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清脆的響動之后，只有桌子那般高的小孩走進(jìn)了這間酒吧，他的臉上稚氣未脫，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掃過這酒吧的一切，隨后才邁開步子來到吧臺前。

“老板，我要一杯威士忌?！?/p>

老板正聚精會神地擦洗著酒杯，不時將剔透的杯子高高拿起，透過昏黃的燈光看看是否還有污漬或是灰塵，小孩的話便自然而然地被他無視了。

小孩等了幾分鐘，看著老板擦了一個又一個的杯子，他費勁力氣坐到吧臺前的椅子上，輕輕拍桌：“老板！請給我一杯威士忌！”

這次，老板總算沒有無視小孩，他抬頭看著這個稚嫩的孩子，渾濁的眼仁阻擋了該透進(jìn)他心底的光。

“本店不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精飲品?！?/p>

“是幫我叔叔買的！”

“那請他自己來吧?！?/p>

“我…他，他來不了。”

小孩目光躲閃，好幾次張口想要說話，最后卻都只是輕輕咬著自己的嘴唇。

“他為什么來不了？”

“他病了，病的很重，醫(yī)生說他沒幾天日子了，他說他死前想再喝一杯酒……”

老板死氣沉沉的眼光有了些許變化，干癟的臉龐也好像變得生動了些。

“你那位叔叔是……”

“維亞切斯拉夫.梅爾索維奇.塔蘭金。”

“是那位，共和國之鷹？”

“是的。我看過叔叔的勛章?！?/p>

“為什么是你來買酒？”

“其他人都希望他能再活幾天……”

老板沉默了，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去，在身后的酒架上挑選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拿出一瓶酒，最后他走進(jìn)后廚，拿出了一瓶被油紙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酒。

“你把這瓶酒拿回去?！?/p>

“老板……我沒有那么多錢買下一瓶酒，只要一杯就好了?！毙『⒖粗习澹瑢⑹种心菐讖堅缫驯缓顾傅募垘拍贸鰜頂?shù)了數(shù)，臉上浮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

“不要錢，這是我對過去英雄的一點點敬意?！?/p>

小孩抱著酒回到了家里，一路上他都將那瓶酒小心地護(hù)在懷里，進(jìn)了家門也是一樣，家里漆黑一片，其他人早就睡下，他不敢開燈，憑著記憶打開了波克雷什金的房門。屋內(nèi)還在放著戰(zhàn)敗的新聞，主持人努力壓制著自己的哭腔：“當(dāng)?shù)貢r間八月二十四日，我國作為戰(zhàn)敗國與萊徹共和國共同發(fā)表《停戰(zhàn)聲明》，該條約限制我國擁有任何具有飛行能力的作戰(zhàn)裝置，弗拉基米爾議長發(fā)表講話，強(qiáng)烈譴責(zé)萊徹共和國在停戰(zhàn)之后對我國的電磁訛詐，他說，對任何國家的浮空核心進(jìn)行的電磁脈沖打擊都是嚴(yán)重的反人類罪行……”在這由浮空島構(gòu)成的世界里，飛行器就是國家的根基，沒有飛機(jī)的國家就像是被折斷了翅膀的鷹，再尖銳的爪和喙都將成為擺設(shè)。

“叔叔..我?guī)Ь苹貋砹?。?/p>

維亞切斯拉夫枯槁的身軀被數(shù)不清的軟管“捆“在了床上，各種各樣復(fù)雜的儀器在他四周分布著，搭起了一個小型的牢房，而在牢房之外則是他的一生—數(shù)不清的勛章、獎狀，還有和重要領(lǐng)導(dǎo)人的合影。

“酒花了多少錢？”

維亞切斯拉夫睜開眼，他已經(jīng)被疼痛折磨了好幾個日夜，用了止痛劑也無法緩解分毫，一旁的電腦屏幕就是他和其他人溝通的橋梁。

“沒花多少……”

維亞切斯拉夫盯著小孩，即使身體已接近腐朽，那雙眼睛卻仍有著穿透人心的銳利。

“酒吧老板送我的?！?/p>

“我左手邊的抽屜里有錢，你給老板送過去?！?/p>

“哦……”小孩應(yīng)了一聲，就要到抽屜里拿錢，而維亞切斯拉夫卻擺動那枯槁的手，示意他看屏幕：“不是今晚，過來，謝爾蓋，過來。幫我倒杯酒?！?/p>

謝爾蓋從床頭柜上拿起維亞切斯拉夫那個裝滿水的搪瓷杯，里面的水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個時日已經(jīng)清澈不再，他毫無猶豫地把這杯水倒掉、又洗干凈杯子，末了再用吸水紙將殘留的水滴吸干，謝爾蓋還不忘檢查一下杯子里是否殘留有紙張的纖維，做完這些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那瓶威士忌外層的油紙剝開，開始倒酒。謝爾蓋很小心地控制著倒酒的量，兩雙小手在酒的重量之下不停顫抖，酒液好幾次快要灑出杯子。

當(dāng)謝爾蓋把那酒放在他面前的桌板上時，維亞切斯拉夫喉嚨滾動了一下，顫巍巍地摘下來嘴上的呼吸面罩，捧起酒杯將里面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此刻卻如甘霖一樣滋潤了他干燥的心，他舔了舔嘴唇，難得地笑了起來。這酒讓維亞切斯拉夫想起以前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時候他和戰(zhàn)友們赤膊在雪地里跳踢踏舞，跳累了回房間里縮在壁爐旁烤火、偶爾熱水充沛的時候還能泡個澡，再喝一點伏特加，即使明天就要被扔到地表感受核輻射也知足了。

“不錯的酒，謝謝?！?/p>

維亞切斯拉夫躺了回去，那些終歸是他過去的泡影，如今的他只是個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罷了。

謝爾蓋安靜站在旁邊看了這些，他不知道維亞切斯拉夫想起了什么，但他知道這位收養(yǎng)他的叔叔很開心，于是他也跟著開心。謝爾蓋很好奇那酒是什么味道，看那酒的顏色像是蜂糖，他于是想那東西和蜂糖一樣甜，不然維亞切斯拉夫為什么會開心呢？

“叔叔，還有什么我能夠幫您的嗎？”謝爾蓋開口。

“沒有了，謝謝你?！本S亞切斯拉夫艱難地伸手拍了拍謝爾蓋的腦袋，這是維亞切斯拉夫和謝爾蓋的密碼，只要維亞切斯拉夫拍他腦袋就說明他應(yīng)該走了。

謝爾蓋于是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就如他來時一樣。

兩個月之后，謝爾蓋為維亞切斯拉夫的棺材蓋上了最后一捧土，這場葬禮來了很多人，國家機(jī)關(guān)的政要、謝爾蓋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們，還有許多仰慕著他的年輕人，他們挨個向維亞切斯拉夫鞠躬，然后親吻謝爾蓋的額頭，希望能給這個可憐的孩子一些安慰。

謝爾蓋很平靜地接受了維亞切斯拉夫的死，從小到大他經(jīng)歷過太多人的離世了，他只是不知道，葬禮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

“孩子，節(jié)哀，您的父親，他是一個英雄?！泵恳粋€親吻謝爾蓋的人都這樣告訴他，但他不知道什么是英雄。

葬禮之后，謝爾蓋看向身旁那個自稱是首都福利院院長的中年女人，知道今后他要跟著這個女人生活下去了。

“安娜女士，為什么他們說叔叔是英雄？”

安娜俯下身子，平視著謝爾蓋：“他守護(hù)了我們，所以他是英雄，祖國不會忘記他，人民會記住他，所以他是英雄?！?/p>

“所以，英雄是因為守護(hù)了什么東西嗎？”

“是的。是的。當(dāng)然如此?！?/p>

謝爾蓋的目光注視著維亞切斯拉夫墓碑前的長明火，那火燃燒著、永遠(yuǎn)不會熄滅，謝爾蓋悄悄在心里點亮了同樣的火，而這道火，注定會燃燒到他身軀腐朽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