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勺子

文/鐵素

六二年，我隨母親回了姥姥家，見到家鄉(xiāng)的第一個親屬就是二姨。二姨父在食堂工作，姨家獨生女好幸福，過個十天半月的就能吃上姨父從食堂用咯吱窩夾回來的芝麻餅。

這天，姨父進家笑瞇瞇的，然后解開外套，照例從咯吱窩，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個芝麻餅。饑餓年代，一個餅，當(dāng)然是他的獨生女享受呢。

我們家在太原住了幾年，都沒吃過那么香的芝麻餅，烤黃的芝麻粒個挨個鋪在餅上，離老遠(yuǎn)芝麻香就撲鼻，我只有六歲，還有吃奶的小妹，都擁在母親的懷里，看著那餅被表姐一口咬下去，好脆，“擦擦擦”，餅裂芝麻粒迸濺，餅渣掉進嘴里的不算，掉到地面也有指頭肚大的好幾塊，我跑過去就去撿，表姐以為我要吃她手里的餅，手捂著，呵斥“走開！”

家里所有人無論用什么話勸她“給妹妹分一點”她就是不肯，二姨一家人尷尬，姨母便操起銅勺子說：“你不給，我就給她炒雞蛋。”表姐大概不稀罕炒雞蛋，后院就有老母雞，再下一個就是她的，沒反應(yīng)，只顧低頭咬她的芝麻餅。(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二姨動作迅速，碗一樣的銅勺子被氧化，四周全是黑黃色，只有中心顯出黃銅，大概她常拿這銅勺子在火里烤的緣故吧，反正那銅勺子伸進灶火里，正好卡在火口上，銅勺子熱了，姨母切了蔥絲，便磕進當(dāng)日母雞的功勞——一個雞蛋，筷子攪了幾攪，撒了一點鹽沫子，撥在小碗里，端來給我和妹妹吃，那炒雞蛋黃的可愛，小蔥又綠得亮眼，我虛讓妹妹，妹妹拱在娘懷里伸手拽奶頭，我便轉(zhuǎn)身狼吞虎咽，這場戰(zhàn)爭總算平靜下來。

接著，姨傾盡所有面菠蘿，倒出一點白面做湯面，招待從太原回鄉(xiāng)的我們一家。她把面條切得精細(xì)，再加土豆、白菜片，一鍋的湯面做成了，姨母又把銅勺子放在火口上，才彎腰把頭鉆進甕旮旯，伸手把油瓶從里邊探出來，銅勺子正好熱了，她倒了銅錢般的一點油，無需等待，那點油迅速發(fā)熱冒煙，炒雞蛋有切好的蔥絲，“嘶啦”放進去，她把長把銅勺子連油帶勺子扎進湯鍋里，滾燙的銅勺子帶著冒白煙的油，還有炸黃的蔥絲一起在湯鍋里，“忽突忽突”的響，待“突突”聲平靜，姨母把銅勺子把子握緊，攪勻了湯面，就開始拿碗分舀，大娃小娃，大碗小碗，湯面因為那點油格外香，大家吃的汗水淋漓。

此后，我們定居到晉中的小山村，高中畢業(yè)后代教，沒半年權(quán)貴者剝奪了我的代教資格，姨母的村里正缺代教，我便應(yīng)教。其時姨母的獨生女已經(jīng)嫁了，姨父去世，我在姨姨懷聞娘親，每當(dāng)我在神婆山摘了木竺花，姨母總會用銅勺子給我炒雞蛋。隊里分一點小麥，姨母也會再來一次銅勺子澆油的湯面。那把銅勺子比姨母的生命長，至今還躺在那里，而姨母因為一只小狗咬她驚嚇倒地離世，我失去了最能說得來的第二母親。

改革開放，社會變革，家家戶戶垂睞于不銹鋼產(chǎn)品，誰還正眼去瞧躺在房角旮旯里的銅勺子呢？盡管銅占礦產(chǎn)的第三位，有點值錢，人們暫時不舍把它送到收破爛的手里，但它確實已退出歷史舞臺，和那些鋤片、犁耙、織布機、井轱轆一起堆在閑置的破房里，和進入垃圾堆與碎布破鍋混跡一處有什么兩樣呢？誰還記得當(dāng)年它不怕火烤，敢于滾油澆面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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