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霹靂火》

黃信被捉的消息,很快就就傳到了青州府。
時至深夜,青州知府慕容彥達本已睡下,只好馬上來到衙門召集部下,自己也換上了官服。
“陷入這種幼稚的圈套,多么愚蠢?!?/p>
聽到使者的報告后,沒有胡須的慕容知府露出了陰森的微笑。
“花榮是一個奸智橫生的男人,早就說過要小心他?!?/p>
“說到底,武官們的腦子就是愚蠢?!?/p>
武官們臉色很差地嘆氣聳肩。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文官們都點頭同意。
“我覺得黃都監(jiān)是個有智慧的男人?!?/p>
“不,可能只是識幾個字罷了?!?/p>
諷刺的微微一笑涌上了燈光。雖說是深夜,堂內(nèi)卻被幾根大蠟燭照亮。在那豪華燈光的中央,浮現(xiàn)著慕容知府的白色愁容。
“偏偏在這種時候……如果傳到陛下的耳中,會怎樣呢?”
慕容彥達因為妹妹成為了天子的貴妃,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知府。他本身也有著纖細的姿容,但那張無法讀出內(nèi)心的細長眼睛,和紅得像刷過一般的薄唇,難免讓人聯(lián)想到棲息在水中的冷艷生物。
“如果我有失策的話,說不定會招致貴妃的不快。最近在后宮,除了鄭氏和王氏,韋氏也有了身孕。不能掉以輕心。”
從天子反復無常的寵愛得到的地位是虛幻的。如果妹妹失去了寵愛,慕容家也會失去一切。
“要在變得嚴重之前了結(jié)掉?!?/p>
“那……”
“有辦法了,叫秦明來?!?/p>
當慕容知府向侍女這樣命令時,部下們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慕容知府和秦明的不和,純粹是因為文官和武官的性質(zhì)不同而產(chǎn)生的爭執(zhí)。直性子的秦明,被慕容知府里被視為眼中釘。
“秦統(tǒng)制嗎?”
到現(xiàn)在為止,慕容知府幾乎不給秦明任何立功的機會。
“沒辦法,雖然是個不討喜的男人,但還是有點用處?!?/p>
“可是,山賊說只要看見士兵就會殺……”
“兵馬都監(jiān)什么的,誰都可以做?!?/p>
慕容彥達露出了美麗的指甲。
“現(xiàn)在,一點失態(tài)都不能讓朝廷知道。命令秦明,在攻下清風山之前,不要活著回來。”
銳利的燈光掠過慕容知府漆黑的瞳孔。

“一定要拿到花榮的首級?!?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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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過半夜,秦明在宅邸的庭院里擺開武具,讓老仆人幫忙穿上盔甲。
“最近,好像稍微瘦了點。”
在秦明的孩提時代就一直侍奉秦家的老仆王爺,一邊系著鎧甲的帶子一邊說道。
“要多吃點滋補的東西啊。到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
但是,久違地出陣的秦明,并沒有聽進老人的嘮叨。
“我的狼牙棒磨過了嗎?”
“刺都一根一根地磨亮了?!?/p>
“那就好。”
感受著盔甲的重量,秦明滿足地點了點頭。不過,那張看起來總是在生氣的臉,即使是已經(jīng)侍奉秦家二十年的王爺也很難看出他的感情流露。本來,秦明就缺乏日常的情感。
那毫無表情的緊鎖雙眉間,不管在誰看來都是一臉不高興。
“怎么了?”
王爺感覺到什么似的回過頭來,黃貞香正佇立在門前。
也沒有打開門的跡象,但是,總是隱藏在暗處窺伺的貞香,今天難得地露出全身站在那里。
“那個……”
但是,和秦明四目相對的時候,好像被什么彈開一樣縮起腳,又低下了目光。
“阿信他……”
“沒事。我會去救他的。”
“……但是,聽說只要看到青州的兵,他們就會殺掉阿信……”
“黃信也是武人。應(yīng)該早就做好覺悟了。天亮后就出陣。”
“但是……”
“什么?”
“那個……”
“沒事就走吧。我很忙?!?/p>
“……阿信……就拜托了?!?/p>
貞香深深低下了頭。
“我知道了?!?/p>
但是,黃貞香還是雙手揉搓衣襟,站在那里。
“什么?”
秦明的聲音焦急起來。
“……您也……”
“不用擔心?!?/p>
秦明仿佛要切斷妻子的視線一樣轉(zhuǎn)身背向她。
王爺為難的看了看秦明頑固的表情。最后,老仆只是嘆了口氣。秦明感到貞香離去的氣息,才顯露出一副安心的樣子。
手持狼牙棒,率領(lǐng)青州軍的『霹靂火』,最不擅長應(yīng)付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這是誰也無法想象的事情。
黃貞香容貌并不難看,性格和舉止都好,家務(wù)也沒有問題。
只是,那憂郁的氣質(zhì),讓秦明無法忍受。
黃信既是他的徒弟,又是他的部下,人品和武藝都很出眾。雖然沒有見過面,還是娶了他姐姐為妻。
但是,新婚之夜,當秦明掀開紅絹的蓋頭,看到女子那張毫無生氣的面容時,仿佛感到背后有冷風吹過。那一夜過后已經(jīng)三年了,直到現(xiàn)在,秦明都并不覺得妻子是活著的。
盡管如此,也是自己的妻子啊。
黎明之前,裝束完畢的秦明手持狼牙棒站在門前?
王爺牽著馬匹的韁繩等著,貞香出來送行。
初春夜晚的空氣很冷。貞香像蠟一樣的側(cè)臉,被冷空氣和篝火的光線染上了紅色。
“貞香?!?/p>
秦明走時發(fā)出了聲音,貞香也微微抬起眼睛。

“想要棗子嗎?”
聽到秦明意想不到的話,貞香的眼睛浮現(xiàn)出恐懼的顏色。不知道秦明什么意思,貞香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
“黃信他不是說……”
說過要帶土產(chǎn)當禮物回來的。如果想要的話,無論多少都會帶回來。
雖然這樣說就好,但秦明還是背過臉去。
“算了?!?/p>
踏上石階,跳上馬背。
“……您一路走好?!?/p>
貞香低下頭,用壓抑的聲音小聲說道。
“那么擔心你弟弟嗎?”
“……誒?”
貞香吃驚地抬起了臉。
“我走了?!?/p>
秦明一蹴馬腹,向著大門奔馳而去。
貞香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凝視著遠去的丈夫的背影。在迫近地面的星空中,秦明的身影逐漸變小消失。
貞香的嘴唇微微地動了。但是,從唇邊漏出的,不是話語,而是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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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來到城外白果村的一座寺廟,前面的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騎兵一百,步兵四百的隊伍。
白果村是一個長閑的果田村,村子附近的村民都聚集到寺院里,在出征前為了招待將士們蒸米煮肉,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人們的眼中并沒有活力。
“反正……這些米肉也不會回來了吧……”
在爐灶后面,有人竊竊私語著。
不久,慕容知府帶領(lǐng)文官們前來慰問。知府從轎子里走下來的時候,一個穿著破爛的老人從村民們的身后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知府大人……”
是仿佛吐血般的聲音。
“啊,這不是姚保正嗎?”
慕容知府露骨地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老人曾是白果村前的保正,如今卻失去了財產(chǎn),靠村民們的施舍生活。
“您約定的金子什么時候能拿來呢……”
只剩下骨頭的腳搖搖晃晃地向知府走去。那雙渾濁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慕容知府的護衛(wèi)們七零八散地跟上,擋在老人和知府之間。老人從人墻的另一邊伸出手來。
“我的家人全都餓死了,現(xiàn)在只能等死……”
“在這種危急時刻,還說這些干什么?”
愁眉苦臉的知府冷清地說。
“這次的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我就會兌現(xiàn)。你就乖乖地等著吧。”
老人發(fā)出了挨打似的呻吟。
“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我賣掉了土地和房子……連只雞都沒剩下……”
“我沒說過不付錢?!?/p>
聽到老人聲淚如下的訴說,慕容知府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再等一段時間。今天先收下這些米肉吧。”
姚老人收下一包食物,被衛(wèi)兵們趕走了。
秦明看著這一切,眼中浮現(xiàn)出不愉快的神色。
“他替我承擔了前些年運送花石綱的費用?!?/p>
今上除了喜歡奇巖和珍貴的樹木。為了迎合這一愛好,近年來,花石綱被收集到東京的宮殿中。各地的官僚都是從本地征用的。
姚保正因為祖輩相傳的精致庭院,被想要討好天子的慕容彥達覬覦。慕容知府作為天子的御舅,從保正的宅院里奪走了庭石和樹木,動員村民運到東京。而且所需的一切費用,也全部由姚保正支付。
知府巧妙地陷害了老人,又把功勞據(jù)為己有。
“不過五六千貫……真是個煩人的家伙。”
“那么,向他付錢就好了。”
“我就是這么想的。將軍不必操心?!?/p>
慕容知府親自將酒杯遞向秦明。
“快去伐賊吧!我期待你的凱旋,秦統(tǒng)制?!?/p>
對于知府親切的慰勞之言,秦明也殷勤地拱手回應(yīng)。酒食散盡,一番禮儀結(jié)束后,慕容知府把陪同的年輕男子叫到了秦明身邊。。
“這件事情,需要有人紀實的報告。作為和我的聯(lián)絡(luò)人,請洪虞候與您同行?!?/p>
出來打招呼的是秦明也認識的青州府人,是慕容知府的心腹。他的臉像石頭雕刻的一樣,眼睛和鼻子沒有什么特征,細長的眼睛也毫無表情,絲毫不大意。雖然穿著軍裝,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瘦弱的身體很無力。
一張配角的臉。
秦明緊蹙眉頭。
“作戰(zhàn),請讓我自己指揮?!?/p>
“當然,如果能伐賊成功的話,怎樣都沒關(guān)系。你可以隨心所欲?!?/p>
拂曉之時,秦明率領(lǐng)五百士兵向清風山進發(fā)。
曙光將東方的天空,染成了鮮艷的碧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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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即將到達清風鎮(zhèn)的情報,被潛在附近的嘍啰迅速傳達到了清風山。
“作為對手的話,秦明的級別可是遠遠高出黃信的啊。”
花榮、宋江、楊林、燕順、王英、鄭天壽聚集在寺廟的正堂。

“真的那么強嗎?”
宋江詢問花榮。
“一騎討的話,贏不了?!?/p>
“什么啊,小李廣只擅長用弓箭嗎!”
燕順笑著搓了胡子。
“花榮槍法也很厲害喲。”
“槍敵不過狼牙棒的?!?/p>
狼牙棒是在手柄前面鑄上鐵球,滿布銳利的鋼刺,重量驚人的打擊型武器。不僅能夠切裂對手,還有著一觸即潰的重量。是不具有水牛一般的膂力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使用的武器。
“秦明使用狼牙棒,像揮動竹竿一樣輕松。”

王英露出害怕的表情,縮起了脖子。
“恐怖的怪力男……”
楊林神妙地撫摸著人中上的胡茬。
“兵力五百,勢均力敵。而且,必須早些救出花夫人和妹妹才是。”
楊林對于在自己眼前被抓的兩人十分在意。但花榮的樣子反而悠然自在。
“我方也有人質(zhì)在手。”
“但是,對方可是那個劉高夫婦……”
燕順打斷了楊林的話,接下去說道。
“聽說『霹靂火』秦明是個頑固的男人。跟他好好談判是沒可能的?!?/p>
“倒也是……喂,你干嘛?”
王英高興地扯著花榮的衣袖。
“那啥,你家妹子是美人嗎?”
“我的妹妹,當然是了。”
“那樣的話就不用擔心!”
王英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跳了起來。
“我會拼命去救她出來的。不過,救完以后,你打算怎么感謝我?”
“也就是說,你想當我妹夫啰?”
花榮斜著眼睛瞥向雀躍的王英。
“不好辦呢。寶燕她顏控?!?/p>
“我長相也不壞啦!”
“好像喜歡強大的男人?!?/p>
“我也……”
“至少要跟我一樣高?!?/p>
“那個……考慮一下嘛……”
王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垂頭喪氣。
“但是,男人也不光看臉和個頭吧。是吧,宋江哥?”
宋江笑瞇瞇地,不置可否。
本堂里涌出笑聲的時候,楊林肩上的烏龍突然發(fā)出一聲鳴叫,飛了起來。
“下一段戲文,好像要開場了?!?/p>
楊林忽然站起身來,打開了門扉。
“老大!”
擔任崗哨的手下?lián)淞诉M來。
“怎么了?”
寺廟在晃動。
天空十分晴朗。盡管如此,山峰之間,仍然回蕩著仿佛天空崩裂的轟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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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傳到了倉庫里的黃信的耳中。
「那個聲音……」
屈辱的眼神中浮現(xiàn)出了希望。黃信站起身來,靠在亮著燈的小窗戶上側(cè)耳傾聽。
他的眉毛沉了下來。
聽到的轟鳴,與耳熟能詳?shù)墓舻男鷩?,總有一種不同的感覺。
有時房間會搖晃。黃信把耳朵貼在震動的地板上,聽清了逼近的轟隆聲。
「難道…」
但是,有這種可能。
雷聲迫近。
黃信再次望向高窗。
從窗戶看到的天空,呈現(xiàn)出非常美麗的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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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山頂寺廟的道路,無論是大路還是小路,都堆積了滾木巖石,建起了堡壘。騎馬難以突入,還設(shè)立了崗哨。想上山并不容易。
“小心!要掉下去了!”
位于能俯瞰到河灘的山路上的第一關(guān)門,建造得尤為細致。從山上砍下的大樹,還有從河中運來的石頭,都堆在堡壘上,阻擋著視野。
但現(xiàn)在,所有的事物都在岌岌可危地晃動著。
“快逃!危險!”
里側(cè)的山賊向堡壘上的同伴叫喊。木片在他們頭頂破碎飛散。
遠方傳來了雷鳴一般震動空氣的巨響,每次巨響,都伴隨著堡壘墻壁濺起碎石的晃動。
“那是啥?。??”
手下們面孔抽搐,一臉懼色。
看不見的墻壁對面,是野獸,還是魔神,轟鳴聲中混合了撕裂靈魂般的吼叫聲。
“要塌了!”
伴隨著大聲的哀嚎,作為關(guān)門奠基的巨石碎成了微塵。拼湊起來的木料像雪崩一樣倒塌。手下們和滾木巖石一起滾做一團。
在那之上,有巨大的馬蹄踏過。
“怪物??!”

如同大象一般粗的腿。生長著粗硬鬃毛的龐然大物,目光炯炯閃耀的眼眸。漆黑的鬃毛逆立,搖動著火焰般涌動的脖頸。
騎在那匹不像馬匹的高頭大馬上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巨漢,肩上扛著鑄滿鋼刺的武器。


男人踏過腳下咯吱作響的瓦礫,前往下一道關(guān)門。
打破第二關(guān)門的聲音,傳到了山頂?shù)乃聫R中。
然后是第三關(guān)門的屏障。雷鳴般的轟響順著山道傳上來。
“奇怪!”
燕順站在門樓上,張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精心建造的關(guān)門,難道就這么輕易地被破壞了嗎?。俊?/p>
“會不會帶了火藥……?”
“但是沒有看見煙??!”
“老大!”
從距離大門十丈遠的最后屏障,幾個嘍啰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敵人數(shù)量是多少?”
“那是……”
崗哨的身體飛向了空中。
伴隨著刺耳的轟鳴聲,堡壘也劇烈地搖晃著。
“要來了!”
大地搖晃,空氣震動。
花榮從壺中拔出了箭。
下一個瞬間,障壁如怒濤一般轟然倒坍塌。沙塵卷向天空。
花榮瞄準沙塵漩渦的中心,放出了五支箭。箭矢齊迸出,撕裂了塵靄。
“得手了嗎……”
眾人一齊屏住了呼吸。但是,沒有聽到哀鳴,只有銳利的金屬碰撞聲。
風吹開沙塵和煙霧,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裝備了甲胄的馬頭,以及,金色的盔甲,和巨大的狼牙棒。

仿佛看到了落雷。

天空被漆黑的云層覆蓋,山頂之上,閃落了耀眼的霹靂。

那是壓倒般的狂風、光芒和熱量。
“霹靂火……!!”
讓驚呆的人們恢復意識的,是比雷鳴更加驚人的咆哮。
在卷起激烈沙塵的彼方,雷神降臨。
“秦統(tǒng)制???”
花榮呻吟出聲。
秦明狼牙棒的刺叢之間,架住了五支箭。
“那個混蛋……”
燕順呆然地咬住了胡子。
秦明揮動狼牙棒,箭矢簌簌地散落向地面。
“士兵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秦明的背后,一個士兵也沒有。
秦明一蹴馬腹。
“要來了!”
花榮再次搭箭上弦。
這次只有一支箭,花榮用盡全力拉緊了弓弦。

秦明仿佛什么都沒看到一樣,繼續(xù)策馬前進。
“對手只有一個人!不要害怕!”
燕順從門樓上跑下,指揮手下們防御。王英、鄭天壽和楊林也拿起武器,防御大門周圍。
秦明越過崩塌的圓木,步步逼近。
花榮的朱雁的弦,已經(jīng)繃緊到極限了。
就在花榮滿滿拉住弓弦,即將放箭的一剎那,宋江突然一碰他的手腕。
“宋江,你干什么!”
話音隨著風聲一同揚起,箭射了出去。
秦明的臉上,散發(fā)出了仿佛凝固的斗氣。在一瞬間,像是想笑一樣睜大了眼睛。但似乎又不是笑。秦明只是凝視著筆直地飛向自己的箭。
箭鋒距離秦明的鼻尖還有一丈距離。
鋼鐵的箭鏃反射著白銀的光芒。
避無可避。
宋江屏住呼吸的同時,秦明唰的一揮左手。
下一個瞬間,箭矢被秦明緊緊地抓在手掌中。

沉默覆蓋了整座山。
花榮和秦明四目相對,視線交錯。
從山谷中涌起的風吹來了云,光線暗淡起來。能聽到的,只有御風的樹葉發(fā)出響聲。
秦明攥緊手掌,將箭桿一折為二。
然后怒吼起來。
空氣猛烈地顫抖,無數(shù)鳥兒從樹叢中飛出。飛舞的羽毛和落葉之中,秦明向大門奔馳而去。

揮起的狼牙棒斬開了風。山門因武器的攻擊而猛地晃動。
沖擊又重復了兩三次。怒吼在山谷中回蕩。
“撐住啊!”
燕順大聲吼道。
伴隨著咯吱聲搖晃的大門內(nèi)側(cè),拉緊弓弦的山賊們排成了一列。
“一起放箭!”
伴隨著轟隆一聲,大門碎裂開來。
“動手!”
燕順號令一下,弦音大作。放出的幾十支箭,以大門中央為目標一齊飛去。
但是,打算射擊侵入者的箭,全部射在搖搖欲墜的門扉上。
大門沒有崩塌。
弦音的余韻消失之時,清風山再次被寂靜包圍。鳥的鳴叫,風的聲音,什么也聽不到。
有人抬起了頭。
這個瞬間,秦明的吼叫震撼著整個清風山。
仿佛地震一樣的咆哮聲,大門,門樓,寺廟都在共鳴。
然后,秦明突然撥轉(zhuǎn)了馬頭。
背對大門,將狼牙棒扛在肩上,越過坍塌的木材,仿佛散步一樣悠然地走下山去。
清風山一片寂靜,頭頂?shù)奶炜眨恢挥X間已經(jīng)變得一片晴朗。
“那到底是……什么鬼……”?
小嘍啰們呆然地嘟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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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清風寨的天空十分晴朗。不過,即使如此鮮明,也傳達不到崔淑卿和花寶燕被關(guān)押的牢獄里。
原本作為倉庫的房子,只有一扇小木門。沒有窗戶,透光的只有高處的通風孔。這是建筑在劉高宅邸后院里的獨立建筑。狹小的庭院里沒有任何植物,門前只有一條人煙冷落的小路,通往入口的月形圓門前有兩個士兵站崗。不過每天只有一個女仆送飯,其實也沒什么工作。對建筑物中傳出的女人們的爭吵和話語,他們也毫也不關(guān)心。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給我丈夫?qū)懶诺?!?/p>
崔淑卿毅然地端坐在地上,從容面對劉高的威逼利誘。
“我又不是想誆騙他出來。”
劉高焦急的額頭上爆出了青筋。
“青州的討伐軍馬上就會過來。那樣花榮肯定就沒命了。在那之前,你寫信勸他投降,那樣的話,我看在之前同事的情分上,也能盡量幫他說話。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把哥哥從山上騙下來,你就可以說,這全是你的功勞了?!?/p>
意圖被察覺的劉高盡力吸了口氣。利用女人們?yōu)槿速|(zhì),騙出花榮,然后圍捕的計劃,因為兩人頑固的不肯配合,變得十分棘手,現(xiàn)在秦明要來了。但是,也許還來得及。無論如何也想把功勞據(jù)為己有。
「如果堅持不肯的話……」
劉高想起了今早夫人的建議。
砍掉一根手指送去山上就好——夫人無所謂地表示。
劉高臉上邪惡的表情,被淑卿所察覺。
“想利用我們脅迫我丈夫,是沒可能的?!?/p>
面容凜然的淑卿安靜地說。
“我丈夫,并不只是因為高超的箭術(shù)才被稱為『小李廣』?!?/p>
淑卿的紅唇上露出了從容不迫的微笑。
“如您所知,李廣將軍與匈奴作戰(zhàn),因武運不佳而戰(zhàn)敗,皇帝派來了詰問的使者。將帥的錯誤判斷讓國家損兵折將是死刑的大罪,但當事人是武勛卓著的將軍的話,只要低頭認罪,賄賂官員就可以寬恕。但是,將軍潔身自好,不愿對刀筆小吏卑躬屈膝,在軍中自盡而死?!?/p>
在刀筆小吏的部分,淑卿微妙地加重了聲調(diào)。劉高青筋暴起。而淑卿則微笑著看向氣急敗壞的對方。
“在頑固這方面,我丈夫也是一模一樣?!?/p>
“哎呀,哥哥可是更加頑強呢!”
寶燕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補上一句。
“哥哥的話,絕對不會自殺。如果你想對我們做什么,都悉聽尊便。但是,從今以后,你是別想走夜路了。還沒有任何人能從哥哥的箭下逃脫喲!”
“你說什么,小賤人!”
劉高舉起手。寶燕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你們的傷痕,花榮都會親眼見到的。如果砍掉一根手指送去的話……”
突然,一只粗獷的大手,從背后緊緊抓住了劉高的肩膀。
嚇了一跳而回頭看去的劉高臉上,赫然落下了昏暗的影子。
“秦統(tǒng)制……”
伸手制止的是秦明
“找到你了,劉知寨?!?/p>
“為什么您會在這里?”
“我正要聽你的解釋?!?/p>
秦明充滿力量的手指逐漸加力。
“來之前我并沒有聽說,你抓了花榮的妻子和妹妹?!?/p>
“不是的,那個……因為……那啥,在花榮的罪行決定之前…萬一發(fā)生什么……那個……總之不太好,可以說是保護……不是拘留……”
“明明是想利用我們,威脅哥哥不是嗎?”
秦明越過劉高的腦袋,俯視著寶燕。
“您是從青州來的大人吧!”
從敞開的小門透出的黃昏的光線下,薄暗中浮出的面孔,像是年幼的少女。
“利用女人和小孩,是卑怯之舉。”
“哎呀,雖然臉很可怕,但好像很明事理!”
寶燕筆直地仰望著秦明,笑了起來。
秦明放開了手,站在兩個女人面前。
“花榮謀叛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現(xiàn)在不能說?!?/p>
斷然發(fā)話的寶燕,用清澈的雙瞳看向秦明。
“已經(jīng)決定了,官員的信用不可相信。”
“真是傲慢,要用刑嗎?”
劉高不知不覺間靠近,窺探著秦明的神色。但是,秦明卻抓住劉高的手臂,推向大門。
“等逮捕花榮以后,將家眷和他一起護送到青州。在那之前,不要做多余的事情?!?/p>
對著帶劉高離開的秦明巨大的背影,寶燕叫住了他。
“請您等一下!”
“什么?”
巨大的身影,在逆光之中回頭。

“忘了說一句。我確實是女人,不過,我不是小孩子?!?br/>
————————————————————
回到清風寨郊外本陣的秦明,聚集了黃信的士兵,命全軍做好第二天出擊的準備,將隊長們集中到了當做宿舍的古廟中。
“敵人數(shù)量很少,但是占據(jù)地利,天然的保護很堅固?!?/p>
秦明在紙上畫出地圖,迅速地指示了配置。他一個人登上清風山,就計劃好了一切。道路和場所,以及堡壘的樣子,都清楚地記了下來。
結(jié)束了作戰(zhàn)指示,秦明在集中在古廟的士官之中,找不到青州慕容知府命令隨行的官員。
“洪虞侯呢?”
“剛才,似乎州府里又派人過來了?!?/p>
副將在秦明耳邊小聲說道。
秦明走到洪虞侯的帳篷旁,一聲不吭地看向里面。
“喂?!?/p>
洪虞侯背對著門口,慌慌張張地把什么東西藏進了懷里。但是,秦明并沒有特別注意。
因此,對慕容知府送來的密信里寫了什么內(nèi)容,更是一無所知。
“明天一早就出陣。你要一起去嗎?”
“我去的話,只會礙手礙腳。我留在這里,等您的報告就好?!?/p>
“知道了?!?/p>
看到秦明放下帳門的帷幕,準備離開,洪虞侯急忙追趕上來。
“秦統(tǒng)制,黃都監(jiān)他……”
“我總是教育我的部下,要為了生還而竭盡全力。”
秦明一臉嚴肅地回過頭來。
“但是,也教育他們,在戰(zhàn)爭中,要一直抱持必死的覺悟”
“原來如此……不愧是軍人的榜樣。”
秦明離開以后,洪虞侯取出了剛才著急地塞進懷里的信。已經(jīng)被揉皺了。
這是慕容知府快馬送來的密信,洪虞侯又讀了一遍,瞪著黃昏的天空思考了一會,然后到本陣后找到了劉高。
“劉知寨,我來拜訪您了?!?/p>
這樣說著來訪的洪虞侯,被劉高帶進了陰暗的最里間。這個陰氣森森的男人,劉高也是很熟識的。不但轉(zhuǎn)送每季送給慕容知府的賄賂,還在其指揮下完成各種各樣的秘密任務(wù)。
“慕容知府貴體安康吧?”
劉高的聲音十分緊張。
“慕容知府很生氣。想要盡快討伐賊人,但如果剿匪行動是秦統(tǒng)制組織打勝,從賊人那邊得不到任何好處……”
“這么回事嗎?”
劉高感到出乎意料。
“我也是,秦統(tǒng)制根本不讓我插手。”
“這樣啊……”
洪虞侯啜了口茶。
“閣下也常常拿秦統(tǒng)制沒辦法。仗著自己武勇經(jīng)常蔑視閣下,凡事采取反抗的態(tài)度,經(jīng)常干些多余的事情?!?/p>
“原來如此……”
對于曖昧的洪虞侯的態(tài)度,劉高慎重地選擇著言辭。
“統(tǒng)制也是不明事理,閣下可是皇上寵妃的哥哥,從五品的文官。藐視青州知府的意見未免太過冒昧。閣下想必也經(jīng)常因此頭痛吧?”
“換言之,閣下眼里的秦明,就跟您眼中的花榮一樣?!?/p>
“怎么說……”
“因為花榮而頭疼的您,應(yīng)該能明白其中的苦衷吧?”
“借著剿匪之機,鏟除礙眼的軍官們……是這個意思么?”
“能是那么簡單的解決就好了。”
洪虞侯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同時擺出一副用手指描摹著茶具的樣子。
“您也是可造之材呢?!?/p>
“我愿為慕容知府效犬馬之勞!”
“昨天,首都的慕容貴妃大人派宦官來了?!?/p>
洪虞候從懷中取出密信,劉高的視線落在了信上。
“信中透露,懷孕的韋氏生下了第九位皇子,被賜予婕妤之位?!?/p>
“那是……”
不知是否應(yīng)該道喜,劉高含混話語,觀察著洪虞侯的表情。
“韋氏是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在身邊照拂的侍女,皇上好像很看重她的樣子?!?/p>
“與之相對,王皇后依然寵愛不斷,絲毫沒有廢后的傾向。不過她已經(jīng)纏綿病榻,恐怕什么時候棄世也不奇怪?!?/p>
“也就是說……很快要選出新的皇后了嗎?”
“不管怎么說,皇上在太子時代,就已經(jīng)是被稱為‘浪子’的風流人物。書畫古董、花鳥草木、還有女人,任何美麗的東西都不會忽略。知府閣下的花石綱,我也參與了收集……”
慕容彥達不斷尋找珍奇字畫,送到貴妃那里,以吸引水性楊花的天子的歡心。不過,慕容彥達的財產(chǎn)畢竟有限,因此,只好持續(xù)地向下級壓榨。
“但是,陛下手中收集了全國各地的絕品,自己也擅長書畫。對半新不舊的東西完全不夠滿足……”
劉高對慕容知府一直有所需求,也因此花了不少錢。但是,依然只做到了知寨的官職,所以他也對此頗有微詞。
“是那樣嗎?”
洪虞侯同情地點了點頭,然后慢慢探出身子。
“所以,慕容知府覺得,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書畫,在武勛方面建功會更有價值。您怎么想呢?”
“恕我不懂您的意思……?”
“副知寨謀叛,殺害了州府的都監(jiān)和統(tǒng)制,最后被閣下討伐……這可是了不起的榮譽啊!”
“這確實是,足以留存青史的功績呢……”
“就是這樣。上報閣下建立的武功,陛下必然會更加寵幸貴妃。然后,貴妃當上皇后,以后成為皇太后,慕容閣下就能成為下任天子的伯父……那樣的話,您的付出可是取得了數(shù)千倍的回報喲!”
劉高咕嚕地吞了口唾沫。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
“那種事情,具體問問您夫人如何?!?/p>
洪虞侯望向隔壁的房間。
確實,隔壁的夫人耳朵正貼在墻上,從頭到尾都在偷聽。
“那么,請夫人過來吧?!?/p>
劉高讓女仆去喊。夫人馬上帶著喜滋滋的表情過來了。
“真是有趣!”
聽到了密談,夫人妖媚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她的腦海中,早已覬覦了正四品,甚至從三品的高官妻子身上穿的華麗衣裙和佩戴的寶石。
“交給我吧。首先,殺了那兩個女人扔到清風山上。再放出傳聞?wù)f是秦明殺害的話,花榮一定會憤怒吧?不管怎樣也會解決掉秦明的。”
“但是,萬一秦明干掉了賊人怎么辦?”
“我早就看不慣那個男人了。裝著一副很偉大的樣子,我跟他打招呼都不還禮。我有個好主意喲。對那個吵死人的粗魯男,可以……”
說著,夫人貼緊了劉高的耳朵,像是說情話一樣,繼續(xù)地低聲細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