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洞、腰鼓、剪紙、信天游、黃土高原......看到這些字眼，人們很容易想起陜北，想起延安，卻很少想起“陜北中的陜北”，這座陜西面積最大的城市——

榆 林。

同在陜北，榆林沒有“紅都”延安有名，縱觀陜西，她也比不上西安、漢中的盛名。可就是這么一座低調的陜西“北境之城”，在短短數(shù)十年間，悄悄完成了多重“逆襲”。

從最“鄉(xiāng)土”的陜北小城，到最“豪”的能源大市；從建國初期被沙漠包圍，到2019年榮膺“國家森林城市”，榆林的這些逆襲成就，隨便拿出來一項，就足以驚艷世人。

榆林老鄉(xiāng)路遙，在榆林賓館寫完《平凡的世界》，可他腳下這片土地的山水人情，一點都不平凡。

為了護衛(wèi)身后山河，她自建立就注定是“苦難之城”，注定要淪為塵沙戰(zhàn)場?？牲S土地從未停止養(yǎng)育榆林人，榆林人也從未放棄這片黃土地，他們與窮困斗爭，與天地斗爭。榆林的“古今之變”有多艱難，就有多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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蔽護中原的天下雄鎮(zhèn)

興也戰(zhàn)爭，衰也戰(zhàn)爭

處在五省區(qū)交界處，面積相當于4個西安的榆林，就是陜北的縮影。

北邊，榆林隔著毛烏素沙地與內蒙古高原相望，沙地、草原綿延不斷，灘地、海子星羅棋布，平坦壯闊。榆林東部隔著黃河與山西接壤，晉陜交界處的山嶺間，黃河向南縱深切出蜿蜒曲折的大峽谷，到處是激流險灘。

榆林西部與甘肅、寧夏連接，南部則是黃土高原的腹地，溝壑縱橫，梁峁起伏如麥穗。榆林中部，橫亙萬里長城，大致分隔了黃土高原與內蒙古高原。

榆林比較大的城鎮(zhèn)，就坐落在長城南北的數(shù)條河流旁。無定河，是榆林南六縣的“母親河”，很多人之所以熟悉這條河流，是因為那首唐代邊塞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無定河兩岸開闊的川地是著名戰(zhàn)場，而古代榆林的命運，也如這句詩一般悲情。

被稱為“四塞之地”的關中平原，北面是居高臨下的黃土高原，無大型關隘可守，而榆林又處在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交界，宛如一顆隨時會爆的炸彈。所以自秦代始，尤其是定都長安的中原王朝，都要對這道拱衛(wèi)京畿的屏障“格外關照”。今天榆林各地的地名——靖邊、定邊、吳堡……都印證著當年的金戈鐵馬。

秦漢王朝在這里北據(jù)匈奴，名將蒙恬與秦始皇長子扶蘇，曾率30萬大軍在此駐扎。南北朝時期，北魏與匈奴后人建立的赫連夏在這里拉鋸，赫連夏的都城，便是今天鼎鼎有名的統(tǒng)萬城。隋唐時期，梁國割據(jù)于此，三百多年后，西夏、北宋、遼朝、金朝相繼在這里對峙，直到蒙古馬蹄踏遍長城南北。

到了元明之際，蒙元勢力逃回大漠，榆林一帶明蒙雙方交戰(zhàn)尤為頻繁，明朝初期，今天的榆林市區(qū)還是一個小小的要塞，到了明朝中葉，為了抵御蒙古軍隊閃電式的掠奪入侵，軍事治所從綏德遷往榆林，從這時起，榆林衛(wèi)便成為長城沿線的九邊重鎮(zhèn)之一。

而且，榆林正好處在明長城的中間位置，一旦失守，就像巨龍被攔腰砍斷，首尾不能相顧，榆林的軍事地位可想而知。也正是從明朝起，榆林才開始經營修建、擴建城池，“三拓”成今天榆林古城的模樣。

所以自古以來，榆林不同于作為京畿重地的長安、作為交通樞紐的漢中，榆林長期是一座軍事堡壘，一切以戰(zhàn)備為重，直到清朝統(tǒng)一全國，軍事意義才逐漸減弱。

然而，榆林并未因此崛起，相反，這時的榆林城已經被沙漠包圍，仿佛即刻被塵沙掩埋?！睹鹘浭牢木帯酚涊d，明朝的榆林已是“積沙及城，四望黃沙”。干旱貧瘠，氣候惡劣的榆林，彷佛領取了老天爺雙手頒發(fā)的苦難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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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城”的滄桑巨變

黃土坡上的驚艷逆襲

從明清到現(xiàn)在，面對環(huán)境惡劣、貧窮、文化底蘊薄弱三大劣勢，榆林經歷的三次逆襲，每一次，都像是“浴火重生”——沙地里崛起一座巨型綠洲，從原本靠天吃飯的陜北小城，“重生”為今日陜西GDP第二、人均GDP第一的經濟大市。

從前沙漠圍城，今天綠意翻滾

設立榆林衛(wèi)后，明朝政府實行屯田足食制度，獎勵墾荒種地，屯墾規(guī)模超過歷代。同時，每年還要放火燒荒，以此阻遏游牧民族騎兵南下牧馬與劫掠。這還是在和平時期，一旦戰(zhàn)爭襲來，鐵蹄過后塵沙四起，林草俱焚，加劇了土地沙漠化。

到了清末，榆林古城甚至因此南縮，民國乃至解放前期，榆林成了全國土地荒漠化和沙化最嚴重的地區(qū)之一。

當?shù)厮渍Z“刮上一場風，白天點上燈，喜鵲喪了命，毛驢掉溝中”，便真實反映了當時榆林惡劣的環(huán)境。而南部的黃土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同樣不容樂觀，十年九旱是常事，水土流失十分嚴重。

但榆林人沒有被黃沙打倒，而是開展曠日持久的“北治沙、南治土”運動。從黃沙黃土到青山綠水，是榆林的第一次“逆襲”。

1960年代，榆林人首創(chuàng)飛播造林技術，能夠迅速擴大種植面積，不過為了保證存活率，依然需要大量人力一棵棵種植。為此，幾代榆林人前赴后繼地參與到治沙事業(yè)中。

再加上全國層面的“三北”防護林工程、全國退耕還林還草工程......截止到2019年，榆林沙區(qū)的林木面積已經由建國初的60萬畝漲到2157萬畝，覆蓋率也由0.9%增長到33%，沙化土地治理率達到93.24%。這意味著，困擾數(shù)百年的毛烏素沙地，即將從榆林“消失”！

電影《我和我的家鄉(xiāng)》里，有一部分就在榆林取景，那句臺詞讓人印象深刻：“你不是說你家到處都是黃土高坡嗎？黃土呢？” 電影中的治沙故事讓人淚目，而現(xiàn)實中的榆林佳話也讓人自豪。

今天的榆林，到處都能看到盎然綠意。環(huán)境變好了，日子也好過了。從窮變富，是榆林的第二次“逆襲”。這一次，離不開榆林的自然優(yōu)勢。

從前靠天吃飯，今天“家里有礦”

億萬年前，印度板塊與亞歐板塊發(fā)生碰撞，青藏高原隆起時，黃土高原所在地區(qū)發(fā)生斷裂，出現(xiàn)斷陷盆地，河流聚集成湖海沼澤，再加上當時氣候溫暖，當時的陜北植物茂密，動物成群，后來隨著地殼不斷下沉，樹木被沉積的泥沙迅速淹埋，就像“聚寶盆”一樣，變成了地下的黑色寶藏——煤炭和石油。

榆林“能量”之豐富、巨大，國內外罕見。全市已發(fā)現(xiàn) 8 大類 48 種礦產，特別是煤、氣、油資源富集一地，每平方公里地下蘊藏著622萬噸煤、1.4萬噸石油、1億立方米天然氣，是名副其實的“中國科威特”。

位于神木市與府谷縣交界處的神府煤田，是目前中國最大的煤田，同時也是世界七大煤礦之一，已探明煤炭儲量達1349.4億噸，占中國已發(fā)現(xiàn)煤田的約15%。就算全國只挖掘神府煤田一處，以每年約30億噸的煤炭消費量計算，也能足足挖夠45年。

我國第一大油氣田——長慶油田，橫跨甘肅慶陽與陜西榆林。西氣東輸、陜京、靖西等12條國家天然氣主干線縱橫榆林全市，向北京、上海等40多個大中型城市集輸供應天然氣，受益人口達5億。

“西煤東運”的核心腹地、“西氣東輸”的重要源頭、“西電東送”的主要起點......今天的榆林，是名副其實的“中國能源第一城”。如今，一場能源生產的綠色變革也在榆林上演，光伏發(fā)電、風力發(fā)電，同樣蘊藏著巨大的發(fā)展?jié)摿Α?/p>

從前邊陲軍堡，今天文化名城

能源上的發(fā)光發(fā)亮，并沒有讓榆林文化的一面黯淡下來。成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是榆林的第三次“逆襲”。戰(zhàn)爭時期所幸保留至今的文物古跡，成了榆林另一筆寶貴財富。

那座因軍防而建的榆林古城，還有一個別名——塞上“小北京”。這可不是隨便說的，在明代，榆林城是全國唯一由皇帝欽定城墻高度可以超過北京的城市，城扁街寬，城垣堅厚，明武宗駐扎在榆林凱歌樓時，就對隨從說：“榆林真乃小北京也！”。

榆林古城有個奇怪之處——沒有北門。事實上，榆林自明代修建城池起就一直未設北門，只在北城墻上建了一座高大的，用于瞭望敵情的鎮(zhèn)北臺。這座鎮(zhèn)北臺有“天下第一臺”之稱，和嘉峪關、山海關并稱“中國長城三大奇觀”，不知見證過多少殺伐征戰(zhàn)的場面。

榆林古城的北面，是有“塞上碑林”美譽的紅石峽，東西兩岸紅巖對峙，榆溪河穿行而過。古代駐守榆林的文人墨客甚至武將，都喜好在此題刻抒情。

黃河西岸的懸崖峭壁上，有“華夏第一石城”——吳堡石城，是西北地區(qū)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千年古縣城，因融入山形而固若金湯，所以又被譽為“銅吳堡”。

其實，三次“逆襲”的榆林城，最不可磨滅的“風景”，是一代代的榆林人，與一代代傳承的榆林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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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萬的榆林“愚公”，

倒騰著山河

連年的戰(zhàn)亂、惡劣的環(huán)境、貧瘠的土壤，是數(shù)百年榆林人的生存背景。作家王安憶在形容陜北時說：“逼仄得簡直就像世界的縫”?。逼仄，恰恰造就了榆林人的性格。

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要有倒山改河的氣勢。榆林出金戈鐵馬的兵將，出扎根土地的文士，歸根到底，都是不認輸、不認命的狠人。

戰(zhàn)爭年代，麟州楊家將幾代人戰(zhàn)守于最前線，留下《楊家將》的傳奇故事傳唱；綏州人韓世忠，抗金平叛立下赫赫戰(zhàn)功；明末的“闖王”李自成，出生于米脂李繼遷寨。

說起來也令人唏噓，榆林是明朝最重視的邊陲重地之一，出身榆林的明朝精兵良將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甚至有“天下總兵（明代鎮(zhèn)守邊區(qū)的統(tǒng)兵軍官）出榆林”這樣的說法，而最終埋葬明王朝的，卻也是一位榆林人。

革命年代，綏德縣建立了陜北第一個黨組織，1927 年爆發(fā)的清澗起義，是共產黨人在西北發(fā)動的第一次武裝起義。1930 年代，革命搖籃榆林中學培養(yǎng)了劉志丹、謝子長、劉瀾濤等一批革命學子。“無定河畔六烈士”、“菜園溝慘案”十八勇士……無數(shù)榆林人為革命壯烈犧牲。

和平年代，榆林人的代表是一位位文士——佳縣人李有源寫出歌曲《東方紅》的歌詞，吳堡人柳青，揮筆寫出反映20世紀農村傳統(tǒng)與劇變的《創(chuàng)業(yè)史》，以及清澗人路遙，嘔心瀝血寫就當代城鄉(xiāng)社會生活變遷的巨著——《平凡的世界》。

三四十年前，《平凡的世界》可能是當時最早的“播客”，該書未完成時，就在1988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聽眾累計超過3億人，此后風靡全國，直接影響了幾代青年人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平凡的世界》，就是一部以榆林為落點的，平凡人的生存史詩。

《平凡的世界》里的“原西縣”，就是今天的神木市的高家堡，“雙水村”就是清澗縣的王家堡，“東拉河”就是清澗河......除了地點能找到對應，小說中孫少平走出山溝，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孫少安守著家鄉(xiāng)土地，歷經鄉(xiāng)村變革，孫氏兄弟的故事正是七八十年代無數(shù)榆林人的故事。

孫少平出身貧寒，歷經苦難，但從未失去繼續(xù)生活的勇氣，路遙其實就是在書寫他本人的苦難故事。“我是個平凡的人，但平凡的人也可以過得不平凡。”這樣的個人奮斗故事，不正是榆林人在原本貧窮逼仄的土地上，不斷奮進的劇本嗎？

所以不難理解，路遙、柳青等榆林作家扎根于土地，投入全部的激情與能量，甚至不惜獻出生命而創(chuàng)作。不難理解，“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能成為文化現(xiàn)象而享譽全國；不難理解，喜慶祥和的過年必備BGM《春節(jié)序曲》，來自米脂秧歌，來自這片土地。

也不難理解，當沙漠圍城，榆林涌現(xiàn)出一大批治沙英雄，如李守林、朱序弼、石光銀、牛玉琴，補浪河女子民兵團等等。風沙侵蝕他們年輕的容顏，而他們把青春與生命熔鑄在這片土地上。

面對波折的人生，依舊散發(fā)著生猛的活力，面對逼仄的土地，依舊保持著堅韌的態(tài)度，這正是榆林精神的底色。

無論如何逆襲，榆林人始終離不開土地，而這片曾帶來無盡苦難的土地，已成為榆林人奮身開拓的熱土。不僅是能源，如今榆林的農業(yè)，尤其是小雜糧同樣出色。原本貧瘠的土地，已支撐起陜西第二大糧倉。

榆林東北部的府谷縣被稱作“中國黃米之鄉(xiāng)”，西南部的定邊縣是重要的馬鈴薯產地，種植面積占到總耕地面積40%。佳縣是“中國紅棗名鄉(xiāng)”，佳縣古棗園有世界上保存最完好、面積最大的千年棗樹群......

《平凡的世界》里寫：“千千萬萬的‘愚公’，一锨锨一镢镢地倒騰著山河”，榆林人就像“愚公”一樣，被土地養(yǎng)育，為土地奉獻，最終也在土地上迎來“逆襲”。

逆襲，是因為自強不息。山河煥然一新，這片土地的逆襲傳奇，仍在繼續(xù)。

文丨Waiting、李亦

文字編輯 | 李亦

圖片編輯?|?王家樂

地圖編輯 | 孫璐

地圖審稿 | monk

設計 | 榆陽保安

頭圖攝影 | 許兆超

封圖攝影?|?許兆超

未署名圖片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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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參考資料

榆林市志，榆林市志編纂委員會 編，三秦出版社，1996年

陜西省志·地理志，陜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 編，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

本文系【地道風物】原創(chuàng)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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