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豫東一帶，把鷹隼一類的鳥叫做惡老雕。我佩服家鄉(xiāng)人眼毒，用一個“惡”字，道盡了它的兇猛與堅韌。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很難體會到這個“惡”字使用之精準，之形神畢俏。

抗日戰(zhàn)爭勝利時，我剛剛七歲，就經(jīng)常搬個小凳子坐在大門前，手拿一根棍子，不住地仰望天空。那時，我家的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娃在門前覓食，母親囑咐我要時時注意天上的惡老雕，不要讓它叼走小雞。這惡老雕抓小雞的場面我見過：它在空中盤旋良久，看準方向，就像箭一樣俯沖下來，用一雙利爪抓住小雞飛向高空，頓時失去蹤影，不知到什么地方享受美食去了。所以。我每見空中有惡老雕盤旋，就立即站起來舞動棍子，生怕它俯沖下來。

惡老雕之惡，父親給我說過多次。他說，惡老雕的爪子鋒利無比，能夠抓破兔子的頭蓋骨，惡老雕的彎鉤形的喙好像鉗子，能把生肉生生地撕成一條一條的。我想，怪不得說書人把那些心狠手毒的惡人叫做鷹犬，惡老雕真的好厲害。

可是讓我真正親眼看到惡老雕之惡，已經(jīng)到八年以后了。

那是一個暑假，剛剛吃過早飯，初中同班同學小三哥來找我說：“我?guī)闳タ纯磹豪系褡ネ米??！蔽艺f：“在哪兒？”他說：“村西邊那一片荒坡地上?！蔽抑溃@是一處砂礓石地，只長茅草，種不成莊稼，荒坡中間是一大叢荊棘。只有坡西邊長著一棵高大的小葉楊樹，頂上有一個很大的烏鴉窩。

我們坐在荒坡東邊的柳樹下，眼光注視著西邊的天空，一只惡老雕威嚴地盤旋著。我說：“哪里有什么兔子？”他說：“別急，兔子就在那一大叢荊棘里?！蔽艺f：“這惡老雕一來，那一窩烏鴉哪里去了？”他說：“你還不知道啊，早被惡老雕趕走了，它的窩也被占了。”我說：“常聽說鵲巢鳩占，還沒見過烏巢鷹占呀！真的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你不信？那可是我親眼所見?！毙∪缯f，“大約在一個月前，這只惡老雕不知從哪里飛來，久久棲息在小葉楊樹上不走，那兩只烏鴉在窩邊哇哇直叫，持續(xù)足足有半天時間。后來惡老雕就在樹頂盤旋一陣，直向烏鴉巢撲去，兩只烏鴉落荒而逃?！?/p>

“后來呢？”

“別提有多慘了，那只發(fā)怒的惡老雕站立在烏鴉巢邊，毫不留情地把兩個小烏鴉叨出來，生生地扔在地下。我還聽見了小烏鴉唧唧的叫聲。從這一天起，那兩只老烏鴉再也沒有回來?！?/p>

“那兩只小烏鴉呢？”

“便宜了北頭兒那只大黑狗，被它銜走吃了。”

“快看，兔子出來了！”小三哥指著說。果然，一只黃褐色老兔從荊棘叢中出來，東張西望，小心翼翼地覓食。那只兀立在樹頂?shù)膼豪系裾钩犸w起，意欲俯沖下去，狡猾的兔子聽到風聲又急速鉆進荊棘叢里。這一天，我們從上午等到下午，連中午飯也沒有吃，只見惡老雕在空中盤旋，再也沒見到兔子出來。

第二天，小三哥又來叫我，我說：“戲演完了，兔子再也不會出來了?！毙∪缯f：“戲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后面?！蔽覀冇衷诹鴺湎碌?，這一天只見惡老雕盤旋，不見兔子出來。第三天，我們又等，還是只見惡老雕盤旋，不見兔子出來。我說：“這惡老雕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煩，就那么一直飛。咱不看了！”他說：“這正說明惡老雕的堅忍不拔，惡就惡在這里。明天就會有結(jié)果，它一定會勝利?！?/p>

第四天是陰天，西風呼呼地刮著，我們披了一件衣服繼續(xù)等。那只惡老雕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子，兀立在樹上歇息?？赡苣侵煌米羽囸I已極，終于探頭探腦地從荊棘中出來。我想惡老雕一定會立即飛起俯沖下來，可是它竟然沒有動靜。約莫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兔子感到安然無事，離荊棘叢越來越遠，兩只前爪捧住茅草津津有味地吃著。這時，惡老雕突然飛起，似飛箭一樣俯沖下來，待兔子警覺之時，惡老雕兩只鋒利的爪子已將其緊緊抓住，騰空而起?？赡苁峭米由眢w過重，只飛有丈把高，兔子又落在地下。這時兔子已完全失去奔跑能力，惡老雕隨之而下，死死抓住兔子的頭部，縮脖低首，只兩嘴就啄瞎了兔子的一雙眼睛。兔子又載著惡老雕折騰一陣子，終于死在了惡老雕的足下。

得勝的惡老雕仰頭四看，若無其事地開始享用戰(zhàn)利品。它先用利喙啄開兔子的腹部，將其內(nèi)臟一口一口地送入口中，吃飽之后才費力地抓起兔子殘余的身子，飛回小葉楊樹頂上的巢穴。這時，由于巢穴過高，我們看不見那里邊有沒有孵化出的小鷹，如果有，那下一步就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將兔肉撕成一條一條，變成小鷹的口中食了。

年輕時看到的這一幕，我至今仍然讓歷歷在目。惡老雕之惡，就在于它的兇猛與殘忍，它一旦盯準一個目標，就會鍥而不舍，不留遺憾，不給對方活路，一追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幾年前，我在看豫劇時，牛得草所演的《七品芝麻官》里有一句唱詞說：“小雞娃要斗斗惡老雕”。聽了之后，我不禁啞然失笑，小雞娃在惡老雕面前簡直不堪一擊，怎能成為對手？后來一想，那畢竟是演戲，不過是個比喻，不可認真。

（201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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