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井巍然)50
井然驟然從床驚坐而起。
三月的清晨,在這倒春寒的日子里,井然偏就生生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汗襟襟的真絲睡衣緊貼著后背,粘糊糊的,他卻毫無覺察的呆坐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的打了個哆嗦,只覺得自內(nèi)而外滋滋不斷的冒著一股透體涼意。
他已經(jīng)記不得剛才夢到了什么,只記得那一陣真實的心悸,硬是讓他從夢中驚醒?,F(xiàn)實與夢境的交替,讓井然感到有些頭昏目眩,他便又倒在床上,閉上眼,深呼吸,讓自己慢慢放松下來。
胸悶的窒息中,井然把胳膊擱在眼睛上,以圖擋住從窗簾的間隙處透出的點點亮光。習(xí)慣性地張口就問:“井小巍,多少點了?”
井小?。骸霸缟虾冒职?,現(xiàn)在是早上6點20分。你的貼心寶貝井小巍二十四小時隨時為你提供個性服務(wù)?!?/p>
6點20分。
井然算了一下時差,F(xiàn)國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晚上十一點半左右。也不知道巍巍睡了嗎?
井小?。骸鞍职?,一小時前收到爸比一條口信,請問是否播放?”
巍巍給自己帶口信了?井然連忙說:“播放?!?/p>
靜寂的房間里,井然閉著眼,耳邊響起了沈巍那清冷而柔和的聲線,近得好像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井然不禁想起兩人在三年前的初見,也是這么個早春時節(jié)。熟悉的聲音伴著清晰的回憶,井然的腦子里瞬間盛開出一叢叢燦爛的白山茶,以及那個比白山茶還清冷、艷麗的人兒。
“然然,我可能要出個任務(wù),接下來幾天,應(yīng)該不能和你通電話了。不過不用擔(dān)心,我每天都會抽空讓兒子給你傳口信。你要記得準(zhǔn)時吃飯。還有這兩天如果老趙會找你幫忙,你自己看著辦,要是不想理他就別理,不用給我面子,安全第一?!?/p>
沈巍聲音有些低,還帶著點氣音,感覺他此時似乎還在外面,許是怕別人聽見,便刻意壓低了聲音,在眷戀的笑意后,低柔的聲音再度響起:“還有,我想你了,你在國內(nèi)乖乖等我回來?!?/p>
我也想你了,井然在心中回復(fù)著。
他被沈巍的一記直球,打得心尖顫抖,又甜密又酸澀。
只是小嬌貓又要去出什么任務(wù)?
聯(lián)想到今早的噩夢,井然總覺得一顆心怎么都落不到實處。
剛才巍巍說,趙云瀾可能會來找自己幫忙。他要來找自己幫什么忙?為什么巍巍會說安全第一?難道這個忙會有危險?巍巍和趙云瀾到底是朋友還是什么關(guān)系?他怎么會知道趙云瀾要找自己幫什么忙?難道要幫的忙和巍巍有關(guān)?而且巍巍是出什么任務(wù)?為什么連電話都不能給自己打?是不是有危險?
井然越想越睡不著,他死死地按捺住內(nèi)心的不安,匆匆洗漱后便帶著井小巍,獨自回到公司,逼著自己提前開始今天的工作。一直到八點鐘,估計趙云瀾應(yīng)該已經(jīng)起床了,才一個電話打過去,借口詢問報告的進(jìn)度,沒想到趙云瀾竟直接約他半小時后在特調(diào)處見。
兩個小時后,井然面無表情的帶著兩個新人回到R設(shè)計總部,然后在邵橙的一臉驚愕中匆匆簡單的介紹著:“大橙子,這是林靜和大慶。是我的朋友,來幫兩天忙就走,我已經(jīng)交待了前臺不擋人,具體的有空再和你細(xì)說。”
邵橙張了張嘴,看了看井然那張明顯能冷死人的臉,識趣的閉上,不再多問。直接拿起井然交給他的設(shè)計方案與審核完的報表,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
接著井然一個電話,讓財務(wù)主管拿了近兩年的報表過來交給林靜和大慶,就一個人立于窗前,看著窗外盛開的細(xì)白花朵,再睨了眼樓下拿著電鋸與網(wǎng)兜,準(zhǔn)備開鋸的花匠。
這株種于二十八樓中庭處的白玉蘭,不知不覺中,竟長得這么高了。
因為喜歡陽光,它硬是頂著風(fēng)、抗著雨,沿著護(hù)欄直直長了上來,長得枝粗干壯,花朵燦爛,恣意招搖。只是這樹怎么都沒想到,自己沒有被三十層外的狂風(fēng)吹倒,卻將毀在它最信任的花匠手上。
只是因為它長得太過于高大,過于追求陽光與自由,沒有按人們設(shè)想的那樣成長,所以它的美,便成了罪。
不需要它有錯,只要別人覺得它不順眼,可能會妨礙到他們,那么哪怕是賞心悅目的花朵,承托著生命的枝椏,都可以狠心的砍掉。
就像自己的媽媽。
井然在記憶里,自己從沒有見過親生媽媽。
他對親生媽媽的認(rèn)識只停留在別人的只言片語中。
他連媽媽的樣子和名字都不知道,“小三”、“難產(chǎn)而死”、就是他對親生媽媽了解的全部。可就算是這樣,在午夜夢回時,他總是能夢到一個溫柔的女性抱著自己,盡管那人面目模糊,但他一直固執(zhí)的認(rèn)為,那就是媽媽。
哪怕可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畫面,也能讓他心中溫暖。
只是他沒有想到,今天他卻在另一個無關(guān)人員的嘴里知道了自己媽媽的名字與生平。
她叫白婉茹。
是一名孤女,一個看上去很溫柔的市博物館檔案管理員,一個很有愛心的女性,一個記錄在檔的志愿者。
一個流了很多血,最后還讓自己的血染透了柜角,滲入木紋,經(jīng)久不退的可憐女性。
一個二十八年前還活著的女性。
一個他人嘴里自己一出生她就難產(chǎn)而死,實際上卻活到自己一歲多的女性。
一個寵愛自己孩子的女性。
井然緊緊的攥著口袋里折成小方塊的幾張紙。趙云瀾的話,又開始縈繞耳畔,驅(qū)之不散。
“井先生,您昨天交給我們的三份物證,檢測報告已經(jīng)出來,叫您過來是因為有一份物證需要您提供一下DNA進(jìn)行檢測對比。”
“因為某些需要保密的原因,請原諒我無法將所有細(xì)節(jié)都對您一一說明。您只需要知道,在兩周前您被人申請為本處的特殊保護(hù)人員。在申請通過的時候,對方提供了由您的頭發(fā)檢測出來的DNA,錄入我處的基因圖譜管理庫。所以此次的物證送檢后,收錄入庫時,由系統(tǒng)自動檢測匹配關(guān)聯(lián)者。直到接到提醒信號,我們才發(fā)現(xiàn)有一份樣本與您有親屬關(guān)系。為了減少誤差,需要您提供最新的DNA樣本,再重新比對一次?!?/p>
“請您稍等片刻,對比結(jié)果很快就能出來,在這段時間,您有什么疑問都可以問我,若是可以回答的,我都會告訴您。”
“此次的三份物證,兩份為男性,一份為女性。與您疑似有親屬關(guān)系的是那份女性樣本,也就是您取至柜角處,吸附有大量血跡的木屑碎片?!?/p>
“該名女性,名叫白婉茹。是陽光福利院的在冊孤女,十二歲時由年逾六十的白老太太收養(yǎng),大學(xué)時白老太太因病離世。二十三歲就職于市博物館,任檔案室管理員一職。二十七歲,未婚先孕。生育后,白婉茹仍就職于博物館,直到二十八年前,也就是她不到三十歲時,母子雙雙離奇失蹤,一周后,她的一名好友前來報案?!?/p>
“報案人說,白婉茹自懷孕后,流言蜚語不斷,心理壓力很大,但因為肚里的孩子,她堅持下來了。雖然從沒聽白婉菇提起過孩子的父親,但她很愛那個孩子,絕不會去自殺,所以她擔(dān)心白婉茹母子是否出了意外。為了以防意外,報案人還提供了白婉茹的所有個人信息與DNA資料,故白婉茹的個人信息,曾因報案而被錄入公安系統(tǒng)。”
“那……現(xiàn)在還能立案進(jìn)行偵破嗎?”井然還記得自己當(dāng)然有些謹(jǐn)慎的小心詢問著??伤玫降幕貜?fù)卻是不能。
“很抱歉,28年了,已經(jīng)過了時效。而且現(xiàn)在沒有尸體,不能說明什么。這個物證只能證明當(dāng)年白婉茹曾經(jīng)在那里受過傷,但是否遇害卻是沒有實證。所以……井先生,您的請求在沒有新的證據(jù)之前,我們不能答應(yīng),很抱歉?!?/p>
剛?cè)计鸬南M穑肟毯缶捅滑F(xiàn)實的無情撲滅。
不行么?
為什么?
她那么愛孩子,如果她還活著,怎么會不要我?!
所以,她應(yīng)該是死了。
但她死在哪里?那血是她在死前留下的么?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
這個家里,到底都藏著什么?
想到這個深愛著自己,伴了自己一年多,而自己卻毫無記憶的媽媽,井然只覺得身體陡然一僵,眸子里冒出難以置信的熊熊怒火。
既怨自己,又怨井家。
這是一個看上去那么溫柔慈愛的女性,一個頂著壓力也要把自己生下來的女性,一個明知道孤兒的生活是如此艱難的女性,井然決不相信她會主動拋下自己。
以前他只是覺得自己就像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和井家格格不入。可無論怎么樣,這個家還是給了自己遮風(fēng)避雨的一塊地,給了自己衣食無憂的生活。
自從有記憶以來,他都覺得是自己欠了這個家的。所以他給井家干活,不拿股份,不爭名利,僅僅只為了還這份說不清,道不明,似有若無的“情債”。
甚至連自己出來創(chuàng)業(yè),他都刻意避開與井氏可能會重疊的業(yè)務(wù),就是因為不想搶井氏的一杯羹,不想欠他們的情。
可現(xiàn)在,看著桌面上的一份檔案,一份物證和一份DNA比對報告,這僅有的幾頁紙,毫不留情地推翻了井然以往對井家所有的認(rèn)知。
這幾頁紙,井然一字一句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十幾遍,只覺得世界突然變得極為安靜,安靜到他能聽到自己血管鼓動的聲音——砰砰,砰砰,砰砰……
原來,他本可以在媽媽的懷里幸福成長。
無數(shù)個曾經(jīng)被他描繪過無數(shù)次的虛幻畫面,如浮光掠影般在他的腦海里飛旋,那些都是他渴望卻從沒有實現(xiàn)過的畫面。
在那些畫面里,從他蹣跚學(xué)步,到他上學(xué)讀書,再到他戀愛成長,每一幀的畫面里,都有媽媽那晏晏的笑容。她會溫柔的望著他,對著他一聲一聲呼喚:然兒……然兒……然兒……
畫面越來越黯淡,媽媽的笑容越來越模糊,到最后,突然從黑暗中沖出一頭青面獠牙的猙獰怪獸,它有一張神似井紳寧的臉,張著血紅大口,將所有帶著媽媽的美好畫面一口吞了下去!至此,腦海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那頭怪獸陰森殘酷的桀桀怪笑。
井然的腦袋幾乎要爆烈,他咬緊牙,死命遏制出心底那聲如野獸般絕望而憤怒的嘶吼,他將那幾張頁緊緊攥在手心。
所以,他從不欠井家,反而是井家欠了他的。
井家欠他一個媽媽,欠他一個幸福的前半生,也欠他一個解釋,也欠媽媽一條命。
如果單憑這個物證立不了案,那就讓自己去找到更多。
井然想到沈巍之前說趙云瀾可能會找自己幫忙,那不如就讓自己主動開口,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他的性格與做法。
想到這,井然往后一靠,強(qiáng)迫自己放松之前緊張的身體,以一種輕松不在意的姿勢,主動詢問:“那么那段視頻呢?能拿到實證嗎?現(xiàn)在你們應(yīng)該沒辦法申請搜查手令吧?要我?guī)兔ψ鳇c什么嗎?”
趙云瀾似笑非笑的看著井然,一副獵物終于上鉤的樣子,“那……井先生是要加入我們的這個案件,協(xié)助調(diào)查,做個特殊證人嗎?”
井然微微頷首:“……可以?!?/p>
“非常好!井先生,這位是林靜,這位是大慶,是我們專門給井先生配的兩名貼身安保人員。他們會在證清您的財務(wù)與井氏集團(tuán)無關(guān)后,與您講解案件進(jìn)度,然后協(xié)助您的一切計劃與行動,并確保您的人身安全。”
“那么現(xiàn)在,讓我先感謝井先生的主動合作?!?/p>
看著主動幫忙的井然,趙云瀾笑得十分開心,就像看著肥母雞主動掉窩里的狐貍一樣,爽得不行。同時心中暗道:小豹子這回你不能怨我了吧?現(xiàn)在可是你家那口子主動找上門來的哦!不過放心,我會保證他的安全,連掉根頭發(fā)都幫你撿起來,不會給你找到一丟丟機(jī)會和借口,讓你回來揍我的,嘿嘿嘿~~~
“……應(yīng)該的,合作愉快?!?/p>
趙云瀾,你利用我查案,我也會利用你的人幫我找出當(dāng)年的真相,所以,讓我們合、作、愉、快。
?
作者欣慰:終于然然與巍巍走上了同一條路了~~~
然然喜:巍巍,你等等我!(o^?^o)
巍巍怒:誰讓你來?給我回去呆著,乖乖賺錢去?。èF□′)
然然委屈:為毛?(=?Д?=)你嫌棄我?!
巍巍心痛:不是,只是我會擔(dān)心。(〃?ω?)
然然側(cè)目:不行,我要看著你!聽說你在我不在的時候,去色誘別人?╰(‵□′)╯
巍巍轉(zhuǎn)頭:沒有!不可能!不存在!≥﹏≤
然然:……(你猜我信不信?)
巍?。骸飤~只要我跑得快,真相就追不上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