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nóng)場初戀
那年,我17歲,隨蘇州一初中68屆500位同學(xué)一起到新洋農(nóng)場。
我們當(dāng)年的青春年代,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上大學(xué)深造的機(jī)會,紛紛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p>
知青生活是那么苦澀艱辛,每餐粗糧雜飯;每日索然無味的“天天讀”。縱然如此,正處于情竇初開,血?dú)夥絼偟哪昙o(jì),我們多多少少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愛的撫慰,有一縷縷初戀的溫馨。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知青的初戀真是浸透了歲月的磨難與人生的挑戰(zhàn)。
我聽說一位女同學(xué)為了靠人相助回城探親,把她的初戀獻(xiàn)給了搭車司機(jī);有個女同學(xué)一夜之間墜入愛河,也只是因?yàn)槿?shù)公里外的場部看了一場《賣花姑娘》,田埂路上有一支手電照耀她回去……
我的初戀,好象連這么一點(diǎn)兒“羅曼蒂克”也沒有,事情開始得既平凡又無心……。(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記得到農(nóng)場的第一年,我是一營三連二排八班的班長。第二年春天,我就被派到總場部后勤排蔬菜班當(dāng)班長。
剛?cè)ナ卟税嗟囊惶煜挛纾矣惺聫狞S沙港去七里路外的中興橋鎮(zhèn)。一路上,黃泥小路蜿蜒在田野和灌木叢中。走著走著,我默默地望著前方的枯樹,枯枝上佇立的幾只烏鴉——時而盤旋,時而低回,發(fā)出陣陣叫人心悸的聒噪聲。烏鴉當(dāng)頂叫,兇多吉少。心發(fā)怵,步遲疑,趕快硬著頭皮往前走。
“突突突突——”駛過去幾輛載貨的手扶車,“叮鈴鈴……”迎面來了位騎單車載著豬的村民,好像路人瞧我的目光都格外異樣。
拐出樹林,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屏住呼吸,不敢回頭,一直聽到腳步追到我身后。
“誰?”我定睛看去,一身的冷汗才又落下,“哎呀,真討厭,嚇?biāo)牢伊耍 ?/p>
原來是我們蔬菜班的一位常州女知青。她平時寡言少語,見面欲言又止,常常俯首臉紅,彼此不大打招呼,怎么突如其來地截住了我?
“去取殺蟲藥回來,碰巧遇上啦?!闭f罷,她從我身邊擦過, 彼此相隔一丈,遠(yuǎn)距離與我同行,背著沉甸甸的挎包,頭也不回,只管向走前去。
以后,我們就在一起勞作。一回生,兩回熟。她呢,性格也變得開朗,會給我講她上街在書店買到了新書,有金邁敬的《歐陽海之歌》……,告訴我蘇州知青慰問團(tuán)就要來了;有人收聽敵臺被捉住……
這天下雨,我穿著雨衣仍往中興橋鎮(zhèn)辦事,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滿地泥濘,多么希望再聽到她熟悉的腳步聲??墒侵钡椒低緯r,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農(nóng)場的蔬菜地了,還不見她的身影。
回到場部,才知道她病了,被人從排水溝攙扶著送回了宿舍。她患上重感冒了,適逢經(jīng)期,腰疼得直不起。我從《中草藥民間藥方集》上看到有關(guān)藥草可治感冒,便到附近田埂挖了草藥,洗干凈,煲成藥湯,給她送去。她咕咚咕咚一氣喝完湯藥,不一會便昏昏然熟睡過去。此時此刻,我的心沉甸甸,注滿了焦慮、不安和牽掛。
不知是“藥方”真的靈驗(yàn),還是她瘦弱單薄的身體正蓬勃著青春的活力。她的重感冒竟奇跡般地好了。又能給我講女宿舍聽到的八卦新聞。
她喜好織毛衣,還有近似“潔癖”的瘋狂,每天洗衫洗衣。常常在她忙碌之時,我會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她身邊,幫她打水。暑往寒來,一天,她送我一件毛衫??粗且会樶樉幙椀摹皽嘏啤泵拢倚睦锍溆鸾z絲的心緒。
那年,新洋農(nóng)場在一望無際的鹽堿地上開墾了幾千畝稻田。我們被抽回大田插秧。那一陣,總是我們干得最歡。她種菜是個能人,可下水田卻笨手笨腳,總是落在別人后面。我手腳麻利,是插秧快手,悄悄趿著泥漿水到她身后,“唰啦啦啦——”手起秧落,一路水花,關(guān)死了“秧門”。這時候,我就蹲在排水渠畔,捧了清清的溪水洗臉涮腳,眼瞅著她在一大塊秧田當(dāng)中進(jìn)退維谷的狼狽樣,哈哈歡笑,開心死了!
她好不容易一身泥水“突圍”出來,攏攏長發(fā),抬著頭笑笑,卻轉(zhuǎn)身去田邊撿回枯枝干草,燒一壺?zé)崴?,再把我們帶來的飯菜熱得滾燙。碗筷空響之后,她悄悄走到我身旁,變戲法一般掏出一個酸果子叫我吃,說是撿柴時摘的。
……陽光靜靜地照耀著,暖風(fēng)一陣陣拂過林梢,草葉吻到我臉頰。我含著酸甜的野果,躺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坡上。這一刻,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還不容我把這一切想明白,知青“回城潮”就拉開序幕,她首當(dāng)其沖,成為招工返城的第一批“幸運(yùn)兒”。這年底,她就收到了回城的“錄取表”。
消息傳來,說不出我是怎樣的心情。我為她高興,為她祝福,可又不忍眼睜睜看她將離我而去,這時候我才驀地感到:檢柴時為我摘野果,躺在床上喝下我熬的藥湯,給我背誦雪萊的詩,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刻!我想對她說什么,可面對著她,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天她去場部辦理調(diào)離回城手續(xù),囑我等她一齊走走。我們誰也不言語,默默跨過場部那座小木橋,走進(jìn)冷寂的叢林。她停止腳,突然問道:“那天,我在半道上截你,你嚇壞了?”
“嗯?!?/p>
“我心里好慌亂,我怕你罵我呢?”
“怎么會?” 我仰臉久久地瞅著她說,“路這么長,又那么險,一個同伴也沒有?!?/p>
那時,已經(jīng)歷了知識青年保送上學(xué)、參軍回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封封給農(nóng)場戀人的“絕交信”。啊,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不知道今后會怎樣,我害怕這種打擊,我寧肯吐絲作繭,把一顆心包藏起來……
從那時到如今,40年多年過去了。她一去不返,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又一步一個腳印,真實(shí)又堅(jiān)挺地走進(jìn)了我的心坎……。
以后的日子,有了這樣那樣的變遷,自己的額頭,也有了粗粗細(xì)細(xì)的皺紋,然而我心里,還久久珍藏著一只甜甜的野果,一團(tuán)白白的云絮,還有那條彎彎曲曲,沒有盡頭的泥濘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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