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感謝Rancho對視頻文稿的整理）

人們都認同，酬善懲惡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的原則，是正義和善的體現(xiàn)。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體現(xiàn)的就是人們對于公義的絕對渴求。如果沒有公義，我們不知道人類生活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值得一過。在這里，對于善惡的酬賞和懲罰涉及到一個基本問題，那就是自由意志。當一只狗闖進你的房子，你不會說這狗是惡的，它侵犯了我的隱私權，你也不會要求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僧斎俗龀鲆陨闲袨闀r，你會期待對方得到應有的懲罰。

原罪與自由意志

當謀財害命、搶劫偷竊、暴力毆打這些行為得到了法律的懲罰時，我們會覺得犯罪者是罪有應得。是否應當被懲罰取決于人的行為是否被判定為有罪，也就是說，“罪”的觀念是懲罰的前提。

在現(xiàn)代社會，由法律來判定人的行為是否有罪。盡管法律的內(nèi)容并不完全相同，但各個文明幾乎都有法律，這意味著“罪”的觀念普遍存在于各個文明之中。然而，猶太-基督文明之外的其他文明，甚至包括希臘文明，對于罪的觀念僅限于法律層面。法律能根據(jù)自身去判定什么是有罪，但法律無法解決自身的合法性的根據(jù)問題。我們僅僅是在生活的文明之中，把罪的觀念接受下來，認為我們要受法律制約。但對于罪本身，我們并沒有追問到本源。事實上，在奧古斯丁以前，罪的根據(jù)和來源并不構成哲學倫理學的問題。在古希臘，倫理學也只有善-惡問題，而沒有罪-責問題。善-惡倫理學無法回答的問題正是為什么可以判定一個入室盜竊的人有罪，要求這個人承擔相應的責任，卻無法要求一只闖入房子的野狗有罪？顯然，這兩種行為都不是好的，不是善的，而是惡的。

根據(jù)我們今天的觀念，我們會依據(jù)常識樸素地說，第一種行為是有罪的，而第二種行為不算有罪。為什么不管非人的存在看起來多么糟糕，我們都不能在真正意義上為他們定罪？人和它們的區(qū)別在哪里？我們憑【什么】為人定罪？奧古斯丁正是通過追問罪-責的起源和根據(jù)，展開了自由意志問題，由此開啟了罪-責倫理學?；谧杂梢庵镜淖?責倫理學使人在本性上不同于他物，而且在位格上與萬物有別。正因為人有自由意志，人在道德上才有“應該不應該”的問題。沒有自由意志，人就和萬物一樣，做什么都是出于本性，只有實然，沒有應當。自由意志和罪責問題緊密相連。當奧古斯丁追問“罪”的時候，他追問的并不只是日常生活中某種具體的罪，而是直接先追問眾罪之源頭——也就是“原罪”。《論自由意志》正是他對于原罪的理解和闡釋。什么是罪？在猶太-基督文明中，罪具有根本的位置，人類的塵世生活就是人類為了自己的罪而必須承擔的懲罰。整個人類歷史就是贖罪和救贖的歷史。人類歷史就是人類的墮落史，從亞當和夏娃的墮落那一刻開始，因此，罪開啟了人類的塵世生活。人類祖先亞當和夏娃因為聽從了蛇的引誘而偷吃禁果，這一偷吃禁果的行為被認定為犯罪。為什么這個行為會被判定為罪？因為這一行為背棄了上帝的旨意，而聽從了比人自己更低級的存在者的誘惑。也就是說，有罪的行為就是“背棄永恒者而屈從可變者”的行為。

奧古斯丁認為，罪就在于無視永恒者而看重可變者。絕對的正義原則——酬善懲惡就蘊含在這種原罪思想之中。首先，犯罪就必受懲罰。當亞當和夏娃犯罪之后，作為懲罰，他們被上帝逐出伊甸園，開始了充滿險惡的塵世生活。其次，善行會被獎賞，人類雖然因為原罪不得不受懲罰，也就是墮落，但依然有可能通過恩典和善舉獲得拯救，這就是“原罪說”為人類打開的絕對未來——人的善舉會得到獎賞，因為這條絕對的正義原則，人類必須為自己的罪行承受懲罰，承擔充滿憂患的塵世生活。與此同時，人類還是有可能靠恩典和善行得到拯救，打開一個光明可靠的未來。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它既設定了歷史的開端，也呈現(xiàn)了終結歷史的希望。

緊接著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背棄永恒者而屈從可變者”的行為就是有罪的？答案的核心不在于“人是上帝的造物，所以就要聽從上帝的旨意”這種老生常談的話。讓我們來設想一下，如果人是上帝的造物，且完全被上帝控制，毫無選擇的余地，那么人做的任何行為都談不上善或惡，更談不上罪。如果人沒有（不愿意服從）上帝的能力，人就不可能背離上帝的旨意。原罪的事實表明，人是有【不愿意服從】的能力的，也就是說，上帝造人的時候，給了人不愿意服從他的能力。原罪的事實還表明，人是受了誘惑而背離上帝的旨意。

上帝造人的時候給了人抵御誘惑的能力嗎？如果人根本沒有抵御誘惑的能力，那違背上帝也就無法被稱為罪了。如果只要誘惑出現(xiàn)，人就會被誘惑，是必然成立的，那么這就像一種自然的因果規(guī)律一樣，無法被譴責為罪。因此，原罪說同樣揭示了人有【能不愿意誘惑物】的能力，也就是說，在人被造的時候，已經(jīng)被賦予一種能力，這種能力足以使人抵抗誘惑，而正是因為人有不愿意服從的能力，人才有可能聽從誘惑者而背離上帝。也正是因為人有不愿意誘惑物的能力，而人卻任由自己被誘惑，追求誘惑物，從而背離上帝。所以，人才是有罪的。人能服從上帝，也能不服從上帝。人能不被誘惑，亦能任由自己被誘惑。明明能夠不被誘惑而聽從上帝，卻任由自己被誘惑而背離上帝，這就是罪了。

“能不愿意”，是一種人能夠自我支配、自我主宰、自我決斷的能力。這就是說人有自由意志。因為有自由意志，人的任何行為都不是“非如此不可”。人也因此沒有什么“不得不”。既然可以對創(chuàng)造說“不”，還有什么不能說“不”呢？人能夠把自己的意志完全置于自己的決斷之下，這種自由意志如此之大，以至于可以使人決定悖逆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這既是人的全部偉大之所在，也是人的全部罪責之所在。

自由意志是原罪說成為可理解的——自由意志是原罪的前提。也正是對原罪的信仰，使哲學意識到自由意志的問題，并將該問題作為根本問題展開來。這個問題對于哲學和人類史來說都具有根本意義。哲學對自由意志的追問，開啟了人對自身的絕對尊嚴、絕對權利、絕對責任的覺知和自覺承擔。每個人之所以有絕對尊嚴、絕對權利和絕對責任，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

絕對權利、絕對責任、絕對尊嚴的根據(jù)：自由意志

自從人的自由意志問題被開顯出來，哲學的使命就不僅在于求真，也在于理解和維護自由。這一新的使命引起了倫理學的根本轉向——理解和維護人的絕對權利、絕對尊嚴和絕對責任。如何理解和維護人的自由存在，從而理解和承擔起人的罪責，權利與尊嚴問題變成了首要問題，倫理學也走上了為一切法學和政治學奠定基礎的道路。

上帝賦予了每個人自由意志的權能，使每個人能夠支配和決斷自己的意志，也就是說，任何一個人都能完全只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去決斷生活。每個人實踐和維護這種天賦的權能就是絕對正義的。任何法律都必須確認和維護個人的這種權能，否則這種法律就不是正義的。從自由意志權能，個人才獲得了這樣一種絕對的法律屬性，即任何一個人與他人發(fā)生關系的時候，ta 必須被允許按照自己的意志決斷去生活和行動。正是因為每個人被賦予的自由意志是先天的、超越性存在，不可剝奪、不可替代、不可轉讓，所以這種個人的法律屬性才是絕對的、不可替代的。

個人的這種絕對權利是包括平等權等一切其他權利的基礎和前提。近代以來，所有現(xiàn)代民主和文明國家的基本法都是建立在尊重和維護個人的這種絕對權利的基礎上的，而這種絕對權利來自天賦的自由意志。我們常說“人權”，但我們很少追溯人權的根據(jù)和起源，更是這種天賦的自由意志。人的絕對尊嚴也來自于自由意志。自由使每個人是ta自己的目的，每個人自己是自己存在的目的本身。因為人能夠只根據(jù)自己的意志決斷去生活和行動，而不必以任何他者的意志——哪怕是最高存在者上帝的意志為根據(jù)。這在根本上是說每個人的生命是不可被替代的，不能僅僅被當作他者的工具。個人的絕對尊嚴在于自己是目的本身，因而是絕對的、不可侵犯的。自由意志使人必須承擔絕對責任，因為自由本身就隱含了責任，自由意味著每個人就是他自己一切行動的唯一原因。人除了確認自己是自己一切行動的肇事者和實施者外，找不到其他借口。因此，人必須把自己的行動和后果接受下來，作為自己存在或生活的一部分，在意識里接受和承擔起自己的任何行為帶來的評判和賞罰。

在自己的存在中接受和承擔起自己行動的后果，就是人最基本的是必須要承擔的責任。該責任的絕對性同樣來自于自由意志，人不得不自由，因此人不得不承擔責任。責任在各種文明之中也有相應的觀念，但只有原罪說把罪先天化、絕對化，因此責任也變成了先天的和絕對的，人也因此才有絕對責任。因為墮落進塵世生活是原罪的后果，所以人必須承擔起塵世生活，不能放棄塵世生活，自我結束生命是不可允許的。接受和承擔塵世生活是人履行絕對責任的行為，也是人獲得新生的希望，因此塵世生活也具有絕對意義。

人的絕對權利、絕對尊嚴和絕對責任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因為這正是近代啟蒙哲學的核心工作和偉大貢獻。奧古斯丁對基督教信仰的解釋，對自由意志的追問，使信仰成為可理解的，也從信仰中開顯出了新的哲學核心問題。

何為，以及如何正當生活

上帝賜給人自由意志，人才有犯罪和悖逆上帝的可能。那么，為什么上帝還要給人自由意志呢？奧古斯丁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上帝賜給人自由意志，是為了讓人能夠正義正當?shù)厣?。要相信上帝給人自由意志，不是為了人能借自由意志去犯罪。沒有自由意志，人便不能正當?shù)厣睿@是上帝賦予人自由意志的充分理由。人若利用自由意志犯罪，就要遭受神意安排的懲罰。這一事實表明，上帝賦予了自由意志，就是為了人能夠正當?shù)厣?。那么問題來了，什么是正當?shù)纳?？為什么有了自由意志，人才能正當?shù)厣睿窟@兩個問題必須要連在一起回答。

前面我們已經(jīng)多次討論過，如果沒有自由意志，人的存在就和動物、無機物一樣，不存在“正當或不正當”的問題，更不存在“犯不犯罪”的問題。沒有自由意志的存在，做什么都是出于本性或天性，因為它們始終處于上帝賦予它們的位置之上，不可變更。沒有自由意志的萬物都不可能越位，他們永遠在原初的位置上，更不可能違背上帝的旨意。所以，只有擁有自由意志的人，他的行動和生活才存在正當或不正當?shù)膯栴}。

再來討論“為什么有了自由意志才能正當?shù)厣睢边@個問題。奧古斯丁的觀點和康德不同，他認為自由意志是“中等之善”。也就是說，自由意志是一種權能，它并不必然決定以善為對象，它也可能決定以惡為對象。我可以決定行善，我也可以決定作惡。自由意志一直在善和惡之間，渴望永恒的正義，還是渴望臨時的滿足，都取決于意志本身的決斷。

除了自由意志，人沒有別的意志。自由意志怎么決斷，人就可以這么行動，盡管人們在決定是否行動時要考慮很多現(xiàn)實因素，要多番權衡后果，但這些因素都不足以構成意志決定行動的原因，最后真正做出決斷的使某一行為付諸實施的必定是自由意志本身。舉個例子，不管多少外在因素支持我打傘，我依然有能力不打傘就出門。自由意志就是自由因——自己是自己做出決斷的原因。需要澄清的是，人“想要”什么和“得到”什么是兩回事兒。

盡管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人不可以“得到”或者“實現(xiàn)”所有事情，但你在你的意志里依然可以決斷“我要”“我意愿”這個東西，從而采取相應行動。我可以搬不動山，但我依然可以想要移山。自由意志能夠不考慮一切現(xiàn)實事物而成為一切行動的原因。所以，人有可能抵御現(xiàn)實事物的誘惑，因此，人才有可能過一種正當而有德性的生活。

自由意志使人有能力為所欲為，那這不意味著自由意志允許人為所欲為。因為自由意志有其內(nèi)在法則——只決斷普遍的意愿和行動。因為自由意志是普遍的，那么由自由意志決斷的意愿、從而采取的行動都必須是普遍的。當所有的個體都決斷相同的意愿，采取相同的行動時，自由意志不能陷入矛盾。也就是說，自由意志不能意愿自己所不意愿的東西。例如，我想偷別人的白菜，并且我真的這么做了，因為自由意志是普遍的，那別人也可以偷走我的白菜，我就失去了這個白菜。然而，我之所以偷走別人的白菜，是因為我想擁有這個白菜，而不是失去這個白菜。此時，我的意志已經(jīng)陷入了自相矛盾——它意愿了自己所不意愿的，這意味著自由意志決斷了它不應該做出的決斷，人誤用了自由意志。

以上論述非常像兩則從不同角度來言說的普遍真理，一個是“你想要別人怎么待你，你就怎么待人”。一個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就是自由意志的內(nèi)在法則。只有當人有自由意志并且遵循這種法則時，人才能夠正當?shù)貨Q斷和行動。上帝賦予人自由意志的目的，就是要讓人正當?shù)匾庠?、正當?shù)匦袆?，過正當?shù)纳?。這種“正當”之中蘊含著普遍性。所以當上帝懲罰罪人時他是要說：你為什么沒有把自由意志用在我把它賜予你的目的上？

“我懂得惡不過是缺乏善”

人們常常討論人究竟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可能我們先要問的一個問題是：“什么是本性”？奧古斯丁認為，本性是完美整全的，就是上帝給予我們的原初模樣，每一種本性中都包含著上帝的某種目的。這種完美整全是因為造物主的完美整全，所以以本性就其為本性而言，一定是善好的。一切被造物如果安于本性，處于應然的位置，那么它們就是完美整全的，在神圣的秩序之內(nèi)的。缺點是“惡”的，只是因為它違背了它存在于其中的存在者的本性。因此，事物的缺點只是在于對于本性的損害和背離，根本上就是對于上帝造物之目的的背離。所以任何缺點都是惡的。在奧古斯丁眼中，惡不具有任何根本地位，因為“惡，只不過是善的缺乏”，只有擁有自由意志的存在者才會損害或者違背本性，即背離上帝的目的。

上帝賦予人自由意志，本來是為了使人熱愛和堅守永恒不變之善，行正當之事，過正當生活，所有轉向了可辨之善或私善而不堅守永恒之善的行為，都是人對其本性的違背。自由意志這種權能完全可以作惡，但這并不意味著惡出于人的本性，上帝賦予人的只是如他一般的整全完美的善，而非惡。人的惡是意志違背了其本性而決斷的結果。這意味著上帝在人肆意妄為的自由意志面前失效了嗎？當然不是。

首先，人之所以能夠憑自由意志肆意妄為，是因為上帝賦予了人自由意志，給了人這種權能。其次，自由意志違背本性而作惡，是需要付上代價的，也就是要面臨審判和懲罰。這也就是說，上帝的意志是通過對人的自由意志進行獎懲的方式來成就的。人或許可以“中斷”上帝的意志，但上帝將在審判中追補自己的全能，貫徹自己的意志。人的自由意志必受追究。

所以，別找借口。人對自己做出的任何行為，都不能說“我不是故意的”，而只能說我是憑我的自由意志決定如此做的。人是自己一切行為唯一的肇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