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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漢的槍

2013-09-07 09:15 作者:幽夢  | 3條評論 相關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明國年間,九州各地掀起了一股練武的風潮;各地大小武館紛現(xiàn),各家流派紛呈;練武開禁啦!為啥?救國。國有難,自當救,不然就沒家了。這是一件大事,容不得半點兒輕浮。二者,有個好身體也能保護好家人,才能在這亂世之中殘活下去。其實也是被迫之意,你想,好好的人不去種田賺錢,反受這苦累做什么?

不得不說那是一場盛宴,各方諸侯齊登臺,耍得威風八面,好手段卻都在暗地里藏著呢!呵呵,國內(nèi)熱鬧,國外也不甘寂寞;家里的好東西被外人惦記著、哄搶著、糟蹋著,確實不是一件舒心的事兒。那時候,“大人物”自在為開創(chuàng)新皇朝而“奮斗”著,也不講什么道理之類的“輕浮”的東西。明眼人一看當中就有賺頭,大可竊國,小則混世。大有“群蠅”爭“爛蛋”之勢。

有竊國者,自有救國者。從“戊戌”到“三民”乃至最后的“開國”,大有精忠報國者涌現(xiàn)。以區(qū)區(qū)七尺凡胎,折射出萬丈不朽的光輝,在那黑暗混亂的年代為迷茫的人們點亮了一盞指引的明燈。這是令人敬仰的,特別是后世人,永遠也不可能從歷史留下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那個時代的危機;它充斥到每個角落的分分秒秒。一個瞬息,就可能是影響整個民族的走向的因素。

內(nèi)蒙陰山下有個小村子,滿村子有九成的人是“黃”姓,這是土生土長的家族,老祖宗都是一個人。

王老漢今年六十五,上無老,下無小,一輩子好像連個女人都沒摸過。倒是在不惑的年歲收過五個不爭氣的徒弟。之所以說不爭氣,是因為他們確實很不爭氣。你道是為什么?且聽我講。(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大徒弟前幾天跟人爭斗,被人亂槍活活的打死啦!三徒弟哭天嚎地的帶回了大師兄的尸體,這王老漢看都沒看就叫他埋了去,興許是在心中生氣。話又說回來:大徒弟死了,這做師傅的怎能不痛心呢?

這爭斗的原因還要從大徒弟的脾性說起:大徒弟叫黃大毛,長得就忠厚老實。五個徒弟中也是本領最高的,好俠義心腸。為什么是“好”呢?因為自覺有些本事了就可以行俠仗義了;做個大英雄,這是好男兒的夢想。這也是王老漢常常罵大徒弟的原因。在王老漢眼里,大徒弟的武學那叫花架子。用行話講就是“有形無意,有意無神?!?/p>

不過這大徒弟也是五個徒弟中最勤奮的,時常槍不離手,沒事就愛琢磨著,舞弄兩下。這也是王老漢心中最滿意的地方。大徒弟是王老漢心中希望的寄托,這點王老漢心中很清楚。

民國初期,外人來自己家里搶東西的意圖愈發(fā)明顯,這是掩蓋不住的。他們的行動從暗地里轉到明面上、從占著“理”到不講理,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皥A明園的燒搶”可能沒有激起民眾的憤怒,也是,那是皇家的……談多了,歸正題。

黃家村離縣城不遠,隔著二十里地??僧敃r的縣城被人占了,這讓城中的人們感到恐慌,很恐慌。聽說洋人不講情面,是狼!慘白的皮膚上長著長長的毛!這讓受了五千余年的“迷信”的人們直以為見到了活尸!是啊,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年的都長了毛的東西蹦跶出來,確實是一件嚇人的事。

起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人家有能殺人的“炮仗”!沖突被人家死死的壓制著。城門被封死,逃不出去,進也不好進來。可是家門封不死,人家沒事了就來“串個門”,你擋不住?。≈袊丝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臨走時還要給“客人”帶上點兒東西,多少也就那么多,算是“心意”吧。

最可恨的是那些個子不高的人,矮矮的,黃黃的。聽說是被玉帝流放的罪人,受了詛咒的。他們像狗一樣,跟那些狼不一樣。那些狼有種“高貴”的氣質,就像拿著圣賢書的貪官兒一樣??墒撬麄儧]有,他們真的像狗一樣。你看,縣城先是被狼占據(jù)了,狼收刮了一遍,匆匆的走了;不久狗就來了,占著不走了,你不給他“吃食”他就咬你、戲謔你。他們是不將情面的,因為他們不要臉,或根本就沒有臉。你見過哪只狗是要臉的?不都是給點吃食就認主了嗎?好似某位人說過:狗是墮落的狼。是不是扯遠了?也沒別的意思。

那些“土矮子”占了城就不走了,在你家里搜不出吃食,他就發(fā)了文書要你自動上交。交不出來?呵呵!他們是不講情面的!他們頂著一頂綠帽子,輟著不知叫什么的胡子(大多數(shù)人好似沒有的),背著槍,寫著不會寫的中國字兒,卻不說中國話,很難聽。你大概沒聽到過,我也沒有,不過聽人家說很難聽。

城里的“吃食”不夠,殺了不少的“病夫”也還是那么點兒。吃不飽,誰愿意餓著???城邊的村子成了土矮子們的獵食點。往往十數(shù)個土矮子背著長槍四處尋找,被找到了,最后只能哭爹喊娘的祈求祖宗保佑了;可是祖宗正在地下睡覺的呢,哪有空來管呢?哭吧!打不過人家,還能用哪招呢?土矮子是最喜歡看人們哭的。

黃家村離縣城二十里遠,全村有三十余戶人家,大大小小有一百五十余口人??捎幸惶齑遄永镆瞾砹耸當?shù)個土矮子,嘴里哇啦哇啦的叫罵著,沒人能聽懂他們說什么;不過好在有個人在翻譯,村民們認得他。他是縣城里的一個秀才,窮的沒飯吃的時候,偷過人家的東西,好似還被打了一頓。

“人都到齊了嗎?”窮秀才問道。

村民們看到土矮子的槍,知道那是能殺人的玩意兒,都不敢回話;擠在一顆大柳樹下,茫然到近乎冷漠的看著他們。

“都到了?!被盍肆嗄隁q的老村長在人群前面平和的道;盡量示意自己一方?jīng)]有什么怨怒之意。六十多年頭了,還真沒經(jīng)歷過這事兒。

“皇軍說:‘要你們把糧食都拿出來,奉獻給天皇陛下最忠誠的戰(zhàn)士!’嗯?!聽懂了嗎?”窮秀才點點頭,在土矮子身前叫喚著;土矮子說一句,他就高聲的嚇唬著膽小的村民們。他們站在高坡垛的墻根兒下,窮秀才站在半坡處。

村民們不做聲,有的悄悄的將自家的孩子護在了身后。村長這次也沒有回話。村子里亂跑的狗,也都遠遠的蹲在一塊呲牙咧嘴的盯著土矮子們,鼓動著嗓子,也似“敢怒不敢言”的啞叫著。

“鄉(xiāng)親們,只要你們獻出糧食,偉大的天皇陛下最忠實的戰(zhàn)士,就會為你們記上一個一等功勛!等到天下統(tǒng)一后,你們將會享受到優(yōu)等待遇!”窮秀才柳晥卑躬著身形,在半坡上垂著雙手聽完一個土矮子嘰里呱啦的說完又對著下方的村民喊話。

村民們圍在一團,不敢大聲嚷嚷;相互看著身旁人,希望能從對方眼里尋到一點意色——到底是交還是不交。

人群后混雜著三個后生,圍在一個老者身旁。兩個后生此刻死死的揪住一個高大的后生不放,低聲勸說著什么;那高大的后生滿臉怒容,好似雷公下了凡塵,不停的掙扎著。努著對虎眼,老嚇人了。這人正是那黃大毛,三十出頭的樣子——實際上沒那么大,人黑點兒,顯得有些歲數(shù)大。

另兩個是:三徒弟——黃明;五徒弟——劉黑山——“黑山”是他老子的一個外號延伸過來的,人叫“黑老三”,到他這兒也就叫順口了。劉黑山有沒有其他名字,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黃大毛脾性就那樣兒,見不得不平事;前些日子就要張羅著去縣城“打狼”去。王老漢劈頭蓋臉愣沒罵住這個一根兒筋,后來一棍子挑了房上去,這才安生了;又嚷嚷著要學這一招,死活不離王老漢半步,就要學。

王老漢罵大徒弟,黃大毛撓著后腦勺“嘿嘿”的笑了,不計較;莫說王老漢打他,就是同村的小孩過去踢他一腳,他也只是瞅一眼就不理了。你說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呢!整個一悶葫蘆。王老漢心情好了叫徒弟,叫:大毛;心情不好了,就是“黃葫蘆、榆木疙瘩”的叫著罵,不解氣的時候還要打上兩下。別的師弟被罵了或挨打了,都會向師傅認個錯,腆著臉的去;換作黃大毛,您瞧著吧!

一句話也沒有,嘿嘿笑幾聲已經(jīng)是表明他不跟你計較;他要是惱了,不理你!死活不理你。罵吧!低著個頭眼珠亂轉,就是不理你;打吧,還是不理你。這時候他往往是低著個頭,眼珠動也不動的盯著地面,鬼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就是這樣一個悶葫蘆,卻救過王老漢的命哩!王老漢不是這個村的,原本不是,二十年前來的這里;沒人知道他是從哪來的,只知道他姓王,人們都叫他王老漢。那年正趕著冬天,又是大雪紛飛的日子;當時的王老漢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還處健壯的身體在沒膝蓋的雪地里也不好使了。那哪是走?。⊥趵蠞h一輩子都沒有那樣狼狽過。

就在王老漢撐不住的時候,遇上了這個欲愛卻只能言恨的大徒弟。他那時六歲,一個小孩兒,可是不怕見生。他救了王老漢。

十歲開始學的藝,一直到,一直到他死去。王老漢的心在滴血!到底還是去了。王老漢不用看只聞著血味就知道大徒弟死的有多慘,他不敢看,他告訴自己沒必要看什么,他強迫的告訴自己。

王老漢穿著件兒天藍布小褂,粗尼龍的褲子卷起老高,露出兩條又老又黑的細腿,踏著雙黑布鞋;頭上還扎著辮子,手腕粗的一條。就像入秋的草編的繩子,是青黃相間的。衣服干凈,這在農(nóng)村是很少見的,別看有補丁。

怎樣形容這位老人呢?歲月磨滅了心中的希望,理想在夢中沉淀、激蕩,不時訴說著過往的憂傷與期望。不甘逝去的是青春的年華,徒自苦恨的是過往的匆匆與虛度。人老了,剩下的只是殘喘在這個世間上的眷戀;還談什么夢想,追求之類的?但也不是沒有了,只在夢中……

只在夢中,獨自沉迷一會兒罷了。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是一位沒什么本事的老人。佝僂的身形,永遠背著的寬大雙手,腰帶上的煙桿兒,身上的酒味兒,迷茫到布滿皺紋還在迷茫的黑鐵一樣的臉龐,最不堪的是那雙渾濁小眼,永遠沒睡醒一般。

“哐哐哐——”!窮秀才柳晥不知從哪兒尋來一具銅鑼,敲了起來;見村民都看向了自己,又轉身點頭哈腰的笑著向那領頭的土矮子不知說了些什么鬼話,提著銅鑼的手不時的指著遠處的村民們。

村民們有些不安:帶孩子的呢,悄悄把孩子藏在了身后;膽兒小的呢,不自主的把頭低了下去;膽兒大的呢,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頂多低罵兩句發(fā)泄的樣子。

“嘭嘭”!土矮子隊長猛的站出來端著長槍對著村民們身后的大柳樹打了兩槍;柳葉細枝隨聲落下,掉在驚恐不知所措的村民們頭上。婦女們尖叫了兩聲,又忙著蹲身去哄嚎哭的孩子。

“哼唧罵啦的咪嚨哄”土矮子隊長打完兩槍大笑著說道。

“皇軍說了:‘要你們后天交齊三百擔糧食;不然,哼哼!天皇陛下最忠誠的戰(zhàn)士的怒火會焚燒盡這里一切的!’”窮秀才柳晥聽完用棒槌指著村民們喝道。

村民們有些膽怯的靠緊了周圍的間隙,不敢言語。

黃大毛惱了,最見不得這種事兒!掙扎著要上前去,兩位師弟都拉扯不住。就在這時,王老漢背著手,輕使腳尖點了一下黃大毛的后膝蓋;輕巧如燕子穿花過,沒有帶起絲毫波瀾;渾濁的雙眼始終盯著前方的外來人,神情有些恍惚之色。

土矮子走了,村民們高興不起來,都低著腦袋回家去了。

(二)

村北邊兒的土坯房內(nèi),黃大毛低著頭杵在地上不語,亂轉的眼珠不知在思考什么。聞著滿屋的煙味兒,半響才崩出一句話,“我要去縣城!”悄悄的瞅眼師傅道。

王老漢坐在炕上抽著旱煙,沒有作聲;看都沒看大徒弟一眼。屋內(nèi)兩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陰沉的天開始下起了小雨,使得屋內(nèi)很悶;只有嘩嘩的雨聲響起,打不亂的是師徒二人各自的心思。

“聽說死了很多人?!秉S大毛的聲音低沉之中帶著些沙啞。

王老漢欠身將煙鍋兒內(nèi)的煙灰磕在地上,又坐回去拿起身邊的酒壇仰脖飲了起來;仍舊沒有理大徒弟。

屋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黃大毛抬頭看回窗外的雨,瞅眼師傅,張了張嘴,也沒有說出什么話,后又將頭低了下去。

“回去吧?!蓖趵蠞h沒有抬頭。

“霍英雄打敗過老毛子。”他在渴望,也想試著激動師傅。

“你不行!”

“我想……”黃大毛抬頭看眼師傅,“我想試試?!?/p>

“你不行!”王老漢眼都沒抬就否定了大徒弟的想法。

“霍……霍英雄……”

“如果你也能集百家之長,”王老漢看了眼杵在那兒的大徒弟,“自創(chuàng)一派;我不攔你。”

黃大毛沒有回話,低著頭,眼珠亂瞅著。

“回去吧?!卑腠懀趵蠞h道。

“我想去縣城!”

“你功夫不到家?!?/p>

“死了很多人!”

“沒你的事兒?!?/p>

“可是會亡國!”

“你功夫不到家!”王老漢的話透露出些許怒意。

“我不想縮在家里!”

“沒人會給你收尸!”王老漢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壇濁酒笑江湖!”黃大毛猛的抬頭看向師傅,渴求著什么。

王老漢抓酒壇的干枯右手一抖,隨即猛的將酒壇砸向了看著自己的大徒弟。

黃大毛沒有躲;酒壇應聲破碎,散落一地;不去擦拭右額上的血跡,仍舊看著師傅,時常努著的虎目溢出些許淚水。

“弟……弟子錯了?!秉S大毛頭一回道歉。

“回去吧。”王老漢有些不敢看徒弟水霧遮掩下的目光,偏轉頭看向了窗外的雨。

“弟子練成了‘柔斷青絲’;上次,”黃大毛仍舊看著師傅,“上次,點死一頭老虎?!?/p>

王老漢不可置信的回過頭看著大徒弟,心中的狂喜難以抑制;就如同躺在茫茫沙漠等死的人,忽老天開眼下起了雨。自己并沒有教大徒弟這招,只是提及過;這是槍法的一個境界——一槍點去,能斷空中飛舞的發(fā)絲!也許您不信,但這是實打實的功夫;就如同那能把鐵杵磨成針的老婆子一樣?!_踏實地磨練出來的功夫。

“什么地步?”王老漢問道。

“得用手抓著,”黃大毛有些慚愧的低下頭,“沒能練成師傅說的境界;不過能十點十斷?!?/p>

王老漢知道徒弟說的什么意思:就是那根毛發(fā)得用手抓著或用其他方式穩(wěn)定,非是青絲拋于空中,在其落到齊胸之前,刺槍點斷。這是槍法練到高深境界必走的一個路子,比如說“銀槍點燭、燕子歸巢”之類的;都是槍法的一個極高境界。王老漢就會,可是他不愛顯擺——因為那是功夫!

不過那也不錯了。王老漢心中想道。他可是知道那有多難煉!手雖穩(wěn)定了毛發(fā)的飄忽,但遇著丁點兒風還是會隨著風勢偏轉的;這就需要涉及到許多因素上的理論:準度自不消說;角度只對初練之人有要求,后期便“萬化隨心”——就是任何角度都可能,都可行;力度卻是麻煩:蠻力固可點斷毛發(fā),然則能用一分力何以用三分力呢!這是武者的常識。所以,力還是以“巧”而發(fā);速度自隨力度變換,需慢慢體會之事。

十點十斷。這是練了很久的成果!王老漢心中清楚。

“先回去吧!”王老漢面色依舊很平靜。

“我……”黃大毛張了張嘴,不用說也想到了師傅的話語。“那弟子先回去了?!?/p>

“嗯,多想想你老娘?!?/p>

“唉,弟子先回去了?!秉S大毛轉身出了屋。

“路上小心點兒!”王老漢透過窗子喊道。

“嗯?!?/p>

王老漢看著大徒弟風雨中逐漸消失的背影有些發(fā)呆,又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

雨越下越大,似老天倒下的連成一片的水;劈的地面上的積水嘩嘩作響,山洪順著村子里的溝壑流去;就如同傳說中的流沙河一般。

黃大毛不顧越下越大的雨,低沉著頭;魁梧的身形踏著泥濘的路,回到了自己家中。

“大毛,”炕上坐著一位四十左右的老婦人,旁邊炕頭上睡著一個十一二的小男孩?!霸趺催@么晚?”

“師傅叫我有事?!?/p>

“嗯,”老婦人扔過兩件衣裳,“快去換了。”

黃大毛哎了一聲拿起衣服,轉身進了另一間屋內(nèi);隔著門又聽“別跟那個野老漢鬼混了,做點兒正經(jīng)事兒吧;你看二猴子去年跟他舅出了一年門,回來就要娶媳婦兒啦!你也不小了,桂蘭一家子人都不錯;那天娘也問了,她爹是看著你長大的,說你塌實,沒什么小瞧咱家的;娘看擇個日子也把喜事兒辦了吧?!?/p>

二猴子大名——黃猴兒,正是王老漢那棄了師門出去隨他大舅賺錢的二徒弟。走了一年,聽說發(fā)了,還帶回一個外地媳婦兒;剛昨個兒回來,今天土矮子來的時候也沒出來,不知躲哪去了。

二徒弟性尖,人如其名——猴精猴精的。稍比五徒弟懂事點兒,功法還不如五徒弟呢。整天就是耍嘴皮子功夫,也是最能叫王老漢皺眉的一個徒弟;后來王老漢罵都懶得罵了。也唯有大徒弟還能提起這老頭子點兒“怒氣”。

您說,師傅正教徒弟學藝呢,徒弟的母親來了,死活不叫孩子學了,非要打著叫去外面賺錢去。這根本就是沒把這師傅當回事兒!王老漢倒是不在意這些,什么尊卑貴賤的,這年頭兒根本就不講這些。二徒弟心里恨他,這他知道——就是時常被打罵的緣故。要說被打罵,五個徒弟誰有大徒弟挨的多?后來王老漢也就不理這二徒弟了。你愛學不學,老頭子我管不了你!走的時候,王老漢理都沒理;二徒弟也走的很瀟灑!沒有半點兒留戀。師徒倆真跟仇人似的!您說,王老漢心里能不在乎嗎?

這二徒弟不行,被管急了您猜他說什么?他說:國術里面也沒見有你的“問心槍”啊!有本事怎么不去南京開個館子啊!丟臉了吧!才跑到這里……

每到這時候,王老漢都會不做聲;背著手,轉身離去了。好了,先不提王老漢的傷心事兒。

黃大毛擦著寸頭上的水,沒有言語;肚里胡亂尋思著。

“這么亂的世道,也好有個后啊?!崩咸脑捰行┘印?/p>

黃大毛眉頭皺的很深;擰干脫下的衣服上的水,收拾下,又到了母親那個屋,“二猴子回來啦?”

“嗯,”老婦人看著進來的兒子,“領回個外地媳婦兒;長的可俊了!眉清目秀的。不過,娘咋看也覺得沒桂蘭好。”

黃大毛跨在炕沿兒上,盯著地面不語。

“跟桂蘭的喜事兒趕緊就辦了吧!”老婦人看著兒子,“都二十六了!也沒見過你這樣的!”

“二毛的學費……”

“這么亂的世道,”老婦人輕輕摸了摸睡著的二毛的頭,溺愛的看著,“一個人去縣城,娘不放心。”

黃大毛低頭沉思著,虎眼中悄悄的流出些許淚來,偏頭躲開了母親的目光;裝作盯著墻壁在看,晃蕩著垂下的雙腿,嘴里哼著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曲子。

“后天自個兒去縣城裁件體面點兒的衣裳,也別怕貴了,一輩子就這么一回?!崩蠇D人柔和的看著大兒子,“順便給桂蘭買點兒女兒家的東西;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家等你都等到二十四了,換哪個女孩子能跟你這樣兒?!”

“嗯;咳?!秉S大毛仍舊盯著發(fā)黑的墻,聲音有些不同平常。

“娘叫村頭的你四爺爺看了一下,”老婦人有些歡喜,“二十六是個黃道吉日;你李大爺那兒也沒什么意見。孩子,你看?”

“咳;聽娘的?!秉S大毛咬著牙道。堅韌的男人此刻心中不知怎么就添了睹的難受。

“那就好!就這么定了;還有半個多月……”老婦人坐在那里歡喜的念叨著。

“娘,”黃大毛的聲音略帶點兒哽咽,“我想去躺師傅那兒?!?/p>

“去那兒干嘛?”老婦人皺了皺光禿禿的眉頭,“不是剛回來嗎?”

“給他送壇酒;沒酒了?!?/p>

“明兒個再送;下雨的呢!”

“老頭子等著呢,咳;一會兒又該罵了?!?/p>

“雨停了再去吧?!?/p>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娘?!秉S大毛起身回自己的屋拿了點東西走了。窩棚里臥著的大黃狗搖晃著尾巴沖黃大毛叫喚了兩聲,沒有跟上去。

老婦人看著雨中的大兒子,心中泛起絲絲不安;不過很快就被那將來的喜事兒壓了下去,忙著下地收拾去了。

黃大毛懷里抱著個破布包裹,頂著風雨到村東頭大爺爺家討了壇酒,婉辭了老人的挽留,又奔往了村北邊兒的師傅家。

“怎么又來了?”王老漢躺在炕頭上看著進來的大徒弟。

“給師傅送壇酒。”

“大雨天兒的!”

“沒事兒,嘿嘿。”

“二猴子回來了。”黃大毛放下酒壇又道。

“嗯?!蓖趵蠞h躺在那里沒多作聲。

“那弟子先回去了?!?/p>

“坐會兒吧,”王老漢依舊沒有起身,“外面兒雨大的?!?/p>

“不了;娘叫我二十六娶媳婦兒?!秉S大毛有些不好意思。

“是??;也大了,”王老漢翻身仰面看著黑漆漆的頂篷,“也大了!”

“那弟子先回去了?!秉S大毛有些心急。

“嗯?!?/p>

黃大毛轉身走出了屋外。

“哎,進來!”王老漢坐起身叫道。“把這點兒錢拿上。”

黃大毛有些發(fā)愣;又想哭了。

“拿著,”王老漢扔到了炕沿邊兒,“回去置辦點兒東西,別委屈了桂丫頭;挺好的姑娘?!?/p>

“唉。”黃大毛含著淚收了起。原來師傅一直惦記著自己的這事兒。

“去吧?!?/p>

“嗯。”

王老漢又躺在了炕上;探手拿過徒弟送來的酒,取開泥封,聞了聞,又飲了起來;翹起老高的黑咽喉也不怕嗆著了。

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

無妻無兒亦無苦

想當年我只手能擒虎

一壇濁酒笑江湖

呵呵呵

一桿長槍握在手

多少英雄盡訴苦

嘆時如光

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

王老漢又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口中輕哼哼著。

(三)

黃大毛出了院門外,拿起藏在墻根兒底的破布包裹,繞著院墻躬身走到屋外拐角處,一翻身又跳了進去;那里撂著一桿丈長的鐵桿銅頭槍,尺長的青銅槍頭經(jīng)雨洗后愈發(fā)錚亮,閃爍著寒光,近手腕兒粗的槍桿兒生滿了鐵銹,一抓滿手紅黑一片。

王老漢祖?zhèn)鞯摹皢栃臉尅?,?jù)老頭說是春秋時期打造傳下來的!入手能有五十斤左右。鐵槍桿兒是后來加上去的,很粗糙的工藝。倒是玷污了那槍頭了!黃大毛想到;提在手中,右腳一點墻腰,縱身躍了出去??干蠘?,趁著風雨向南面兒奔去。

黃大毛翻山越嶺的話不消多說。二十里地,像他這樣的也要走個把時辰才能堪堪到了;路上極不好走,滑是小事,跌一跤練武時經(jīng)常有的,到不怕;溝壑中的洪流卻使他不得不繞道走,踏在泥地里,往往是前腳還沒拔出來后腳就又陷進去了。五十斤左右的問心槍在手中如同沒有分量——就如同三歲小孩兒提著奶瓶般如意,好似就是為他打制的。路如何難走,他都不舍得使它做拄拐。黃大毛從見到這把槍的時候就愛上了它,那一刻他們就如同千年未見的知己——似能感到對方的心意。

從六歲,恢復過來的王老漢從野外尋回來它時的第一眼,黃大毛就愛上了它。王老漢一直說:唯有你能真正繼承我的衣缽,便將此器一同傳你!王家祖?zhèn)鞯谋?;以及槍法!黃大毛一直在努力——盡管處處不如師傅的意——他并沒有灰心!

如今拿著師傅的槍,他要走自己的道!為了證明自己!為了喚醒師傅的道!師傅是不凡的——他的過往——他能感覺到。

大雨下的黃大毛從破布包裹中取出一身濕透了的黑衣,頂著風雨換上,提起插在地上的槍,大步向縣城走去。大雨下的傍晚愈發(fā)“朦朧暗的”不可看清四周,這是個好機會。

黃大毛腦子不笨,“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他知道。這是制造城內(nèi)混亂阻止土矮子短時間不能繼續(xù)禍害村舍的好辦法;今夜,更好。占城的土矮子只有百十人,黃大毛有信心。城池在望,四周的崗哨明顯沒幾處;除了燈火通明,在這風雨飄搖的傍晚顯得極為模糊,并沒有什么可值得注意觀看的事。

他不打算等天徹底黑了再進去;他怕娘等著急了,他怕師傅發(fā)現(xiàn)自己拿了他的問心槍。

城門是關著的——黃大毛并沒有打算從城門進去。一處兩丈高的城墻下,黃大毛小跑,一躍,腳尖輕點墻面,“噌噌噌”爬到半城腰上;力將盡,抓槍頭的手猛的將其插進了城墻縫隙當中。叮的一聲;乘機緩了一口氣,翻身一蹬槍桿躍起,又一個翻身借著墜力頭朝下落去,待近時,雙手準確的抓住槍尾;又是一彈,這次的力度有些大,被插進槍頭之處的城墻崩飛出片片青磚碎片兒。黃大毛趁被彈起的勢拔出了問心槍,于空中翻正,使腳輕點微微有點兒斜坡的墻面,幾秒鐘后便雙手扒在了城墻頭上,一屈身躍上了城墻;稍平胸中氣,輕身落到了地面,趁著風雨傍晚的掩蓋,向往昔的縣老爺府門行去。

躍過沒有兵哨的院墻,黃大毛蟄伏在角落里,看清了四周情況,方才偷摸向院中正堂。屋內(nèi)果然有人影晃動,是坐著的;黃大毛斷定是個地位高的人;門邊兒屋檐下四個沒精打采的護衛(wèi)背槍站著。那可不是一般的槍!別看它不長,手一動是會放響的呢!

風雨描黑的傍晚,一身黑衣的人。

黃大毛想到一個辦法——柔段青絲!看眼手中握著的長槍,黃大毛心中充滿亢奮。悄聲摸上正堂房頂,平息躁動,翻身而下。弓步,沉腰,抖槍;單手,雙手,隨意一個角度;風雨描黑的傍晚閃過道道亮光,是帶著寒氣的。黃大毛做到了,四個土矮子望來的瞬間,分被點斷了咽喉,瞪著眼“咯咯咯……”的倒了下去。指頭粗細的血窟窿,往外冒著熱血;很快便被雨水同化了。

黃大毛略有些喘息,幾秒后,一腳踏開屋門,闖進去。坐在桌旁綴著不知叫什么胡子的胖土矮子有些疑惑,皺著眉看著黃大毛,很是穩(wěn)重;但當他看到屋外躺著的四人,以及來人手中滴水的長槍時,他鬼叫起來;慌亂起身拔出身后擺放著的炫耀他地位的倭刀;橫刀沉腰,口中依舊在鬼叫。

黃大毛知道土矮子在叫人,但他不怕——一桿長槍握在手,多少英雄盡訴苦!這是他向往的!他的追求!右腳踏地——蓄力;虎目努瞇——謹慎;右擎尾,左扶腰,躬身前沖順勢松開左手遞槍一刺。胖土矮子舉刀斜斬,劈在槍桿上,迸出一溜火星;問心槍頭一彈桌面又蹦起,黃大毛右手抓著槍尾,左手再次扶穩(wěn)槍腰,互一使力,槍腰一彎,槍頭下點胖土矮子持刀欲擋的雙手;恰好點在刀柄后把兒上,胖土矮子怪叫一聲,抽身后退。他的刀已被黃大毛點到了地上。

胖土矮子一慌,抄起身旁的木椅胡亂砸向再次撲來要他命的人。黃大毛手中問心槍一刺,輕巧的將木椅穿在槍頭,一甩槍,又砸向胖土矮子;自身繞開長桌,找尋著一槍斃其命的時機。忽此時,外面的風雨聲中夾雜著凌亂的腳步聲,以及聽不懂的鬼叫聲,全部傳入黃大毛耳里。

黃大毛猶豫了一下:房門如果被堵上了,自己今天可能要栽在這里了——丟了師傅的臉;如果這胖土矮子不死,一定會遷怒村民的!到時,周圍那么多的村子將會沒有一個活人!

師傅的臉面,師傅的希望,師傅的寄托,師傅的曾經(jīng),師傅的一切……黃大毛瞬間想到了很多,可是他很難抉擇。他要撐起自己的師門!這是他一直的信念,就像桂蘭一定會是自己的媳婦兒一樣;就是那種感覺——有可能,不,是一定會!

胖土矮子的奸笑叫黃大毛皺深了眉頭,虎目都成三角形狀了;胖土矮子的拔槍舉動嚇了黃大毛一跳!二猴子說那是比這“死槍”厲害百倍的玩意兒!就是用來殺人的東西!黃大毛依稀記得二猴子頂撞師傅時說的話;師傅當時沒有說話,這便意味著師傅承認了?!m然他不愿意承認。

黃大毛真的感到黑漆漆的槍口透露出的一絲冷氣;面對老虎都沒有的感覺;下意識的打個激靈,黃大毛側身刺槍。嘭的一聲,黃大毛打了個哆嗦,槍勢一偏,刺在了胖土矮子的肩頭。血花迸濺,胖土矮子慘叫一聲緊著后退,丟了槍,捂著左肩蹲地嚎叫。

胖土矮子的槍并沒有擊中黃大毛。

一群土矮子擁在門口,端著槍,嗚了哇啦的叫喚著。

黃大毛一回頭,看著槍口只覺身上冷颼颼的發(fā)麻;見一個土矮子把槍端至眼前,黃大毛知道不好,腳踏地面躲向別處。果然,剛才那地方的墻面上多了一個小窟窿。黃大毛自信一口氣能刺出十個來,且都比那深;可黃大毛心中發(fā)冷的是:根本沒看清那東西的走向,影兒都沒看見著。

土矮子們連連端槍開火;黃大毛只能看他們的動作來做出躲避的判斷——就如同老虎伏身微瞇眼——那是要進攻的信號!只是這遠比老虎令人不可捉摸。黃大毛蹲在桌子后面不敢露頭,他聽見土矮子在緩緩往前挪動的聲音;他看見了另一個桌子下躲藏的胖土矮子;一瞬間有了抉擇。

蹲著的身暗運內(nèi)勁,槍頭擦著地面伸進桌底,起身一挑,兩米的長桌翻飛的砸向慢慢進來的土矮子們;身子一弓,避開打來的子彈,一彈腿翻滾到了胖土矮子身旁,乘機長槍一刺;熱血迸濺,胖土矮子哀嚎一聲,躺在地上抽搐著——直至不動。

黃大毛聽到了土矮子們的憤怒嚎叫;也不停留,再使槍挑翻跟前的長桌砸向門口的土矮子,一轉身破窗出了院中。風雨依舊,夜卻難安。瞥眼有些發(fā)愣的土矮子,黃大毛冷笑一聲提槍便走。

入夜了,他得趕緊回去。

忽然斜刺過一柄雪亮的倭刀,擋住了黃大毛的去路。黃大毛定睛一看:一個瘦高的土矮子持刀傲立,勒著一條白布紅點抹額,穿著不知道哪個朝代的衣服,木頭鞋?黃大毛不識得這是什么打扮,你看,腳丫子還在外邊露著呢!

土矮子士兵反應過來,紛紛轉身端槍就要開火;那瘦高土矮子一擺手,呱啦幾句,土矮子士兵都收了槍,挺腰站立,盯著兩人不動。黃大毛并不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但他的神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緊繃如弦。

瘦高土矮子右手持著倭刀指向了黃大毛,漸瞇的眼顯出挑釁之意。黃大毛知道他的意思,右手抬槍也指了去,虎目努瞇。

風雨摧殘著周圍的樹木花草——葉落花殘;呼呼的風聲從不間斷,沙礫般的雨點打在身上依舊生疼。

瘦高土矮子忍不住了這漫長的尋找破綻,雙手握刀前刺,吧嗒吧嗒踏著水洼奔來。一抹寒亮光,刺破重重雨簾兒的阻攔,奔黃大毛的咽喉而去。黃大毛撤腳穩(wěn)力,右手一抖槍尾,槍頭晃出朵花,擾亂了那里的雨簾兒;叮的一聲,打偏了刺來的倭刀;趁勢左手扶槍腰,身扎著馬步向前轉了一圈兒,又順勢沉腰下劈手中槍,奔那瘦高土矮子的長頭去。瘦高土矮子慌忙提刀橫檔,當啷的一聲,風雨聲中傳出老遠,微有火星子冒出;瘦高土矮子雙臂一沉,怒吼著用力頂壓下來的槍。噗通,單膝跪到了地上。黃大毛壓槍俯視著跪地的瘦高土矮子,忽的,槍頭刮著刀刃奔瘦高土矮子的頭去;磨出刺耳的聲音。瘦高土矮子慌了神,使盡全力偏頭,舉刀偏移槍勢;一個驢打滾,滾到了一邊,狼狽起身。槍頭叮到地上,黃大毛未有詫異;左腳一踢槍腰,問心槍如同毒蛇搖晃著腦袋飛起,探頭“咬”向敵人的腰腹。一寸長一寸強!瘦高土矮子不可能同敵手比“長”去;只能防御,或是比“巧”、“刁”。因為刀本是以膽為先,倭刀細而彎,大開大合便難能如愿;所以倭刀的技巧還是“巧與刁”,正克長槍的不靈活——那是對槍法不熟的人說。

瘦高土矮子雙手持刀纏上了黃大毛的槍,繞的緊;槍到哪兒,刀纏哪兒,貼著槍身有如縛骨之蛆一般,纏著槍頭不住的使它轉著圈兒,搖擺難穩(wěn)。黃大毛虎目愈瞇,渾身結實黝黑的肌肉繃得更緊,雙手抓住槍尾連擺;勁勢隨槍尾傳到槍頭,也是一陣連擺,啪啪的擋開纏繞著的倭刀;趕走兩步復側身,右手探槍刺瘦高土矮子的咽喉。瘦高土矮子連連后退,吧嗒吧嗒濺起無數(shù)水花,斜撩一刀擋開來毒蛇般鎖喉的一槍;好似力道有千斤之重,黃大毛一米八的魁梧身形隨著被打偏槍勢旋轉了一周,此時的槍已被高舉到了黃大毛的斜左上方,與腳步停止時斜劈下。瘦高土矮子的倭刀又慌忙舉起橫檔;當?shù)囊宦暎舌舌莞咄涟禹敳蛔艅?,往后踉蹌退去。黃大毛抓著機會挺身追去,倒提長槍。瘦高土矮子穩(wěn)住身形,斜刀防守。黃大毛雙手持槍連點。

怎樣點?槍法的一個基本招式——腰傳勁力至雙膀,雙膀接力使雙臂,勁到槍身忽收勢——發(fā)力忽收,槍身得力作勢,忽一收作反力,槍腰一彎——槍點頭。蛇一般的靈活,就好像抓著一條蛇。內(nèi)勁憑氣動,氣為心胸志——武者也!

“點”之要義在于“發(fā)力忽收”,就如蜻蜓點水。上言只是一個小例。

槍頭似雨中綻開的一朵綠葉銀花;打得水簾斷斷續(xù)續(xù)。瘦高土矮子持刀連擋,瞪大了眼的瞅著槍的影兒;當當當?shù)倪B響,時而帶起一溜火星,消失在這風雨飄搖的夜;手腕傳來一陣酸痛,手掌卻是發(fā)麻的,麻的沒有了知覺,這是此刻瘦高土矮子的感受。他沒想到病夫之國還有此等高手存在,對方蒙著面,只怕是這附近的人;荒山野嶺的高手!瘦高土矮子一瞬間想到了很多。一個略微的晃神,他的刀被打掉了,一愣,就要去撿;忽的頭頂落下一道青亮的光,好似風雨夜中滑過的閃電;瘦高土矮子呆呆的看著頭頂落下的青影——槍法——功夫!這是他想到的。一點筷子頭大小的紅點出現(xiàn)在瘦高土矮子的眉心;黃大毛收槍挺立,看著那不住往出滲血的一點心中狂喜,比上次要??!

瘦高土矮子倒下的瞬間,黃大毛抽身便走;未兩步前方忽的出現(xiàn)三道黑影,持倭刀,一身黑,赤紅眼,蒙著面。黃大毛想也不想持槍連點,虛實難分;寒光閃過,三個黑衣人分眉、喉、胸出現(xiàn)一個指頭大的血窟窿,倒地不起。黃大毛掃過三處傷勢,略有些失望,也不敢多停留,提步往府外奔去。

飛快奔跑的黃大毛忽覺被雨濕透的后背有些發(fā)麻,知道不好,腳步一挫爬倒在地順勢向前滑去。果聽砰砰聲連響,前方物體顯然是被那種東西打到了;忙打滾兒到一旁翻起身,左右連晃的跑著蛇步。子彈距身邊很遠的地方離去,黃大毛看清了它們的軌跡,穿透重重雨簾,留下絲絲白氣,胡撞在了四周。威勢很大,可以一下打費一頭老虎,黃大毛暗自心驚。奔著院墻方向,輕點腳尖,嘩嘩嘩如飛一般,腳下水洼有的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心;槍聲不斷,追著風雨夜中的一道黑影兒打去,卻怎么也打不到那道忽左忽右的黑影。

黃大毛不敢停留,他也想多殺幾個土矮子;可他怕母親著急,他怕師傅發(fā)現(xiàn)槍不在了,他怕師傅見自己擅自動了他的寶貝——而逐自己出師們,他怕……他有很多顧忌,他有太多牽掛……

黃大毛倒提著長槍,腳尖輕點墻面,噌噌噌躍上了兩米多高的院墻;便在這時,因為他的晃神,越墻之時走都又是直線,被一顆子彈打到了小腿肚上;黃大毛一個踉蹌,站立不穩(wěn)掉到了墻外,渾身被地上聚積的水洼浸泡了個透,其狀比起那會兒的瘦高土矮子也強不到哪兒去。小腿肚傳來火辣辣透心的疼痛讓黃大毛有種被虎咬了的感覺,冰涼的雨水并不能平息那種感覺的蔓延;黃大毛畢竟是經(jīng)常受傷的——雖沒這厲害——但知道此時的厲害關系,若喘口氣緩過神來,一切都遲了;他聽到了院內(nèi)土矮子的叫喚聲,就像狗一樣,還有遠處趕來的土矮子的叫喚聲,也如一母所生;忍著疼痛,提著槍踉蹌的向另一個方向顛兒著腳奔去。

沿途避開數(shù)隊土矮子的收索,黃大毛向城外奔去;到了內(nèi)城墻角前,黃大毛有些猶豫,他清楚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難以躍上墻頭的。這就意味著他難以逃出去。黃大毛將目光望向了朦朧的城門樓處——登樓躍下?黃大毛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里一定會有很多土矮子把守。一咬牙,黃大毛后退數(shù)步助力;到了墻角前,身子一躍,兩腳尖兒分點兩扇墻面,順著墻角線往上竄去。若是平時,他能一口氣竄個五六回;此刻,他能感覺到右腿肚上的疼痛因為巨震,比剛才更加鉆心,還有血流的速度,更勝方才。就像身上的雨水。

竄至一半,便有些力不從心,叫女人都無顏比之的胸脯劇烈的喘息著起伏;黃大毛咬牙,雙手握著槍頭插進了墻角縫兒中,吊在那里換了一口氣;他內(nèi)心本是不愿的——這是對武者的侮辱!若是師傅在這兒,一只腳也能上去。黃大毛不由想到;只是身后傳來的狗叫聲令他不敢再多停留,這回是真的狗叫。原來土矮子們牽著狼狗循著黃大毛一路留下的血跡往這里尋來;本來風雨飄搖的夜,替他將那些不經(jīng)意留下的血跡悄悄的掩蓋住了;只是終究有疏忽之處,不能顧及之處——他走過的樹叢下,一些低洼處。

黃大毛雙手抓住槍身緩緩移動到槍尾;他怕槍頭插不穩(wěn)會掉下去。顯而他的顧慮是多疑了,因為他已經(jīng)懸吊在了槍尾處;還使雙手猛烈的上下蕩著。近腕兒粗的銹鐵槍桿兒連顫,越顫越劇烈;忽的黃大毛在被槍桿向上帶動之時放開了雙手,整個人像箭一般向上飛去,左腳此時一勾,巧妙勾起了那沒被整彎槍桿兒的問心槍,左手又乘機抓牢。其被彈起的勁勢因為勾槍一緩,又減少了幾分,這便不能再使他飛過城墻一般的高度;不過他有辦法,雙手握著槍尾高舉,待近城墻頭高度時,猛的遞過墻頭,左腳蹬著墻磚,整個人就好似貼在了城墻上;略緩口氣,雙臂一使力,一個鷂子翻身躍過了墻頭;左腳著地,一連打了幾個滾兒才化解了那股勢頭,弄了個渾身的泥水;不過也顧不得這些,右手抓著長槍支撐右邊兒,同左腳一前一后的緩跑起來,右腿像狗尾巴一樣倒勾著。

城內(nèi)的土矮子們叫喚的拉著也在叫喚著的狼狗,一起尋出城外,沿著風雨中留下點點模糊的蹤跡追去。風雨調皮的阻擋著土矮子們的追尋,卻也悄悄的加重了黃大毛的傷勢。

黃大毛覺得應該往山里走,那里荒野,難尋;大道上一眼便看著了,槍聲一響,連個躲藏處也沒有;那里有樹木、錯落的溝壑阻擋,可以很好的避開看不見的子彈。只是,山路本就崎嶇坎坷,加上雨,添上傷,愈發(fā)的難走了。黃大毛常常滑倒,滾下山去,或滾進溝壑、水洼中;遍體的傷,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虎目也漸失往日的色彩。三里的路程險險將他折磨死,這離回村還有十七里的路途,能回去嗎?黃大毛心中模糊的問自己,但他沒有后悔;自己也打敗了土矮子,自己也打敗了侵略者,自己也打敗了那些不要臉來搶人家東西的東西,他們不是東西。冰冷的身體開始發(fā)熱,越來越熱,直到黃大毛的腦子開始迷迷糊糊;清醒一下,迷糊兩下?;蛟S真應驗了王老漢所說的那句話:問心槍不是用來殺人的!不然會遭報應。

黃大毛想到最多的還是師傅,心中酸酸的,就如同那次桂花賭氣,說要嫁給別人時,心中生出的感覺;不過要比那酸,比那回要痛。腦子再次模糊了,不由得;隱隱聽到后面在吆喝什么,不過并沒有回頭去搭理。關他什么事兒?他不過想要回家,回去給母親報個安平,給桂花送朵花,回到師傅身邊兒,學那師傅不愿教的武藝……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一大堆呢!老頭子可能又沒酒了……

其實,黃大毛想到過來這里的種種可能,師傅經(jīng)常罵他學藝不精的話,讓他糾結;離開時,他是不舍的;可他還是來了,為了向師傅證明,為了師傅的當年;他經(jīng)常能聽到師傅一個人低哼哼,多么令一個人想要細究的當年??!除了師傅教訓人的本事厲害,他沒見過師傅動過任何武藝;可他依舊相信師傅是最厲害的。因為,他跟師傅接觸的時間最長,特別是十歲之前那段兒,他見到了他一生都要為之瘋狂的追求。

風雨依舊,飄搖夜。

一座小山頭上,嘩嘩的向下流著泥水。黃大毛拄著槍,一拐一拐的走著,——他從內(nèi)心里是不愿如此的;鞋子早不知丟到了哪里,只剩倒勾著的右腳還有鞋子在,左腳也盡是傷口,卻被泥糊上了。后面的叫喚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黃大毛想回頭去看看,他們可能是在叫自己;只是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緩緩的沖一個方向走去。一種不安、壞壞的感覺浮現(xiàn)在心底,可黃大毛這次沒有去在意。

后背傳來不舒服的痛感,終于止住了前行的步伐;黃大毛緩緩轉過身看著對面,依舊迷迷糊糊的不真切;右手緩緩垂落,問心槍掉在了泥潭里,隨著水流的沖刷,滾到了溝壑里;黃大毛仰著天,雨打濕了眼,一瞬間想到很多,仰面倒了下去,濺起層層的泥水?;⒛恳琅f努著,布滿了血絲,任風雨的吹打,也合不上。

(四)

王老漢看著屋外的雨,心中泛起一絲不好的感覺,他知道要出事兒,這種感覺很奇特;他想起了當年出現(xiàn)過這種感覺的時候是什么情況,殘缺的記憶讓他心悸。風雨越來越大,這種感覺并不能減,反而更重,——就如同直接打在了他的心里。王老漢開始心疑著,他猛然想到今天的大徒弟有些不尋?!獝灪J竟然開口認錯了!這是沒有過的事兒;給他錢他竟然收下了,王老漢可是記得自己平時給他錢去買一壇酒,他都不要,愣賒著也不拿師傅的錢!

出事兒了!王老漢心中開始后怕著,慌亂著;趕緊下了炕頂著劈頭蓋臉的風雨,到土屋外側墻拐角兒一看,槍呢?王老漢猜出了些許,心中悔恨著;但他仍懷著希望,或說奢望——自己興許忘了把槍放哪了,興許是祖?zhèn)鞯臉尡蝗送盗瞬懦霈F(xiàn)的不好的感覺,興許,興許是老了……才有的這種感覺,大概是怕死吧!

王老漢糟糕的身子頂著越來越大的風雨往徒弟家奔去。哪個徒弟?王老漢只有這一個徒弟!寄托他希望的徒弟,只這一個。王老漢沒敢進去,站在徒弟家的院門外悄悄的瞅著。屋內(nèi)只有一個老婦人,在地上忙碌著什么;隱約露出窗臺一點兒的鋪蓋應該是睡著的二毛。隔著雨簾兒,王老漢看了許久,依舊兩個人。屋內(nèi)只有娘兒倆。王老漢忍著心中的猜疑產(chǎn)生的恐慌,又奔向桂花家。只有她們一家五口人:老李夫婦,桂花,二丫頭,小個蛋兒。還能去哪呢?王老漢又去了徒弟家,還是那娘兒倆??h城!這兩個早已想到卻不愿多想的字震傻了王老漢的靈魂。他想去;呵呵,一把老骨頭了,沒用了;問心槍要失傳了!

王老漢回了屋,他已經(jīng)猜到了事情的可能??粗簧系陌雺疲趵蠞h渾濁的雙眼流了淚。老人總是愛會回憶的,二十年前,到如今,有著太多的記憶;原來早已烙印在了心底。王老漢跨在炕沿邊兒輕撫著懷中的半壇酒,聽了一夜的風雨,佝僂的身形在黑暗中愈發(fā)沒了樣子。

清晨,風雨漸漸的停了,只還有那么點蒙蒙的雨霧充斥在這片村落之中,以及遠處低矮的山溝之間。到處都是一股清涼的氣息,聞之令人心神清明。

趁著雨停了,村長四處敲著破銅羅吆喝著,把還未點著火做飯、喂豬等瑣碎的每日必做的事物的村民們叫到了昨日聚集的大柳樹下。一百五十余人,大大小小吵鬧著、閑談著、抱怨著,都聚到了村中央的大柳樹下。村長同三個威望高的老頭兒站在那半坡處,看著聚齊的村民們,一副愁容。村民們也高興不起來,都想起了昨日那事兒。

“榆樹村兒的人已經(jīng)答應交糧了?!贝彘L的話很短。不知算不算得上好消息,或是壞消息。村民們沒有說話;村長也在沉默。

“王大哥見著我家大毛沒?”黃大毛的老娘擠過人群悄悄的問王老漢。

“?。繘],沒有?!蓖趵蠞h有些慌亂,“昨個兒不是回去了嗎?”

“是啊,毛孩子!又說要給你送酒去,”老婦人試探著,“一走就了沒影兒!”

“哦,回去了,”王老漢有些心痛,“還說二十六要成親的;叫老頭子去呢;我還給他五十三塊錢呢。”

兩人悄悄地說著。

“今年收成不錯,……”村長說了半句話,看著村民們不再說了。他也很難做。

村民們還是沒什么反應。是??!好不容易盼到個好年頭,整天跟黃土打交道的不都指望著那點兒東西嗎?

“沒回去??!不能出什么事兒吧?老王大哥,我們孤兒寡母的可經(jīng)不起這折騰!”老婦人竭力的壓低著自己的嗓音。

“可能是去縣城了吧!”王老漢干癟黝黑的臉努出笑容來,“這毛孩子,就是好著急?!?/p>

“大雨天的;這孩子!就不知道叫人省心!”老婦人似乎也信了這種說法。

“不小了;一輩子就那么一回?!蓖趵蠞h輕聲道。

“明天他們就又來了?!贝彘L又道。村民們有些騷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沒有說話。

“也許,來不了了?!蓖趵蠞h在下面低聲念叨著。

“你說什么,王大哥?”老婦人以為王老漢在說黃大毛。

“老頭子我沒糧了;明天怎么交啊?!?/p>

“哦,那趕大毛回來叫他給你送點兒去?!?/p>

“謝謝大妹子了??!”

“沒事兒,客氣啥?!崩蠇D人可能是人群中唯一高興的起來的,“王大哥你站著,我看看桂花去?!蓖趵蠞h點頭未語,至于村長說些什么,壓根兒就沒聽到耳朵里。

“要是不交,可能……皇上都倒了,……”村長還是半句話,就好像他是不會說話的。村民們低著頭端量著。

“師傅。”

王老漢一回頭;卻是二猴子。嗯,穿得精神了,手里牽著一個水靈靈的姑娘的手;就是那副長相不配!

“回來啦?”王老漢皺了皺眉。

“嗯?!倍镒右部闯隽藥煾挡淮娝捝?。

“見著三兒沒?”

“沒有?!卑腠懀值溃骸皫煾担页捎H?!?/p>

“哦,有出息了。”

“大師兄呢?”

“死了!”王老漢一怔,低聲怒道。二猴子只以為王老漢不待見自己,故意當著媳婦兒的面給自己難堪;對媳婦兒訕訕一笑,拉著,聳肩咧嘴的走了。他是打心眼兒里看不起這位師傅的,不過是念及他教的那些東西在江湖上還真的挺使得開,便套近乎想再多學些。

“大家愿意交的,就回家收拾收拾;不愿意交的,就來跟我說一聲;我家糧食多點,多少能多添點兒,湊個數(shù)?!笨戳税胩煜旅娴拇迕駛儯彘L沒辦法的說道;說完背著手,提溜著破銅羅與另外三老頭兒各回家去了。眾村民們也都散了,各忙回家做那還沒做完的營生去了。

“五兒,”王老漢叫住前面一個十八九歲長得黑黑的少年,“你見著三兒嗎?”

“沒,師傅;咋啦?”劉黑山回話。

“沒事去哇;見著就跟他說一聲我找他了。”

劉黑山應聲離去。王老漢又背著雙手回家去了。

炕上的半壇酒還在那里靜靜地立著,王老漢慢慢坐在炕頭上,又抱在了懷里;老頭沉默著,低著頭。

響午的雨霧早已散去,歇下的煙囪又升起裊裊炊煙,各家傳出的飯菜味兒在雨后剛暖的空氣中糾纏的交織在了一起。王老漢從櫥柜子里尋出點兒干糧,簡單的墊吧了兩口;還未咽幾口下去,便聽屋外三徒弟哭天嚎地的聲音傳來,王老漢的靈魂似被雷霆震了一下,傻了,心中的慌跳使得他有種要死去的感覺。手中的干糧掉到了地上,王老漢沒有去管,慌忙的奪門出了院中;遠處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子背著一個乞丐似的人往這邊走來,手中還拖拉著一桿長槍;隔老遠,王老漢就聞到了那股明顯在逐漸干了的血腥味兒,其中夾雜著一絲絲難以聞到的焦肉味兒,以及火藥味兒。王老漢低著頭,緩慢轉身進了屋,靠在了門背上。

“師傅!”三徒弟黃明哭喪著叫道。

“什么事兒?”王老漢抬頭阻止了渾濁眼中要流出的淚水,可他的聲音在輕顫。

“大師兄被土矮子打死啦!”

“他的命?!?/p>

“師傅——,你出來看一眼吧!”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黃明不知師傅的意思,依舊哭泣著。

“埋了吧。”王老漢聽著三徒弟的抽泣聲,說。

黃明扔下手中拖拉回來的長槍,背著大師兄嚎啕著走了。原來黃明的家就在村南面兒住著;昨天黃昏的大雨時,正巧在家看見了黃大毛扛著件東西,打南面兒走了。當時就猜到了可能,又不敢去告訴師傅,更不敢跟著去;只是念著大師兄素日待他不錯,暗自糾結著一晚上沒睡著。心中不住猜疑著,后半夜恍恍惚惚的從噼里啪啦的風雨聲中似聽到了槍火的聲音,便更是睡不著了;悄悄摸起床,頂著風雨深一腳淺一腳的奔南面兒尋去。本來走的就遲,后半夜的風雨更急得像要一下子了事兒似的,再加上膽兒小,這黃明一路猶猶豫豫、疑神疑鬼的跑著;就那么跑一下滑一下跌一下的跑著。

恐懼使他麻木,模糊了此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跑了多長時間,跌倒多少次,他不記得了。他只知道后面有個東西一直在跟著自己,一回頭就又沒了,再走時,又來了。他不敢停,他怕后面跟著的東西忽然撲上來,——吸他的血!

腳下踩著一個東西,發(fā)出叮叮的鐵器的聲音。黃明沒太在意;但忽然又覺得不對勁,腳下踩著的鐵器反饋回來的感覺不對——一個棱兒般的東西?黃明有些疑惑,彎腰剛摸到還未看清就嚇得撒了手——師傅的槍!師傅最恨別人動的祖宗一般的東西!本來因為恐懼而慌神的黃明,心頭又泛起陣陣寒氣,毛骨悚然的清醒——大師兄昨個兒拿著的是師傅的槍!他出事了!這種感覺完全壓制了之前的恐懼,他忘了之前害怕的東西?!贿^,他依舊害怕恐懼著;也在期望著,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

黃明后怕的撿起地上的槍,心中很怕:若是師傅看到自己拿著他的祖宗一般的存在,會不會跳起來甩自己兩巴掌?只是顧不得多想,又忙摸索著找大師兄去了。費了多少心思,才在溝壑的下游找到了被枯樹杈掛住的大師兄的死尸!慘白的如同忘了哪夜在天上見到過的寒月,皮膚泡的發(fā)了腫,殘破的黑衣下顯露出的是一個個黑、紅、白或相間的窟窿,旁邊還掛著絲絲肉絲兒;滿身的窟窿眼兒,臉上也有。

黃明被嚇呆了半響才嚎啕大哭起來。背著師兄的死尸拖著長槍,哭了一路;他的淚似乎比老天的還要多。

這種心靈上的打擊,讓他忘了什么忌諱與恐懼;唯一有的擔心,就是大師兄的老娘跟二毛該怎么活?。煾狄葱某墒裁礃??至于背上的死人有多恐怖,他只記得大師兄對他的好……

那一路多難走,回來的黃明已成了一個泥人兒;大毛,還總算是“干凈”的。

村民們被這慟天地的嚎哭給驚嚇了出來,紛紛跟著聚向了王老漢的院門處;當時就有人罵了起來。黃明爹娘罵他放下,怕不吉利的事兒跟到了自家里來;村民們罵著哪個喪盡天良的做出這等事!桂花見了,當時就昏了過去。黃大毛的娘來了!村長見了趕忙攔著,說什么沒事兒之類的話騙著老婦人;老婦人好似猜到了什么,慌了神的擠開好心過來攔著的鄉(xiāng)親們??戳?;也不知昏過去幾次。叫醒了就哭,哭著哭著又昏了過去。王老漢任院外鬧翻了天,也不開門出去看看;黃大毛老娘的嚎哭每重來一次,他的心就會痛上一分。老頭坐在地上,靠著炕沿兒底的墻,懷里摩挲那半壇酒。呼吸就像嬰兒的睡眠,極不穩(wěn)定。

黃昏時,折騰了半日的村民們終于把黃大毛的老娘扶到了就近的人家。老婦人恢復些許,剛緩過神來,便又跑到王老漢家門口指著大罵。什么“不要臉啊,死不了的老頭啊”!吼破了嗓子的叫罵著——直至又罵的昏了過去。二毛有些奇怪,或許是年歲小的緣故——只呆呆的流著淚看著那些爺爺奶奶們、叔叔嬸嬸們拉扯勸阻著哭的死去活來的老娘;自己也不嚎啕大哭的死去活來之狀,也不跟著一起拉扯勸哄再次失去了生活支柱的老娘,——無聲的流著淚。心中念叨著哥哥的好。

王老漢還是不出來看一眼。他糟糕的身子蜷縮在了地上,好像這夏日的黃昏有多冷。懷中抱著的,還是那半壇酒。

村長早已帶著人叫走了還在抽泣的黃明,了解事情去了。幾人聽了黃明的描述及猜想后,大驚的惶恐起來。村長下了死命令,不準將此事說出去;自己回家換了身衣服,戴頂破草帽往縣城方向打探具體消息去了。素來有些窩囊的黃明又被爹娘叫回去狠狠打罵了一頓?!@也是王老漢罵三徒弟不爭氣的原因。

五徒弟劉黑山只是臉色有點兒沉郁,也不曾流下點兒淚;瞅了兩眼大師兄的尸體,便不敢再看了。劉黑山心比面黑,跟幾個師兄干起架來,什么東西都敢往頭上招呼;本來他爹娘聽說二猴子在外面掙大錢了,跟二猴子爹娘說叨了說叨,二猴子爹娘替二猴子答應了;前半年二猴子回來,掙了錢見了世面就有些看不起村里人,劉黑山跟著娘來二猴子的家,一見二猴子那股傲勁兒,劉黑山心里就不舒服,沒說兩句半話——講不到一塊兒就打了起來,這事兒也就辦不成了。劉黑山脾氣硬,被師傅打罵時,知道打不過師傅,瞪著眼愣瞅著師傅,一副不屈服的樣子。王老漢也就在心里低看了——繼承不了自己功夫!

四徒弟更傷王老漢的心。平時不好好學藝,有個壞毛病——偷東西。練了幾分本事,就敢挨家挨戶的去偷;黃家村偷不了了就去鄰村兒,經(jīng)常被人逮著,找到了王老漢這里。王老漢打罵幾回并不管用,在一次鄰村的人掐著四徒弟脖子找到了王老漢時,王老漢一氣之下打斷了四徒弟的雙腿;自今王老漢跟四徒弟一家鬧了個不說話,見不得面兒!

二猴子帶著媳婦兒聞聲來看了一趟,又唾罵的帶著嚇白了臉的媳婦兒跑回了家。

王老漢不出來,村民們背后嚼舌根子的更多了,聚在一起,你一句他一句的說著。什么屎盆子都敢往王老漢的頭上扣。除了一些老頭說上兩句自家人無奈離去,沒有人替王老漢說好話。他的徒弟們也是。

(五)

鬼子沒有再來,好幾天都沒來了。村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都高興著呢。村長回來去過王老漢家一趟,也沒說什么話,悄悄放下兩壇酒走了;還去黃大毛的靈柩前磕了三個砰砰響的響頭呢!沒有幾人知道為什么;知道的也不敢說出來,他們怕給村里帶來災難。黃大毛的娘病倒了,躺在炕上不省人事兒,沒幾天也去了,走的時候還緊緊攥著二毛的手哭了一回;殘缺的一家子,只獨留了黃二毛一個小娃兒,那條大黃狗也算是個伴兒吧。這回二毛哭了,很大聲,全村都能聽見,拉都拉不起來。娘倆兒緊挨著走的,一前一后,痛了全村人的心。喪葬費全村人掏的,這次他們很大方,村長說了兩句都回家拿積攢不多發(fā)了黃的錢去了。黃大毛,好;大毛他娘,好;大毛他爹除了走的早,沒什么可挑剔的。這是一村子人的心里話。

二毛住在了村長家,帶著那條狗;一向喜歡沉默的孩子更沒有話說了。王老漢戒了酒,村長送來的兩壇好酒他沒有喝,后炕窗臺上擱著呢。家里的糧也不多了,他不種地的,都是拿些在山里采的藥草去縣城換了錢,再跟村里的糧多的換;這次他沒有去換,他有錢。

十多天后,村子里來了五個土矮子,外帶一個窮秀才柳晥。誰家也沒有去,直奔了村北邊兒的王老漢家里。有村民看見,遠遠的跟了來。

“王老漢!王老漢!”窮秀才柳晥還未進院門就吆喝。

王老漢正在院中,手中提著一根丈長的木棍。之前他是在練武的;在院中看見了遠處走來的六人,便收勢停住等著六人?!罢依项^子我做什么?”

“我是來自‘大日雄下,萬邦盡服’的大日帝國最忠實的武士?!鳖I頭的一個穿武士服的男子說出了一口難聽的中國話。身后是四個穿軍服的土矮子,左跨刀,右別槍。

“哦?!蓖趵蠞h見過那種衣服。

“我叫土木一郎;見過王先生。”土木一郎行了一個標準的武士禮。

“哦。”王老漢拿著木棍拱了拱手。好似從某夜過后不會說話了。

土木一郎從進來就在打量著這位老人;他是武者,識得厲害,沒有被老人的外表引出絲毫的輕看。忽的他看到了土屋外側拐角兒的一把撂著的長槍,指著道:“我弟弟就是被這把槍殺死的?!?/p>

“哦?!蓖趵蠞h微偏頭瞥了一眼,依舊那樣。好似真老的什么也不懂了,或是懶得做什么了。

“是你的大徒弟?”土木一郎并沒有因為老人的態(tài)度而惱怒,他身邊的人也不敢發(fā)話。

“這話不能瞎說。”王老漢難得的多說了幾個字?!拔覜]徒弟?!蓖nD一下,又蹦出幾個字。

“我的手下看見了。”土木一郎還操著那拗口的中國話,“我來的目的你知道嗎?”

“我非你,怎知你之所想!”

“中原武道!”土木一郎把字兒咬的很清,很慢;他的眼睛射出兩道精光。

“哦?!蓖趵蠞h的話又變成了那么懶。

一個土矮子得令走到墻拐角,拖拉來那桿長槍,遞到了土木一郎的手里。

土木一郎略透露出吃驚的感覺將長槍扔向王老漢。王老漢沒有去接。“嘭——?!钡牡舻搅说厣?,砸起微許土皮片兒。

“來吧!”土木一郎猛的拔出了佩刀,豎立身前。

“老了,不行了;拿不動那玩意兒了?!蓖趵蠞h沒有打斗的準備;他看清了倭刀身兩側刻著的云龍。好刀!

“呀!”土木一郎大概知道跟一個老頭廢話是沒有什么結果的,大叫一聲雙手持刀刺向前方。吧嗒吧嗒聲撲起一陣土塵。

待近王老漢時,土木一郎前刺的倭刀,猛的舉起,力劈而下;帶出轟轟的破空聲。王老漢沒什么表情,枯枝手抓著棍腰一抬,棍頭抵住了下劈的刀勢。土木一郎瞪大了眼,他沒看見棍子的走勢!棍頭對刀尖兒,穩(wěn)穩(wěn)地,死死地!兩指寬的倭刀愣沒沒進三分去!好似木棍頭兒暗中鑲上了鐵一般。土木一郎敢用十個腦袋保證——實打實的木棍——因為沒有感到劈鐵的震蕩感。老人的力還沒練到家。土木一郎想到;可是下一瞬他就覺得自己錯了,刀竟然拔不出來!土木一郎有點兒慌了。王老漢收回了木棍,沒有太多計較。土木一郎這才重新掌握佩刀的自由,也才發(fā)覺自己已不知不覺中出了一身汗。

“敢問老先生大名?”土木一郎退后一步說道,可手中的刀依舊豎在身前,防護著。

“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無妻無兒亦無苦;名字???”王老漢搖著頭,“名字早忘了?!?/p>

“沒想到中原還有您這等老英雄!”

“英雄?英雄都去救國去了;獨留我糟老頭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煩?。 ?/p>

“先生什么境界?”土木一郎的眼中透露出些許渴求。

“快死的境界;人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還有閑工夫去爭斗奪食?!蓖趵蠞h諷刺道。

“武者,戰(zhàn)也!”

“戰(zhàn)至何日?老頭子我是戰(zhàn)不動了;懶得去?!?/p>

“亡國也不戰(zhàn)嗎?”

“不死就是好的?!蓖趵蠞h的話叫人聽不大懂。

“他們要分你的家!”

“是你們?!?/p>

“呵呵;你的后世會淪為奴隸!”

“呵呵;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無妻無兒亦無苦?!蓖趵蠞h滿不在乎的搖頭輕唱道。

“教我槍法!”

“不會?!蓖趵蠞h的話模棱兩可。

“失傳了?!”土木一郎帶著點兒嘲諷。

“失傳了?!?/p>

土木一郎忽起了興致,他不想這么快殺死老頭;緩緩收了刀跪坐在地上,拍拍地面,道:“坐?!蓖趵蠞h笑了:“年輕人有意思?!蓖聊疽焕奢笭栆恍Γ骸跋壬鷮Α洹睦斫猓俊蓖趵蠞h收了干癟難看的笑容,與土木一郎對視半響,道:“修身,修性,修心;武者,文也?!?/p>

“哦?何解?”土木一郎頭一次聽聞“武者,文也”之意。

“武夫以‘武’制人;武俠以‘武’至善;國者以‘武’治世?!蓖趵蠞h很平靜的說道。他沒有先解答他的疑惑。

“國者以‘武’取天下,以‘文’治世;先生此何意?”

“國者,以‘武’行法,以‘武’束民眾,以‘武’護國;何不以‘武’治世?”

土木一郎聞言暗自思忖,半響又道:“何為‘文也’?”

“武者:以‘武’為人而處事,必剛硬而生事;以‘文’則謙和而自律。武之最高境界,已是心靈與精神境界的追求與把握?!?/p>

“胡扯!”

“你道是何?一拳殺百人嗎?呵呵!”王老漢搖著頭難看的笑著。

“學武不用,何為?”

“以武亂世,何用?”

土木一郎語塞,半響強詞奪理道:“弱肉強食!”

“畜牲也!”王老漢搖頭笑道。

土木一郎從老頭的眼里看到鄙視,輕蔑;就如同自己看螞蟻爭斗時的眼色一樣。他并沒有惱,反而覺得更有趣味了。

“你不‘強’,別人就會以‘強’欺凌你?!?/p>

“所以,畜牲也?!?/p>

“那何為‘人’?任人欺凌而不怨者?”

“呵呵;三才者,人居中,則上體天之威嚴,下感地之厚重,則修身、性、心?!?/p>

“虛無也!”土木一郎搖頭嘲笑。

“何為真實?”

“那我要殺你,你不抵抗?”

“人都不在了,還談什么?”

“所以虛無也!”土木一郎再次嘲笑道。

“道不同而已?!?/p>

“所以,強者要以‘武’征服世界!”

“下乘也?!蓖趵蠞h搖頭嘲笑。

“呵呵;我們試試?!蓖聊疽焕闪滔乱痪湓捚鹕碜吡耍晃宀胶蠛龅霓D身,一揮手;身后四個土矮子猛掏手槍,對著王老漢就開火。原來轉身走時,已對手下使了眼色。

王老漢干癟黝黑的臉一笑,起身蹬地奔向了別處;奔出十步后,方才身坐之處才被子彈激起一片片土皮片兒,帶著塵土。幾人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王老漢已到了墻邊。土木一郎不知吼了句什么,四個土矮子再次舉槍開火。槍聲回響在這個矮山環(huán)繞的小村落中,震驚了家中嘮嗑、樹下避暑的村民們。王老漢渾濁的雙眼瞥著土矮子們的動作,總是在前一刻遠離了方才站立之地,神色從容乃至掛著淡淡的笑意。誰也看不清他是怎樣動的,淡淡的一道影兒一閃,哎,沒了。一輪子彈打完了,連王老漢的衣角也沒打到。四個土矮子忙換子彈。王老漢停住身形,笑看著他們;手中棍子一擦地,掃起一塊石子。一個土矮子拿槍的手一痛,尖叫一聲,扔掉了手中的槍;繼而三個土矮子也如此般。四個土矮子左手抓著右手的腕兒處,那里添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紅腫。好似打到了筋,整只右手酸痛無力,少了知覺。

王老漢沖著土木一郎嘿嘿一笑:“你的‘武’不行!”

“嘿嘿!”土木一郎冷笑一聲,揮刀怒吼了一句;四個土矮子各使左手拔出倭刀,呀呀噫的沖向王老漢;土木一郎緊隨之后。

王老漢看著四把分劈,撩,刺,斬而攻來的倭刀,淡笑著使棍快速的打腕兒,捅腹,掃腿,刺胸;使巧力打掉了一把劈來的倭刀,另三人也皆倒地;再把手中棍頂著地面前刺,忽一挑,止住了土木一郎的步伐。四個土矮子見機翻身躍起,再次持刀分各個方向攻向王老漢。王老漢輕巧的從各個方向點了一槍,點掉了四把倭刀;又把槍一指,抵至了土木一郎奔過來的身形的咽喉處。

“‘勢’?!”土木一郎緩緩收了倭刀。四個土矮子瞪著王老漢緩緩后退,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倭刀,做著攻勢。

“道·德?!蓖趵蠞h淡淡的笑道。

“道德?哼哼!唬人;勢。”土木一郎的話語非常堅定。

“呵呵;‘勢’狹隘了些。”

他們說的“勢”則是功夫的一個大境界:形,式,意,神,勢。形者,一舉一動都符合功夫的理論;式者,一舉一動都是一個招式(所謂招式,便是使一分力發(fā)揮出三分力的方法與過程。);意者,一舉一動都有一種情感;神者,一舉一動都貼乎自然;勢者,一舉一動蘊藏著張弛的體現(xiàn)——度把握的恰到好處——以規(guī)矩而成方圓!

“‘道德’何曾講過?圣人之云耳!”土木一郎笑道。

“可行;少有人行而已?!?/p>

“呵呵;不過是猴子身上的衣服而已?!?/p>

“古華夏有很多?!?/p>

“可也只有那么幾個而已?!?/p>

“本來可以人人都是的?!?/p>

“人們發(fā)現(xiàn)不是圣人所云之景,便沒人再會相信了。”

“他們理解錯了?!?/p>

“你之解?”

“道——德?!蓖趵蠞h的聲音拉得很長。土木一郎好似感悟到了什么,靈魂瞬間有種大清明的感覺;也只是瞬間而已,很快又恢復到了“懵懂”之狀。

“請詳解!”

“‘道’便是腳下,心中,在走的‘道’;‘徳’,是規(guī)矩?!?/p>

“道兒上的規(guī)矩?哈哈哈!”

“盜亦有道!”

土木一郎一怔,神色多了幾許嚴肅,“沒想到在中原能遇到您這樣的老先生!”

“慚愧!”王老漢抱拳笑道,“不過是人生的一些感悟罷了;人老了,沒的事兒做。唉!”

“鄙人還有幾分不解……”

“你也不用‘解’了!”王老漢打斷他的話,猛的提起早已垂下的木棍,一點。土木一郎瞪大了眼珠子,慢慢充紅,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棒頭指處,咽喉已經(jīng)塌了下去。平平的脖子,沒有一點兒傷痕。四個土矮子慌忙使刀攻去,眼前一閃,也都倒了下去。仔細看,他們的太陽穴,眉心,咽喉,心胸處都微微塌了下去;好像凍過的肉一般,一按下去,便彈不起來了。窮秀才柳晥鬼叫一聲,哆嗦的腿要跑,卻腿一軟栽倒了地上;爺爺,爺爺?shù)慕兄M趵蠞h沒理,手中木棍一揮,點到為止,轉身走了。

王老漢走到一處墻邊,伸手到墻外拍了拍一個不敢看院內(nèi)場景的露出半個眉梢的小孩的肩膀,干癟的臉笑了笑。原來小孩是二毛。這小孩自打發(fā)完大哥跟老娘,天天往這兒跑;不時帶點吃的,悄悄放在了老頭的家門口。村長知道二毛去了王老漢家,也就不去多管,他是知道的。

黃大毛還在的時候,這小孩就經(jīng)常跟著來,時常領著一條黃狗;悄悄的坐在一旁,看著院內(nèi)的人練著一招一式。很平靜的氣質,王老漢一直都高看了一眼;與三徒弟的窩囊不同。心里做事!這是內(nèi)在的聰慧。跟黃大毛一樣;只是黃大毛脾氣有點倔。王老漢也忘了有多久沒有練過了,何況是白天,直到那天二毛悄悄的送來一個饅頭,躲到院墻外偷看的時候——王老漢起了練武的心思。是啊,再好的功夫,再好的理論都要有人往下傳啊!沒了,誰還記得你的存在啊!最爭氣的一個徒弟走了,可是王家千百年來單傳下來的槍法不能失傳了啊!那是祖輩們的心血??!可是自己沒兒子!王老漢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見到的霍大俠,交過手;王老漢最佩服的是霍大俠的見識與心胸。他后悔自己若是能早點教大徒弟真?zhèn)?,大徒弟也許就不會死。愛屋及烏,所以那日見了二毛,便心中多了幾分安慰。白天練武,就是要讓那孩子看。

二毛有些驚恐,也不知是還未從剛才神乎其神的過程中醒轉過來;還是被王老漢突如其來的一下嚇著了。這時村民們已相繼趕來了,一看院內(nèi)——王老漢殺人啦!王老漢殺人啦!女人們開始尖叫起來,像是看到了多么恐怖的場景一般。

(六)

“誰都別往外說!”趕來的村長怒臉大罵,“說出去就等著一村子的人被往死弄吧!都回去仔細端量好了!”村民們見了這,都低著頭往家走去;一個老婦人跑過去把二毛抱起,唾了王老漢一口,也趕忙回家去了。大黃狗也跟著跑了。

“把王老漢交給土矮子,我們不就沒事兒了么!”一個村民喊道。

“那你去!”村長罵道;制止了一些蠢蠢欲動的村民。喊話的村民不作聲了,也跟著其它村民往家走去,不時回頭瞅上兩眼。

“二毛是個好娃子?!贝彘L隔著土院墻對王老漢說道。他同四五個老頭兒還在這里。

“可惜,命苦?!蓖趵蠞h的神情有些恍惚。

“你要收他當徒弟?”

“村里可能有麻煩?!蓖趵蠞h沒有回答。

“要逃嗎?還能去哪呢?”村長忽看向王老漢,“聽說大總統(tǒng)病了,……”

“都老了!”王老漢感嘆道,“大毛的墳頭兒在哪兒?”

“西山腰上,他老子的墳下邊兒;‘枕山蹬海’,”村長嘆息一聲,“好地方?!?/p>

“二毛,……”

“村里人會撫養(yǎng)大的。”村長會意,道。

“那就好?!?/p>

“什么時候走?”

“沒準兒?!?/p>

村長點點頭沒有說話。

“這些我處理吧?!蓖趵蠞h又指了指地上的尸體,說完轉身回了屋。村長幾人對視一眼,也都背著手往家走去。

“黃三哥!”王老漢又出來喊道。村長回頭看了一眼,又走了回去。

“這些錢你拿著,……”王老漢伸手遞出一沓錢來。

“這個你留著!不能,不能!”

“我還有;給二毛的?!?/p>

村長推脫不過,只好拿著了;點點頭轉身走了。

王老漢把六具尸體拖到墻腳用破布蒙上了;靠在門框邊兒,曬著太陽,吸起了旱煙。他想起了往事:三十多年前他認識了一位讓他甘愿拋棄未婚妻的男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他也不是沒有摸過女人,那是一位美麗的女孩;是父母之命;可雙方都沒有反對。那年年底本來是要成親的;因為女孩年紀也不小了,兩人好像差十四五六的樣子。王老漢也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女孩給自己的感覺——溫柔,賢惠,有那么丁點兒才華。有沒有,王老漢真的記不清了,他不大懂得那些把話藏起來叫人猜的東西;他只知道自己喜歡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感覺。王老漢父母走的早,這也是他在那個年代成婚遲的一個原因;兩家是世交,女方的父母也并沒有因此而小看了王老漢,待他如從前。王老漢心中有愧,女方家是書香門第——當時的他,什么也沒有——留下的槍與槍法也只是帶給他淡淡的傷感的回憶與不舍。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他聽到他的話后,沉寂的熱血涌動了起來。那夜他們燈下暢談了一夜?!葒∵@是他們共同的認知。這是一個親手締造出他的理想,又間接覆滅他的理想的人?;I備已久的計劃,當他們實施的時候,……;他逃了,他沒有怪他,他也在逃。當時境況有多危險,王老漢現(xiàn)在做夢都怕。他空有一身笑傲江湖的本事,可是沒用,除了逃命,他根本不知能用它來做什么。

他沒有回家;因為在他跟那人走后不久,在一次得到了那女孩的回信——她說她成婚了。他就在以前家的附近流浪,后來才聽聞,女孩是受了凌辱投井自盡了。人們說她懷上了野種;可女孩不說那“種兒”是誰的,禁不住他父母的逼問,但仍舊不說;后來孩子被她父母悄悄的打掉了,女孩就自盡了。他知道那個“種兒”是誰的,他的心都在那一刻死了;后來他就遠離了那里,四處流浪,在這里被他的大徒弟撿回一條命來。幾年后,忍不住問心槍從此沒了名聲,他收了第一個徒弟;只是,祖宗的教訓一直讓他活在糾結當中。

看看天色,又近響午;咔嗒咔嗒,磕掉煙鍋兒里的煙灰,王老漢進屋尋了點兒干糧,提著兩壇酒往西山腰上走去。他是不喜歡念那些傷心的往事的,可是人老了,禁不住。背著的枯枝手提溜著兩壇酒,些許干糧,低著頭,弓著背,沒以前挺拔了。

王老漢把那舊了干了的祭品隨手扔掉,擺好自己拿來的干糧,開了酒壇泥封,又喝了起來。他戒了十幾天。盤坐在那里,王老漢沒有說話;兩壇酒,他給徒弟倒著。

兩座高一點兒的墳頭,都是新添的土;一上一下,隔著幾步。一座,墳頭前栽的樹早已枯朽的斷橫在了墳邊。一座,栽著一顆胳膊粗的新楊樹,枝葉沙沙的在墳前頭的地上留下一片搖晃的影兒。

許久,日頭快要落的時候,王老漢直接躺在了墳頭兒上;看著天上,聞著花草味兒,涼涼的,很香;喝著剩下的酒。王老漢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星辰滿天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王老漢好似沒什么留戀的就走了。

門口,一個饅頭半碗菜。王老漢吃的很香。

小推車上,橫著六具硬尸;被一個枯瘦的老頭推著去了村外的溝壑。

(七)

二毛又送來了食物。躺在炕上的王老漢聽見了動靜,他沒著急的起來;而是等聽到二毛又慌忙的翻出墻外,才起身到了院外,拿起那一個饅頭,半碗粥,吃了起來。

“二毛,”王老漢坐在門口,迎著朝陽,吃完叫道,他知道二毛在悄悄的看著他,“想學功夫嗎?”知道二毛的脾性,說完也不著急;又慢悠悠的抽起了旱煙。

半響,二毛直起身,從大門走到了王老漢身前;杵在那兒,也不說話,低著頭,不時拿眼瞟一下坐著抽煙的王老漢。那條大黃狗是比他歡快的;跟過來搖著尾巴瞅了王老漢兩眼,又吐著舌頭在院中四處刨起了土。

“做我徒弟吧?!蓖趵蠞h抽完旱煙一邊磕煙灰,一邊看著二毛,說。

“哦?!倍吐暤膽艘痪?。

“磕三個響頭?!?/p>

二毛沒有猶豫,跪下就磕。

“起來吧,”王老漢伸出枯干黝黑的右手,“來。”拉著二毛遞過來的手,把他抱在了懷里。二毛還是靜靜地,沒有厭惡的意色。

“學了功夫以后,要做什么?”王老漢問懷里的二毛。

“聽師傅的?!倍盟茮]有主見。

“師傅要是讓你殺人呢?”

二毛呆了一下,半響看著師傅,睜著黑寶石一般的大眼睛,輕微搖了搖頭。

“那你學了功夫以后要干什么?”

“保護家人。”

王老漢沒言語,緩緩抬起頭來,盯著天空發(fā)呆。

“你娘跟你哥哥走了,你痛不痛?”

“嗯?!?/p>

“他們對你好不好?”王老漢摩挲著二毛的頭,道。

“挺好的?!倍涝谡f誰。

“走;學藝去。”王老漢抱起二毛,拉著他走到了院中。

“槍者,本為戰(zhàn)爭之器;但也蘊藏有責任之意,是為擔當。功夫不為殺人,不管什么時候。善者,以武懲惡。征戰(zhàn)掠奪,此乃惡武;保家衛(wèi)國,此乃小武;修行山野,此乃常武;平和世間,此乃大武;無為不爭,此乃真武。要修身,修性,修心,此謂修行。心者,不違也!道·德也!”王老漢拉著二毛的手滔滔不絕的講著他的理論,“人有道德而為人;人、獸之分非在智慧,是在心靈?!倍烤孤牰?,王老漢不管,只要他能記住就好。

“你可知‘德’是何意?”王老漢放開二毛的手,道。

“不拿人家的東西,不欺負弟弟妹妹,不惹爹娘生氣?!倍粗趵蠞h低聲的說道。

“錯也!”王老漢心中一酸,打斷了二毛的話?!暗勒?,便是路。要走的路?;蜃咚说穆?,或自己踏出一條路。德者,是為規(guī)矩;也不盡然是束縛。道路的規(guī)矩!道路有了規(guī)矩,便不可越軌,方可走的更遠;反之,一條道路上,若無規(guī)矩,則等同無束縛的護欄,毀滅的是自己。規(guī)矩,存于心間;心中有規(guī)矩,則腳下的道步步踏實!——也是對自己的要求!走他人之道,或可沿著那明晃晃的路走下去,然一生便只能止步于他人之身后,若不知不遵他人道路的規(guī)矩,便也要與這規(guī)矩沖突,毀滅的仍是自己;若自己踏路,則茫茫世間無知可落腳處,荒草、泥濘之下是踏實亦或陷阱溝壑,難能可知。此若無規(guī)矩指引束縛,則如野馬狂奔于深草淤泥中,危機時時。

“你看這是什么?”王老漢腳尖一勾地上躺著的木棍,伸手抓住了,在地上了畫了一個太極圖。二毛神迷了一下,接著搖搖頭看向了師傅。

“太極!”王老漢見二毛還是搖搖頭,又使木棍指著地上的太極圖道:“‘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此謂‘陰’,此謂‘陽’。你可知太極為何是圓的?”

二毛睜著大眼,搖了搖頭。

“古語云:‘不以規(guī)矩不成方圓’!太極便是規(guī)矩,分化融合了兩儀。分而不分,融而不融,互生補之,平和永恒!此謂中庸,乃屬太極,乃是規(guī)矩!要行道,規(guī)矩不能偏,不然道就偏了。平衡,方能永久。便如這棍,”王老漢換手拿了木棍,伸出右手食指,使木棍的中間放上,木棍果然平平的橫躺在食指上,“你看,這是平衡;你再看,”說著,食指向右輕微一轉,木棍果然隨勢向右偏去;王老漢食指又及時輕巧的向左轉了半圈,木棍果然向左偏去,忽的掉了下去。“這便是沒有平衡,亦沒有規(guī)矩束縛之果?!?/p>

王老漢向二毛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二毛見此,點點頭,忽又搖搖頭,臉一紅,把頭低了下去,忽又抬起頭,問道:“師傅,那‘道’是什么?”

王老漢干癟黝黑的老臉笑了笑:“德者,是太極,道著,乃無極!無極生太極!‘世間上本沒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有了道,才會有規(guī)矩;有了規(guī)矩,道才能走遠!道者,如懸崖獨木,德者,便是平衡自身的方法;有此,便是獨木上狂奔,也不至于失足墜落懸崖。道者,是懸崖索橋,德者,便是橋上吊橋繩索;有此,不越繩索則不會掉落懸崖。道者,人生追求之過程也!德者,追求之束縛規(guī)矩也!有此,方為人生!道·德,缺一不可!道生德,德護道。”

“可是娘和哥哥教我的是:不能做壞事,不能做丟臉的事……”二毛睜著大眼疑惑的看著師傅,道。

“那是‘道德’!”王老漢的話語中有些類似厭惡之意的意味,但仍舊壓不住他聽到那兩個人時,心中不免的酸痛。

“有什么不同嗎?”二毛的大眼睛看著王老漢,有些怯懦之意。純凈的心靈使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那種‘道德’是更高的層次,更高的境界?!蓖趵蠞h的話又變得柔和了許多,“它有個代稱,叫‘素質’。是道與德似分似融之后的體現(xiàn)?!馈叱鰜砹耍隆鞔_了?!?/p>

二毛點點頭,復又低下暗自思忖起來。王老漢笑看著徒弟,沒有去打擾。能思忖出什么?王老漢早已在心中否定了。但是他不能否定徒弟去思考的這個做法以及想法,不然,講得這些也都無用了?!埳险劚炱ぷ由系墓Ψ颉?/p>

果然,二毛茫然的抬起了頭,帶著渴望的神色看向了師傅。

“其實,說白了,德就是‘能與不能’!能做與不能做,能行與不能行。”王老漢笑著說道,他忘了自己上次產(chǎn)生這種高興的心情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道’,就是你的追求的過程;有追求,只能算有目標,不能算是‘道’。在追求的過程中,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行,什么不能行;這便是德。做到了,便是有素質的人,乃‘上流人’!清者上,濁者下;陽者上,陰者下。如同太陽,總在陰影之上!‘德’也是一種方法,追求過程至追到目標的一種‘徑直’的方法!

“一條道,德用來鋪路。古有《道德》一經(jīng),便道盡了天地萬物存在的與不存在的所有的‘道’與‘德’!”

“那我算是走師傅的路嗎?”

“不是,”王老漢笑著搖搖頭,“師傅只是給你確定了目標,以及追求過程中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就好像,你娘不讓你做壞事兒一樣;就是道德?!?/p>

“那二毛的路是不是很難走?”

“嗯;自己走一條不同他人的路,確實不好走。你會遇到迷茫,質疑,躊躇,灰心……但這都是上天給你的考驗。就像你平時草叢里玩耍,總要踏倒些花草,才能在那里留下你走過的痕跡,那就是你走出的道。

“其實,最怕的是:無數(shù)次重重的跌倒在泥濘里,身體的疼痛無力導致的心神忘了前方還未踏出的路;無數(shù)次被絆倒在那深密叢林中,入目滿是障目的草木,看不到追求的目標在哪里。失落,無力,疼痛,迷?!蠓阶哌^的足跡,踏出的路,依舊明顯;可是無止盡的磨難已從你的心思里,把這一切撒上了一層灰……”王老漢恍惚的停住了,半響又道:“最怕開路時遇見的那些阻擋,緩緩的隨著歲月折磨你的心神,迷惑你的心神;從而忘記了追求的東西,以及追求的方向在哪里。從而,也就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踏?!蓖趵蠞h嘴上慢慢的說道著,心思,不知道沉寂在了哪里。

二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忽又道:“那二毛有了自己的道,師傅會不會趕二毛走?二毛是不是離師傅越來越遠了?”

“不會!”王老漢笑著搖頭,頓了一下,“只要你心中記得師傅?!?/p>

“二毛會永遠記得師傅的!”二毛慌忙的說道,深怕師傅會難過,見師傅笑著點點頭,心中才稍安了些,接著又道:“那哥哥是不是因為沒有德,才會?……”二毛抬頭看著師傅,大眼睛中的淚水下隱藏著復雜的情緒。

“不是!”王老漢由不得哽咽了一下,繼而又咳嗽的清了清嗓子,“他的‘道’,是在做一個有用的大英雄;德嘛——懲惡揚善,救苦救難?!?/p>

“那哥哥怎么會死?”二毛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淚,已經(jīng)流下。

王老漢都能聽到自己心顫的聲音,一種無力的感覺彌漫向全身,那種傷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哪!看著二毛的神色,他不得不強行扯開話題:“我們來談談問心槍吧!”二毛聞此,慢慢的拭去眼淚,忍著抽咽,看著師傅。

“心者,不違也!道德也!高層次的體現(xiàn)是一種素質?!耸切撵`與精神的境界追求!便是違心之事不去做。問心,先問自己的心,什么心?先要知道自己的‘道’的追求,道途的‘德’。有此目標與方法,便可走出一條非凡的人生路!人生旅途,坎坷崎嶇,若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連‘道’也不知從何踏出;跌跌爬爬是常事,開路之必有,也是于這天地間留下自己存在過的一種痕跡!此便需要‘德’的束縛與要求,——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忘了本質的追求……不能把‘道’走‘歪’了!否則誤入歧途,悔之晚矣!

“問心,取之‘問心無愧’!自己心坦然,以對萬物,無愧;人則正。時常問自己的心,——是否拋棄了夢中的渴望?是否偏離了當初的追求?是否行事有愧?……自己做到了,才能問他人的‘心’!有愧否?叫他自亂心境,陷入悔恨之中。凄凄切切,惶恐終日!一槍問心!否定他的一生,——所有!”王老漢猛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透露出的是一種氣勢!可比天地之威,令人觀之心悸。

“這是‘意’者之后的理論。但也要你知道問心槍的本意是何。功夫的五個境界也不妨道予你聽:分——形,式,意,神,勢。形者,一舉一動都符合功夫的理論;式者,一舉一動都是一個招式;意者,一舉一動都有一種情感;神者,一舉一動都貼乎自然;勢者,一舉一動蘊藏著張弛的體現(xiàn)——度把握的恰到好處——以規(guī)矩而成方圓!問心槍是追求的過程,這五個境界便是這個過程中所需的方法,用之鋪路,亦為規(guī)矩!道德,是功夫的束縛,亦是功夫的最高境界;亦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練功夫,不管哪家,所求之境大抵相同。先會‘形’,再學‘式’;剩下的,便是你自己摸索開路。前兩者,師傅也只教你理論,至于一形一式所需角度,力度,速度三者,則需你慢慢體悟。且看這‘形’!”

王老漢沉腰收身,如一把蓄勢的弓。全身的筋在這一刻齊齊收緊,帶動了骨、肉。本就顯得瘦矮的身形,衣服更因此寬大了一圈兒;但他的氣勢瞬間叫人心生敬仰,繼而畏懼?!呱窖鲋拱愕木次?!

雙手中作攻守之勢的木棍,忽的隨整個身體的作勢動了。掄,掃,劈,捅,撩,挑,點……木棍被舞成了一團團殘影,伴隨著“呼呼——”的風聲;角度,力度,速度真是可用千變?nèi)f化來形容。“大形”雖少,“小形”卻形形不一!三度者的用運隨心而變,雖景而變。二毛癡呆的看著,驚奇是不可少的。

墻根處刨土的大黃狗汪的叫了一聲,抬頭看向這里,做出一個撲食的動作,盯著王老漢,呲著牙。

接連舞了半個小時,王老漢才收棍停勢,也不見有什么喘息之態(tài),仍是笑望著二毛,“怎么樣,能看懂嗎?”二毛漸漸回過神,紅著臉搖了搖頭,不由又低下去。王老漢輕輕一笑,看回日頭:“不早了,回去吧!”

“嗯。”二毛點下頭,拿了之前送來的碗,筷,叫了大黃狗,帶著幾分不舍出了院門,往老村長家走去。王老漢望著二毛的背影,怔了一會兒,才扔掉手中的木棍,又坐到門口破石階上,抽起了旱煙。

(八)

二毛氣喘吁吁滿頭大漢的跑來,手里端著一碗菜,一碗米飯;后面依舊跟著拉著長長舌頭的大黃狗。王老漢心里暖暖的,磕掉煙灰,別起煙桿,接過吃了起來。二毛輕輕的坐到了一旁,抱著膝蓋出神的看著師傅吃飯。王老漢恍若未曾察覺。

“那我怎么才能做到師傅那樣呢?”二毛見師傅放下碗筷,道。他的話很急切的樣子,有些沒頭沒腦。

“呵呵;不著急。這需要心靈的沉淀。當你的心靈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之后,真正的靜下來,便也就懂了?!蓖趵蠞h抹抹嘴角的飯漬,道。

“那師傅一會兒能教二毛練‘形’嗎?”二毛的神色透露出一點點渴求之色。

“功夫的要義是什么?”王老漢恍惚了一下,突然反問。二毛怔了一下,輕輕的搖了搖頭,又低下些許,他很怕師傅對他失望。

“外在的,是‘三度’;內(nèi)在的,是心靈。功夫也是‘道’,心靈則是‘德’。心中有德,方能駕馭決策你的道!——更能鋪好你的路;‘德越好’,‘道’就越是寬廣雄偉。功夫求的是扎實,心靈也要純正,不能歪了;否則,心都歪了,道怎能走的通直?終究是要被其它的規(guī)矩所覆滅的。

“不然,你仗著自己的手段好,到處作惡,遲早有一天會有人把你除了。因為你沒有自己的德,從而違反了世間的規(guī)矩,道路已經(jīng)走歪了,狠狠的撞在了世間的大規(guī)矩上!形、式有多重要?其實不然。形、式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無可定性。他人可以摸索自創(chuàng),你有何不可?形、式固可不能缺,然若掌握好三度,——若要掌握好三度,非可通過形、式所悟。所以,形、式只是掌握三度的過程;師傅若都一一教給了你,你還怎樣體悟?道與德,還需你自己摸索;那是你的。不然,此生你只能止步在師傅的身后了。”

王老漢看著徒弟出神卻又疑惑的樣子,也不惱怒,又道:“你看山上的那條路,”王老漢指著遠處山體上的一條蜿蜒小徑,“你說它的‘德’是什么?”

二毛隨言望去,可他實在不知道,他真的很怕師傅失望;他還是忍不住看向了師傅,紅著臉,卻沒有再把頭低下去?!苍诳释?。

“路的左邊是溝壑;右邊呢?”王老漢輕聲的引導著。

“地。(農(nóng)田)”

“那什么不能做呢?”

“不能走在溝邊兒,也不能進人家的地里去害。”二毛眼前亮了一下,若有所悟的說道。

“那,‘德’是?”

“不能走在溝邊兒,也不能進人家地里去害。”二毛頓了一下,又想到些什么,“二毛要是走那條路,就只能沿著路走,不能走在溝邊兒,也不能進人家地里去害!”

“呵呵;對了?!隆褪切撵`對‘道’的把握。你走在溝邊兒終究會掉下去受傷,踩了人家的莊稼地會挨罵,這是違反了‘德’的后果。如何才能不違反規(guī)矩呢?首先要知道道路上什么能做與否;二者,就是心中對自己的要求。——以心中的‘德’,駕馭自己的‘道’!道能走多遠,就是看你對自己的要求與駕馭。

“道有三者,天、地、人。上者天,下者地,人居中;是以:人處中庸之道而行,此為人道!無極生三,陰、陽、太極。陰者右,陽者左,太極是為德;是以:人之道,乃立德!徳體現(xiàn)于行為:以‘心’為太極,‘思’為陰,‘體’為陽;約束平衡兩者,從而控制自己的行為。行為則會影響‘道’,或好或壞。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yǎng)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p>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此乃《道德》經(jīng)文所云,道德之根源矣!”王老漢拉著二毛站起,又走到院中,腳尖挑起了木棍。

“式者,是形的簡化,曰之:招式!形者之意,是要你體悟三度;式者,是要你掌握三度。一分力,發(fā)揮出三分力的過程。且看!”王老漢說著松開二毛的手,腿一曲,腳尖擦著地皮向后退去。木棍隨身舞,先是單式的“形”;不過有了三度掌握,招招都帶著功成之勢!繼而是看著復雜實則精練了許多的招式:

劈、刺——忽收勢——點;掃——忽耍個花,一捅;掄——身體也隨之助勢的旋轉,木棍忽上忽下……其實形與式的本質變化在:三分力,七分勁!若從外觀角度來看,則是差之不多。

“呼轟——”的風聲竟卷起了一些沙土;聲如悶雷,有些低沉。一根木棍,王老漢調動了全身上下,腕兒粗的辮子跟著身子被甩的直直的,有時還發(fā)出啪啪的響。二毛神迷,呆呆的看著,一動也不動。蹲著的大黃狗嚇了一跳,一起身奔到了遠處的樹下,兩只眼盯著王老漢,吐著舌頭。

一趟打下來,王老漢微微有些亢奮之色;依然不喘息一下,呼吸還是那么均勻。拄著木棍,王老漢看著二毛:“怎么樣?看得懂嗎?”二毛搖搖頭;比先前倒膽子大了些;大黑眼睛透露出掩飾不住的渴望。

“呵呵;功夫,一輩子的事兒。什么時候人生的路走到了盡頭,什么時候你對功夫才能有真正的見解?!蓖趵蠞h搖著頭感懷道:“師傅的這些理論,也只是些不入門的胡言。”

“那還有比師傅厲害的人嗎?”二毛歪著頭,睜著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有啊!”王老漢露出一絲微笑,“功夫上,見解上,理論上;都有。很多的?!?/p>

“哦?!倍恢趺匆×讼胍滟潕煾档脑?。

“嗯;來吧,師傅教你一些基本功。”

“二毛能學嗎?”二毛欣喜的直了直身子。

“嗯?!蓖趵蠞h點點頭,伸出了左手。

王老漢抓著二毛的手,教他握棍的方法;再而又教“形”怎樣打;后而是“式”。一遍遍,一點點;不厭其煩的教著。少了往日對幾個徒弟的喝罵。

殘陽又西掛,微風徐徐,蛙聲四起;村內(nèi),又高亮起各種牲畜的叫聲,——牛哞,雞咯,狗汪,還有麻雀的唧唧喳喳……悄然構成了一幅鄉(xiāng)村晚歸圖。還有那挨家挨戶的裊裊炊煙,天邊的條條朵朵彩云,河灘中大片大片明晃晃的光,路上拉著牛、驢、騾子,趕著羊群的人們……

都拉著長長的斜影兒:老楊樹,土坯房,遠處的山溝;蹦著的,走著的,跑著的……

秋天的風,收莊稼的時候快到了。

“回去吧!”王老漢聞著清涼的風,收回手道。

“嗯?!倍f給師傅木棍?!熬腿幽莾喊??!蓖趵蠞h笑著點頭示意。二毛扔下木棍,又去拿了碗筷,看眼師傅,見師傅點點頭,叫著大黃狗出了院子,往村長家走去。

王老漢看了半響,又將目光看向了西邊山頭上的落日,怔然出神。墻邊兒的楊樹葉子嘩嘩的響著,清涼的濕草香傳到鼻喉,讓人感到一陣的清明,心中怦然悸動。風愈涼,天漸暗。王老漢拍拍手,取下腰帶上別著的煙桿兒,放上點兒煙葉沫兒,點了火,又坐在門口熏了起來。

天剛黑不久,二毛小跑著端來了飯菜。傻笑幾聲,等師傅吃完了,又拿著碗筷回去了。一路小跑,帶著大黃狗;王老漢在院中看著,他沒有去送。二毛膽兒小,他知道,可他不能護著他一輩子!

(九)

二毛的資質叫王老漢的心中得到了不少安慰。心里做事兒,不吭不響的,其實是心里明白。這幾天他過得很高興,由心的高興;當然,拋去孤寂的夜晚,那忍不住的回想……

“師傅!”

王老漢抬頭向外面望去,收了臉上淡笑;初一聽聲音,他就知道是誰。

“師傅;明天我成親!”二猴子一人笑著扒在墻上說道。他沒有進來。

“噢?!蓖趵蠞h淡淡的回了一聲。就如他的臉。

“師傅要來啊!”二毛并不在意師傅的臉色,笑著說道,“明天中午。那師傅教小師弟,我再去告訴別人一聲?!倍镒诱f完轉身走了。

王老漢低著頭呆了一會兒。

自大徒弟死后,也就是黃明來了兩三趟,其他幾個徒弟,王老漢早就死了心了。也曾想過:是不是自己把真東西藏著掖著沒教,老天才會給自己如此的報應?

二猴子的婚事兒辦的很體面。有錢人了嘛。王老漢沒有去,二猴子爹來叫了兩回,也就是做點兒場面話而已;二毛去了,王老漢叫的,給拿了九塊錢,二毛的路還很長,但凡有個困難呢。

聽著響徹村里的歡鬧聲,王老漢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熏著悶煙。

柳葉兒柳葉兒黃,秋風已見涼。

城里又來了一批鬼子;各地也都不再有明面上的安穩(wěn)了。最近傳言總是很多,如那秋的風。

“師傅;問心槍為什么要用棍子練???”二毛喘息著拄著木棍。小小的身形,總是愿意流那么多的汗。

“你看它少了什么?”王老漢坐在石階上含笑的問,手里端著煙桿兒。

“槍頭。”二毛摸不準師傅的意思。

“懂了嗎?”王老漢吸了口煙,笑著問。

“嗯——”二毛的眼睛越睜越大,“功夫不為殺人,不管什么時候?!?/p>

“嗯?!蓖趵蠞h欣慰的點點頭。一個小孩子,能把自己的那么多的理論記到如此程度,已經(jīng)很是不易。“這是功夫的本質道德。你要知道,殺人與否,只在那一念之間;有那念頭,拳頭也能殺人!”

“哦?!?/p>

“都記好了嗎?”王老漢磕掉煙灰問。

“嗯?!倍儆械男判氖?。

“那給師傅說說?!?/p>

二毛露出幾分興奮炫耀之意,很認真的將師傅所傳授的理論都一一講了出來。王老漢的笑容越來越深,來源于心中的滿意與欣賞。

問心槍,將隨著自己會失傳了,自己對不起祖宗;可是,二毛,會光復它!自己并沒有違背發(fā)過的誓,問心槍一直都沒有傳過外人,包括現(xiàn)在;那只是自己個人的理論,教二毛的也是,二毛的路是自己踏出來的……

老的不死,新的就不會出現(xiàn),乃至光大。

“來,過來?!蓖趵蠞h沖二毛招手道。二毛放下手中的木棍,過去,坐到了師傅的身邊兒。

“這套功夫不能斷了!你得想辦法傳下去。”

“可是二毛還不會。”二毛小聲地說道。

“第一個練功夫的人也什么都不會?。『螞r師傅已經(jīng)給你指明了方向了。”王老漢摸著二毛的頭,道。

“噢?!倍p聲的應了一回。

王老漢沒有在意,輕輕的摩挲著二毛的頭;復又將目光看向了遠處的山溝,手靜靜的搭在了二毛的肩上。

“等‘形’練得差不多后,你就用大毛的那把槍練;不過也不能忘了用棍子練,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住了嗎?”王老漢偏頭看著二毛,問。

“二毛不會殺人的!”二毛抬頭天真的說道。他的大眼睛可以證明。

“嗯。練武的人要有一顆包容的心?!蓖趵蠞h收回手,指畫著天地,“就像這天地,能容萬物;好人,壞人,老虎,蒼蠅?!?/p>

“天地的規(guī)矩是什么?”王老漢忽又轉頭看著二毛。

“不是人嗎?”二毛想起了師傅教過的理論。

“不是;人不是?!蓖趵蠞h笑著搖頭,“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愛恨情仇?!蝗f物共存,平等自由,互食互補,無而有無?!斓匾矔l(fā)怒,當看到讓它憤怒的事;這就是有東西違反了它的規(guī)矩。”王老漢柔和的看著徒弟。

“太極生兩儀,為什么不是人生的天地呢?”

“太極分化融合、平衡了陰陽,所以才有了兩儀;所以,人當學‘太極’的‘德’。不是去掌控天地,人力是所不能的;而是感悟天地之道,完善自己的人生路。所以說是:道生了德,德生了天地;天地的規(guī)則是在‘護道’!

“所以:沒有人能不死,沒有人是活在蜜罐中的,……;殘殺其他物種,就要遭到‘回報’,沒有‘存在的’能長久的統(tǒng)治他類,‘能動的’吃‘不會動的’——死了之后,又養(yǎng)活了‘不會動的’,如那陰陽圖——是互補的,是一個大循環(huán),當存在的不再為了不存在的爭斗時……”

王老漢抬頭看看天,沒有再說下去。

“你要記?。骸隆嬖诘谋疽猓菫榱俗o‘道’!‘道’都沒了,‘德’也就不存在了;倘若‘道’還在的話,沒了‘德’,沒了規(guī)矩就會混亂!”呆了半響,王老漢繼續(xù)說道。

“是他們那樣嗎?”二毛的大眼睛含了淚。

“嗯;他們違反了天地的規(guī)矩?!蓖趵蠞h知道二毛說的是哪些人,“他們的結果已經(jīng)注定了?!?/p>

“可是已經(jīng)傷害了好多人!”二毛的淚流了出來。

“起什么因緣,得什么結果。天地是最公平的;因為他要‘護道’!”王老漢心中也在酸痛。

日子過的很快,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張羅著收割莊稼的準備。鐮刀、牛車、平坦的場地……都不能少了。樹上的葉子也黃了,四處的蛙鳴也少了;失了往日色澤的草地的上方飛滿了不停叫喚的螞蚱,河灘的邊兒干裂了……風也帶了點兒悲涼之意……

“這把槍是師傅的家傳;師傅要帶走他,你日后一定要尋回來,知道嗎?”王老漢摩挲著手中的問心槍,對一旁的二毛說道。

“師傅要去哪里?”二毛著急的有些不安。又要哭了。

“做一些該做的事。”王老漢的話很平靜。

“很遠嗎?要多久?”

“不會的;師傅在前方等你;等你到達師傅的這個高度,你就會明白了?!?/p>

“哦;那師傅會回來看二毛嗎?”

“師傅會一直看著你,看二毛有沒有偷懶?!蓖趵蠞h溺愛的摩挲了下二毛的頭,他的笑很溫和。

“嗯!”

多少次了?王老漢也不知道;他看著二毛的樣子,眼前總忍不住晃出大毛……

王老漢走了,扛著他的槍,提著半壇子酒。二毛在哭,望著師傅的背影,是他眼中的天地的唯一;模糊了,沒有了。二毛哭著跑上了山頭,又看到了那道身影。

又剩下他了,還有那條狗。

秋風一起,是要變天了。

天是陰沉的,就好像那天,是要下雨了罷。風在吹,涼涼的;卷起了沙石,落葉;樹上的枯葉也在唰唰的響著,響在人的心中。

大風卷起枯葉

扯斷幾許鄉(xiāng)愁

沒有 沒有

狂沙迷了我眼

埋沒多少往事

呵呵 呵呵

大風卷起枯葉

誰能看了不悶

不能 不能

狂沙迷了我眼

還剩多少濁酒

半壇 半壇

路上又多了一種聲音,有些狂放不羈。

王老漢瞇著眼,微微搖晃的走著。扛著槍,飲著酒,沿著崎嶇的小徑;眼神有些迷離,不知醉在了何處……

風更冷了些,天更沉了,開始飄起了雨滴,四周樹上的枯葉愈發(fā)響個不停;沒有了生機一般的世間,使得黃昏更加昏沉了。翻山越嶺,踏著泥濘,王老漢始終沖著一個方向?;秀遍g似看到了大徒弟那夜也是這么走的。

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

無妻無兒亦無苦

想當年我只手能擒虎

一壇濁酒笑江湖

呵呵呵

一桿長槍握在手

多少英雄盡訴苦

嘆時如光

王老漢我今年六十五

……

《王老漢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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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漢的槍的評論 (共 3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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