又罵了一遍,也挨了亞葉一耳光。阿米婭轉(zhuǎn)過頭來,眼神幽幽地看向我們,聲音如同刺骨的冬水,慢慢浸透我們的身體:
“星北星斗,你們兩姐妹還真是不老實呢……”
“閉嘴,你這個殺人犯有什么資格說我們!”我搶在星斗面前罵了出聲。
“呵呵,不愧是當姐姐的,什么事都要護著妹妹。那好,你們兩個就一起下地獄吧~嘿嘿……”
一瞬間,眼前只剩下那對純潔而無瑕的藍寶石,它蠻不講理將我們的目光鎖住,一點點將我們的靈魂勾出體外。而我們都被束縛,毫無半分反抗的能力和機會。突然有什么東西在脖子邊徘徊著,然后突地一緊,將我們拽起來吊在半空。藍寶石也不肯放過我們,隨著黑尖條一根根狠狠地插進我們的腦袋,幾道黑色的光束唰地穿過我倆的身體,將最后的知覺攪得翻江倒?!?/p>
猛地從床上坐起,空蕩蕩的腦袋突然又想起來這一切。
失去的記憶如漲潮般,浩浩蕩蕩涌上腦門。曾經(jīng)的溫暖和真摯,撫慰著我孤獨而悲哀的靈魂。我又想起我的妹妹,不知道星斗她現(xiàn)在怎么樣?被關(guān)在七號病房的,會不會就是她?
?。∥蚁肫饋砹?,原來是亞葉意識到我想起了不該想起的記憶,然后將我?guī)У搅税⒚讒I面前,讓她用那對藍寶石般的瞳孔清除掉我所有的記憶,將我踢回那漫無天日的虛無。真是一群難以想象的畜生啊,為了一己之私,竟將我們姐妹作玩偶,隔三差五將我們的記憶全部清除掉!
捂著發(fā)痛的腦袋,揉起苦澀的眼球,我趕緊質(zhì)問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去年?今年?七月七日?八月十五?還是九月九號?亦或者九月十號?時間呢?上午?下午?還是晚上?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原來現(xiàn)在是八點,那就不是下午,可能現(xiàn)在還是九月九號的晚上吧。對了,九灼呢?他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哦對,他去年就已經(jīng)死了。但他可不是投河而死,而是當著我們姐妹倆的面,被阿米婭報復性持續(xù)高強度精神折磨,整個人崩潰到心跳停止而猝死。阿米婭之所以對九灼下這等死手,究其原因,不過因為我們喚起了他對故人們的思念,因此他一意孤行要幫我們逃離瘋?cè)嗽?,回到正常人的自由生活中??上в媱潝÷豆〈钩桑液托嵌芬琅f失去了記憶,此后繼續(xù)被分開囚禁,永無再會之日;而九灼則丟了性命,靈魂往那冥界團圓去了。
不可饒?。〉乾F(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目前阿米婭和亞葉肯定不會再讓我們會面了。
“星斗小姐,那是一面鏡子。”
突然我聽到阿米婭和星斗說話的聲音,我知道這是我最后可能的機會,必須要喚醒星斗的記憶,這樣才可能打破僵局。經(jīng)幾掙扎,我使出最大的力氣喊叫出來:
“妹妹!不要走!”
等了一會,妹妹還是沒有發(fā)作,我知道我翻車了。要不了多久,阿米婭又會找上我,我的記憶又會被阿米婭給刪除,然后繼續(xù)回到和妹妹參商的日常。
不知過了多久,阿米婭笑嘻嘻地走進來。我默不作聲,只是斜眼看著她笑。
“怎么?星北妹妹,你又想起來了嗎?”她沒有溫度的眼神逐漸逼近我,那是深秋的天空,什么生機都沒有的枯藍色,一切都是死的。
“阿米婭姐姐,”不!我絕不能放棄!至少我必須要試著拖到星斗記起來這一切!想起九灼的死相和他的回憶中,那慘死的星極和星源,我氣血攻心,竟然怒極反笑,也露出個瘆人的笑容?!拔抑厘e了,我保證以后我絕對不會再和星斗繼續(xù)謀反了,我們再也不會妄圖逃離姐姐們的照顧和關(guān)愛了哦?!?/p>
“乖,姐姐很高興聽到星北妹妹誠摯的認錯哦~”阿米婭瞇著眼睛捏起了下巴,像是獵手玩弄獵物般。“但是,星北妹妹還是要繼續(xù)刪除記憶的哦~”
好吧,我就知道沒那么容易。于是我伸出兩根手指:“可以,但是我要姐姐答應(yīng)我兩個要求?!?/p>
“第一,刪除記憶的事,請在教化場進行?!?/p>
阿米婭微微點頭,很滿意我的覺悟。
“第二,我希望阿米婭姐姐認真告訴我,為什么當年要害死星極和星源,還要誣陷九灼!”
九灼的身影又一次浮在眼前。
九灼的身影漸漸消散。
天哪!我真傻!我怎么會把我的姐姐,還有曾見過的九灼先生都給忘掉!
是的,我已經(jīng)想起了一切!剛才喊我不要走的,分明就是我的姐姐星北??!她許是先想起來了一切的記憶,然后才寄望于我的記憶恢復,希望我能把她救出來,然后一齊飛越瘋?cè)嗽海?/p>
打死我都想不到,那阿米婭和亞葉竟然會為了滿足她們對九灼的病態(tài)愛戀,而將我和姐姐——九灼最后的精神寄托——一并囚禁起來肆意玩弄!我越想越氣,竟將手中的報紙撕爛揉成一團丟在地板上,然后抓起枕頭擋在身前,從床上跳起來,一氣沖向那面鏡子。
“咔嚓——”嘈雜的聲音響起,撞破鏡子的我呆呆地立于走廊上。原來這病房的墻壁,只是用單面鏡子構(gòu)成的啊,明明我先前可以有那么多次機會打破這面鏡子逃出生天,卻反被這面鏡子本身給禁錮住了。有了剛才沖破鏡子的經(jīng)驗,我也不再懼怕這幾面墻壁,直接狠狠地撞開??上б贿B破了五面鏡墻,都沒有看到姐姐的身影,反倒是警報聲又一次響了起來。
慌亂間,我的腦海突然閃過當初在教化場受刑的回憶,接著就是那股熟悉的指引,直覺告訴我姐姐很可能就在教化場。于是我顧不上還沒試過的七號門,直接抓起另一個枕頭,一起護在身前撞向大鐵門。
“喀嚓嘎——”大門門軸斷裂開來,咬著鎖頭向外大弧度翻出。我借著空隙溜出去,飛步沿著樓梯跑下樓,拳腿并用接連打暈幾個值班人員,腦子憑借先前的記憶和直覺,飛速規(guī)劃著最快通往教化場的路線。
直行,轉(zhuǎn)彎,直行,轉(zhuǎn)彎,直行,停下。
站在先前的樓梯口抬頭望去,黑幽幽的走廊沒有一點光亮。當初我就是急著從這兒下樓逃走,然后撞到了姐姐。接著我倆一起被亞葉活捉,導致第一次逃離計劃的徹底失敗。九灼在那之后被阿米婭折磨致死,而我們也被阿米婭控制,失去了太多的記憶。也許今天上樓去教化場救姐姐,結(jié)局還是一樣的失敗。但是不管是今天還是明天,我都必須要上樓去救姐姐,因為我和相濡以沫的姐姐,都只剩下彼此可以信任和依存。
上去吧。
為了我們。
我對自己說道,也對那教化場說道。
哪怕上一層,地獄。
我飛起一腳,踹開教化場的木門。破門的響聲嚇了阿米婭一跳,也把毫無拘束的、正在被控制的姐姐驚醒了。見我提著一對枕頭來救姐姐,阿米婭便桀桀地笑起來,打算將我一并控制住,不想竟被清醒的姐姐從背后一手刀打暈,面朝地板直直地摔上去。
我和姐姐都高興地互相擁上來?!懊妹?,我果然沒看錯你?!苯憬憧恐业哪橆a,流下了欣慰的熱淚。而我也流著淚水向她道起歉,因為我自己的愚鈍和天真,我耽誤了我們彼此互相救援的最佳時機。不過只要重逢了,總歸是好事一樁,我們就這樣笑著哭著相擁起來。
“呵呵呵呵,小姑娘們該回去休息了!”亞葉站在門口,面容凌厲地冷笑,打斷了我們的重逢??粗饾u捏響的拳關(guān)節(jié),我們彼此對望一眼交換意見,也凌厲地盯著她笑起來。突然我們一人一枕頭向反方向跑開,亞葉直接追在我的屁股后頭,正好給了姐姐跑出教化場的時間。亞葉沿著教化場追了我一圈,卻總是差點追上我。見我沖出教化場,一個猛跳消失在黑暗的轉(zhuǎn)角,她也不提防腳下,只是一昧地快跑。突然腳下踩滑,整個身子猛地前傾,重重摔在了樓梯上,一骨碌順著滑滾到樓下去了。原來我和姐姐用眼神商定好,如果一方被亞葉追逐,另一方就利用這段時間在樓梯拐角布下枕頭,順便滅了轉(zhuǎn)角處的燈,為的就是在黑暗中偷襲亞葉。
我們先補刀打暈了亞葉,然后扒了她的ID卡和鑰匙串,路上順便把其他的精神病人也給放了。嘈亂的人群緊緊跟在我們背后,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沖向院門,準備好逃離瘋?cè)嗽旱乃查g。
我仔細觀察鎖孔,?便和姐姐一齊試鑰匙。然而一半的鑰匙都嘗試過了,我們還沒有試出大門的鑰匙。只聽見背后有人在叫:“警衛(wèi)要來了!”接著便是激烈的罵喊和打斗聲,是病人們的背水一戰(zhàn),面臨著自由的誘惑,他們都不想再被囚禁在這該死的素白色空間了。
粉色的小菲林鼓起勇氣,大聲為大家加油打氣。痞氣魯珀、銀白卡特斯、白發(fā)阿戈爾和粉色眼鏡女四人守在最后方。粉紅腦袋的家伙在后滑步蹬踹警衛(wèi)。藍毛背著銀發(fā)烏薩斯,將來犯者盡數(shù)打趴踢退。黃發(fā)異瞳和赤發(fā)怪人將衣服和褲子作鞭子,左右開弓又打退一批警衛(wèi)。憨憨佩洛直接沖進警衛(wèi)群絆倒一群人,黑白的菲林將發(fā)霉生蛆的饅頭狠狠砸向警衛(wèi)的面上,還用長管子抽打他們,有個哥們還用石頭打中了幾個警衛(wèi)的眼睛和膝蓋。
突然姐姐一拍腦袋,遂率大家邊打邊走近路到東邊。看著眼前的鋼筋圍墻,大家都好奇姐姐會用什么方法帶我們逃走。只是姐姐居然叫我想辦法砸開它,聽起來有點難,但我還是照做了。
一記鞭腿踢得圍墻咔嚓,兩記回腿踢得圍墻裂縫,三記飛腿踢得圍墻嘩啦啦塌了下來。
這豆腐渣圍墻的外面,似乎是一片山林。我和姐姐手拉手,一股氣竄進陰森森的樹林里,后面的人見我們這么做,也效仿著挑條路散進去。這下她們想再把我們找齊,可是難如登天。只是不知為何,我們的這條路似乎是往山上走的。
背后突然傳來亞葉和阿米婭憤怒的喊聲,我們不由得屏住呼吸加快腳步,借著夜色斗折曲行,終于沖出了茂密的樹林。眼前是一片突兀的懸崖,星河高懸深邃的夜空,映在山下的大江里。
我們慢慢走上崖邊,夜幕下的星光點點,如同故人溫馨的笑容。
亞葉她們追了上來。我們回頭淡淡看去,她們還在用那套幼稚可笑的說辭留住我們。種種疇昔劃過我們的腦海,一步步歸流到必然的終局,如同喬木繁雜交錯的樹根之一。
該走了。
去意已決,我們緊緊扣住彼此冰涼而有勁的手,看著彼此憂郁而欣慰的俊俏面容,又望向那團璀璨美麗的星簇,面朝那條永不停歇的大江水,輕聲念出彼此溫柔而美麗的名字,一齊從高高的懸崖上縱身跳了下去。
風聲,水聲。
未曾有過的輕松、愜意和自由。
笑著,哭著,默然著,這傾覆的世界只剩下我們。
我們是星星的女兒,是宇宙間最美麗的雙姝,只為彼此的盛開而盛開。
我們交換著從出生至今的所有心意。
時空?生死?感知?存在?無從懼乎。
白花花的虛無中,我們最后所見到的,是九灼和星源牽著年幼的我們,走向夏天的游樂園。草莓香草味的冰激凌,軟又甜的藍莓味棉花糖,旋轉(zhuǎn)木馬外的花團浮虛,摩天輪下的人間倏忽。
而八月的天空,是藍寶石般清澈的藍色,是自由的星星之夢,更是我們今生的彼此。
我們漸漸摟住了對方,等待著夜幕之下此生的終焉。
我是個膽小鬼。我是個小丑角。
我愛上了身為師兄的九灼,卻一直不敢和他吐露心意。因為他是個舉世無雙的全能天才,而我只是個在藥物學方面略有研究的學妹,相形見絀之下,我對他更應(yīng)該保持尊重和敬意,而不是那些輕浮的愛意。然而理智越是壓抑,愛慕之情越是燃得旺盛,尤其是我得知九灼哥哥放棄了對細胞假設(shè)的研究、轉(zhuǎn)頭和星極結(jié)婚的消息后,從未有過的、名為嫉妒的惡意在我的心底生根發(fā)芽,逐漸扭曲的變態(tài)幻想在我的腦海里盤旋翻飛。
某一天,阿米婭找到我,她計劃我們將九灼的一切全都毀掉,再以信任者的姿態(tài)及時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這樣就能同時將他的人和心留住,這是上策;如若他不肯上鉤,那就動用阿米婭的精神控制,強行將他的心留下來,這是下策。她希望留住九灼后,我可以和她共享九灼。
好在我略懂藥物,也算是九灼最信任的同事。調(diào)配一兩個使人瘋狂、使人墮落的藥物,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溶入九灼的水杯里,這對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結(jié)果也如我們所愿,發(fā)瘋的九灼哥哥親手吊死了自己的妻子,并把同在辦公室的星源當作星極給侵犯了。
之后便是對九灼的審判。阿米婭暗中控制那些律師和法官,讓他們將九灼的刑罰往“流放荒野”上靠,這樣我們就可以趁虛而入,將九灼帶回我們身邊。雖然中間出現(xiàn)了意料外的社會輿論,但這并不影響審判的最終結(jié)果,九灼最終如我們所愿被流放荒野。可是,本該如期帶回九灼的我們被無聊的公關(guān)誤了時間。等到公關(guān)結(jié)束,已是晚上十點。我們趕緊出城去接九灼,可是我們從深夜找到了黎明,都沒能找到九灼的痕跡。
星源則被上級調(diào)去郊區(qū)工作。過了幾年,我們才知道當年的星源堅持生下了她和九灼的孩子,是一對流著九灼的血液,帶著星源容貌和秀發(fā)的孿生花。星源給她們起名為星北和星斗,兩人的樣子很是可愛。為了滿足那卑劣的癡漢心理,我不止一次抽空帶著阿米婭去偷偷記錄那兩個孩子的一切影像,僅僅是為了用她們來代替和滿足自己對九灼的扭曲的愛意。只是次數(shù)多了,我們也注意到那個一直守護在她們身邊的男人。雖然面容滄桑,但他的言行舉止都很像已經(jīng)失蹤了幾年的九灼。為了確認那真的是失而復得的九灼,我偷偷收集了他的指紋去比對,結(jié)果肯定地告訴我們,他就是我們的九灼!
失而復得的喜悅之情沖昏了我們的頭腦,直到我們看見他親昵地蹭著星源的臉蛋,抱著兩個小姑娘一起回家的瞬間,我們的喜悅之情頓時轉(zhuǎn)變成了憤怒的嫉妒。那時候的我們并沒有想著怎么和他相認,而是度量著該怎么折磨九灼和他的女人們。
于是我們選擇建立這個精神病院。不僅可以繼續(xù)當年被他所擱置的細胞假設(shè),而且我們可以將他的“至親至愛”都給搞瘋,一并關(guān)在這個精神病院里,讓他痛苦地感受這一切而無能為力……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我是怎么和亞葉姐姐一起回到觀察樓七樓的。
六間病房的鏡子全部被星斗打碎,不成形的碎片在走廊上折射著斑駁的光點。我們踏過這些鏡子碎片,站在深藍色的七號病房前,一層層打開七號病房的三道門。隨著走廊的光射入陰暗的七號房間,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癱坐在椅子上,正是去年八月十五被我抹去存在的九灼哥哥,他被我們特殊處理過后,就一直被關(guān)在這里供我們泄憤和取樂。如今的他什么都沒有了,星極、星源、兩個女兒,只剩下一具永遠不會反應(yīng)的軀殼。
我點亮桌上的蠟燭,回頭拿起門邊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九灼哥哥的身軀,亞葉也順手拿起一根球棒,毫不留情地痛擊在九灼哥哥的身上?;椟S的燭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布滿了整個七號房,噼啪咚噠的聲音夾雜著我們的罵聲回蕩其間。
我一邊揮下鞭子,一邊流著淚嘶吼著,和亞葉姐姐一樣猙獰的表情。當我看見星北和星斗攜手墜崖的那一刻,我恨我和亞葉姐姐算盡機關(guān)設(shè)下的連環(huán)死局,最后還是讓九灼哥哥給得逞了。九灼哥哥,你知道嗎,星北剛才還在問我為什么要殺害星極星源還要誣陷你。這個問題你也問過我的來著,就讓我我告訴你吧九灼哥哥,因為你總是將一切都獻給星極家的女人們,卻從不肯施舍哪怕是零星半點的愛,給我和亞葉姐姐——我們才是真正愛著你的女人??!
打罵著,嘶吼著,我漸漸喘不過氣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甚至咳嗽起來。于是我的思緒漸漸飄回了二十一年前,我為九灼哥哥放棄了細胞假設(shè)的研究而遺憾;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和亞葉姐姐是怎么因為嫉妒和扭曲的情感鋌而走險,雙雙聯(lián)手毀掉九灼哥哥的人生;我也想起那個徹夜不眠的晚上,我們通宵在荒野著急尋找九灼哥哥的心情;還有我們發(fā)現(xiàn)九灼哥哥換面改名,以另一個不屬于他的身份守護在星源、星北和星斗的身邊時,那失而復得的激動和因為背叛所帶來的大量嫉妒。這家精神病院設(shè)立的初衷,不僅是為了繼續(xù)九灼哥哥未竟的細胞假設(shè)研究,還為了我們折磨九灼哥哥和他的女兒們的私心。
我們打累了,于是丟開刑具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看著九灼。
“二位還真是辛苦呢?!本抛聘绺缤蝗蛔苏?,隨即起身彎下腰,用詭異的笑看著我。他煞白的臉湊得很近,以至于我看他的雙眼都重合了起來?!凹热欢贿@么愛戀我、思念我,為何不跟我一起下地獄呢?”隨著一字一句說出來,他的眼角逐漸流下鮮紅的血淚,而我感覺我的意識變得沉重,像是要被誰拽到地下似的。胸口的振動也逐漸變得微弱,最后歸于平靜。視野也逐漸被黑暗吞噬。耳邊是亞葉姐姐的驚呼和求救聲,以及什么摔到地上的聲音,接著就是噼里啪啦和尖叫聲,以及逐漸升高的室溫。
尖叫聲持續(xù)了很久。不知是因為我聽不到了,還是她叫不動了。高溫也消失了,可能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那種痛苦了吧??傊?,尖叫聲消失了,高溫消失了,一切都徹底消失了。
“羅德島建立三年、用于科研的精神病院于昨夜發(fā)生暴動。所有精神病人一夜之間全部逃光,三人死于觀察區(qū)七樓的火災(zāi)。目前案情正在等待進一步調(diào)查……”
今天的紅酒報社也沒什么新聞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