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深秋，陽谷。

? ? 蜀地多霧，常常至午后方才緩緩消散，今日尤甚。

? ? 谷內(nèi)數(shù)個(gè)怪異突兀的“山丘”在濃霧籠罩下直直立著，平添了幾分陰冷。雜草凌亂處，露珠順著草葉滑過干裂的唇，滴入了一名甲士微張的嘴里。

? ? “咳咳咳……”甲士緩緩睜開雙目，每次輕咳都會牽動著腹部的刀傷，于是他像抖篩子一樣抽搐著，冷汗不斷。

? ? 艱難坐起身子后，他有些恍惚地打量著四周。

? ? 谷內(nèi)滿是斷口規(guī)則或不規(guī)則的肢體殘骸，它們或?qū)訉佣询B而起，或散落在谷中各地，這還是情況稍好的，更多的則是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士兵與戰(zhàn)馬的碎骨爛肉混雜一處，不可直視。

? ? 好一幅馬革裹尸的沙場圖！

? ? 哪有文詞抒發(fā)的熱血豪邁、激烈壯懷？唯有親臨其境，看著一條條生命被瞬間毀滅卻又前仆后繼，方知只有無法言說的苦痛與悲涼。

? ? 這里是戰(zhàn)場，更是墳?zāi)埂?/span>

? ? 白霧開始隨著氣流游動，像是幽谷女神的雙手，輕輕地拂過那些紅黑泥土與殘槍斷劍，似要抹去這人世最慘烈的悲憤。那些被血浸得幽黑的野草靜靜地圍著，隨霧氣微微搖晃。

? ? 李青閉上眼睛，緊捂腹部的傷口，任憑濃烈的腥氣直沖肺腔，他深知，若不是老統(tǒng)領(lǐng)舍身替他擋下那一刀，自己早就被攔腰分?jǐn)亓恕?/span>

? ? 馬蹄聲響，上千騎抵達(dá)谷口紛紛下馬。

? ? 大將軍李牧率軍夜馳七百里前來解陽谷之圍，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 ? 李青隨著大將軍一起退守到了陵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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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半年前，剛繼位不久的西蜀二世皇帝劉銓，不顧滿朝文武反對，聽信宦官林虎之言，舉兵北伐后趙。時(shí)任大將軍的開國重臣李牧，因多次直諫而被特賜卸任休養(yǎng)。

? ? 后月余，蜀軍節(jié)節(jié)敗退，至乾州一役元?dú)獯髠?。趙軍復(fù)而舉國之力揮兵南下，勢如破竹，誓要滅蜀。倉促慌亂之下，劉銓殺林虎謝罪，并親至李牧家中請其復(fù)任以擋趙軍。

? ? 李牧作為當(dāng)世名將，深得先皇尊崇，“戰(zhàn)場征伐，縱橫十?dāng)?shù)年而不敗者，牧也；與朕同袍，馬踏天下睥睨諸侯者，牧也?！?/span>

? ? 其至邊境，士氣大振，軍民同心，連一十六城為鐵壁壘，趁趙軍自滿不備，盡出輕騎，夜襲后方輜重，大挫趙軍銳氣，而后閉城堅(jiān)守，避戰(zhàn)不出。半月后，李牧親率兵馬，虛實(shí)進(jìn)軍，燒毀趙軍多處糧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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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直沖夜空的火光映照著趙軍大將姜棠的臉龐。

? ? 看著遠(yuǎn)處眾多救火的士兵，他突然開口道：“我幼時(shí)恰逢五王之亂，天氣苦寒，只得沿街乞討?？蓙y世之中各戶皆是朝不保夕，就在我?guī)捉^望瀕死之際，你們可知是誰救了我？”

? ? 旁邊的副將們面面相覷，自是不解。

? ? “是李牧?！苯幕貞浲拢叭舴抢钅廉?dāng)年給了我饅頭和熱粥，我應(yīng)該早就死了吧。也是那一天，我立下誓言，此生定要成為如李牧一般的天下名將?！?/span>

? ? 姜棠回頭望向諸副將，笑道：“當(dāng)年李牧對我說亂世將盡，因?yàn)樗业搅四芤黄鸾⒋笠唤y(tǒng)王朝的人?？扇缃袷畮啄赀^去了，這天下仍是分崩離析，他卻老了，連和我正面一戰(zhàn)的勇氣都沒有了?！?/span>

? ? 此時(shí)一名將領(lǐng)騎馬來報(bào)：“大將軍，神機(jī)營這次把西蜀的諜子全都拔了出來，如何處置？”

? ? “我的虱子拔光了，不知李將軍你有沒有找到自己身上的虱子？”

? ? 姜棠雙眼微瞇，而后朗笑道：“暫且軟禁，切記好生招待。亂世將盡，可莫要寒了人心?！?/span>

? ? 不顧副將們的愕然，姜棠縱馬回營，眸光銳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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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牧燒掉趙軍數(shù)座糧倉后，再次選擇閉城堅(jiān)守。但七天后，蜀皇劉銓卻勒令他主動出擊，迅速擊潰趙軍。

? ? 李牧深知不妥，于是上書朝中，大意為此時(shí)趙軍士將疲，糧將斷，不出月余，必退，彼時(shí)埋伏而擊可大勝，若心急一時(shí)，則亂大局，不可取，后書先帝事跡，最后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結(jié)語。

? ? 劉銓大怒，覺得李牧以先皇厚待，恃寵而驕，于是親下御令，命右將軍林元成自凉城出陽谷截?fù)糈w軍后路。

? ? 卻沒想到趙軍大將姜棠早有預(yù)料，埋伏陽谷，憑借地勢全殲西蜀右軍。

? ? 至此，一十六城之勢被破，西蜀全線崩潰。

?

? ? 傍晚，陵州城內(nèi)，松山崗。

? ? 李牧立在小亭中，雙鬢花白，身姿依然挺拔。

? ? 但李青卻從中看出了幾分落寞。

? ? “我想回老家了?！崩钋噢D(zhuǎn)頭望著山崗旁的小湖，突然開口道。

? ? 李牧有些愕然，沉默良久后問道：“你的傷怎么樣了？”

? ? “無礙，僥幸避開了要害?！崩钋噢D(zhuǎn)過身來，看著眼前微駝的后背，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 ? 李牧嗓音沙啞道：“也好，是應(yīng)該回去看看了。你收拾好就離開吧?！?/span>

? ? ?“李牧！你又何必如此執(zhí)著！” 李青突然情緒翻涌，聲音高了起來，雙眼通紅，“這么多年了，為了心中所求，你不知道自己犯下多少大忌嗎？”

? ? “我又何嘗不知呢?！?/span>

? ? “那你還要飛蛾撲火？殫精竭慮十?dāng)?shù)年一場空，又是，何必呢？”

? ? 李牧看著那被夕陽映得火紅的湖水，輕語道：“阿青，你說這蜉蝣不飲不食，生死不過朝暮，所求為何？”

? ? 李青稍稍平復(fù)情緒，緊盯著湖水：“我只覺它可憐。其所求不過朝暮之華美，卻看不透萬事轉(zhuǎn)頭空。不過，若看透了又如何，脫身無解，只是徒勞掙扎，煎熬精神，悲苦至極?！?/span>

? ? “朝暮華美？脫身無解？也罷。但人終究與蟲獸不同，無論何時(shí)，人都有選擇。”李牧眼神慢慢恢復(fù)了神采，“時(shí)也？命也？你知道，我是不信命的。”

? ?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 ? ?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 ? ?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 ? 李青終是向東而去，離開了松山崗，昏黃的陽光投射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長好長。

? ? 李牧轉(zhuǎn)身西歸，迎面是火紅的太陽在熊熊燃燒，漫天的云霞以松山崗為界，向西鋪天蓋地涌去。

? ? “我李牧承蒙先帝厚愛，亦臣亦友，方得以施展平生才學(xué)抱負(fù)，縱使萬物終有盡時(shí)……”

? ? “明明之月，松葉凋敝；煌煌英靈，孰可家歸……”

?

? ? 第二天，李牧領(lǐng)兵自陵州城而出，迎擊趙軍。

? ? 兩軍對壘，趙國八萬精兵整齊雄壯。

? ? 姜棠銀甲白袍，手持長槍，縱馬而出：“天下名將，以李將軍為尊。經(jīng)此一役，姜棠心悅誠服，只可惜昏君當(dāng)?shù)馈２贿^還請李將軍放心，待我攻破蜀都，絕不亂殺百姓。”

? ? 看著敵陣前那位少年名將，李牧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一樣的氣勢如虹，一樣的銳不可當(dāng)……

? ? 沒有回話，李牧緊抿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拔劍縱馬。

? ? “殺！”

? ? 一如十?dāng)?shù)年前，沖陣在先，無懼無畏。

? ? 蜀軍四萬將士戰(zhàn)意激昂，拼死奮前。

? ? 雖是蜀國殘兵直面精壯趙軍，但無一蜀兵面露怯色。身在陣前，家國在后，豈能退后半步？更遑論在最前方帶領(lǐng)沖鋒的是他們誓死追隨的大將軍，那人曾帶領(lǐng)蜀民于夾縫屈辱中奮起，在“弱蜀俾奴”的年代為他們開辟了光明前路。

? ? 劍出鞘，見血方止，兩軍相遇，不死不休。

? ? 于是他們在血與火中狂舞長戈，在黃泉途中縱聲大笑。

? ? 當(dāng)晚有一赤星，大如斗，劃過夜空，墜于西南。

? ? 是年，劉銓率眾出降，后于受押北上途中自縊而亡。

? ? 西蜀國滅，姜棠借勢東征，定江南，聲勢大震，后離間中原諸國，鯨吞并之，復(fù)而北進(jìn)遼東，一統(tǒng)南北。后趙主“退位讓賢”，姜棠受禪，即皇帝位，改國號為楚，天下大定，是為大楚王朝。

?

? ? 深秋過，冬雪飄至。

? ? 李青拄著木棍，低頭在雪中獨(dú)行。

? ? 蜀地人稀，再加上罕見的大雪漫山，這一路走來，天地寂白的空曠清冷讓李青感到有些不真實(shí)，看著自己身后一連串的深淺腳印，那過往十?dāng)?shù)載的亂世血雨和權(quán)謀掙扎恍若隔世。

? ? 不計(jì)時(shí)月，李青停在了一個(gè)小山村前。村中稀稀落落住著幾十戶人家，村口的青石上可依稀辨認(rèn)出“李家坪”三字。

? ? 他站在村口，卻猛然駐足不前，破爛的斗笠下是突然黯淡的眼神。這個(gè)二十從軍，傷痕滿身的漢子突然哭了，怎么都止不住，嘴唇顫抖，滾燙的淚水縱橫肆虐。

? ? 那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方矮矮的草屋院落，門外院內(nèi)積雪深厚……

? ? 昔年楊柳依依，父母尚在，如今物是人非，人生只剩歸途。

? ? 李家坪從此多了一個(gè)鐵匠。

? ? 后來，姜棠按照約定把李牧生前的最后一句話帶給了李青。

? ? “今日身死，有愧無憾?！?/span>

? ? 李青聽后默然不語，緊緊盯著院中的那顆老松，仿佛又看到了兩名少年書生在樹下興奮地談?wù)撧q駁。

? ? 忽然，李青笑了。

? ? 風(fēng)吹過，勁松青蔥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