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廣天 諸葛亮怎就那么聰明呢？魯迅說“狀諸葛亮之智而近于妖”，甚至還有狀諸葛亮之兵而近乎神，為什么要這樣呢？在唯一看得見的被勝者保留下來的史料里，諸葛亮不僅非妖非仙，恐怕有時還有點愚迂刻薄。 既然談文學，我就不好也不必去追究“歷史的真實”。但寫到這些事情，忽然讓我憶起微生高這個人。他與女子相約橋下，女子未踐約而來，他死等不去。結果洪水來了。待洪水退去后，人們發(fā)現他抱著橋墩，已經淹死了。其恪約守信至于獻出生命的地步，在今人看來，實在是愚蠢到了極點。某次排練，說道：“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本褪钦f，有人向微生高討醋，他轉而從鄰居那兒借了點給人家。某演員說：“那證明這個人還真的很守信，哪怕搭著人情和虧欠也要把事辦成?！蔽业骨樵竿膺@演員的觀點，夫子在這個問題上居然也曲了一下。

論到信、直，吾國吾民是訕笑信直的，他們崇拜有能耐、有威望的人。只有女人和小人才是信直的，直到癡情化做望夫石，這就是爺們不齒的“婦人心腸”。于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為了讓諸葛亮的精神樹立起來，不得不先搞點智、德的表面文章，也就是讓你從隱不仕出、三分天下、火燒連營、草船借箭、空城退兵、木馬流牛等神話般的胡編亂造中先信了諸葛亮的才智、賢德，然后，筆鋒一轉，才說到出師未捷那一幕。

吾國吾民是愛抱怨的，對生活中信直的他人或自己是怨氣沖天的，但他們又太柔弱勢利，終想靠著別人的大威大能得點好處，所以他們崇拜帝王將相，崇拜學術泰斗，崇拜領袖明星，如果你使出各樣有德無德的解數把他馴塌實了，他真就俯首帖耳，甘為牛馬。這就是奴才心理！然而，做奴才也不可怕，問題是你要找到真主子。難道信直的威力不比地上的一切權勢都大嗎？

可憐演義作者一番苦心，本來一萬字的短篇，為了市場的需要，為了不讓市儈庸眾踩乎他心目中信直執(zhí)著的英雄，只好廢話連篇，洋洋灑灑寫了n多卷的妖仙智德。要說智謀，這個羅貫中才當數第一，他早就懂得文藝游擊戰(zhàn)術，把有生力量化整為零地隱蔽在智德說教的垃圾堆里，不為逃過朝廷官吏的鷹眼，卻是為了逃脫人民群眾的追殺。

諸葛亮如果真的象書里寫的那么聰明，天算地算的，難道還算不出劉家必亡，曹魏必得天下嗎？他既知道與劉備捆在一起，無果無終的，為什么還做這樣一件賠本買賣？按說他躬耕隴畝、待價而估，也該賣個好價錢，至少要比他兄弟賣得上算些才是。

從史書到演義，批讀的人其實一直沒有圓滿這個答案?；蛘f他忠君義氣，或說他人謀不如天算，或說劉氏王道才是正統(tǒng)，諸葛隨其正統(tǒng)乃是大智。

其實三國這本書寫得很偉大，但看的人打著小生意經的算盤，也就永遠無法探究個中原委。我一直在想現實主義這個話題，想著想著，明白了現實主義是個偽題目，但文學創(chuàng)作中如何寫人卻是真題目。

三國的萬千筆墨，究竟還是落在諸葛亮這個人身上。六出祁山一幕寫得極好?？粘怯?，木馬流?！瓗缀鯚o所不用其極，可是，諸葛亮心中明鏡似的，他比誰都清楚，他回天無力，是挽救不了危亡敗局的。當象征生命之火的油燈因魏延“步急”而撲滅后，他甚至都沒有放棄決絕的最終努力——他安排步步為營的撤退，他布置聲東擊西的迷局，他尸坐大龕，口含米粒，腳下安放長明燈，虛造將星未隕之假象……以亡靈的神武與夙敵決一死戰(zhàn)。

蜀軍萬眾，秘不發(fā)喪，強抑悲痛，且戰(zhàn)且退，至秦嶺深谷方戴孝掛哀，一時哭聲震地，山河破碎。

每每讀到這里，常常感嘆其死而不已的活的精神。

諸葛亮究竟是個什么人？魯迅在他的小說史中不無揶揄，貶其智近于妖，可作者為什么要這么“狀”呢？演義的作者狀智謀而智謀不勝，狀義勇而義勇不利，實在是有他的良苦用心在后頭的。他無非想告訴后人，所謂智勇忠義，或許都不重要，而人要去實現自己的目的，用盡了生死之間的一切氣力，即使中途而廢，也是一種光榮。在我看來，孔明之賢，不在其智，而在其信；夫子之圣，不在其德，而在其直。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執(zhí)著信念不離不棄的精神，始于丘，而終于亮。諸葛亮實乃漢人的最后的英雄。

這本是一筆買賣，做的是大買賣。信直作為一種精神，并不是道德清風，而是高出地上力量的真實。唯靠著信直的人，叫大山過來，大山便過來了；行大海浪尖，如履平地。

司馬懿平了蜀國后，遇見諸葛亮的馬夫，問道：“可否告知，先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馬夫說：“我也說不好，但自從先生去了，就再也沒見著比得過他的人了?！?/p>

哀哉！如今的人，斤斤兩兩，患得患失。論智算，個個賽過諸葛亮；論道學，人人超過孔夫子?？晌覀儊G掉了靈魂，丟掉了屬于自己的真心，丟掉了可以救贖一切苦難的大買賣。究竟什么才是中國人的精神？我們丟掉的那些就是！

那年，我穿越秦嶺入川，蔥蘢間遠望漫漫古道，忽聽得中天月色之下的永夜角聲伴著這樣的歌唱：

?

孔明鎖，孔明燈，

都是你們美好的夢；

木牛流馬是吹出來的，

八卦陣，表演的成份更重！

其實，諸葛亮什么都沒有。

群英會里沒有他，

赤壁之戰(zhàn)沒有他，

足食足兵沒有他，

南征北伐也沒有他。

其實，諸葛亮什么都沒有。

說什么三顧茅廬？

說什么白帝城托孤？

說什么前后出師表？

說什么五丈原英雄末路？

其實，諸葛亮什么都沒有。

有沒有姜維這個人？

謀反的豈止魏延一顆心？

連空城計的故事都是空的，

說什么兩邊的童子夠不夠青春！

其實，諸葛亮什么都沒有。

真的聰明絕頂、點石成金？

真的翻手為雨覆手云？

真的一句就頂一萬句？

真的一表人才最英俊？

真的算盡機關，

怎就算不出敗局的蜀漢？

真的足智多謀，

怎就謀不見曹魏的江山呢？

深謀遠慮，實在是軟弱忐忑，

情深義重，才是英雄本色。

空的諸葛，空的亮，空空如也，

諸葛亮只為了情義痛苦歡樂！

出師未捷，先就贏了，

不謀不慮，先就勝了；

武侯祠那么多，

只因為文章寫得好。

羽扇綸巾，談笑風生，

只因為——

（以上歌曲選自武瑋歌曲專輯《女唱師》 歌名《諸葛亮》?詞曲唱：武瑋?中國唱片社深圳公司出版發(fā)行?2012年）

女唱師武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