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姨
瘋子姨
郝永茂
老家的隔壁曾住著一個女瘋子。她和我的母親同姓,論輩分應是我的姨??墒撬龔膩砭筒辉砸痰纳矸菡镜轿业拿媲埃乙矎膩頉]有叫過她一聲姨。在我的眼里,她太骯臟,太瘋癲,也太恐怖,實在不配做姨,充其量也只能算一個瘋子姨。
瘋子姨終年蓬著一頭亂發(fā),像一株深秋的敗草,上面永遠沾著一些諸如稻草或玉米葉的碎末。她似乎也從不洗臉,春天的臉判若冬天之顏,永遠是木炭色,所不同的只是眼屎落了又生了。她總是把春衫穿成冬裝,好像壓根兒不知道冷為何物,大概是她那厚厚的能折射光芒的衣垢特御寒吧,一件衣服上身,直到條絲縷線,全然不能蔽體。洗衣那簡直是太奢侈的事情!她的腳上似乎從來就沒有鞋子,通腳黑乎乎的,全然不見肉色,即使是在冰雪封凍的日子里也不例外。
比之于穿著,她的住房要優(yōu)越得多。她和小叔子兩家,據(jù)說都是在土改時被帶上地主帽子的,但他們兩家仍然合住一幢四屋頭房子,只是房子的大半部分又被兩戶貧下中農(nóng)強“租”了去。在我的記憶里,她始終進出在左邊的那間上房里。大門是拒絕她的腳印的。我親眼看見“租”住她房子的人因為她走大門而用竹棍抽她的腿。她倒在地上,嘶聲拉氣地嚎叫,把手里的東西狠狠地扔過去。事后她總是瘸著腿走路,依舊是瘸過干檐,瘸過天井院子,瘸出大門。但是竹棍卻絲毫沒有猶豫和懈怠過,總是如影隨形,把她的跛瘸的日子拉得很長。所幸的是,租房子的終有一天發(fā)了善心,用土磚將左邊正房通向大門的過道子堵死了。從此,她就只能從房屋山頭的側(cè)門出入。至于房屋租金的事兒,我就不得而知了,大概瘋子姨也是不得而知的吧。
我從沒見過她的房頂上飄起的炊煙,也沒有見過她的爐灶鍋鏟和糧油醬醋,我所見過的屬于她的飲食用具似乎就只有一個碗,粗糙的土碗,臟兮兮的,邊沿上豁了兩三個口子。我真的不知道她靠什么來殘喘著瘋瘋癲癲的日子。她每次經(jīng)過我家門前,即使錯過了吃飯時間,母親也要把幾個蒸紅薯或冷飯剩菜倒在她的破碗里,根本不理會我們的臉色和眼色。瘋子姨接過施舍,沒有羞愧,也沒有感激,只是拿眼光照母親的臉,又掃我們一下,就狼吞著走遠了。我曾隨著母親撞見她在生產(chǎn)隊的紅薯地里挖吃生紅薯,滿手滿嘴的黃泥巴。母親捂著我的嘴巴把我拉拽得摔跟頭,生怕我喊出聲來。我曾見過她在一個農(nóng)戶的豬槽里與豬爭食,仔豬哼哼,家犬狺狺,主人拖著棍棒趕來,她飛起來,邊回頭邊把碗里的豬食往嘴里塞。秋閑時節(jié),生產(chǎn)隊里要洗堰塘,以備來年蓄水。淤泥鏟起,鱔魚泥鰍卻躲藏其間,瘋子姨不知從哪里鉆出來,雙手緊攥住鱔魚泥鰍,舉過頭頂再猛摜于地,抓起來在清水里擺幾下,便生吞了下去。洗堰塘的人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她,有的要嘔吐,有的怒目圓睜,不少的人眼噙淚水。最難忘的是開她的批斗會。那天,太陽毒辣辣的。她又在偷吃生產(chǎn)隊的生玉米和稈子,不幸被人揭發(fā)。批斗會在晚上進行。星光慘淡。全生產(chǎn)隊的人集中在倉屋前的場子里。瘋子姨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矮凳子上,亂草似的頭發(fā)在臉前炸開一蓬,面前吊著一捆玉米稈子,雙手被反綁在身后。瘋子姨雙腿沒有顫抖,也不跪;頭微揚著,把雙眼揚成慘淡的星。星星是不掉淚的,她的眼睛也不掉淚??卦V者把唾液控訴干了,好像還不解恨,又生怕手上沾染上她身上的骯臟和晦氣,于是就遠遠地站在她的身后,用一根長木杈子叉住她的后腦勺,狠勁地往前頂;又橫過木杈,掃她的膝蓋彎。瘋子姨終究沒有低頭下跪,卻摔倒在地上。她的眼眥摔裂了,不流淚的眼睛流出了血,像蚯蚓一樣在臉上爬行。她始終沒有吭一聲,好像是天生的啞巴。然而,年少不懂事的我們卻快活極了,在人縫里鉆來鉆去,不時地發(fā)出快活的笑聲。批斗會結(jié)束后,走進家門,母親掩上門就大聲罵著我。我驚愕地瞪著母親。母親的怨和怒流進我的心里。只可惜我沒有品咂出它的酸甜苦辣。(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老屋所在地是一個大屋場,同齡的孩子不少。瘋子姨的住房是大人們的避諱地,又是我們這群頑皮孩子的神秘洞穴。我們曾鉆過家鄉(xiāng)里不少的山洞,卻不敢跨進這個終年敞開著門扉的房間。它恫嚇著我們,又誘惑著我們。每次前去,都是一次探險。我們躡手躡腳地到了門邊,把瓦礫土塊扔進去,多半會回應出瘋子姨哇啦哇啦的亂叫聲,竹棍抽墻抽門扉的聲音。我們駭?shù)米?a target="_blank">鳥雀飛散,卻又遠遠地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瘋子姨并沒有真的追來。她斜靠在門邊,把手里攥著的瓦礫土塊扔進門外的草叢里,看著我們發(fā)愣。這時候,我們是不敢造次的,但我們的探險行動從來就沒有放棄。讓我們逮著機會的那天,瘋子姨恰好出了門。我們留一人在門外放哨,其余的人躡手躡腳地跨過門檻。一股刺鼻的霉味和尿臊味直鉆鼻孔。屋內(nèi)光線昏暗,屋頂一塊亮瓦透進來的一點光照在墻角里。那兒歪斜著一架老式木床,上面雜亂地堆著些稻草,還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大概是被子吧。地上狼藉著瓦礫土塊,這些都是我們的功勞。等到放哨的警報傳來,已經(jīng)晚了。瘋子姨堵在門上。我們的魂都掉了,拼命地從她胳肢下往外鉆。進去時我奮勇在前,出來時不幸落后,被瘋子姨一把抓住。情急之下,我把手里的土塊照她的臉砸去,趁她捂臉的當口兒逃出來,身后傳來哇啦的叫聲、追趕的腳步聲和扔瓦礫土塊的聲音,但沒有一塊瓦礫土塊砸在我的身上。待我回過頭去,瘋子姨正在揉她的眼睛。我暗自慶幸,又萬分疑惑。
晚上回到家,我第一次遭到母親的毒打,打斷了兩根土楠木棍子。我知道母親為什么打我,又真真地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毒。打過我之后,母親又一把攬我入懷,用衣袖擦去我的眼淚,然后自己竟然雙淚肆流。從此我知道了瘋子姨的身世,從此我為我自己的所為羞愧懺悔,直到今天。
瘋子姨出生于一個地主家庭,年輕貌美,冠絕老家群芳。身邊雖不乏追慕者,但地主家庭這堵厚墻卻把他們堵在了愛情門外,最終只好嫁進了另一個地主家庭。偏偏生產(chǎn)隊長覬覦她的美色,逮著一個黃昏的機會,在田間拉扯瘋子姨。瘋子姨拼命掙脫,一只衣袖攥在隊長手里,恰好被放工回來的丈夫撞見。丈夫揮著鐮刀奔過來,嚇跑了隊長,第三天就因謀殺未遂罪被捆走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地主兒女們的生活就像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散架和沉沒的危險。丈夫在監(jiān)管中畏罪撞墻而死。瘋子姨哭干了眼淚,幾乎哭瞎了眼睛。當她為丈夫收拾好尸首回來,又親眼目睹了唯一的兒子因饑餓而做的最后的掙扎。瘋子姨枯坐在家里三天三夜。再出來時,我那年輕俊美的姨就變成了瘋子姨。
從此,我不再把瓦礫土塊扔進瘋子姨的房間,甚至十分霸道地阻止同伴們的惡作劇。但凡瘋子姨從我的門前經(jīng)過,我總要喊母親給她拿一些吃的,盡管我們常常餓得吐清水。我用眼光把她拉近,又用眼光把她送遠。這是愧疚嗎?抑或是憐憫?我不知道。后來,我上了小學,又上初中。隨著我的年級升高,瘋子姨也一天一天地老去,最先是頭發(fā)漸次花白了,再是腳步蹣跚起來,有一次竟無故地跌倒在地上,沒待我去拉她,她又掙扎著慢慢地爬了起來。高中校園離家很遠,我好長時間沒有再見到瘋子姨,似乎已經(jīng)把她淡忘了。春節(jié)回家,在喂牛吃玉米葉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映現(xiàn)出吊在瘋子姨脖子上的那捆玉米葉,就想到了瘋子姨。我問母親關(guān)于瘋子姨的情況。母親的長嘆聲震顫著我的心靈。瘋子姨死了,在一個深秋的黃昏,如同一片枯葉飄零,沒有在黃土地上和人們的心田里砸出一點點動靜,就融入了泥土。
第二年清明放假,我回家上墳。陌頭山坳里的墳墓一個比一個熱鬧。母親把我引向瘋子姨的墳。墳墓瘦小,沒于枯葉敗草之間,荒涼極了,只有零星的草芽探出頭來。我把預備的清明吊插上她的墳頭,料峭的風送出呼啦啦的聲響。母親說這是瘋子姨在笑。我悚然。
回家的路上,母親說“租”住瘋子姨房子的人已經(jīng)搬走了,她的全部房產(chǎn)已歸她的侄兒所有。我沒有回應。我回應什么呢!我只能默默地走著,走著,走進清明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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