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馬》(鮑里斯.薩文科夫《蒼白戰(zhàn)馬》) | 中卷(二)
七月十日
安得留·彼得洛威慈又來了。我看見他檸檬色的臉,看見他三角形的胡須。當他調治茶時,他臉上帶著困惱的神氣。
“你讀完了沒有,佐治?”
“讀完了。”
“那么……事情就是這樣……”
他穿著老式的衣服,系了一條黑帶,口里銜著一根廉價的香煙。
“事情進行得怎么樣了,佐治?”
“什么事情?”
“呵,你是知道的……”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br> “但是似乎太慢些……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攻擊了?!罘奖愕臅r候……”
“如果我們做得太慢了,安得留·彼得洛威慈,那么,請你自己快些做去好了?!?br> 他臉上現(xiàn)出很煩惱的神氣,手指頭在桌上敲著。
“聽我說。佐治?!?br> “唔?”
“委員會已經(jīng)議決要激烈進行?!?br> “唔?”
“我說,大家已議決,照現(xiàn)在的情勢看來,必須激烈進行?!蔽也换卮鹚?。我們坐在一所齷齪的旅館名叫“進步”的屋里。留聲機很粗率地響著。侍役的圍裙,在青煙中顯得很白。安得留·彼得洛威慈很親熱地說道:
“你滿意了么,佐治?”
“我為什么要滿意,安得留·彼得洛威慈?”
“呵,不是因為已經(jīng)議決要激烈進行之故么?”
“什么?”
“唉,上帝……但是我不過告訴你而已?!?br> 他很真誠地愿意給我些快活。我笑起來。
“呵,你們已經(jīng)議決要激烈進行了么?……很好。”
“但是你對于這事,意見如何?”
“我沒有意見。”
“這話什么意思?”
我由椅子上站起來。
“委員會如此議決,我是十分喜歡的,安得留·彼得洛威慈,但是我不以為我們的進行應該比我現(xiàn)在所做的還要激烈?!?br> “但是為什么,佐治?為什么?”
“你們自己去試一試看。”
他很驚異地把雙手放在桌上。他的手是黃色的,他的手指頭染滿了煙渣。
“是說笑話么,佐治?”
“不是的,我并沒有說笑話?!?br> 我離開他,他大概坐在那里有好久工夫,飲啜他的那一杯酒,在想那些問題:我到底有沒有同他開玩笑,他自己到底有沒有觸怒了我。我又自語道:可憐的老人,可憐的長成的孩子!
七月十二日
佛尼埃和費杜爾都已經(jīng)到了。我已經(jīng)同他們討論過所有的事。我們的計劃還是與前次一樣。三天以后,在七月十五日那一天,總督要到戲園里去。
在七點鐘時,愛爾娜便要把炸彈帶來給我,她在她的旅館里,她的往屋中,制造炸彈。她把水銀放在酒精燈弄干燥了,她把玻璃管涂上白蠟,把導火管擺了進去。她十分熟悉她的工作。我不曾想到她會有什么危險發(fā)生。
在八點鐘時,我便要把這些炸彈分配給他們。佛尼埃站守在第一個門口,費杜爾站守在第二個門口,亨里契站守在第三個門口。我們現(xiàn)在不會被他們監(jiān)視著。這是我十分確信的。這一層不啻給了我們以權力——以一把尖銳的刀。
七月十四日
我想起我以前在北方的時候了,那時我住在北極圈旁,在一個挪威的漁村中。在那個地方,一株樹木也沒有,也不見有小花木,甚至連草也沒有。除了赤裸裸的山巖,灰色的天,灰色而沉郁的海洋以外,什么也沒有。漁夫穿著皮毛的短衣,在那里拉濕網(wǎng)。有一股魚的和鯨魚脂肪的氣息。我覺得對于一切景色都看不慣——對于天,對于海,對于山巖,對于鯨魚油,對于那些沉郁的人民,對于他們聽不懂的談話。我失了我自己。我對于我自己也成了一個陌生的人了。
今天我又覺得自己對于什么東西都看不慣了。我到Tivoli?花園里去,在露天戲臺前面占了一位座位。禿頭的指揮者正向前后面鞠躬:樂隊里的叫笛吹出很凄慘的聲音。走繩的人穿著桃紅色的緊身褲,在燈光很亮的平臺上出現(xiàn)。他們爬上柱子,像一群貓,又向下滑溜下地;他們在空中轉來轉去,跳到這邊,跳到那邊,在黑夜的燈光里,雙手堅固地握住了木竿。我看著他們的強壯而有彈性的身體,毫不起感觸。他們看我是什么樣的人,我看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人?……擁擠的人群在身旁走過。頭發(fā)鬈曲的商店伙計和肥胖的商人懶惰地在花園里走來走去。他們發(fā)狂似的喝著白蘭地,互相譏刺,互相笑語。婦人們的眼光,貪婪地在搜尋著什么東西。
傍晚的天色,漸漸地大黑了,晚霧彌漫在天上。明天是我們的時候了。我心里起了一種清清白白,如鋼刀之尖銳的思想。沒有愛,沒有世界,沒有生命。所有的只是死。死是冠——是荊棘的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