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華晨宇水仙文(十五)殼卷
小貓發(fā)情了,春天來了,卷第一次跟著殼下地就被嚇到了。
興奮地先跑在前頭,順著一溜田畦跑過去享受田間自由的風(fēng),時不時蹦跳著跨過一兩顆小石塊,忽然看見遠(yuǎn)處一個人呆呆地站著,鬼魂一樣陰森可怖。
身體僵硬地站穩(wěn),又立刻被嚇得折返回來,直直躲到殼的身后嗚咽。
“怎么了?看見什么了?”
卷一邊死死抓著他,一邊指著遠(yuǎn)處的人。那人好像就要追過來了,好像就要過來質(zhì)問他為什么跑。
田地四周有村里人勞作的小小身影,還有成排的綠樹以及偶爾劃過藍(lán)天的麻雀,殼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呀?有什么好怕的?”
卷這時冷靜些了,定定地看了看,那人好像并沒有跟過來。
殼拉著他慢慢走近,那根倔強(qiáng)的手指指著的居然是一個稻草人。風(fēng)吹得稻草人的衣角輕輕擺動,而毫無神采的黑眼睛并沒有眨一下。
卷傻了眼,殼扶著稻草人的肩膀笑彎了腰。
確實(shí)沒什么好怕的,也不過是這稻草人的表情猙獰了些。
卷跺了跺腳還叉起腰,滿臉都寫著“不許笑”。
這時的小麥剛剛抽出來昵嫩的麥穗,長到腳踝一樣高。
殼不舍得讓卷兒干什么活,帶他出來就是為了玩,也是為了一抬頭就能看見樹蔭下同他揮手的人,那個不會說話的人,他喜歡的人。
殼幾次看過去時卷都是筆直地站著,于是遠(yuǎn)遠(yuǎn)地對他喊:“卷兒!你不累嗎?坐下來歇歇!”
那個很小很小的腦袋好像搖了搖。
走近了以后又問他:“站著多累,怎么不坐下來?”
卷指著地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黑蟲,足有指甲蓋那么大。
“哦,”殼席地而坐,隨手撿起一片樹葉將那只蟲子引到上面去,舉起來笑他,“原來卷兒怕稻草人,也怕小蟲子?!?/p>
將樹葉連帶著上面的小蟲一起扔遠(yuǎn),抬頭依然央求站累了的卷兒和他一起坐下。
卷還是很瘦,像一棵小樹站得挺拔。寬松的褲筒被風(fēng)吹得晃蕩來晃蕩去,這件薄褲是母親用殼穿過的舊衣服改出來的,褲腳有一處補(bǔ)丁。
他把一身簡單的衣服穿得很可愛,猶豫地低下頭尋找安全的空地,而殼坐在地上將雙腿伸直,拍拍自己的腿說:“坐我腿上吧?!?/p>
卷立刻做出“???”的口型,見殼真的伸手拉他過去坐,就慌張坐到地上以示拒絕。
也不知道慌張個什么勁,后來卷還是把殼的雙腿當(dāng)作長椅,坐在了他的小腿上。
托著腮眺望開闊的田地,或者小餓時啃兩口饅頭。
殼家里有兩塊地,一處是這里,離家很近,走幾步就到了。還有一處是在半山腰,卷第一次跟著去的時候走到腿腳酸疼才摸到地方,半路上腳踝還被鋒利的草葉劃出一道口子。
走一趟不容易,所以他們會帶上吃的喝的來到這里,從朝霞待到落日。
卷在殼的腿上坐著坐著就不怕小蟲子了,可以把腦袋枕在他腿上,躺下來學(xué)習(xí)怎樣用草葉編小花籃,或者把樹葉吹出響聲,高興時還能打個滾。
殼就倚著樹干,把他從小到大玩過的花樣都教給無比好奇的卷兒。
山腰沒什么特別的景致和煙火氣,俯瞰過去也看不到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但暖風(fēng)仿佛能醉人。在這里能做的事可太多了,以至于殼喊他走的時候,卷還在熱切地追趕一只花蝴蝶。
小腿一般高的草叢里偶爾冒出來幾串油菜花,也冒出來一個穿梭往來的卷兒,一時竟也分不清是他追蝴蝶,還是蝴蝶圍著他轉(zhuǎn)。
殼好像是生氣了。
“卷兒,你不累了嗎?腳上不疼了嗎?”
卷這時才想起來腳疼的事,停下來看著蝴蝶繞了幾圈又飛遠(yuǎn)了,從口袋里拿出樹葉“吱嗚”地吹響一聲表示遺憾。
乖乖跑到殼身邊去,又吹了一聲。沒什么特別的含義,就是想吹罷了。
這聲音是從他自己嘴里跑出來的,卷真的很樂于讓樹葉替他說說話。
殼把貪玩的卷兒背走了,讓背上的人猝不及防。卷甩著小腿,嗓子里盡力發(fā)出一些不滿的聲響。
“卷兒,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怕你走累了?!?/p>
卷這才安靜下來,雙手乖巧地搭著殼的肩膀,很好奇會被帶去哪里。
轉(zhuǎn)過一處山腳,突然像變魔法似的撞見了一大片望不到邊的油菜花田,卷幾乎是瞬間睜大了發(fā)光的雙眼,無聲感嘆著。
春天的底色或許就該是這種藍(lán)天下肆無忌憚的花海,仿佛奪了黃蝶鮮艷的翅膀,明晃晃地在風(fēng)里張揚(yáng)。
偶爾一兩只蜜蜂碰歪了一株小花,才讓人清醒過來這并不是一幅油畫。
什么叫“帶你去一個地方”呀,分明就是約會,但殼不常接觸這種詞,當(dāng)然也不會說出口。
宇村一向保守務(wù)實(shí),有人種油菜花自然也是為了掙錢,但就在花開的時日里,誰也不能不說這是一個讓人高興的地方。
就算是母親這樣年紀(jì)的人來到這里,也會欣然說起年輕時的往事。
“誰還不愛個花兒朵兒什么的?!?/p>
許多年前的小殼曾偷偷看見一對年輕人在花叢里擁吻,那時候就覺得這里是很美好很神圣的地方,不該有干完活以后的腰酸腿疼,也不該有傷心的眼淚與任何壓抑的苦楚??梢圆挥眯膽杨檻],可以盡情撒野。
村里沒有玫瑰紅酒,卻有這里最樸素的浪漫。
殼需要這樣一個地方,卷也需要這樣一個地方。
但殼又怕他們城里小孩見識多,這些早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便有些緊張地期待著他的反應(yīng)。
“卷兒,好看嗎?”
卷用一只手將殼摟緊,吹響了另一只手里的樹葉。
聽起來是覺得好看的調(diào)子。
殼并沒走到里面去,而是繞著花海走在岸邊,走得不快。卷在他背上平穩(wěn)而有節(jié)律地顛簸,推推他肩膀還是想要下來,殼不松手,不舍得松手。
“再走走,到前面再下來吧,這片花大著呢。”
確實(shí)是很大,鋪滿了半個小山腰。卷去景區(qū)里看過的和這里相比實(shí)在是顯得吝嗇。
干脆從后面環(huán)住他,臉頰貼在他腦袋上,手里還攥著那片樹葉,就這樣隨著腳步的起伏一下一下往前。
小路也似乎沒有盡頭,給人一種不知去向何方的錯覺。
若真是沒有盡頭就好了,殼邊走邊說話,總覺得說不夠。而他又不是嘴皮子爽利的那種人,說話慢慢的,東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聲音也小,只剛剛好讓他們兩人聽到。
“卷兒,你腳上劃那一下知道疼了沒?下次再見到那種草,記得繞著走?!?/p>
卷轉(zhuǎn)一轉(zhuǎn)手里的樹葉給殼看,表示他聽到了。
“我小時候也被劃過,我哥也被劃過。但是颯颯就沒有,他眼神好,就是有本事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p>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切蘿卜切破了手指,那時候家里沒有什么碘酒啦藥水啦,就把藥片磨成粉弄在上面,好得可快了?!?/p>
“……我哥過段時間又要出門不知道去哪,地也不種活也不干。我媽管不了他,說你都比他強(qiáng)多了。他走了也好,留在家里還整天氣人?!?/p>
“等到夏天收了糧食,絨絨就會開著小車來了。把車開上船,然后坐船來我們這里,再從船上開下來開進(jìn)村子。到時候…到時候帶你認(rèn)識認(rèn)識他呀?!?/p>
殼從沒覺得自己這么能說,絮絮叨叨從曬在墻角的葵花籽聊到過年時殺的一只雞。
回過神時才注意到卷兒的雙手早就軟軟地垂下來,手里那片樹葉也不見了蹤影。細(xì)微而溫?zé)岬暮粑朴腥魺o地貼在耳邊,忙了一天也玩累了的卷兒呼呼睡著了。
“卷兒?”
睡得還挺沉。殼心里笑自己可真有能耐,凈說些無聊的東西把人都說困了。
殼還是沒停下來,怕停下來把他弄醒。油菜花太好看了,他想一直走下去。
背上一團(tuán)軟綿綿的人像熱水袋一樣掛在身上,反正卷兒也聽不見,殼就更小聲地與他說說話,說說心里話。
“卷兒卷兒卷兒,有人說過你這名字很好聽嗎?寫出來也好看,像油菜花一樣好看?!?/p>
殼不知道這比喻是否恰當(dāng),心里琢磨了半天。
“嗯,像所有好看的花一樣好看?!?/p>
“我們今天看了油菜花,等到夏天還能去河邊看荷花。夏天的時候我可以捉魚給你吃,吃不完的魚。秋天的時候去看滿院子的玉米,冬天的時候去看雪。然后春天又來了,我們再來這里看油菜花?!?/p>
殼頓了頓。
“要是你不膩的話?!?/p>
老遠(yuǎn)處有一個村里人扛著鋤頭閃現(xiàn)了一下,又消失不見。
“可是呢……”這次殼沉默了很久很久,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聲和腳步聲。
天邊傳來一兩聲響亮而單調(diào)的布谷鳥叫,殼嘆了口氣。
“卷兒,我特別高興你哭得越來越少了,笑得越來越多了。想起你剛來的時候天天哭,一天能哭好幾頓。那是我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p>
“哦,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那是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的話?,F(xiàn)在呢,好像更喜歡你了……是很怕你被人欺負(fù)的那種喜歡,是想要抱抱你、親親你的……”
殼越說越覺得放肆,很快就不說了。偏過頭來貼貼卷兒的側(cè)臉,已是極大的滿足。
藍(lán)天白云不知為何物,他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覺得這樣背著卷兒走啊走,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不知不覺走慣了路的殼居然也覺得腿酸,才意識到這怕是真的走了不少。而這時卷兒一只手指動了動,然后伴著一下深呼吸,很自然地摸了摸殼的腦袋。
“卷兒,你睡醒了?”
卷揉揉殼的頭發(fā)。睡醒了。
在一片空地里坐下,在明亮的暖黃色里被花香包裹。
卷怕他背自己背久了累著,從包里拿出水給他,看著殼喝了幾口。
歇了一會兒,又遞過去筆記本上的一行字:“殼子,你帶我來這里干嘛?”
殼露出一個“為什么要這樣問”的表情,盯著他說:“當(dāng)然是看花呀?!?/p>
確實(shí)是來看花的。
卷撥弄兩下旁邊的花,然后也盯著殼。
視線交纏,風(fēng)吹過來企圖帶走兩個人臉上的灼熱,只是徒勞。
那是直勾勾、亮晶晶、黏糊糊、剪不斷的可以拉絲兒的眼神,化開了一個慢慢靠近小心觸碰、甜里摻著點(diǎn)苦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