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的黎明》【第二十八章 凡人】

在《理想國》中,有一個十分著名的洞穴之喻(Allegory of the Cave),柏拉圖想借此說明洞穴中的投影就是我們生活的物質(zhì)世界,而真實的世界則是天上的概念世界。這種理論被稱為“理念論”(Idealism),構(gòu)成了西方唯心主義哲學(xué)的基石。至于西琳而言,當(dāng)如同洞穴囚徒那般掙脫精神的枷鎖,從人格結(jié)構(gòu)的細(xì)絲中抽走崩壞意志織入的纖維時,少女走出了洞穴,來到真正的太陽之下,由衷體會到難以言喻的自由與幸福。
這一夜,如此甜美而深沉的睡眠闊別許久。自從第一次“預(yù)知夢”開始,唯存靜謐與如深海包覆的溫潤之沉潛,便消失無蹤。而今再度感受后,西琳睜開雙眼,整個人仿佛徹底更新了一遍,再也沒有精神上的疲憊與倦怠。
“……金屬色的,天花板?不是,木屋?”應(yīng)該是迎來了一個清爽的早晨,西琳從柔軟的床榻上起身,拉開附近墻壁上的遮光板,從飛機的小窗口向外探視,只見朝日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曙色照亮了只剩半截的巴比倫塔,還為蒼茫遼闊的平整雪原披上霞衣。
“黎明……我挺過來了?我回來了……終于,我回來了。”
似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抬起掌心,已沒有黑氣與斑紋,那詭異的清涼感消于無形。此時,西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換成了輕薄的套頭睡衣,不是原本的那件白色希臘巾褂(himation),而且床頭柜上放著一套精心疊好的黑色水手服,前襟繡著天命的徽記。
“這么說來,上仙把我送了回來,而這里是天命的飛機?”西琳稍微整理一下現(xiàn)狀,認(rèn)為自己還是盡快穿戴整齊去見導(dǎo)師比較好,“原來是常服?我還以為是禮服……”
作為新生的象征,和為了過渡儀式的需要,西琳誤以為擺在這里的是正式的禮服。
“不過也好,禮服應(yīng)該很貴吧?穿臟了還要小心翼翼地洗,”擔(dān)心著沒什么意義的小問題,西琳捻起布料的一角,通過分子與原子信息知曉其質(zhì)料與大概的制作過程,“棉……還有金絲、針織法,感覺……好貴呀……”
能自由創(chuàng)造一切物質(zhì)的人嘟囔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終還是開開心心地穿上新衣。干凈整潔的水手服描繪著細(xì)膩的金邊,暗金的領(lǐng)巾配合深沉的底色,優(yōu)雅而莊重。盡管水手服的裙擺比希臘巾褂短了許多,讓西琳不免羞澀,但那只是相對長及腳踝的巾褂而言罷了。
“長筒襪……真的要穿嗎?”
據(jù)說,天命女武神的制服標(biāo)配之一就是過膝襪,這種奇怪的標(biāo)準(zhǔn)到底是誰制定的呢?
第一次穿長筒襪的西琳不太適應(yīng),綢緞與小腿肌膚摩擦癢癢的,坐在床邊揉了揉,才慢慢穿上一旁準(zhǔn)備好的女式圓頭皮鞋。翹起锃亮的鞋頭,西琳打量了好一會兒,還細(xì)心撣去沾染的些許塵埃。在“外物”上,這套衣服應(yīng)該是西琳拿到的最昂貴的東西了。
梳理好長發(fā),在房間角落的盥洗池邊整理儀容。
“這是洗臉用的?”拍拍潔面乳的抽取閥,結(jié)果跑出了一大堆白色的泡沫,“……怎么用的——哇啊啊,進(jìn)眼睛里了!好辣!”西琳不禁懷念起艦長的“老偏方”,以草藥與露水調(diào)制的潔面水。
“哼哼哼——? ? ?”
來到落地鏡中的少女亭亭玉立,紫水晶般瑩潤亮澤的長發(fā)如瀑布垂到腰間,宛若晨光綺麗悠遠(yuǎn)的淡金眸子澄澈明亮,白皙嬌嫩的肌膚如調(diào)和了牛奶與蜂蜜的絲滑,纖薄嬌嫩的櫻唇淡雅水潤。盈盈轉(zhuǎn)了一圈,衣擺輕輕飄揚,嬌小可愛的身姿在鏡中起舞,西琳反復(fù)觀察了好幾遍,這應(yīng)該是自己最美麗的樣子了。
咚咚的敲門聲驚擾了西琳的自賞,忽然為自己一時的得意忘形而不好意思起來。
“……請進(jìn)!”
“抱歉,是不是打擾你了,西琳?”
來者把西琳嚇得不輕,她后悔沒有提前預(yù)感到對方的身份而空間移動跑路。
“師……師姐夫?”話說回來,齊格飛是否知曉西琳與艦長、塞西莉亞的關(guān)系,西琳還不確定,突然如此稱呼肯定會讓人覺得困惑吧。
“哦——!”
然而,毫不懷疑的齊格飛朝氣蓬勃地應(yīng)了一聲,豎起大拇指,灑然一笑,“很好看!西琳,你還待在房里做什么,快去食堂和大家見見面吧!”說著,他讓出一條道來,指指門外走廊的一端。親切熱情的話讓西琳不知所措,她沒料到有這么一出,按理說在目擊了瓦爾特被西琳“吞噬”的場景,不應(yīng)對她恨之入骨嗎?
“好、好的……我這就去?!?/p>
不論如何,齊格飛還是西琳的師姐夫,是長輩。
在打消對其作為“蛇之后裔”的懷疑后,理應(yīng)為曾經(jīng)對他的猜忌與暴行而道歉才是,但現(xiàn)在氣氛如此,西琳艱難地找到機會開口,“那個……師姐夫,我有些話……啊,對了,還沒問您的名字……”
事到如今,西琳還不知道齊格飛的名字呢!她對塞西莉亞的家庭關(guān)系也是一無所知。
“唔,對,說的也是……”
在西琳側(cè)身面朝走廊的剎那,齊格飛從腰后拿出了天火圣裁,雙槍合并,天火出鞘的同時將神機系統(tǒng)的手機啟動器送入腰帶,大劍對準(zhǔn)少女的肩頭猛劈下去??墒窃诮佑|之前,劍與手機就同時從齊格飛的手中消失了,手機扔到床上,而大劍出現(xiàn)在西琳的手里。
“……蛇,你終于直接控制他們了嗎?”火光在劍刃上升騰,巨大的崩壞能充入神之鍵的核心中,隨著“charging”的提示音,天火大劍的神威逐漸在西琳的掌中復(fù)蘇,“——我現(xiàn)在就把你從洞里揪出來!!”
西琳的左手刺入了齊格飛的胸口,死之律者的治愈之力保護(hù)著心脈,秘儀之力強行將潛伏在這具肉體中的蛇之力凝聚、固化。在血肉的膨脹爆裂聲中,漆黑的長蛇從傷口竄起,卻與西琳在金星所見的黑蛇有所不同,不止是色彩更加稀薄、體型更加短小,還有某種別的、難以言說的差異。
天火大劍以不可阻擋之勢橫掃而去,但破空而來的猶大鎖鏈扎進(jìn)周圍的地板,第十一神之鍵“支配之鍵”的第零額定功率啟動了。然而,那對西琳而言毫無意義,體內(nèi)近乎無限大的崩壞能讓無效化領(lǐng)域不過是竹籃打水——
比聲音更快,左腕刺入走廊盡頭拐角后的德麗莎胸膛,將黑色的長蛇扯出。天火的斬?fù)舫搅丝臻g,一揮就將兩條虛影切為碎片,化作空氣中飄散的漆黑顆粒。
“蛇!終有一日,我會在概念世界找到你,然后親手將你打??!”
德麗莎與齊格飛是無辜者,是與西琳一樣,只是因為先天血脈而染上此等不幸之命運的人。西琳為自己曾經(jīng)魔怔的猜疑而懺悔,卻無法否認(rèn)自己想擊潰崩壞的渴望,因此面對蛇的暗算,她的憤慨可想而知。
經(jīng)由聲音傳達(dá)的意志,通過消散的黑暗碎片抵達(dá)量子之海的波濤,空虛的靈魂回蕩著久遠(yuǎn)的意志,古老的世界之蛇發(fā)出無奈的嘆息。西琳抱住昏迷的德麗莎,將她送到自己房間的床上,而齊格飛癱軟在門邊,不省人事。萬幸的是兩人的情況都很輕微,只是由于高強度的基因共鳴而暫時喪失了自我而已。
“……剛才的‘蛇’,與我身上的不同。那么,崩壞意志與這條血脈的祖先,二者應(yīng)該也有所區(qū)別?!?/p>
情況再度令西琳頭痛,自己之前還想著把這條血脈上的所有個體統(tǒng)統(tǒng)抹殺,如今卻推斷血脈之源的那條“蛇”與崩壞意志所化的“蛇”本質(zhì)上有所差異,那么二者到底是隸屬或?qū)?,還是異體同心下精心烹制的苦肉計,根本說不分明了。
但是有些信息是確定的:崩壞意志與“蛇”的關(guān)系匪淺,這點艦長也曾提起——“蛇”與崩壞意志分享了力量,并擁有一模一樣的象征物,“他”是距離崩壞意志最近的存在。一直以來,西琳將“蛇”與崩壞意志視作等價之物,艦長對此亦不置可否。
而事到如今,“敵人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可能值得更深重的考量。
早晨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西琳嘆息著通過走廊,她感應(yīng)到熟悉的氣息就在附近。步下運輸機的折梯,站在艙外寬廣的雪地里,感受著沉眠的大地逐漸明亮,西琳望向前方十多米開外,架起的一座傘蓋,傘蓋下擺放著長方形的簡易餐桌與長條凳。
西琳連忙將天火大劍收在背后,小步挪到桌邊。
“導(dǎo)師,上仙,還有阿波卡利斯叔叔,早上好?!?/p>
盡管冬日的寒風(fēng)依舊凜冽,但長桌邊溫暖祥和的氣氛讓屬于日常的舒緩感沁入心靈。
“早上好,西琳,”艦長淡淡一笑,掃了一眼,讓出長條椅的一邊,順勢將天火大劍接過,還原為雙槍擱在一邊,“坐吧,西琳。”
奧托從手中的平板電腦上略微移開視線,點點頭,隨后繼續(xù)檢閱早晨的報告;符華向東而坐,靜坐調(diào)息,不理會外界的影響,周圍的一小片空氣因為她的功力運轉(zhuǎn)而趨于暖和。西琳略有拘謹(jǐn)?shù)刈陂L條椅的邊緣,瞧瞧桌上的烤餐包與奶油蘑菇湯,嗅嗅飄散的香味。
桌上沒有人多說話,西琳在沉悶的氣氛中,望著奧托欲言又止,只好小口啜飲著湯汁等待機會。艦長代替她把話說了出來:“奧托,德麗莎與齊格飛被‘蛇’上過身了,他們現(xiàn)在就在西琳的那間休息室里。”
奧托刷的放下平板電腦,猶有余力地扣在桌上,目光含著無法掩飾的慍色。
“我失陪一下。”
言罷,他拿出通訊器與對講機,招呼醫(yī)療班與應(yīng)急處理小組,匆忙奔入運輸機內(nèi)。眼見慌張憂慮的身影遠(yuǎn)去,西琳在略微和緩的氣氛中松了口氣,她連忙詢問艦長:“導(dǎo)師,他們是沒有危險的吧?我沒有傷害他們,只是把‘蛇’的虛影鏟除了?!?/p>
“沒有危險。齊格飛只是在月球勘探上紀(jì)元遺跡時,被‘蛇’影響了而已,德麗莎是返回地球后受到連累的,影響更淺。”艦長語之甚詳,對現(xiàn)狀了若指掌。
“啊,您都知道了?那您為什么不將他們體內(nèi)的蛇拔除呢?”
“原因,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嗎?”
“……‘蛇’與崩壞意志的那個‘蛇’,是敵對者?”
“這件事無法簡單說清,但主觀上那只‘蛇’是不會傷害齊格飛與德麗莎的?!?/p>
既然導(dǎo)師都這么說,西琳不再過分擔(dān)憂。
“那……上仙,她之前沒有受傷吧?”西琳懷著忐忑瞄了一眼符華。
“呵,”艦長不禁莞爾,“放心吧,她只是用力過猛,亂了內(nèi)息,調(diào)理一番即可?!?/p>
“貝拉呢,她還好嗎?”
此處,艦長卻沉默了半晌。
“她早就醒了,不過她先走一步,在終點等著你。”
西琳茫然應(yīng)了一聲,不太理解這番話的含義,“諾基安維塔寧先生之后怎么……噢,他是逆熵盟主吧……對不起,是我不該問的?!鼻忧友a上最后一句話,西琳勉強把意思又吞了回去,她想起來在1955年的“感恩節(jié)事變”中,逆熵與天命形成對立關(guān)系。奧托與艦長為至交,西琳自然不能過于關(guān)心敵對組織的領(lǐng)袖。
不過諾基安維塔寧先生是好人——西琳在心里默默念道。
“沒關(guān)系,西琳,你沒有問什么不該問的。逆熵不是敵人,而逆熵盟主也不是壞人。他如今的處境不差,再費點時間就能回到地球了,”艦長輕輕撫摸著西琳的頭,柔聲道,“你能認(rèn)識并考慮這一切,證明你成長了,西琳?!?/p>
雖然被摸頭與稱贊很開心,但西琳卻沒來由地不安起來,艦長似乎根本不在乎“蛇”與逆熵針對天命的敵對或半敵對關(guān)系。這點她不太理解,如果艦長堅持站在天命這邊,逆熵組織應(yīng)該完全沒有成立的機會,而且“蛇”處于曖昧不清的地位,艦長理應(yīng)竭力抵制才是。
“西琳,今天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什么時候都不算晚?!?/p>
“貝拉在那里?”
盡管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仍不能消除內(nèi)心的憂郁,為了拭去對未來的不確定感,西琳下意識地加快了用餐的速度,想盡快看到謎底。沉默無言的艦長拄著雙蛇杖,坐在一旁柔和地注視著。自東而來的光線逆著他的面容,少女悄然的余光望不見艦長的表情,唯有那深邃的眸子如《荷馬史詩》所言,展露出非人間的神采。
“我吃好了?!?/p>
惴惴不安的心懸在胸中,西琳慢慢起身,站在一旁。
“那就動身吧,”艦長越過長椅時,低聲告別,“我走了,仙人?!?/p>
雪原的冰冷空氣中,無聲無息泛起了薔薇色的薄光,空間的漣漪如同紫羅蘭花瓣盛開,一扇神秘的門扉顯露。西琳沒有感覺到空間的波動,這個類似時空門的存在就這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前方,仿佛亙古以來就放在那里。
“嗯……”
聽見身后傳來的一聲輕輕應(yīng)答,艦長微笑著牽起西琳的小手,一起踏入白光之中。
門扉之后的世界,一切都是暗淡的水色。
西琳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兩人孤懸于某個地方,四面八方都是以不知什么方式微微照亮的空間。明明不是在海中,但西琳卻感覺自己是潛伏在海面之下,窺視著照射進(jìn)海水的日光的觀測者。遙遠(yuǎn)而寂靜的波濤與暗流在涌動,分辨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這是哪里,導(dǎo)師?”
說話間,居然沒有吐出氣泡,西琳也沒有海水涌入氣管的痛苦。
“這就是物質(zhì)世界,或者說物質(zhì)世界的‘可視化’。來,我?guī)闵先ァ!?/p>
沒有像游泳者那樣擺動雙腿,也沒有感到類似海水的浮力,西琳就慢慢飄動。頭上的光線越來越強烈,當(dāng)光源似乎近在咫尺時,西琳被帶出了水面,卻沒有濺起一絲浪花。這是寂靜無垠的海洋,暗淡之藍(lán)在四方無限遼遠(yuǎn)地延伸開去,西琳站在水面,極目遠(yuǎn)眺:這不是曲面,沒有視野盡頭的地平線,一目無窮的永恒讓她一陣眩暈,大腦在質(zhì)疑、以恐懼告訴她這一幕有多么超越自己的界限。
地球曲面、光速不變、肉眼結(jié)構(gòu)與神經(jīng)遞質(zhì)共同限制了人類的視覺,而此時西琳并非借助外在的眼睛觀察,而是憑著“內(nèi)在”的眼睛。仰望無垠深空時,只能得見漆黑的夜幕,但在此時此刻的大海之上,所能“眺望”的距離是無限的,因而反饋到大腦視覺中樞的信息亦是無限,被迫將可視化后的“無限”一口氣納入腦海。
精神的理智在崩塌,西琳為見證了宇宙的偉大真實而顫抖。
“物質(zhì)世界……”彷徨在大海上,西琳喃喃自問,“這就是……物質(zhì)宇宙‘之上’?”
“是的。而在物理學(xué)上,這副景象被命名為‘量子之?!?,是由無窮多的‘世界泡’組成的海?;蚋F(xiàn)代化地說,稱為全能宇宙(Omniverse)也無妨——‘樹葉’與‘泡沫’聯(lián)合起來,涵蓋了所有的意識形態(tài)、時空、規(guī)則與維度,包含了所有已知、未知的宇宙?!?/p>
艦長向上一指,那里是釋放光輝照亮一切的源頭,也是一條光輝之路。
“如果覺得頭疼,可以向上望。西琳,那就是我們未來的終點?!?/p>
顱內(nèi)隱隱生疼,西琳勉強扶著額頭,抬起病痛中虛弱的脖子。
“那就是生命之樹,十大原質(zhì)(Sephirah)將概念世界的‘光’運送到物質(zhì)世界?!?/p>
在學(xué)習(xí)猶太教喀巴拉神秘主義時,西琳只是在觀想中朦朧地夢見這一幕,幻夢與直觀感受的沖擊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在遼闊無邊的暗淡之海上,光輝流溢的淡金逆生之樹貫通兩極,樹根在上,樹枝在下,枝杈完全沉浸在海洋之中。它仿佛就是這片海洋的源頭,似乎每一片樹葉都比西琳親眼所見的太陽更加巨大。
那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大千世界。樹上的嫩芽、綠枝與枯葉,不知凡幾,不可勝數(shù)猶過恒河沙數(shù)。這顆無盡光輝燦爛之樹倒逆著生長,深深扎根在概念世界的土壤中,那繁榮蒼翠的樹冠深潛于海平面以下,原來這就是水底所見的光彩。
“概念世界是一切的本源,通過這顆大樹,概念下降、積淀為物質(zhì)。西琳,你當(dāng)初就是走過這里,降生在人世?!?/p>
盡管西琳遐想過自己的身世,因被艦長稱為“半神”而沾沾自喜,但是她未曾設(shè)想自己是通過這條“天路”下降到人世,從永恒的世界沉淀到無常的宇宙。這可能在旁人眼中是更大的榮耀,可是西琳只感到不實與迷茫,自己的偉大甚至超越了自己的認(rèn)知。
《羅摩衍那》中的大英雄羅摩(Rama),是毗濕奴的十大化身之一,自造投胎,下凡救世;當(dāng)西琳閱讀蟻垤的這篇千古史詩時,她以為自己只是神猴沙努曼——不,更確切地說,只是完成最后一擊的配角而已。西琳想成為英雄,又覺得自己不配。
“這、這樣啊……”
艦長發(fā)出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緩緩續(xù)道:“在最高的第一原質(zhì)——王冠(Kether)之上,就是概念世界,永生的終點:無(Ain),無限(Ain-Soph)與無限光(Ain-Soph Aur)。抵達(dá)那里,便是抵達(dá)了‘解脫’。”
孕育生命之樹的土壤,站在這里完全看不清,或者說,無人能真正得見概念世界,除了飛升的永生者與崩壞意志。當(dāng)西琳集中注意力,全神貫注于生命樹之根部的景象時,只能得到虛無的淡影,就像投射在稀薄霧靄上的影子,無可捉摸。
“……路還很長,不要氣餒,不要焦急,你真的很有天賦,西琳,要相信自己?!?/p>
“是,導(dǎo)師我會努力的……”西琳不自覺地點點頭,立刻做出保證,而出神的目光仿佛是被吸入,不能自已地聚焦在光輝之樹上,回過神時又忍不住流露悲觀的心,“但是,我真的……真的可以?”
“你才學(xué)了四年,還有漫長的歲月呢。我等了四千多年,如果你能相信自己,千載悠悠而過,如白駒過隙,倏忽而已。”
聞言,西琳若有所思地與艦長的眸子對視了一瞬,隨后又黯然地低下頭去,將視線匯聚在奧托稱為“虛數(shù)之樹”的燦爛之樹上,悵然道:“我相信導(dǎo)師,而對我自己……也想去相信。可是我未來還會添很多麻煩,我還有很多弱點,甚至……我的罪孽……”
艦長對西琳的所作所為完全知曉,那份罪孽的前因后果也知之甚詳,不過他選擇保護(hù)塞西莉亞而非西琳,并非出于對前者的偏愛,而是源于對塵世因果報應(yīng)的先知先覺。他揮舞了一下雙蛇杖,洗去一切色彩的白光不知從何處綻放。
“那,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見證這一幕好了?!豹q如電腦繪圖上的色彩被橡皮板擦去,所見的一切頃刻間全然亮白,被拭去了表象的世界只剩下作為“畫布”的本質(zhì)。之后,萬事萬物重新化形,在刺眼的白光中產(chǎn)生新的意象。
在新生的景象中,散發(fā)微光的巨大白蠟樹于純白空間中聳立著,但它畢竟沒有高出人類的常識。西琳曾來過這里,這是概念世界的邊境,形式與質(zhì)料結(jié)合的夾縫間。艦長若無其事地率先向參天大樹走去,而西琳卻在謹(jǐn)慎地觀望,她四處搜尋之前宏偉無比的生命樹與概念世界——它們都不見了,只有白蠟樹在不可思議的風(fēng)中婆娑搖曳,落下枯碎的黃葉。
“過來,來石潭這邊。”
原來在二十多米的大樹根部,艦長的身旁有一塊小石潭。
那是半徑不過一兩米的小水洼,清澈見底,暗淡的潭水波瀾不興,底部鋪滿了落葉。
“來,站在這里聽聽看?!备拍钍澜绲倪吘硲?yīng)該與量子之海上一樣,是沒有聲音的,但西琳不疑有他,趕緊小跑到石潭邊傾聽。
“像是……山澗的水聲?”
嘩啦嘩啦的輕響,是浪花濺起的聲音。
“——是小瀑布的聲音。”
艦長坐在石潭邊的一塊石頭上,將手杖擱在身邊,就像行遠(yuǎn)路的人找到了一片適合乘涼的樹蔭歇腳,上方白蠟樹梢間躍動的光斑落在軍服上。一小片黃葉輕盈飄下,恰好在此時落在石潭上,西琳好奇地順著軌跡抬頭,仰望那如海浪起伏的枝葉,繁盛濃密的枝頭大部分還是青蔥鮮嫩,但有些卻像是初冬時還掛在枝頭,即將被寒風(fēng)吹走的可憐枯葉。
“這道聲音就是概念世界的‘光’流淌的聲音,而這枯葉……”
葉子倏地沉沒在水中。
“就是一個世界……又一個世界被崩壞意志毀滅了?!?/p>
西琳瞪大了眼,驚詫萬分地盯著層層鋪滿的潭底,數(shù)不清多少黃葉堆積。
“這、這些全都是?在全能宇宙中,到底有多少世界被……”
“所有。所有的世界,一切的宇宙,都存在崩壞,”艦長面色平淡地說出可怕至極的宇宙真相,司空見慣渾閑事,“生命之樹將概念世界的光運輸下來,沉淀為了一個個宇宙,也就是一片片葉子,而葉子的枯黃就意味著崩壞意志的滲透;每一次葉落,都代表一個宇宙失去了概念世界的支撐,墜落、溶解在量子之海中,成為剎那芳華的泡沫,或無根飄零的浮萍——而逆熵的那些科學(xué)家將崩壞意志毀滅宇宙的過程稱為‘熵增’?!?/p>
“所以,他們才自稱逆熵……”
崩壞意志何等強大,以逆熵與第一律者之力終究難以挽回大局,瓦爾特與伙伴們的悲壯抗?fàn)幜钗髁征鋈徊徽Z,但是她敏銳地覺察到,熵顯然是物理名詞,崩壞意志與物理學(xué)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因而必須如此命名?
艦長拿手杖指指樹梢邊緣處,一片混雜在茂密叢中的綠葉。雖然西琳分辨不了是哪片葉子,卻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所指的位置,順著手杖的底端望去。那片葉子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只是與周圍的葉子一起翩翩起舞。
“那就是我們的宇宙,看上去很平凡對吧?具體而言,生命之樹是逆生到物質(zhì)世界的海洋里,只不過現(xiàn)在這樣更能體現(xiàn)出崩壞意志的作用?!?/p>
將生命之樹倒生的表現(xiàn)方式上下對調(diào)了一下,很好理解,可是石潭意味著什么呢?“泡沫”與“浮萍”——這兩個字眼讓西琳十分在意。既然生命之樹的每片葉子都是一方世界,而概念世界的光形成了無數(shù)宇宙,那么脫離了光源的沉積物會飄向何方呢?
樹葉與海水構(gòu)成了所有的物質(zhì),將“世界”與“泡沫”聯(lián)合起來……
“難道說,”西琳不禁捂住悸動的心口,“我們所見的海洋……其實是……”
“啊,是的。那是被崩壞意志摧毀的宇宙堆積起來的,泡沫的海洋?!?/p>
惡寒從脊背升起,如閃電竄到后腦勺,然后貫通整個心靈。西琳暈暈乎乎地退了數(shù)步,不敢置信地再度打量那個小石潭,悚然道:“所謂的量子之海就是宇宙的墳場嗎?”
“物質(zhì)一旦形成,就不會被物質(zhì)抹消,只會在物質(zhì)與能量之間彼此轉(zhuǎn)化。失去了概念之光作為第一原動力的宇宙,理所當(dāng)然成為一片死寂、彷徨的泡沫,這就是奧托所說的‘世界泡’的來歷。
“無數(shù)年來,生成的宇宙無窮無盡,而死去的宇宙更形成了你所見的海洋。有些世界泡還能通過崩壞能運轉(zhuǎn)、保存自己,哪怕只剩一顆星球,仍然會努力地存活下去,而有些則消亡在熵增的盡頭,”艦長在小石潭中捻起手指,指尖夾住了一滴水,“譬如說,這個宇宙曾繁衍了繁盛的星際文明,多種生物共同締造了輝煌的星河時代,然后——”
五指一張,小小的水滴被擴大,變成點點星輝匯聚而成的織布梭狀。
“——這個宇宙在量子之海中不斷與其他的殘骸摩擦,最終從一開始的‘落葉’腐朽、分解為了‘泡沫’,宇宙中心的引力與空間膨脹只能維持住如此殘破不堪的星系。文明與文明依靠的物質(zhì)根基一起,化作暗淡之海中的浮渣?!?/p>
西琳湊近細(xì)看,一支散發(fā)著淡銀星光的扁梭在艦長的掌心旋轉(zhuǎn),不知為何,能感受到那凄婉的光輝中殘存的拒絕死亡的執(zhí)念,還有對無理由惡意的強烈憎惡。
“在飄零的宇宙落葉中,反抗必然抵達(dá)的死亡與奢求無法完成的復(fù)仇的生靈們,最終化作了‘量子之影’,在量子之海中巡游,渴求有朝一日吞噬生命之樹,將崩壞意志毀滅。”這就是樹與海之間長達(dá)萬古的戰(zhàn)爭——不,應(yīng)該說是幕后推手崩壞意志創(chuàng)作的荒唐劇本,它沒有意義,只是把世上一切美好毀滅罷了。
“導(dǎo)師……我們什么都不能做嗎?只能眼睜睜看著……”
“自然有能做的。”
艦長捏緊手指,為泡沫注入力量。在西琳驚異的目光中,渾濁的液滴以不可思議地速度變化為一點新綠。如象征希望的白鴿那樣,奔放的綠意從艦長的掌心騰空而起,飛上樹梢,安身枝頭,成為未來新葉的苞芽。
“導(dǎo)師,您剛才……莫非您……”
艦長卻沒有絲毫感動,平靜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
“我讓一個宇宙重新開始,但那又如何?……西琳,你好好看看這石潭?!?/p>
小石潭不大,水很清冽,一望到底。
“我的時間是有限的,哪怕一瓢舀盡這江河,若不根除源流,它難道不會再積蓄么?況且,崩壞意志一直在毀滅……你看,又是一片?!币黄蔹S的不歸人悄無聲息地脫離母親的懷抱——就在西琳的眼前,就在艦長淡漠的目光中,飄落在石潭上,沒有泛起一絲漣漪,緩緩沉在潭底,“生命之樹上的宇宙是無窮盡的,葉子上的光點,你可看清了?”
無垠的葉浪,還有無限的光點。
“嗯……”
“每一個光點,都是一個文明在消逝,”艦長站起身,與西琳并排而立,師徒兩人一同注視著參天大樹抖落淚珠如雨的悲哀凄厲之景,“……在我們談話間,在我們成長間,每一分每一秒,在此廣漠無垠的全能宇宙中,不可計數(shù)的生命在死亡。
“縱然舀空了量子之海,重啟了所有世界泡,卻永遠(yuǎn)無法救到生命之樹上還生活在未破滅宇宙中的生靈們。西琳,我們能救一個人,救一方文明,救一個世界,但崩壞意志每分每秒都在無窮大數(shù)的宇宙中冷酷無情地殺戮著,再小的數(shù)字乘上無窮大,都在彰顯我們救助的生命的微不足道?!?/p>
“可是,至少我們能……”
“最后怎么樣呢?在無止境的旅途中,情感枯萎了,人性消亡了,最后成為心靈之泉干枯的救世機械,踏上沒有終點的無間之道就是正確的方法嗎?……當(dāng)我們存在永遠(yuǎn)終結(jié)崩壞的可能性時,必須得舍棄什么東西,方能斬斷輪回的鎖鏈。”
此時此刻,西琳方才幡然醒悟,符華所言的“他的目光我們不能達(dá)到”是什么意思。她木訥地見證艦長從潭中捧起一掬昏暗的水波,深邃遼遠(yuǎn)的目光跨越了時空與位面的長河,在如恒河沙數(shù)的世界泡間來回掃視,然后流水滲過指縫,落回石潭中。
“果然,您真的是……Гермес?”
四年前,十歲的西琳盡管知曉了真相,卻以為只是重名的巧合,又或許是西琳早就隱約覺察到了,卻不敢相信吧。雙蛇杖、月光之劍、秘儀之力、四千年歲月、黃金煉成……無數(shù)的要素綜合起來,將候選人的范圍幾乎縮小到了一人。
“?ρμ?? ? Τρισμ?γιστο?,真的就是您嗎?”
“……西琳,我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分別呢?我不是與你一起度過了四年的歲月嗎?既然世上沒有神靈,只有凡人,那你又何必在乎神的名字按在誰的頭上呢?”艦長沒有從少女平和的面容上讀出什么情感,興許此時什么都沒有想,也沒有追究答案到底的意思。
“只有凡人……?”
艦長淡淡瞥了一眼,拾起雙蛇杖。
“我知道你還在迷惑,跟我來吧?!?/p>
樹根旁再度出現(xiàn)一道門扉,古樸的門樞轉(zhuǎn)動,另一頭是某個并不遙遠(yuǎn)的宇宙。重新踏在結(jié)實的水泥路面上,西琳恍惚地眺望沙灘之外的大海,反而感覺到一陣空無。
“……海參崴?”西琳有點印象,因為她在原本的宇宙中來過“這里”。
“是啊,海參崴。這是另一個宇宙的海參崴?!?/p>
黃昏的日光灑在海岸,波浪拍打在礁石上,而天空被不明物體燒得通紅。
“那是……是隕石嗎?”
天外之物以巨大的動能沖向地球,其后拖曳的軌跡不斷拉長,在暮色中熠熠生輝。西琳沒有扭頭詢問導(dǎo)師的意見,這種事她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
“將東西放在岸邊就行,”艦長提醒道。
空間能力發(fā)動,同時依靠理之律者的力量將動量與沖量剝離,數(shù)顆大巴車體型的隕石被挪到海岸邊,浪花擊打在滾燙的魂鋼混合物表面,帶著白煙發(fā)出滋滋聲。這種小把戲西琳可謂是信手拈來,但她不明白目的,艦長剛才不是說拯救少數(shù)人不能真正拯救最后的結(jié)果嗎?
“西琳,你剛剛讓三千萬人免于海嘯。”
“……我、我嗎?”西琳真切地理解了這條信息,卻沒有真實感,輕而易舉殺掉了四十七位研究員的自己,同樣是動動指尖,就救了三千萬人?
“走了,我們?nèi)ハ聜€地方?!?/p>
艦長轉(zhuǎn)身向下一個目的地進(jìn)發(fā),穿越位面抵達(dá)另一個宇宙。這里還是類似的場景,不過是在馬里亞納群島。
“按你內(nèi)心所想的做?!?/p>
“是……”西琳再次抬起手,阻止天空中的隕石。
“這次是三千五百萬人。”
“請、請等等——導(dǎo)師!我不明白!”西琳連忙出聲挽留艦長,“您是讓我為死去的四十七位研究員先生贖罪嗎?可是,為什么不讓我去見見他們的家屬……”越說聲音越低啞,盡管西琳的身份在天命內(nèi)部是保密的,但現(xiàn)在應(yīng)該根本顧不上那些,如果不能得到寬恕與進(jìn)行補償,她實在難以放下。
“唉……”艦長再度嘆息,“巴比倫塔是天命的第二大崩壞能研究所,運轉(zhuǎn)與維護(hù)都是隔離于社會的。能在那里進(jìn)行那種試驗的人,無一不是懷著對崩壞刻骨的仇恨與執(zhí)念者,而留到最后負(fù)責(zé)解決實驗體的人,更是如此……你覺得,他們?yōu)槭裁磿敲赐春弈兀俊?/p>
“導(dǎo)師,難道都已經(jīng)……”
“還有一家,之后我?guī)闳ヒ娨姲?,是了,之后……?/p>
艦長望著茫然無措的西琳,單膝觸地,雙手扶在瘦小的肩膀上。
“西琳,你很平凡,我知道你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孩子。我至今不后悔,但是我非常愧疚將你拉到物質(zhì)世界來。無法讓你自由選擇降生或不降生,是我的失誤,而未能將你盡快保護(hù)起來,是我的愚蠢?!?/p>
“別、別這么說——”突如其來的道歉讓西琳震驚到啞然,一時間竟難得地鼓起勇氣,紅著臉大聲反駁道,“我如果不出生,就無法與您相遇,請您千萬不要愧疚,因為我是感激您的。我……我此時此刻就已足夠幸福,別的事……沒關(guān)系的!”
“那么,你對剛剛的這些數(shù)字,有什么實感嗎?”
西琳不禁錯愕地別過小臉,但艦長捧住她的面頰,讓少女望著自己。
“西琳,凡人懷抱著人心走在對抗崩壞的路上過于勉強,你的拯救無法將正反饋帶給自己的心靈,所得到的不過是空虛的數(shù)字罷了。以‘救贖世界’為目的而行動,凡人終究會把自己的心靈溺死在理想里,退變成無情的機器?!?/p>
剎那間,少女似乎恍然大悟了什么,在艦長茫漠的眼眸中倒映著千古的偉業(yè)。
“我……我明白了。那您的意思是……我必須舍棄凡人的心?”
“不,并非如此。人很難勉強自己成為另外一種人,你無需強迫自己因為有能力就必須走上巡游全能宇宙的拯救之路,這種內(nèi)心的矛盾必須舍棄,”艦長緩緩起身,拂去膝蓋上的泥土,“我們要明白真正的敵人與目標(biāo)是什么,而為了那個終極目標(biāo),我們又必須舍棄什么樣的情感阻礙。西琳,你作為凡人的心,不要憂慮圣人的事,而要成就英雄的業(yè)?!?/p>
西琳蒼白地點點頭。她當(dāng)然知道所謂的情感阻礙是什么,是對死亡的恐懼,是對四十七位研究員的悔恨,是對崩壞意志的畏懼,還有自身的懦弱。這些都是必須克服的,她有不得不成就的目標(biāo),與必須償還的罪孽。
“我知道一直以來你在擔(dān)憂什么——西琳,你是獨一無二的?!?/p>
談話間,又有新的隕石墜落而下。
艦長默然注視著那劃過天際的流火,西琳立即展開空間控制。
“因為在全能宇宙中,你是因我而生,你是唯一的‘西琳’。其他宇宙的你,與你不同。即使跨越再多的位面,搜索再多的未來,亦然無法找出又一個你。不要懷疑自己,生而為人,你已足夠平凡而優(yōu)秀。在踏上英雄之道時不要忘記初心,救世主能拯救世界,卻不能拯救所有人。”
“是……”
“——那降下隕石的人是另一個‘你’。”
“哎?——真的嗎?是另一個我?另一個我,她為何要這么做?這樣會有很多人死去??!”連珠炮似的疑問尚不能完全吐露內(nèi)心的疑惑,但隨著思緒逐漸厘清,西琳飛快冷靜下來,“是……因為另一個我……是……是律者,對嗎?”
艦長不答,但謎底昭然若揭。
“為什么?”
為什么非我不可?
為什么第二律者非西琳不可?
“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也就是永劫回歸。崩壞意志將同樣的事無數(shù)次重復(fù),在不同的宇宙中無數(shù)次再演它的劇本。同一個宇宙中,上一次文明與本一次文明,還有下一次文明,安排的故事都是一樣的,哪怕演員變了,劇本的節(jié)奏也一樣不改。所以……”
話語中深沉的哀悼讓西琳胸口一堵。
“在與我們的宇宙相似的其他無數(shù)宇宙中,有無數(shù)‘西琳’,就有無數(shù)空之律者?!?/p>
“……這、這種事,”面對毫無理由的惡意,西琳的委屈與不平有什么作用呢?“太過分了!為什么會有這樣過分的事……難道,無數(shù)的我都做錯了嗎,這是因果報應(yīng)嗎?既然有無窮多的可能性,而‘我’卻都錯了嗎……”
話語慢慢止歇。任誰都明白,嘗試了無數(shù)次卻仍然出錯,這顯然違背常理。
在1909年的概率學(xué)書籍《為未來競爭》中,E.波萊爾提出了“無限猴子定理”,大意為只要有無限只猴子,花費無限的時間也能打出一本莎士比亞的著作。同理,在無窮無盡的全能宇宙中,符合要求的任何宇宙都能被找到,除非概率上絕對不可能。
所以,答案其實一開始就挑明了:
崩壞意志,命運的撰稿人。
的確,只要有無限次機會,猴子也能一口氣打出全套莎士比亞著作。但是,如果有一個永恒的觀測者,能同時觀測無窮大數(shù)的宇宙,并無窮大次數(shù)地阻止猴子寫作呢?盡管概率上猴子打出全本著作的概率仍存,但實際上已經(jīng)不會發(fā)生了。
這就是崩壞意志,它干涉命運,并創(chuàng)造命運。只要它愿意,它就能在任何人身上重復(fù)這套伎倆,按部就班地將“律者”格式套用在每個紀(jì)元相應(yīng)的人身上,每個宇宙都是如此。同理,如果要毀滅文明,也無須拘泥于崩壞能的直接干涉,間接途徑也未嘗不可——只要“命運”的終點是文明的破亡。
“……我明白了,為什么您會對疾病與災(zāi)害無動于衷,”一直以來,西琳都在疑惑,為何艦長不出手將世界上的疾病、天災(zāi)、惡獸等統(tǒng)統(tǒng)抹去,既然是舉手之勞,似乎沒有什么硬性理由不這么做,“原來在衰老、疾病與死亡之中,崩壞意志也……”
“是的,中世紀(jì)的黑死病就是一個例子。人心的黑暗,生理的疾病,社會的不睦,當(dāng)然還有直觀的崩壞現(xiàn)象。崩壞意志都在其中。它在概念世界狐假虎威,將那些本來就存在的概念肆意變?yōu)樽约旱墓ぞ撸园稻€操縱著一切負(fù)面因素,創(chuàng)造命運。沒有誰可以根絕它們,除非誰能消滅崩壞——而超脫了那些煩惱與負(fù)面因素的人,就是永生者?!?/p>
西琳終于明白,為何崩壞意志沒有殺死艦長,而為何艦長也無法殺死崩壞意志,一切的分水嶺究竟在于飛升:當(dāng)完全超脫于崩壞意志的陰謀,就是佛教所言的“涅槃”,道教所云的“飛升”,印度教所言的“梵我合一”,煉金術(shù)所言的“黃金煉成”……
赤鳶仙人秉持不動之心,時刻提防崩壞意志趁虛而入;艦長以征服欲望為目標(biāo),亦是為了能由自己控制情感,而非屈服于崩壞意志的操弄。
然而,根據(jù)大預(yù)言,西琳是命中注定要終結(jié)崩壞輪回的大英雄,但赤鳶仙人的功力出神入化,艦長的秘儀超凡入圣,兩位如此偉大者竟也不能成功飛升嗎?一念及此,重?fù)?dān)壓得胸口喘不上氣,少女的肩膀與手腕不覺顫抖起來。
“別緊張,西琳。做你該做的?!?/p>
時空門再度開啟,兩人回到那顆大白蠟樹下。
“我……我命中注定會拯救這全能宇宙?拯救……無數(shù)人?”西琳立刻領(lǐng)悟到淹溺在理想里是什么樣的感覺。這根本不是辦不辦得到的問題,而是完全沒辦法想象那是什么樣的功業(yè),而自己又能以什么樣的方法達(dá)成。
不僅西琳無從理解,艦長也不知道答案。
“導(dǎo)師,以您的本領(lǐng),不能告訴我如何做到嗎?”
艦長第一次無法滿足西琳的要求,他在少女希冀的期盼中搖搖頭,“物質(zhì)世界作為概念世界流出的結(jié)果,必然存在。哪怕全能宇宙毀滅殆盡,也不能改變崩壞意志存在的事實。興許,大預(yù)言與你是‘崩壞’概念轉(zhuǎn)世肉身的本質(zhì)有關(guān)系?!?/p>
“……”
“西琳,你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該做什么。而現(xiàn)在你該做的是面對自己?!笨臻g扭曲,糾結(jié)為一條深遠(yuǎn)幽暗的下行路,從樹根處延伸到下方。
下方是哪里?西琳只覺察到熟悉的恐懼。
“導(dǎo)師,那是……什么?”
“通向今日旅途終點的路,”導(dǎo)師將學(xué)徒引到入口,“你要憑自己走完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