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狗

有些時候,有些人,每每一想到,總會心酸。倒是不至于哭的出來,可遠比哭出來難受千百倍。
我家門前有一只狗,黑的發(fā)油,像被哪個調皮孩子用墨潑了一身。它極高大,站起身竟超過了我的膝蓋骨,如此健壯,卻一點都不威風,用我媽對它說的話就是:丑絕了。
它的確很丑,特別是后腿,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兩只腿圈了一個半圓形,跑起步來一丟一丟的,滑稽的很。
如果只是丑也就算了,它還很粘人,人半路走著,它就一直跟上去不停,就這樣曾嚇哭了一個小孩。還是個吃貨,這樣說也許不太準確,因為它也沒吃過什么好東西,我家一吃飯,它就跑過來,蹲在地上流口水,還經(jīng)常搗鼓著我家放在門外的垃圾桶,惹的我媽總是大聲呵斥的把它趕出門外。
就這樣,它一度成為我父母和周圍鄰居極其厭惡的對象。
它是我家隔壁的隔壁一個八十五歲的老奶奶家的狗。實話實說,我不討厭它,盡管它現(xiàn)在很丑,我卻見過它小時候可愛的模樣。嗯,印象深刻。
為什么這么說呢,大約在七八年前吧,它的媽媽被我隔壁它原本的主人用鋤頭活活的砸死了,原因是它咬了人。事情的起因,是它剛生了一堆狗崽子(其中一只就是現(xiàn)在的黑狗),氣疲體虛的攤在陰涼的地上一動不動。突然來了一個年輕人,用手來逗它剛生下來的孩子們,母狗一著急,就咬傷了他。聽聞了這件事的鄰居很生氣,拿著一個鋤頭氣吁吁的趕到了它的身后。當天是傍晚,我記得很清楚,那只母狗在吃著倒給它的剩飯,完全不知道危險的來臨。
我眼睜睜的看著,多想提醒它快跑啊,可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突然沉悶一聲,鋤頭敲在了它的身上,它應該是完全的懵了,連聲都沒機會叫就被打倒在地,那一下不是致命傷,它沒死,躺在地上直發(fā)抖,口水流了一地,呃呃的嗚咽著。第二下它才完全的死了,拍在腦門上,清脆的一擊,地上的血很少,仿佛都流在了天上。
我的老鄰居看看在地上的狗崽子,想了一下就把它們全部抱起來扔下河。我爸試著勸阻,卻一點用都沒有,輕輕的說了一句:哎,夭壽呢這樣做。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扔下河,不過我后來只看見那位老奶奶在轉角走了出來,手里抱著那幾只小狗,說她來養(yǎng)。
不幸的是,五六只小狗在短短幾天后相繼夭折,就只剩下那一只小黑。我一直叫它小黑,而小黑一轉眼就長成了大黑。這件事一直是我的陰影,但這位年邁九十的老奶奶一直是我很尊敬的老人。
我初中高中直到大學一直都在學校住宿,所以跟她基本沒什么聯(lián)絡。每次回家,也只是微微寒暄僅此。她的模樣我就不多加描述,就是那多數(shù)普通老人的模樣。
小區(qū)樓下都是有車庫的,她就住在那里面,經(jīng)常的開著門,放著一張木頭小凳坐在門口,皮包骨的手放在腿上,一句話不說,也沒人與說。鐵門擋住了左邊,陽光從右面照進來,照到她的臉上。
老奶奶眼望著前方,也許是在看大黑?我不知道。她的兒子前幾天在花池里修了一個狗籠,約束著大黑不讓它出來惹是生非,老人也很同意,只在清晨大家都還沒醒和下午人都午睡的時候把它放出來,這樣就不會麻煩到鄰里的人了。
大黑不停的扒著不銹鋼的牢籠,爪子磨著呲呲的聲音,無辜的看著老奶奶,像是懇求,奶奶大聲的一吼,隨即拿著拐杖罵罵咧咧道:“讓你以后再出來惹事。”大黑安靜了下來,坐在籠子里慢慢的舔著水。
其實她并不是一直住在這里,經(jīng)常搬來搬去的。所以我很少看見她,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直到一次暑假,我當時是大學,一天起的很早,差不多是六點不到。我買了早飯回家,吃完了去扔垃圾,一出門看見了這個老奶奶在我家放門口的垃圾桶旁,把旁邊丟出來的垃圾一個一個的撿放回垃圾桶里。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我看到了大黑,才知道大黑又把我的垃圾桶給打翻了。
我連忙去攔著奶奶:“奶奶,沒事沒事,讓我來吧?!彼业氖终f:“哎,沒事的,垃圾臟。”我頓時心里一緊。
因為很多都是些袋狀的垃圾,用不著掃帚,很快的就收拾干凈了。我傾身扶著老人,她駝著背,拿著拐杖輕輕打在大黑的身上罵道:“真是個不知悔改的畜生啊。”大黑扒著老奶奶的身上,吐著舌頭,老奶奶摸著它的耳朵,皺紋皺成一塊,咧著嘴沙啞的笑著。
我留她吃早飯,她說不用了,吃過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向前走,我問她去哪里,她說上三樓,兒子家。我放下書說:“要不我送你吧?!彼咽忠粨],對我笑著說:“不用了,就在這一樓里,三樓,很近的?!蔽铱粗?,她嘴里一直默念著:“上三樓,很近的?!?/p>
我坐在門前背英語。心里想著,媽媽說她八十五了,我還詫異,她不像這么老的人,耳清目明,就是記憶力很差。
不一時她就下來了,我問她怎么這么快,她尷尬的笑道:“我忘了他家在哪里了。”我問她怎么辦,她說:“沒事的,等我兒子下來接我?!?/p>
她回到了車庫前,打開門,坐木凳上不知所措的雙手相互抓著癢。直到大黑不知所謂的跑到她的身邊,在門口徘徊著,她才把兩手放了下來去摸它的頭。
我走到她的面前和她說了說話。她把我?guī)У搅塑噹炖锩?,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里面的樣子。不大,簡簡單單,一張行軍床頭放著一個老式電視機,大的木質碗櫥里零零散散的擺著兩三只餐具,稻草掃帚落寞的睡在地上,桌子也被腐蝕的差不多了。
嗯,簡簡單單。但她的一生卻不簡單,出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見證了中華民族直到現(xiàn)在的發(fā)展歷程。經(jīng)歷了一切坎坷挫折,她曾得過一場病,像是癌病,可卻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死的,他一直躺在我的病床邊照顧我,可他卻死在了我前面。”她笑著,眼眶早已紅透。
我往旁邊一瞥,掛在墻上的微笑著的黑白照老人就是她的老伴。我心里猛的一震,這位老爺爺我認識啊。
很久之前了,我是六年級,在廣場上玩的時候看到過他,我以為他是收廢品的,蹬著三輪,車后面滿滿的廢品,停在了這個家門外,喝了杯水,還和我打了招呼。這是個頂慈祥的老爺爺,我對他的印象卻不深,只有他蹬三輪的那一幕刻在我腦海里。之后上了初中就再也沒見過他,我以為他不屬于這個地方,就一下子淡出了我的記憶。誰曾想他早就去世了。
“老頭子死了,沒人管我了?!崩先祟澛曊f到。我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一瞬我真的想逃走,我想離開這個車庫,這個充滿悲傷的地方。
“怎么會呢,您不是還有兒子嘛?!蔽铱嘈χf。
老奶奶看著我,盡力睜著她那被皺紋遮住的眼皮,嘆聲說道:“你是獨生子吧?!甭唤?jīng)心,好像不是在和我說話,而是在和腳下的大黑。
“嗯?!蔽液吡艘宦?。她知道的,她早就知道。沉默了好一會,這個房間充滿粉塵和死氣,大黑成了這間房里唯一的活物,在周邊吐著舌頭不停喘息著。隔了一會,老人微微咳嗽了一聲,隨即咳嗽不止,聲音越來越大,我趕緊去慢慢拍著她的她的后背。好一會,她才拿著塑料袋,往里咳出了一大塊濃痰。
“兒子就是不能生多了。”老人默默說道,聲音很小,我勉強聽的清,語氣像是抱怨。
“怎么了?”我問。
她清了下嗓子,說道:“兒子生多了,他們就把我推來推去的,我現(xiàn)在就像個臭蟲,這個月在這個兒子家住,那個月搬搬到那個兒子家。我也理解,他們也老了,誰都不想伺候我這把老骨頭,我也不想麻煩他們,誰讓我就是死不了呢?!?/p>
我看著她,她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她這一身都是污濁的,唯有這眼淚干凈的要命。我想安慰她,也想趕緊換一個話題,沒等我說,她就又接上了話:“社會都變了,人也都變了。我大兒子最孝順,他死在了我老頭子的前頭,三兒子呢,二十年沒回來了。二十年,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死,如果沒有的話,我死后他會回來嗎?!?/p>
大黑躺在老人的身邊,用黑腦袋蹭著她的褲腿,她看著大黑,說道:“老頭子死了,沒人管我啦?!?/p>
她又說了一遍。
我受不了了,必須要逃出這個房間。正準備站起身告辭,老人的手機響了,老人機的電話鈴聲極大聲,我被嚇了一跳,大黑卻一動不動,看似已經(jīng)習慣了。
老人接了電話,那頭也出現(xiàn)了一個蒼老純勁的聲音:“老太婆你怎么還不上來啊,不來了我們今天要出門有事呢?!蔽衣牪怀鰜磉@是她的兒子還是孫子,我只知道,她的兒子始終沒有來接她。
“不上去了,我們就在下面待著,你們去玩吧。”老人說道。
我站起身告辭,老人也沒留我,我就走著,大黑追著我扯我的褲腿,我一臉害怕的躲著,直到老人吼了一聲把它喚了回去,我的心才算放了下來。
“這狗好淘”我喃喃道。不禁回頭看了看大黑,只見大黑圍著老人瘋狂的轉圈,不時的往上跳。老人看著大黑,無牽掛的笑著,笑的很可愛,或許我的形容不對,但你真的應該看一看:那陽光照著灰塵,像一個個金鱗,灑落在她們身上,看不見煙氣,但很能感覺的到,溫暖驅散了房間里的死氣。
老人在金光中笑著,像年輕了幾十歲。白發(fā)中閃著金色,像黑發(fā)反射的那種金。我試著回想她十八歲的模樣,她的身子直挺挺的,洋溢著精氣神,烏黑的長發(fā)編著麻花辮爽利的擺在身后,白色渾濁的眼眸變得清澈,閃亮亮的像是星辰,牙也很硬,笑顏如花,最初遇見他時,那害羞的躲閃,面紅的低下頭,像只犯了錯的貓。
我揉了揉眼睛,回身看著早已懸空的太陽,陽光漫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我笑了笑,緩緩走回了家。
(中間刪了一段,可能有些不連貫,感覺總比之前好,所以就這樣吧??。)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暑假也快要接近了尾聲。本該是沉默安詳?shù)囊惶?,卻因為大黑的不見變的慌亂起來。那天早上我睡的很遲,下午才到樓下,一到樓下我就看見老奶奶在偷偷的抹著眼淚。我心里一陣緊張,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了。
我兩邊張望,沒看見大黑的身影,心里就大概猜了個大概。我問了一下老人,果然如此。老人說:“可憐這畜生了,這幾天一直被關著?!?/p>
我心里第一反應就是偷狗賊,連忙讓老人去小區(qū)門衛(wèi)室去看一下監(jiān)控。
老人的兒子也跟著去了,他是極其的不情愿的,他覺得這狗丟了是樁好事,終于不用為這畜生擔心了。老人對他厲聲道:“你們都不陪我,難道想唯一愿意陪我的老畜生再離開我嗎!”
他不說話,只含糊的應了兩聲。他唯一擔心的是,這黑狗丟了,老人會不會再想買一個來排解寂寞。
到了保衛(wèi)室。果不其然,昨天晚上,偷狗賊騎著一電瓶車到了這樓花池,大黑叫了兩聲,之后就被迷暈帶走了。整個過程不出兩分鐘,偷狗賊的樣子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只得認栽。
我不斷的看著老人,出了保衛(wèi)室,不時的安慰著她,她只輕聲說著沒事。她沒有哭,只下巴不停的顫抖著,抓拐杖的手握的更緊了。
我擔心的安慰道:“沒事的奶奶,我去再找一只狗送給你?!?/p>
老人看著我,干癟的面部緊縮著,三秒后呼出了一口氣,終于忍不住的淚流滿面。
“我死了,狗怎么辦?!?/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笑著把抓著我的手放開:“謝謝你啊。”就拄著拐杖輕輕的慢慢的向前走,像一只羽毛,瘦弱輕盈,緩緩落地。
夏日炎炎,懨懨欲睡,右邊樓道口一個老頭子拿著收音機放著京戲,咿咿呀呀的融化在這烈日蟬鳴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