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看了民俗專題片《夢回臺兒莊》的緣故吧，如今已是盛夏時節(jié)，繁花滿眼，心頭卻常常想起文天祥的兩句詩：“江湖行客夢，風雨故鄉(xiāng)情?！倍褡陨硪菜闶墙锌?，縱無風無雨，鄉(xiāng)愁也會不時襲來。不同的是，古人思鄉(xiāng)常常是“欲歸歸不得”，而今我卻是歸得看不得；古人“近鄉(xiāng)情更怯”，是怕看見物是人非的傷悲，而今怕還鄉(xiāng)，是難以承受人非物也非的傷痛。

我的故鄉(xiāng)蘭陵鎮(zhèn)橋頭村，緊挨著臺兒莊的邊緣，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期依然是茅檐竹籬，雞鳴犬吠。童年的老屋里，除了奶奶咿咿呀呀的紡車聲外，還會有爺爺靜靜地編織草鞋，編好的草鞋一雙雙整齊地掛在墻上，滿屋子都掛著齊刷刷的草鞋。

老屋的墻被煙火熏得漆黑，屋頂上掛滿了蜘蛛網(wǎng)，奶奶說網(wǎng)子越厚，日子過得就越紅火。臘月二十四掃塵時，奶奶常常踮著小腳，指指劃劃地這不讓動那不讓動。所以老屋的梁上黑里透亮，奶奶每次看著屋頂上那些橫七豎八的蜘蛛網(wǎng)，總是會心地一笑。

老屋的門外有棵老槐樹，每年的二月二，爺爺用糞箕子裝了草木灰，在老樹下的場地上一圈圈地畫圓，爺爺說是打囤子。奶奶準備好了五谷雜糧，等爺爺把圓圈畫滿，奶奶就會把五谷雜糧鄭重地埋入“囤子”中間。這時候，爺爺奶奶都不約而同地長出一口氣：今年又是好收成。

天氣稍暖一些了，孩子們常常會聚在槐樹下聽冒爺爺拉呱，冒爺爺總有拉不完的故事，一邊拉呱一邊用手比劃著，有時候腳也不閑著，說到精彩處，便手腳忙亂。當冒爺爺講到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時，他用右手打著自己的下巴，發(fā)出關公的赤兔馬“噠噠噠”的馬蹄聲，大伙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肚子疼。

老冒爺爺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磕掉旱煙鍋里的煙灰，來一句“欲聽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然后起身就走，惹得小伙伴們死磨硬纏，不讓他離去。冒爺爺欲走還留，其實這是他吊孩子們胃口慣用的招數(shù)。于是伙伴們手拉著手把冒爺爺圍起來，不厭其煩地唱起那首童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一二三，

下窯灣；

，

金木水火土；

，

刀來米法掃來西。

冒爺爺被纏夠了，只好接著講故事。

老槐樹不遠處有一棵楝子樹，那時孩子們喜歡傳唱一首兒歌：

小家雀兒，

撲楞楞，

俺上姥娘家過一冬。

姥娘疼，

妗子瞅，

妗子妗子你別瞅，

楝樹開花俺就走。

其實童年的記憶里，妗子是十分疼我的，唱完歌謠回家見到妗子時還膽怯怯的樣子，好像妗子聽見似的。但每逢看到那棵楝樹開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時，我那幼小的心里依然會彌漫起無端的憂傷。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看不得楝樹開花，每到春暖花開時，我就躲著楝樹走，生怕再勾起那苦澀的回憶。于是，楝樹開花成了我一生的痛，成為那個特殊歲月里蒼涼的花朵。

“楝樹開花俺就走”，是因為楝樹一開花，春天那漫長的饑餓就要結(jié)束了，遍野金黃的小麥可以直接用手搓來吃了，村頭打麥場的碌碡聲和“喝嘍（號子）”聲也即將響起來了，小孩子也都離開姥姥家?guī)椭笕嗣準樟恕?/p>

至今還記得，村前那一望無際的田野里飄來的那哀婉嘹亮的耙地號子，聲聲入耳，蕩氣回腸；聽著打麥場上咿咿呀呀的碌碡聲，聲聲入魂，如醉如癡。

如今，青黃不接的春荒已不存在，饑餓早已遠去，可我的故鄉(xiāng)，我故鄉(xiāng)的孩子們，真的因此而比我的童年更加幸福了嗎？

所以，看《夢回臺兒莊》，最讓我心中陣陣作痛的是那句：“我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我溫柔而又狂放的故鄉(xiāng)，你是否還是舊時模樣？”

我的故鄉(xiāng)，你如今是否還是舊時模樣呢？

我的夢里曾千百次出現(xiàn)過的那顆老槐樹呢？還有老屋門前爺爺一圈一圈的“打囤”子，那一聲聲叫人掉魂的“耙地號子”，如今是否還能眼見耳聞？

我的鄉(xiāng)愁不是古人的“千里關山千里念”，我住的這座城市去故鄉(xiāng)自駕車不過三十分鐘的路程，可除了十二分思念父母之外，我真的不愿回去。對家鄉(xiāng)的感情除了想念與牽掛，怯的成分占據(jù)著我的心理，且愈來愈濃，并漸漸彌漫。那種迷失與恐懼慢慢升騰，叫我拿不起，放不下，忘不掉。

因為那個今天的橋頭村，早已經(jīng)不是我夢里的故鄉(xiāng)。那里早已沒有了清清的河水，靜靜的小巷；早已沒有了悅耳的蟬鳴，撲鼻的花香；農(nóng)藥的濫用讓孩子們很難再看到美麗的蝴蝶；除草劑的使用讓滿溪潔白的薺菜花和遍地清香的“野蒜”了無影蹤。更不用說那家家戶戶冰冷堅硬的水泥宅院，不僅僅失去了茅檐竹籬的清雅，同時失去的還有鄰里之間的互通有無和噓寒問暖……

花自飄零水自流，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故鄉(xiāng)和所有的異鄉(xiāng)一樣，誰也擋不住她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只是在前行的路上，是否應該時時回首，看一眼有沒有丟下了不該丟下的行囊。

所以，一次次歸鄉(xiāng)夢，歸夢醒來是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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