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服飾的“藍”在《邊城》中的文化意義
藍色是靜默,巨大的寂靜,也就是靠近無限的顏色,同時也是人體內(nèi)代表憂郁、感傷及初始體驗的顏色。倘若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中有關于顏色的一則闡述的話,藍色代表的就是原始鄉(xiāng)愁、理念的顏色。
1890年7月,凡高作了一幅名叫《麥田飛鴉》或叫做《烏云密布的天空和麥田上的烏鴉》的畫,在作完畫后,凡高說:“我不需要故意表達凄涼與極端孤獨的心情,我完全被襯著群山的廣大無邊的麥田吸引住了,平原遼闊如海洋,美妙的藍色,溫柔的綠色,一小片犁過與播下種子的土地的紫色——在這一切的上面,是帶著美妙的藍色、白色、粉色、紫色調(diào)子的天空。”就是在藍色遙遠而憂郁的天空下,烏云密布,飛舞著群鴉;正是畫中迎風飛竄的群鴉和天空中藍色憂郁的壓抑,不久以后凡高開槍自殺結束了自己孤獨、貧困的一生。
而苗族歷史過程,何嘗又不是在孤獨、貧困中掙扎呢?《邊城》里的主要人物老船夫與翠翠,何嘗又不是也在這樣的孤獨、貧困中掙扎呢?
據(jù)民國《銅仁府志》摘自前志的資料說明,這塊過去被稱為“紅苗腹心”地區(qū),自“前明設府以來,其遙遠者土司不能轄。順治十五年,知府梁樊宸率眾至銅鼓灘攻殺之,追逐數(shù)里,苗始知懼”。后來苗族起義反抗,雍正“七年討平之”。乾隆嘉慶年間,石柳鄧起義被鎮(zhèn)壓,“改松桃為直隸廳,更設苗弁,自守備選外委一百余名,錄以苗兵,聽其約束。由是風俗頓改,飲食衣服與漢無殊”。鎮(zhèn)壓這次苗族起義有功,被任命為“總理苗疆邊務”大臣的傅鼐在“善后事宜”中就強制苗族“發(fā)則不論生熟苗人,皆令剃之”。比起清初“唯寨長剃發(fā)來更加嚴厲”。因此,湘西、黔東“紅苗”地區(qū),自嘉慶元年以后,“男皆剃發(fā),衣帽悉仿漢人,惟項帶銀圈一二圈,亦多不留須者?!桥玳e學漢裝”。時至清末民初,過去的“紅苗”地區(qū)男裝幾乎全部消失,女裝也逐漸“滿服”化,沒有了過去用斑絲,紅布作著的褶裙。服飾色彩也由過去的尚紅到光緒年間以后的尚青(光緒《銅仁府志?苗蠻》:“青布裹頭,衣尚青……近則少婦多用淺藍亦名月藍”)。
苗族,在被鎮(zhèn)壓過后服飾由紅變藍;而藍,這種無限遙遠的顏色,代表憂郁、感傷、孤獨、貧困,于是苗族離生活的自由更加遙遠,只能在掙扎與反抗之中更加孤獨、貧困。而《邊城》,就“邊城”兩字,并不是指一邊地小城,而是指為了鎮(zhèn)壓苗民起義而修筑的城墻,即現(xiàn)在作為游覽觀光的南方長城。南方長城有一個特殊的作用,就是把苗族分為“生苗”與“熟苗”。一垛用巨石堆砌起來拼接而成的高墻,從此將骨肉同胞分離,將親情隔斷,成了良民與蠻匪的分界線,也成了苗族定居與漂泊,生與死的風水嶺。被同化的“熟苗”已經(jīng)安頓下來,在長城以東耕種著朝廷分給他們的土地;而不服王化的“生苗”則被趕出邊城以西更遙遠的地方。因此,有了長城就有戰(zhàn)爭,就有殺戮與死亡,就有噩夢與詛咒。苗族作家伍略說:“長城的出現(xiàn)揭露了一切,權力的用處是可以使自己成為正統(tǒng)而使他人成為非法,就是可以明目張膽地以私欲為出發(fā)點去詮釋一切。一方千秋霸業(yè)意味著另一方的流離失所,一方的捷報意味著另一方的噩耗?!庇纱丝梢钥闯觯斑叧恰笔菓?zhàn)爭的城墻,是殺戮與死亡的城墻,是噩夢般的城墻,然而“邊城”里的人們卻要依然過著世上最苦難、最受壓迫和欺凌的日子。汪曾祺在《又讀〈邊城〉》中說:“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是個邊地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碑斎?,邊城的時間概念,總是與苗族的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而文化概念,朱光潛說:“《邊城》表現(xiàn)出受到長期壓迫而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的孤獨感?!薄哆叧恰返倪@種孤獨感,是那種沉憂隱痛,似乎能讓我們觸摸到的歷史感的空間。
苗族,在被鎮(zhèn)壓之后,服飾由紅變藍;而藍的憂郁與壓抑、孤獨與隱痛,沈從文“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時,來看《邊城》里的開頭是怎樣敘事的:(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硐”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一只黃狗。
這簡短的開頭,一連用了七個“一”。從“一”的基調(diào)里就可以得知,以后的故事情節(jié)也只能剩下“一”:翠翠獨自一人在等待“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回來”。而“一”不光是在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為這一層面,它更多的是表現(xiàn)為孤獨與隔膜,封閉與落后?!哆叧恰返膯柺?,湘西就上升到人類學的高度,是一個堪以約克納帕塔法和馬貢多媲美的想象王國。于是要理解《邊城》,就必須上升到人類學的角度,這不光是要了解這一地區(qū)的地理狀況,人們的生活狀況,經(jīng)濟狀況,文化心理狀況,而且要深入到歷史之中去探討造成這種文化心理的原因。于是造成這種“一”的孤獨感,是這個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的自卑心理特征,沈從文從而想在這種自卑的孤獨感中建立一個想象王國,對這一個王國進行牧歌般的挽調(diào)。同時也是對這種孤獨感的反思,對強勢文化的厭惡?!吧蛳壬鷱泥l(xiāng)下跑到大城市,對上流社會的腐朽生活,對城里人的庸俗小氣自私市儈深惡痛絕,者引發(fā)了他的鄉(xiāng)愁,使他對故鄉(xiāng)尚未完全被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十分懷念”。如此“一”的孤獨感,道出了一個地方的封閉,一個民族的受壓迫,以及這個民族內(nèi)部中生活著的人們那種互不理解,交流單一的狀態(tài),甚至道出了歷史文化的根深蒂固與人生命運的變幻無常。翠翠在固守著純凈無暇的愛的世界的同時,卻在遭受著悲慘命運的席卷。由于愛的惟“一”,以致造成天災人禍、出走破滅的人生道路。在人生道路上的堅守與漂泊,凌宇概括為“?!迸c“變”。他說:“作者筆下的‘?!c‘變’主要包括四種歷史因素:依舊保留在湘西原始民性中的‘樸素人情美’,下層人民世代承襲的可悲的人生命運(常);新舊軍閥橫征暴斂,燒搶屠戮制造的悲劇,侵入湘西下的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鄉(xiāng)村經(jīng)濟破產(chǎn)與人性的淪落(變)?!笨梢姟哆叧恰肥亲鳛閳允亍皹闼厝饲槊馈钡摹耙弧辈糠帧?/p>
藍色是寧靜的,寧靜如天空,如湖面;而《邊城》也是寧靜的,是一部寧靜的田園牧歌。沈從文在里面寫道:“間或有什么男子,占據(jù)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的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著白布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做事。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形容的單純寂寞里過去?!迸c世無爭固然好,但是生活中的“變”,這種日子也只是在想象王國里度過的。從歷史上看,在這塊土地上的少數(shù)民族,要過著如此寧靜的生活,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在寧靜的描寫背后,卻在潛伏著一種生命的悲哀?!暗@些人想些什么?誰知道!”“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還不曾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憋@然,沈從文“他沒有認識到,新的人與人關系的誕生,必須孕育于社會根本變革的陣痛之中;也未能看到,一種新的人與人的關系正在當時中國的土地上萌發(fā),生長。”同時,他也沒有深刻地描寫到這個少數(shù)民族的苦難掙扎史,即使他看到了殺頭,了解這個少數(shù)民族的被鎮(zhèn)壓,然而真正的痛楚與苦難他沒有深刻地挖掘,他把它們隱入到了心中,用另外的一種方式表達出來。他“對社會人生的忠實,使他沒有盲目地奏起鄉(xiāng)村人情美勝利的樂章,有意做成的鄉(xiāng)村幽默,終無從中和那點沉痛感慨。他始終出于這種人情美被毀滅的顫栗之中”。是的,他只是對人情美被毀滅有一種顫栗,而他對這個少數(shù)民族的被壓迫、被剝削、被殺戮始終保持著冷靜。于是他只能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人性的人生形式’。”于是,他的鄉(xiāng)村人情美的樂章就奏了起來。這種樂章,只能在他的想象王國奏響,那在現(xiàn)實與歷史之中,這樂章卻映襯著沉郁隱痛:生命的孤獨、隔膜。藍色而遙遠的天空,使人產(chǎn)生孤獨、渺茫、憂郁的心理。《邊城》的田園牧歌調(diào)子背后,總是隱藏著一種孤獨感。
從翠翠的形象中我們可以認識到,翠翠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時,我們卻又看到,就是這樣“一”個健康的人,呈現(xiàn)出了一種弊?。阂靶U和天真。在沒有受到文明馴化的人,自身具有著自然屬性,而社會屬性是短缺的。天真,這本身就是一種病?!八龔牟幌氲綒埲淌虑椤?,不是她從不想到,而是她根本就想不到,因為她是生活在一個閉塞孤獨的自然之中。在沒有受到文明社會的洗禮,她永遠是“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一個小獸物”。在人性與動物性之中,當然她是具有雙重屬性的。只是她的無知,天真活潑,限定她只能在自然屬性中接受命運。她超越不了這種命運:一個男人為她而死,另一個男人離家出走。她只有在等待中接受事實,因為她是屬于這一自然之中,她是無法離開這個地方的,她的命就是純真地生活在這狹小的空間。她是悲哀的。因為她代表著這個民族的婦女形象,只能在承受苦難下頑強地生存下去,于是她的純真又是一種生命的反抗。因此同時,她又是偉大的。當然,這種反抗不光是“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人性的人生形式”的表現(xiàn),而且是對歷史命運,人生命運的等待與堅守。于是沈從文只能無奈地說:“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chǎn)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做樸素的敘述?!彼荒苋绱硕蚜?,因為歷史在發(fā)展,這個民族的命運該將如何?那只有讓時間去證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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