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
六月里的一天,地上像了火,一出門就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我脫得不能再脫了,躺在竹躺椅上,在空調(diào)的若有若無的嗡嗡聲中,漸漸地迷糊。門鈴響起來,我打開門。
“是你!”我有些驚喜。我做夢都沒想到來訪的是國。
國滿頭大汗,臉紅得像醉酒一樣,灰白色短杉像剛從水中撈起一般。我給國送上冷飲,遞上煙,便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起來。國說他在搞副業(yè)鋪油路,三十元一天,包工的管吃住。工地上放半天假,好久沒見面了,他專程來看看。
國是我兒時最要好的伙伴,用形影不離形容也不過分。他家就住在我家檐溝坎上,僅隔著一塊大田。他家那地方,我們叫包上。國姊妹多,是家大口渴那種。他父親背有點駝,大家稱他章駝子,本來是有工作的,不知他吃錯了那味藥,竟自愿放棄工作回家過苦日子。國的母親是那種生性開朗的人,有上頓絕不會愁下頓,一個“哈哈”打得過河。只要有她在場,大老遠(yuǎn)就能聽到她爽朗的笑聲。
我比國略大,很野,是出了名的淘氣鬼。有一段時間,不知怎么的,老愛和大人唱反調(diào),大人說說不得的偏要說,動不得的偏要動。國和我相反,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是大人眼中的乖孩子。國的父母不怕我把他帶壞,愿意讓他和我玩,我也樂得有個玩伴,因此他常常和我在一起。
上學(xué)路上,我們要路過一戶姓金的人家。他家果樹多,果子成熟季節(jié),金家那老頭像警察監(jiān)視犯人一樣地時刻監(jiān)視著我們。他總懷疑我們偷摘了他家的果子,常常指桑罵槐,甚至慫恿他的孫女到老師那兒告狀,害我們平白無故挨老師的罵,實在討人嫌。我們一直忍著氣,老早就想報復(fù)這個疑神疑鬼、血口噴人的老小子,可是總沒機(jī)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個星期天,我和國到金老頭屋后坡上砍柴,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家沒人,我忽然有了主意。金老頭不是懷疑我們偷摘了他家的果子嗎?這次,我不僅要摘果子,而且連果樹也不會放過,看他能怎么辦。國開始有點猶豫,但禁不住我的叢恿,還是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紅彤彤的蘋果,燈籠一般,密密的掛在低垂的枝頭,煞是可愛。微風(fēng)過處,綠的葉輕輕顫動,紅的果微微搖曳,一種甜甜的醉人的芳香彌漫開來,沁人心脾。我爬上樹,一陣猛搖,大大小小的蘋果如流星般隕落。然后,我向蘋果樹揮刀猛砍。國極力阻止我,我不聽。一會兒,杯口粗的蘋果樹便委棄于地。我還不解氣,連枝帶桿碎掉,扔進(jìn)荊棘叢,才罷手。我狼吞虎咽著我們的戰(zhàn)利品,國卻悶悶不樂,埋怨我不該砍樹。吃不完的蘋果可不敢?guī)Щ丶?,扔了又覺得可惜,商量來商量去,我們決定先藏起來。誰知過了一個星期再找出來,蘋果已被蟲蟻糟蹋得不成樣子,只好作罷。更意想不到的是,金老頭一家的反因應(yīng)不但沒有我們想象得那般激烈,反而若無其事,叫人不解。愈是這樣,我們愈是忐忑不安。然而,從那以后,金老頭一家卻對我們客客氣氣,似乎真把那事忘了,我和國倒不好意思起來。
這樣的出格的壞事我干得不多,小打小鬧卻是是免不了,但都無傷大雅。出了事,沒人責(zé)怪國,我也樂于承擔(dān)責(zé)任。做好事的時候也不少,給五保戶挑水、掃地等,我跟著國也沾了不少光。我和國是相得意彰。
我一直覺得,國是一個義氣的人。離我們家約十余里處有一座山,叫大山頂。山頂有個廟,供著祖師爺太上老君,許多人有三病兩痛都私下里去燒香許愿,傳說很靈驗。我想去瞧瞧,可沒有一個伙伴愿意陪我去,只有國,自告奮勇。
大山頂很高,在綿延的群峰中,猶如鶴立雞群。山頂劍一樣,直插云天。我和國一大早便沿著羊腸小道往上爬。山頭一節(jié)節(jié)向下矮去,天空不斷地擴(kuò)展開來,只有太陽,總是懸在頭頂,捉迷藏一般,很近卻又很遠(yuǎn)。
山頂頂尖上,是一個草坪。坪中立有一茅棚,木柱上纏滿了紅布。棚內(nèi),石臺上供著一個木雕,有些模糊。木雕前有瓦缽,插滿香頭。我們胡亂地嗑了個頭,便四處瘋玩起來。我們費(fèi)勁地找尋著我們的家,找著了,我們蹦著,跳著,說不出的高興。山下的河流,田野,人家,如畫兒一般生動,好看。我們從來都沒有這樣遠(yuǎn)距離地打量過家,它是那樣的新奇,那樣的美麗,那樣的迷人。遠(yuǎn)方,神密的遠(yuǎn)方,夢一樣的遠(yuǎn)方,在我眼前真實地呈現(xiàn),鋪展。那一刻,一種異樣的沖動轟然升起,使我暈眩,以至不能自已。
初中畢業(yè)時,我不得不和國分道揚(yáng)鑣,然后便各走各的路。國高中畢業(yè)后,參了軍,退伍后作過一陣打字員,之后便提干,在一個區(qū)里做團(tuán)委書記,有了一個錦繡前程,還結(jié)了婚。我一直在去遠(yuǎn)方的路上苦苦跋涉,走著走著,卻發(fā)現(xiàn)還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到底沒有走出大山。我十分的沮喪。萬般無奈,只好打消從前的那個傻傻的念頭,平心靜氣,安安分分地過日子。有一次回家,聽說國丟了那一份工作,原因很簡單,他一回家,就不愿去上班,幾次三番后,便給除名了。國,走了他父親的路。
國說孩子都大了,出門打工去了,家里沒多少事,便跟隊上幾個一起,鋪路找點副業(yè)。
“活路苦嗎?”我問。
“還撐得??!”國淡淡地說。
看著國早白的鬢發(fā),毒日烤焦的臉,繁重勞動糙粗的手,我不知說什么好。命運(yùn),真是難以說清楚。我不明白國的選擇。國如果僅僅是因為戀家,也未免太荒唐了,家是可以搬動的?。∵@如同我對遠(yuǎn)方的追尋一樣的荒唐可笑。
國的選擇,在許多人看來是低級的錯誤。在這個地球上,多的是人,有誰無誰,地球照樣滴溜溜的轉(zhuǎn)。家隨時可以回,但工作卻不是時時都可以有的。團(tuán)委書記與一個鋪路的副業(yè)工,是不能相提并論的。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生活。
吃完飯,國說他還要回工地,繼續(xù)一天三十元的艱辛的活路。他苦澀地一笑:這是命。
送走國,我依舊躺在竹椅上,空調(diào)源源不斷地制造涼爽,但我卻感到煩熱,我深陷難以索解的人生思考中。我對自己說,國未必如我想象的那樣苦痛。國有國自己的活法,艱辛也罷,輕松也罷,稱心就好。其實,驢未必卸了套就快樂,馬未必松了韁才舒服,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揣測罷了。這如同我耿耿于懷的遠(yuǎn)方,是一種空間距離,又何嘗不是一種心理距離呢?把腳下看作遠(yuǎn)方,遠(yuǎn)方就在腳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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