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

韋元龍

琴聲，是我童真時代青春美夢的幻影，是我生命中清脆欲絕的弦音。

———題記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聞到琴弦的律動，我的心就飄搖如幽夢，追憶少兒時代那迷離的身影……

我家住在龍頭山腳下的一個布依山寨里，翠竹環(huán)繞，青山環(huán)抱，綠水長流……(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家隔壁住的鄰居有個小女孩，名叫小琴，比我大兩歲，我們兩家相處較好，小琴常來家里幫我媽砍豬草，還不時帶我上山摘野花……雖不是親戚，但按布依族的規(guī)矩，我媽叫我稱她“表姐”，我總不好意思，總是叫她“小琴”。

小琴上學(xué)較早。但由于家務(wù)較重，連續(xù)留級兩次，三年級時，我們便是同學(xué)了。她是班長，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我學(xué)習(xí)總是差她。

回家路上，她常說：“上課要認(rèn)真聽，不要看窗外?！蔽易詈匏氖?，每天都要回家告我的狀，有一次，我同高年級同學(xué)飛機(jī)大賽，把一個大作業(yè)本全部撕下折光。她回家一講，母親顏色大變，罰我星期天上山砍兩捆柴。我不敢違抗，只有惱怒。不過也好，可以趁機(jī)上山搗鳥蛋，因禍得福。于是拿上砍刀，攜上彈弓，頂著烈日出發(fā)了?！嗄緟采?，荊棘又多，才砍了幾根，便筋疲力盡了。只好頹唐地坐下暗暗嘆氣。管他三七二十一，找鳥窩去——運氣還好，接連發(fā)現(xiàn)了三巢，可惜里邊全是空蕩的！最后我發(fā)現(xiàn)在一支松杈上有很大的一巢，但是太高了！一狠心爬上去了，天啊，足有八顆蛋，好大，是烏鴉蛋！

“表弟！——”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樹下傳來，往下一看，又是她！我有些慌了。

“快下來，樹枝會斷的！”他說著手搖得象風(fēng)吹得包谷葉。“管閑事”我心里又惱了，但只好匆匆滑下。

“慢一點，樹疙瘩會刮傷肚皮和小麻機(jī)的！”

快著地時，我覺得手指一麻，摔了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她急忙奔過來扶起我問：“摔傷了沒有？”我伸手一看，手指被劃破了一口子，鮮血直往外流?？吹竭@血淋淋的手，我傷心地哭了，她也哭了。

“表弟，我下次再也不告你了……”她抽噎著說，又急忙把我的手指緊緊捏住止血，拉著我去找藥。最后在一個小溪邊上找了一根草藥，揉碎后敷在傷口上用紙包好，又扯下幾根長發(fā)纏緊，然后說：“這是烏根葉，幾天就會好的。”我癡癡地望她，感激地點了點頭。此時迫近西山的夕陽簇?fù)碇p紅的晚霞柔和地斜射著我們，仿佛帶著一種博大的微笑，而身邊的小溪，正歡快地向山下潺潺流去……

“呀，柴沒砍哩，回家又該挨打了！”，我忽然想起，又慌了起來。

“走吧”，她笑著對我說：“我也替你砍好了。”原來，在那邊山頭上，她足足地砍了四大捆，“喏，兩捆歸你！”她說。我高興極了，但是扛不動。她便毫不費力地扛了三捆，我扛上一捆熱汗涔涔地跟著她下山，回家交了差。

第二天，放早飯學(xué)時，我才想起那幾顆鳥蛋還留在昨天砍柴的地方，不禁嘆道：“哎，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走在后邊的小琴問道。

我看了她一眼，越發(fā)后悔：“鳥蛋，哎！”

她瞟著我，神秘地笑了笑，從書包中拿出文具盒子，打開給我看。呀，烏鴉蛋，八只，一只也不少！我高興得跳起八丈高。

“拿去吧”，她甜甜地說：“俺已替你煮好?！?/p>

“好吃嗎？”她問

“好吃！”我邊走邊吃。

“以后我專門給你煮蛋！”好說完便又呆呆地盯著我，我發(fā)現(xiàn)眼睛閃爍著迷人的光茫。（那時我并不理解這目光的含義，女孩懂得比男孩多）。

“傷好了嗎？”她這一問，我才注意到手指，還纏得緊緊的呢！扯開一看，傷口已逐漸愈合了。我笑了，她也笑了，笑得很開心。

時序飛轉(zhuǎn)，我們升上了五年級。淘氣的瑣事不時在我身上發(fā)生。有一天，我用彈弓打鳥時，不小心把學(xué)校教室的玻璃窗打破了，被老師罰站了兩天。小琴把我的彈弓沒收了，這次回家挨打定了，我想。但是這回，她卻沒跟我媽講，奇怪，我暗自思忖。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調(diào)皮搗蛋了。每天吃過晚飯后，小琴便來幫我媽做事，然后，然后跟我面對面坐著做作業(yè)。有一次，為了迎接考試，我們一起起復(fù)習(xí)到深夜，不知不覺雞叫了，她正準(zhǔn)備回去，忽然她父親喊了：“小琴，鬼姑娘，還不回來睡覺！”她“哎”了一聲便匆匆地走了。片刻后，突然聽到了她的哭聲。我吃了一驚，便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爬到她家窗戶往里看，只見她跪在地下，雙手捂面而哭。她父親手里揮著牛鞭邊打邊罵：“賤丫頭，半夜三更還跟男孩子在一起……。”

“我們是在復(fù)習(xí)功課……”小琴此時已泣不成聲。

“啪”又是一聲，這一鞭仿佛打在了我的心坎上。

“你還嘴硬！”他父親吼一聲，又是重重的一鞭子打在背上。我看得眼淚涌出，而此時的小琴只是抽泣，并沒有再出聲。我的心好酸、好辣。不知怎樣辦才好。

“你復(fù)習(xí)個啥，姑娘家讀什么書，認(rèn)得名字，識得斤兩，不受人欺就行了，你難道還想上大學(xué)？人家小強(qiáng)家父親在外面做官，讀書就有來頭，你還想與人家比？歇兩年把你嫁出去算了！”

“小強(qiáng)”是我的乳名。我父親一直在外工作，但我不知道父親在外在啥子官，只知道他在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且很少回家。這一夜我沒有睡著，我是乎懂了許多，但有時又迷惑不解。小琴的父親為什么要把她嫁出去，小琴真的要嫁出去了嗎？以后誰跟我一起學(xué)習(xí)誰幫我砍柴，誰為我煮鳥蛋？我越想越難過，難過得好幾天都沒有與小伙伴下河釣魚。

從那以后，小琴再也沒有進(jìn)我家門，見面時也很少說話。我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我問她：“你爸真的想把你嫁出去？”她無言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頭。我分明看見她眼紅極了，再看她時，已是淚水汪汪，一扭身，溜煙似的跑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

小學(xué)畢業(yè)，我考上了縣城中學(xué)，不知為啥，她沒有考取，便在家務(wù)農(nóng)。第二年，我家搬到城里。臨走時，她送我到河邊，最后拿出彈弓遞給我：“還你！”她說：“表弟，城里的鳥比鄉(xiāng)下的鳥漂亮吧，別忘了打一只送我……”

“城里的鳥全是籠中裝著，下回買只送你……”我說著，走在前邊的父親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道：“小琴，聽說你與小強(qiáng)是好朋友，經(jīng)常幫助他學(xué)習(xí)，我很感謝你，希望以后到城里來玩！”

“謝謝您，表伯！以后有機(jī)會我一定去看表弟?！毙∏龠B連點頭說。

“好，好，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刻苦用功，多學(xué)知識總是有好處的！”我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完便大步向前走去。

過河了，她站著不動，頭低著，象是看那涓涓流水。

“回去吧小琴，我會給你寫信的……”我說，心中仿佛好酸澀。

“小強(qiáng)……”我吃了一驚。她從來都是叫我“表弟”為何今天……怪事！

“你說什么？小琴！”我問：“我聽不清……”

她猛然地抬頭，又是滿面淚水！雙眼仿佛兩股清泉，順?biāo)骖a不停地流下。我嚇了一跳：“怎么啦？”

“唔……”她哭了一聲，便倏地一扭身，跑了。兩條粗黑的長辮在她的背肩上來回擺動。我呆呆地看著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山頭上為止……不經(jīng)意間一腳踩失，跌入河中，渾身涼透了。雖然是夏天，為什么河水會這么冷涼！好冷涼的水，涼到了心底。

后來，我給她寫了幾封信，但從未見回音。由于學(xué)習(xí)較緊張，我就再也沒有寫信。在我接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單時，便來一個令人心痛的消息，她出嫁了。聽說是被逼迫的，她哭了三天天夜，哭得很慘。出嫁那天，迎親的隊伍路過寨前的那條河時，她從花轎中躍出，投河自盡了——就是送別時那條令人傷心的小河！多好的一位布依姑娘啊，我心痛極了。痛得無法言語。

小琴，你也太愚昧了，太軟弱了……然而，這能全怪小琴么？小琴，你是我心中一支純真而悲涼的歌。

大學(xué)生活，都市風(fēng)情，不堪與鄉(xiāng)村比擬。但在我的記憶深處，故鄉(xiāng)的云彩才是最美麗的，故鄉(xiāng)的鳥才是最美麗的……城里趕時髦有的只是籠中鳥。彈弓，是派不上用場的，于是把它掛在蚊帳里，在我每日休息時分，讓它喚起我的回憶，帶我進(jìn)入往日的夢鄉(xiāng)。從此，我才懂得了往日的珍貴，我才逐漸明白了一些青年人應(yīng)該懂得的東西。于是便涌出深深的感慨和憂郁。

無論課程有多重，小琴的影子不斷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她，已永存于我的記憶。一個勤奮的靈巧的善良的布依姑娘，深黑色的長辮子，明亮的大眼睛，清秀的面龐……最不能忘記的是送別時使我迷惑不解的那雙淚眼。如今，我懂得了，但是懂得太晚了。

在大學(xué)的女同學(xué)之中，全都是些搽脂抹粉的妖艷女郎，我的追求和崇拜者也不少，無論在知識上和所謂的社會地位上可謂比小琴強(qiáng)多了，但是她們使我煩透了，心酸透了。她們每當(dāng)看見了掛在帳中的彈弓就千篇一律地說：“嗬，大學(xué)生還玩彈弓啊，這不是鄉(xiāng)巴佬的玩意哩，你還當(dāng)寶貝？”

每當(dāng)這個時刻，我就會涌出極端的悲憤，把她們轟出寢室，全然拒絕與女生往來，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從此“鄉(xiāng)巴佬”“怪人”便成為不少女生么下議論我的綽號，我雖為此而深感哀戚，便卻從來不去置辯。何必呢，各人自有不同的天地。

在大學(xué)里，我真的是一個孤獨和憂郁的怪人，小琴的死對的沖擊太大了。我想想過去，想想現(xiàn)在，又想想將來，心里就會涌出一種莫名的悲哀。

無論看電影或是開晚會，每每聽到琴聲，就會自然憶起小琴，憶起跟她渡過的那段美好而短暫的童年時光。我不能忘卻，實在不能忘卻，因為這一切早就銘印在我的心中！這樣的生活，雖然令人有不少傷心失意，但也有一些安慰和動力。我應(yīng)該對得起小琴，應(yīng)該為她做點什么。記得一個名人說過：“一個強(qiáng)者不能靠回憶生活！”是的，我們應(yīng)為明天準(zhǔn)備做點什么。對呀，小琴不是叫我打只城里的鳥送她嗎？我不能吞食了自已的諾言。在公園里扯緊了弦，卻很難找到射擊的目標(biāo)。畢業(yè)前夕，我用一部分獎學(xué)金為她買了一只白色的畫眉。分配時，我毅然放棄了留城的機(jī)會，堅決申請回到故鄉(xiāng)布依山寨當(dāng)教員。這樣，我就帶著這幾年以來一直積壓在我心中的沉重負(fù)荷走回了故鄉(xiāng)，也許，在那里，在那培育我的那片土地上，會得到一種超然的解脫，會獲得一種舒心的安慰。

回鄉(xiāng)時，寨子里的人們都涌來看我，說我變了，“滿臉絡(luò)腮胡子還戴一幅老花鏡，象個老頭……”

我說：“我沒變，這眼鏡叫近視眼鏡，不是老花鏡，因為看書多了，姿式不對，眼球變形，瞳孔散光，必須帶上這種眼鏡才能看清東西……”

他們又笑了笑說：“不枉自是狀元郎，懂得比寨里的長老還多……”問這問那的，我都盡量給予回答。但是，講到迪斯科他們不懂，講到“愛情”他們更加茫然，大城市晨有些什么？我說，有火車，有飛機(jī)，有公園，有舞廳，有外國人……他們驚嘆不已。

這時，一個老人擠進(jìn)了人群，滿頭白發(fā)，背駝得象張弓，拄著一根拐棍。

“小強(qiáng)，回來了么？”他問，聲音有些沙啞且微微顫抖。好熟悉的面孔，竟一時記不起來，不知怎么稱呼。

“老人家，請坐。”我慌忙站起。

他橫下拐棍，坐下了。這時我旁邊的位置了紛紛讓出來，我便與他相對坐下。

“你大概記不得我了吧”他說：“我們以前是鄰居，是……”

沒等他說完，我主中就一閃：“小琴的父親？！”

“表叔，你……”我剛說便覺得自己的聲音象被風(fēng)吹走似的渺渺茫茫，我心中說不出是些什么味兒。才十多年，他竟然變得這么蒼老！

他用那昏惑的老眼呆呆地盯著我，良久，才說：

“好快呀！竟長這么大了，上大學(xué)了………”

“不，表叔”我補(bǔ)充道：“我已經(jīng)從大學(xué)畢業(yè)了”。心中由辣變酸。

“唉！”他突然長嘆一聲，仰望天空說：“要是小琴還在，就好了……”

“別說了，表叔……”我的聲音噻住了，感情的潮水漫上心頭。

“你家搬走后，她在家總是心神不定，鬧著要讀書。三年后她又去讀初中，我看見她一發(fā)的都成家生了幾個娃崽，硬是把她嫁出去了，只怪那雷打的老摩把時辰看錯了，啊然岸得朝捆攘嘞迪拜嘹（布依語：出門那天就被河神扯走了）！哎，我的獨生女呀……！”說罷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自從他提到小琴時起，我就一下府著頭，淚水奔涌而下，傾瀉于地。我不敢抬頭，我怕人家說，大學(xué)生還哭鼻子。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在我的耳鼓中，他的聲音時隱時現(xiàn)。

依稀中只聽他用全部的布依活說：“洛郎孤壟若，蒙尼得懂命，蒙尼得懂埋得冉（后來我才知道，你和她八字相符，又是青梅竹馬……）

淚水全部淋濕了我的記憶，我竟不知我此時身處何地了，抬起頭來，人都已走光了。

“迷撈蓋哎文思啞約嘚嘹，表叔！”（別說這些叫人傷心的話了，表叔?。?/p>

我扶起他，叫他上床休息一下，他不肯。他說一定要我搬進(jìn)他家去住，我毅然答應(yīng)了。為了他，為了小琴，同時了為了我……

幾天以后，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城，我說：

“我不回去了，就在寨子里教書……”

“什么？”他很吃驚。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

他說：

“城市里的日子好過，你有文化應(yīng)該學(xué)你父親在處做官呀，何必來鄉(xiāng)下受苦。再說你在城市住貫了，就怕水土不服啊……”

“不，表叔，我不想做官，城里并不好，我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人，一定會適應(yīng)是了的，一定會的?！?/p>

“是呀，是呀”他若有所悟地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呀?！?/p>

小琴的墳埋就在河邊。墳上長滿了凄凄的芳草，周邊是一片蒼翠欲滴的竹林，微風(fēng)過處，竹葉沙沙，仿佛在對我訴說傷心的回憶。據(jù)說，這竹林是她父親親手栽培的。她死后，享盡了她父親對她的愛意，傾聽著父親不盡的哀怨……

我們別正是初春，歸來時已是盛夏。雨后的小河猛漲，洪水咆哮著著一浪接一浪地洶涌而遠(yuǎn)去，象我的情感。十年了，十年啊。李清照的詞在我腦中迭響：“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這是多愁善的文人在作無病呻吟嗎？小琴，城里的鳥我?guī)砹耍銋s遠(yuǎn)去了，讓這只白色的畫眉陪伴著你吧，陪伴你的靈魂?！矣妙澏兜氖謷煸谥窳稚?，那畫眉叫得很哀戚，幾天以后，我于心不忍，便放掉了它，讓它自由自在地飛走吧，我不愿再讓一條生命孤苦地死去。小琴正是因為被束縛得太緊而絕命的。

后來聽人說，小琴讀書的錢是把自己種的包谷拿到市上去換來的。那年她考了全級第一名，錄取縣城高級中學(xué)。她說她一定要趕上我，和我一起去讀大學(xué)。她父親火冒三丈，毒打一頓之后把她反鎖在家中，要她嫁給遠(yuǎn)在百里之外布依寨子的一個小伙，那人就是小琴的親表弟。她父親的意思是要親上加親……。小琴讀書的夢又再一次地被她父親粉碎了。不久，寨子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位婦女難產(chǎn)，這產(chǎn)婦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小琴主張送醫(yī)院，但是遭到了全寨人的反對，特別是長老。他們認(rèn)為是這位婦女冒犯了寨神，請來老摩，殺了兩只母鵝，兩只母雞，兩只公羊，兩頭公牛，祭祀請罪。還要來了“仙水”給產(chǎn)婦喝下。但仍不見效。這樣折騰了一天一夜，等到小琴趕到百里外請醫(yī)生趕到寨中時，那產(chǎn)婦永遠(yuǎn)地閉上眼睛，連同她腹中的嬰孩。寨主大怒，說是小琴“魔邪纏心”，在辦大事（祭祀請罪）時擅自請來外人，褻瀆神靈才有這般惡果。由于老摩在眾人心目中的威力，于是下令把小琴趕出寨門，限她在三天之內(nèi)奔走他方。他父親無奈，只好叫那“未婚夫”的表弟急速迎親，用花轎匆匆抬走。老摩說：“這種賤女必須在三更抬出方能使寨中永久平安?！?/p>

小琴哭了三天，聲音變啞，傍晚上轎時已經(jīng)胡言亂語了，人都記得清楚的是她那句撕心裂肺的話：

“小強(qiáng)，我考上大學(xué)了！小強(qiáng)，我要和你一起上大學(xué)，小強(qiáng)……”凡是聽到她這凄慘哭號的人都掉下了心酸的眼淚。

小琴投河自盡后，按規(guī)矩，必須埋在河邊。說是要讓河水洗滌她的“罪惡”。

小琴，你就這樣走了，而且背上這莫須有的“黑鍋”！河水奔流而去，我忽然想起一句孔子的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是大學(xué)課本上的一句名人名言，小琴，你知道嗎？這是一種生命的哲學(xué)，小琴，你懂嗎？

小琴的父親一直認(rèn)為老摩把時辰看錯了，要么就是是故意坑害她。于是便發(fā)誓當(dāng)一個老摩，便四處奔走，向民間卜卦者求學(xué)。三年后，便能看相，看生辰八字，而且聽說很“靈驗”。找他算命的人越來越多。哪家有招度亡靈、祭祀還愿等等都來找他。他常對人說：“我早點學(xué)這東西，小琴就不至于死了……”

據(jù)說，不遠(yuǎn)千里的人們都來找他占卜，測未來兇吉禍福。

他曾經(jīng)對人說過，小琴的靈魂在四年后便會找歸宿，我想如果我不是無神論者的話，那我深信，小琴的陰靈必將附在我身上了，我愿意作為一種載體，把她那顆含恨的心帶到永遠(yuǎn)。

在他那陰暗的房間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不少占卦書；《命相學(xué)》、《天應(yīng)》、《地通》、《魯班書》……我勸過他：

“表叔，如今，我領(lǐng)了工資，已夠我們用了，你不必到去奔波，再說，你這個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

“科學(xué)儀器？小強(qiáng)，你念了那么多書，還是不懂！俗話說長到老學(xué)不了呀，唉！”他唉了一口氣，“我也是為了小琴，這樣我的心就會好過些！”

原來，他是在懺悔，是在尋求一種安慰，這種懺悔是令人悲哀的，這種安慰是令人酸楚的。

在家鄉(xiāng)住上了幾天，我的悲憤便化為一種無形的毅力，決定了在寨子里辦一所學(xué)校。鄉(xiāng)親們高興極了，同時我的心也逐漸輕松平穩(wěn)。

大家一齊動手，不到一個星期，一個簡陋的茅草房就這樣蓋好了，大家獻(xiàn)出了桌椅板凳，這就是我的“教學(xué)樓”！我的決定得到縣局領(lǐng)導(dǎo)的同意和支持，很快送來了黑板和教科書。這樣我就開始了走向明天的教學(xué)生涯。在這里，我是唯一的校長，也是唯一的教師，把我所有的知識都傾瀉出來傳授給這些幼小而無知的心靈。同時也把我的愛灌輸給這優(yōu)美而又貧瘠的土地。不久上級又派來了兩位新老師，于是這所小學(xué)便初具規(guī)模了。

一年一度，都有不少布依娃考入?yún)^(qū)中學(xué)，縣中學(xué)。表叔和長老都在眾人面前夸獎我，說我是：“布依好仔”，這是他們第一次公認(rèn)我。逐漸地，我的威望提高了，寨中有什么疑難問題都來找我，逐漸相信了“科學(xué)”。他們常常嘆道：“真是長到老，學(xué)不了呀！”

八年彈指一揮間。學(xué)生送出了不少，得到了縣里的表彰，而我卻沒有什么高興。因為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而將永遠(yuǎn)做下去。否則，我就會沒有片刻安定。不幸的是，當(dāng)這個從前為外界所鮮知的布依山寨出了名，充滿朝氣的時刻，長老老和表叔，便瞌然長逝。奇怪的是競在同一天。我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嘆惜。在我的提議下，全寨人一致同最把這兩位老一輩合葬在河對岸，與小琴的墳?zāi)瓜鄬Γ腥藗冇肋h(yuǎn)不要忘記流逝的一切。我在墓前的碑耳上寫了一幅墓聯(lián)：“爽借清風(fēng)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睓M批是：“萬古佳城”。兩位老人在這里安息，有高山流水映襯，有清風(fēng)明月相伴，的確再好不過了。

鄉(xiāng)親們也懂得了我的心愿，又在小琴墓前立了一塊碑。叫我也寫下幾個字。顫抖的手，寫了我的哀怨：“夏雨綠葉流情淚，秋風(fēng)流水帶哀情?！睓M批是：“異地同悲”

時光如水，我的學(xué)生一批一批地送走了，不少考上了大中專學(xué)校。十五年后，布依大學(xué)生紛紛回到鄉(xiāng)里。于是我們又辦起了中學(xué)，看到他們從大學(xué)里帶回的女友，我的心里涌出了一段欣喜，一絲哀愁。五十多歲了，我畢竟還是單身漢啊，不，在我的心靈深處，小琴的音容笑貌是永存的。我頭發(fā)雖然逐漸發(fā)白了，但看到年輕的新一代，我心里就是最大的安慰。感到自己永遠(yuǎn)是年輕的。

小琴去了，卻留下了一顆騷動的心，留下了一顆燃燒的靈魂。用什么來表達(dá)我此刻的心情呢？只有蘇東坡的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首詞在我心中涌出何止千萬遍。簡直流成了醒人的鮮血。即令枯廢，毀滅，我依然不悔，不悔……

小琴，你在九泉之下，可聽見了我的呼喚，你可聽到了布依山寨今日的歌聲？

小琴，你是我童真時代青春美夢的幻影，是我生命中清脆欲絕的弦音。

1988年6月25日初稿

1988年11月2日——11月7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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