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太史村(四)
人的一生,短暫而漫長,在心靈,骨骼、血液,常常流淌著一些催人淚下的故事,一生都難以釋懷。記得在回城三十年的時候,我曾寫過一首散文詩——《遙想太史村》,發(fā)表在《文學林》報上,以志記念我在太史村那段生命的旅程。我的農(nóng)友張建鳴,讀到此詩,多次對我說,他非常感激這些粗樸的文字,他的脈管里同樣涌動著一種情感的潮汐。我想,這些被汗水、淚水、血水丁當過的往事與感慨,是我思緒、心跡一種虔誠的呈現(xiàn)與裸露;是我眷念鄉(xiāng)土、鄉(xiāng)情的一種樸素的回歸與眺望;是我直面人生、人性一種深刻的回眸與自??;更是我對千百年來苦難深重的鄉(xiāng)民、鄉(xiāng)村一種真誠的祈禱與冀望。
現(xiàn)將《遙想太史村》筆錄在這里:
在夢里,我常常躡足于你的深山、叢林、茶園、澗溪、蒼巖、田疇、茅屋、籬笆……被你炊煙里濃濃的鄉(xiāng)情縈繞;被你綠壟邊敷著苞谷香的方言喊醒。
秀水青山……白鷴的翅羽覆蓋夢境里的顧盼。
哦,太史村。
遠逝的時光風干在歷史滄桑的額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十年了,光陰里的一滴眩暈,恍若心頭上一塊隱秘的傷口,我反復觸摸到貧瘠的土地、鄉(xiāng)親的淚水、骨骼里的疼痛———凌云橋。發(fā)靈寺。棕連塢。知青房……它們一一斜臥在我的體內,像經(jīng)年的風雨不時敲擊著我的肉體與靈魂。
農(nóng)事的繁冗里,我們曾用汗水裹著山歌充饑;農(nóng)諺的臉龐上,我們曾用肩膀抬走沉重的烏云。田埂上,多少次滑倒的目光,是哪位伯伯拙樸的大手將我扶起?月色里,我十八歲稚嫩的哭聲,是哪一縷粗礪的秋風將它藏進苞谷地?
那些委婉抑或憂傷的歌謠又是誰掛在柳葉的唇邊與幽靜的水湄?
喧囂的世事。迷茫的日子。暴雨扎痛蓑衣里的守望與期許。
篝火灼灼??车端洪_森林綠色的胸膛……。
粗山野水。一柄鋤頭,艱難地行走著一種壯闊的人生啊!
哦,太史村!我的青春曾在你的秧田里拔節(jié);我的思想曾在你的谷地里掛穗。你散落鄉(xiāng)野的雜草、谷垛與我擁有同一種體香;我山巒般起起伏伏的指掌,每一縷掌紋都流淌過你的純正的山嵐、牛哞、泉韻和甜甜的鄉(xiāng)音……
遙想太史村。多少年了,夕光點亮樸素的溫情。我的懷念如風,每天總婆娑于你壟上的花卉和谷間的村舍;我的牽掛像割不斷的芹河水,纏綿不絕;我的眺望總漫過你谷殼內每一季澄黃的收成……
太史村——南方一個小小的村落,它冷寂,封塞。在我的記憶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澗一石……遍布歲月拙樸、幽深的履痕。整個村落,被大山環(huán)環(huán)相抱,溝壑縱橫、崇山峻嶺里,飛霧流云,恍若一個世外桃園,系在一條蜿蜒起伏的瑪黃江的末梢。它東鄰Z縣,過了五一村,北與溪口鄉(xiāng)接壤,是浙西典型的山區(qū)和林區(qū)。
一九七四年,我們下鄉(xiāng)時,能看到村里轄管的林區(qū)眾林郁蔥,滿山披翠,綿延數(shù)十里。木種以杉樹、松木為主。村民日常除種些谷物用作交公糧與自食外,幾乎沒有什么經(jīng)濟作物。俗話說,靠山吃山。因此,生活零用的碎錢主要靠山上的木材。每到冬季,村民們便會在隊部圍成一團,類似議會,各抒已見,擬定砍伐哪片山林木和數(shù)量,最后由隊長拍板作出決定,以便在次年的汛期,將木頭通過水路(放木排)運出大山,成為村民一年分紅的主要來源。
我知道,每根林木都牽動著村民的神經(jīng)。
說起伐木,在電影上看過東北林區(qū)伐木的場景,靠得是機械作業(yè)。但我們太史山區(qū),主要是手工伐木。在發(fā)靈寺塢,我砍過木頭,記憶尤深。伐木雖是粗活,也講技巧,并且是件開心的事。這樣的農(nóng)活與村民的利益與各自的生活意趣有關。伐木那天,一隊人馬上山,前呼后涌,有人站在山巔,面對山梁與層層疊疊的林濤,亮開喉嚨,整個山谷,回蕩著粗獷、野性的聲音,仿佛這能釋放出內心被壓抑的思緒與生活的負重。
每次伐木,都要進行一番分工,各自約定好山上自己包干砍伐林木區(qū)域,才能動手。伐木前,先要將每棵林木根部的荊刺、小灌木砍除,騰出一個作業(yè)面,然后才能揮刀舞斧。這這樣,原來格外清幽的深山頓時喧鬧起來:木屑飛濺天空,巨大的木頭倒下時發(fā)出的那種呼喊與社員們高亢的號子和山風交集在一起,在心里跌宕,鳴響,此起彼伏,格外動聽。當然,伐木時,要注意落刀的位置,讓林木梢干朝山峰倒,不然木頭倒錯了方向,就難以將林木順暢地運下山了。一般而論,伐木要順山峰面落刀。這樣,將木頭砍砍到五分之四時,林木的重心順著山勢后傾了,只要捎用力將樹木往山梁方向一勾一推,一棵蒼天大樹便聽話地轟然倒下,頭朝下,梢朝上。伐木人再削除木頭上的所有枝椏,削除根部的皮,以便干燥得塊點。這樣,一根木頭才算完整地砍好了。過些日,把這些橫七豎八的木頭一一推下山,晾成七分干后,再背回隊部……
在七十年代初,一場盜木與反盜木,在太史村乃至整個大路邊公社,像割鋸戰(zhàn)在z縣與K縣毗鄰的林區(qū)已經(jīng)公開化了,并在我下鄉(xiāng)的兩年內,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沖突,其野蠻的程度不亞于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我們太史村的山民,深知林木被盜伐意味著什么。他們多次向大隊、公社領導反映,自已也組織社員護林,但收效甚微。要知道,一個太史村,正勞力才百十號人,無法抵御上千的盜木賊在山林的偷搶,原來是暗偷林木,后來逐步發(fā)展到在光天化日下到村落明搶,鬧得人心慌慌。
那個時候,除了文化大革命,國家的法制體系已被毀滅外,人們的法制意識全無。一些盜木賊曾與我們在山林短兵相接,公開爭辨說:山上的木頭是毛爺爺?shù)?,你可以用,我們當然也可以用??!這種潑皮的口吻讓人的血性與野性同時膨脹。
說怪也怪。太史乃至大路邊公社,靠我縣的一些山脈,山林總是郁郁蔥蔥,碧翠而瑰異,林木繁多。但越過縣界,靠近Z縣的山脈就光光禿禿。所以對面好些縣份的人,都來太史等地盜砍林木,有些人成為了一種職業(yè),專干這種偷盜的狗當。
那年頭,村里組織社員,民兵和知青一起來護林,抓盜木賊,有時被迫將一切正常的農(nóng)事也放下來。護林抓盜木賊,成為一種艱巨的任務。在兩年的抓盜木賊的行動中,我親歷過艱險,每每想起,總是百感交集。在人性、法制泯滅的日子里,哪有和諧,親情、友愛與良知呢?每一次沖突、殺戳,刀光劍影,都是愚昧惡俗的表演,骨肉相殘,令人扼腕心痛。
記得有一個夏日的夜晚,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一個曬場上看露天電影——樣版戲《杜鵑山》。屏幕上曲折的故事,優(yōu)揚頓挫、字正腔圓的京韻與楊春霞精湛、嫻熟的表演,讓大家淘醉,激動。戲興猶酣時,突然電影停放了。燈光亮起,我看見村書記拿起話筒,向社員們宣布重大案情——棕連塢有近千個盜木賊在偷砍木頭,要求年青的社員、知青立即行動,趕赴棕連塢抓盜木賊!書記一聲令下,社員們積極響應,迅速行動。
我和知青們,迅疾地返回知青房,別上砍刀,每人攜帶一根一米多長的棍子——山茶樹棍,這棍兒表面一層油光,銅黃的皮色,攥在手上,沉沉的,類似《水游傳》里宋人隨身攜帶的哨棍,用于防身。在近兩年的盜搶與反盜搶林木的事件中,我們太史和鄰近村的村民,曾與盜木賊有過多次的械斗,都有過慘痛的故事。
相鄰太史村的五一村,就發(fā)生過竊搶木頭的人,砍傷過人。當時,一村民在家造房,房面堆滿著杉木,一日,數(shù)百名盜木者過往途中,發(fā)現(xiàn)這里堆站好些杉木,木匠在忙碌著造房子,他們竟光天化日之下,見木頭就扛在肩,搶走。房東見了,呵斥他們,上前論理。但盜木者憑著人多勢眾,你一根我一根依舊背杉木就搶。爭斗中,一盜木者,竟用隨身攜帶的巨斧砍向東家腦袋。幸好被人搶救及時,房東才免遭一死。
我們太史村的知青,在護林與盜木賊的斗爭中,也出現(xiàn)過一些事。我的一位華埠老鄉(xiāng)——一位知青,在一次圍山抓盜木者與我們失去聯(lián)系。他走散后,由于勢單力簿,反被一群竊木者抓走。在被抓羈押期間,盜木者強令替其伐木,并令替其背著巨木,翻過眾山越過縣界,罰做苦役,第兩天他幸好逃脫。對此,知青們與村民個個義憤填膺,怒火萬丈,也成為當時公社,太史村一大事件。筆者當時曾受命向國務院書寫控告信,要求對方放人,強烈要求公社、革委會采取行動。但此信是否被公社扣壓,至今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了。
閑話少話。且說那次中斷電影后,我跟隨村里的隊伍,進入棕連塢,參加抓盜木者行動。憑個人殘存的記憶,我記得行動約在晚上八點鐘左右開始。棕連塢——是太史村東面的的一個較深的壟塢。壟塢長約四五里路,一條澗溪曲曲彎彎,兩邊散落著一些冷水田;山脈上林深葉茂,低洼處灌林郁蔥。盡管晚風習習,山梁在遠處揚起優(yōu)美的輪廓,天幽藍幽藍的令人生愛,淺淺的清灰的月光,在山林的葉脈上滴淌;山道旁,青蛙撲通撲通跳進水田的水聲,與蟲子發(fā)出的嘟嘟唧唧的鳴聲相互交織在一起,悅耳動聽……此時此境,大家一點也無恬美,浪漫的心境欣賞。這種類似戰(zhàn)斗前的緊張、急促的氣氛應該說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里。大家明白,危險的血腥甚至死亡的陰影就蟄伏在我們的身邊。因為,我們是個小村,人力少,無法抵御近三四個縣糾集在一起的近千人的盜木賊,況且我們在明處,他們在山林的暗處。人常說,狗急也要跳墻。說不定,我們臨近他們身邊,黑暗灌木叢中,一縷刀光會飛翔著我們生命的挽歌……
我們在村干部的帶領下,急速地奔發(fā),彼此不準說話,盡可能不發(fā)出太響的聲音,以免打草驚蛇,被竊賊察覺而逃逸。有生以來,這可能是一次特別的戰(zhàn)斗吧!我小心,鎮(zhèn)定地跟緊隊伍,但心卻依然“突突”直跳,兩眼不時地向著身邊山林里窺視,保持著十二萬分的警惕。約莫走了近三十分鐘,前面?zhèn)鱽硇畔ⅲ河星闆r!原來,前面打探的人發(fā)生一個小坳里有一拔人在盜砍林木。因此,村里負責人下達命令,集中力量,先剿了這拔竊賊。村里幾個懂棍術的小伙奮勇當先,我們緊跟其后。夜,黑黝黝的,迷迷蒙蒙,盜木賊也分不分我們是誰,但憑借口音,我們全知道,對方是誰。因為K縣與Z縣雖屬一個語系,只是口音不同,很好辨認。提著哨棍,我們悄悄地逼上去。那些盜木賊,三三兩兩,一心伐木,全然不知我們黑夜里的圍剿抓捕行動。說時遲,那時快,一剎那間,有個盜砍木頭者被我們團團圍牢,四五十人一涌而上,數(shù)棍齊下,將其打翻在地。隨著他一聲慘叫,其他的盜木者像驚弓之鳥,四下向叢林逃遁……有人將打倒的盜木賊拖到壟里的一塊水田旁,議論如何處理。有人提議:將受傷的盜木賊置放在水田中,我們先退于一旁,作為誘餌,其同伴必來救他,到時,我們再次發(fā)起沖鋒,再拿他一二個盜木者,擴大戰(zhàn)果。形成共識后,只見村里某人將癱倒在水田里盜木賊的身子拖到田中央,再腳踩其腦袋,將其整個頭顱踩進水田,并用爛泥死死地將其頭掩埋在水田中,只露出一個身子在水田上,頭的部位成為一個小小的墳?!巳擞锌赡苤舷⒍バ悦?。其時其境,慘不忍睹。但在當時,大家心已麻木,似乎是一個壯舉。
都說大山是博大淵深的,但那個時候,在大山博大的懷抱,卻無法消溶人們心里的私欲、貪婪與野性。非常時代,心靈扭曲之時往往也是時代良知泯滅之日。
披著淡淡的月光,我們依次下山,距受傷的盜木賊近三十米遠的一片草叢里潛伏著,嘴里充滿草味與泥腥。大約二十分鐘過去了,水田方向全無一丁點動靜。有人提議,上去看看,怎無人下山來救他受傷的同伴呢?困惑中,我們紛紛從荒草地里起身,趕赴水田一看,卻意外發(fā)現(xiàn),受傷的人早已被同伴救走了……
持續(xù)的紛爭,盜木與反盜木的爭斗,越演越烈,甚至發(fā)展到制造武器了?,F(xiàn)在聽來,真是天方夜談,大有駭人聽聞之嫌疑。但在我務農(nóng)的兩年里,村民為了保護集體山林和自己的生命安全,卻真實地發(fā)生過這樣可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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