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匆匆走著，突然傳來一聲悶響，驚回頭，原來是一對父子在爆米花。濃濃的白霧中，男孩正忙著給顧客倒米花。他的父親，一位瘦而高、衣著單薄的漢子，謙恭地接過幾張票子，又開始忙活一下鍋。

在深秋的寒風(fēng)中，在薄暮的天宇下，爆米花的香氣縷縷飄來，以至于我的四周都氤氳著濃郁的醇香。這樣的場景，何其熟識，何其真切。那對父子，多像當(dāng)年的父親和我啊！周圍的喧囂仿佛都消失了，二十年的光陰融為一瞬，塵封的記憶，也在頃刻間開啟。

兒時，鄉(xiāng)下孩童沒多少可供挑選的零食，尤其是到了萬物蕭疏的秋冬季節(jié)，零食更是單調(diào)得可憐。雖然在今天看來，爆米花并非什么稀罕物，但那時卻是孩子們的一道美食。我們家負擔(dān)重，為了補貼家用，父親買回一臺二手爆米花機，每逢星期天，我常陪著父親一道走村串巷招攬生意。

記憶中，我們早早地吃過飯，父親用一個大鐵框把爆米花機、套胎布袋、風(fēng)箱、支架、鐵火桶、扳子、鋼管等器具裝好，往老“鳳凰”自行車的后座上一掛，馱上我就出發(fā)了。通常的情況是，到一個村子，父親順著巷子邊走邊吆喝，有人招呼了，他選好位置，把器具擺好讓我看著，然后再去吆喝上一遭。這樣等他回來，一般就有兩三家顧客在等著了。當(dāng)然，也有遭嘲諷和冷遇的時候。令我嘆服的是，父親竟能表現(xiàn)的那樣毫不在意，有時甚至反倒來安慰我?，F(xiàn)在想想，也確實難為父親了。他曾是村里唯一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那手遒勁的書法，每逢春節(jié)，鄉(xiāng)親們都以能掛上他題寫的對聯(lián)為榮。至今想來，仍令從事文字工作的我汗顏不已。但為了這個家，他也不得不勉為其難了。

印象中，爆一鍋玉米是三毛錢，大米是四毛錢，要是添糖精，就再加五分錢，柴火是顧客自己帶的。那時五毛錢的購買力，大致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兩塊錢吧。父親裝好鍋，用鋼管和扳子把鍋頭擰緊后，將爆米花機架在支架上搖著手柄均勻地?zé)?。機膛受熱產(chǎn)生高壓，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因此鍋頭常常是正對著墻角，以免傷人。這時我負責(zé)添柴火和拉風(fēng)箱。約莫十分鐘左右，父親看看壓力表說好了。我趕快跑去再檢查一下布袋口是否扎牢，確認后，父親吆喝小孩們躲開，而后一手提著手柄，一手用鋼管套住鍋頭開關(guān)，將爆米花機放到套有鐵皮和廢輪胎的布袋外口，左手按穩(wěn)手柄，右腳踏住機膛，右手用力一扳，隨著一聲悶響，濃霧起處，噴香的爆米花頃刻涌向布袋尾部。這種刺激的場景，常常贏得眾多孩童叫好?？纯纯斓街形缌耍赣H會央求道：“再給你炸幾鍋，不要錢，晌午給俺爺倆端碗飯吧？”鄉(xiāng)親們往往說：“一鍋就行了，還能占這便宜，不就兩碗面嘛，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常常會給我們額外再拿上兩個熱饃或紅薯?，F(xiàn)在想來，那是我平生吃過的鄉(xiāng)情最濃、最值得回味的飯。一天下來，也就是掙個十來塊錢，但父親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這種近乎吃百家飯的經(jīng)歷，伴我度過了童年的歲月，但到我上中學(xué)之后，事情卻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明白那些祖輩還是農(nóng)民的城里同學(xué)，何以對農(nóng)民懷有那么大的輕蔑與厭惡，至于像我這樣非但不識時務(wù)不合時宜，而且還頗有回味地談起這段自認為可以展示鄉(xiāng)民淳樸的經(jīng)歷時，注定會被他們?nèi)后w性的鄙夷、不屑和哄笑所淹沒。這種被刺激的、可笑可悲的自尊，再加上青春期的叛逆，使我終于學(xué)會了推辭。父親剛開始還以為我真的是作業(yè)多，不久就看出了問題，嘆了口氣說：“唉，娃知道愛臉面了！”推上車子獨自走了。但母親忙于家務(wù)，他一個人干終究很吃力，后來就叫上弟弟跟他一塊兒去，再后來弟弟也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終于也不愿干了。父親只好把爆米花機收了起來，跟村里人去外省打工，后來又合伙干起了買賣麥秸的生意。而那雙曾經(jīng)爆過無數(shù)米花的手，也終于在一個冬日的黃昏，被匆忙發(fā)動拖拉機的他絞掉了一節(jié)指頭。(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得到消息時，我不但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而且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成了所謂的城里人。那一刻的心緒，實在無法用言語表達，父親的艱辛、堅韌，我的自私、冷漠，如蒙太奇般在腦海中浮現(xiàn)，深沉的內(nèi)疚涌遍了全身，使我終于明白了我是誰，從哪里來，并將要往哪里去，促使我的眼光不斷往下看，更愿意接觸社會的底層，更想為他們做點什么。

而今，再看到這熟識的場景，再聞道這醇厚的香氣，不由得思緒紛飛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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