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夜雨

1970年春天,經(jīng)歷了四年的“停課鬧革命”,我和我的同學(xué)們又滿懷革命豪情“上山下鄉(xiāng)干革命”去了。我們懷揣毛主席語錄、打起背包爭先恐后地來到蘇北魯南交界的一個生產(chǎn)隊。從春天到夏每個人都是踏踏實實地苦干實干,竭力地表現(xiàn)著自己,是安心在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直到割完麥子打完場,都撐不住勁了,向隊長請假回趟家。生產(chǎn)隊長還很不高興。
我回家后只過了兩天,突然想起明天就是7月29日,記得毛主席有個重要指示就是在這一天發(fā)表的,生產(chǎn)隊肯定要有隆重的紀念活動,必須立即趕回生產(chǎn)隊??纯匆瞾聿患把掀渌瑢W(xué),我包上家里僅有的四張烙饃,背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黃挎包上了路。
先坐火車到賈汪,下車后再走90多里山路,趕緊點兒天黑時分就能到生產(chǎn)隊。走這一段路可以比坐汽車省下一塊四毛錢,大前天回來時就是這樣走的。車到賈汪時已經(jīng)11點多了,下了車我沒敢怠慢順著大路急行一個多小時,算算也有十多里路。坐在路邊吃了兩張烙饃拐上了小路。記得來時經(jīng)過一個叫“旺莊”的小村子,我就走走問問朝東北方向奔去。
就在這時,空中烏云密布,狂風(fēng)四起,雷聲大作。緊接著瓢潑大雨象推倒了水缸似的倒了下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周圍是水的世界。我前不沾村后不著店,不由加快了腳步。跑是沒有用的,因為前邊也下著哪。我想,革命青年哪能被這點風(fēng)雨嚇到,正是在大風(fēng)大浪里鍛煉的好機會。干脆,頂著風(fēng)雨繼續(xù)前進。這時,耳邊想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fù),往往產(chǎn)生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同志們!暴風(fēng)雨來了。。。。。?!边@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郭建光的臺詞。想到這里,我頓時感到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立馬來了精神,一任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我挺起胸、抬起頭,擼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放開喉嚨高唱。“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昂——一青松。。。。。?!?/p>
雖然我竭盡全力,但沒傳太遠,因為雷聲和風(fēng)雨聲太大。任憑霹雷豁閃肆虐,我完全不顧雷電下的危險,奮勇向前。現(xiàn)在想想真是“望鄉(xiāng)臺上打蓮花落——不覺死的鬼兒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就在雨小一點的時候我終于趕到旺莊,一條十幾米寬的大溝橫在面前。渾濁的黃水卷著枯樹爛草打著漩渦向下游翻滾。這條大溝平時干涸,每年夏天雨季,沂蒙山南端和魯南山區(qū)的洪水從這里分流,我來的時候它還是干的。溝有四、五米深,兩岸被洪水沖刷成陡峭的泥壁。我知道水很深,已經(jīng)沒法過了。就在我站在溝邊猶豫不定的時候就覺得腳下的地在動,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覺得身子向左一轉(zhuǎn)連同腳下的土地“轟”的一聲,我沒有了。
我在水中掙扎,被水嗆得撕心裂肺地猛咳,一截枯樹重重地搗在我的后背上。一般英雄人物在這樣的時候大多都是想起搶救國家財產(chǎn)、想起保護生產(chǎn)隊倉庫、或者想起搶救紅衛(wèi)兵小將什么的??晌以谀且凰查g,這一切都沒想到,只覺得我娘那張因長期患病、營養(yǎng)不良而蒼白的臉在我眼前一晃,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別的沒想到什么,也來不及想。
我沒喊也沒叫,我深知道在這荒山野嶺任你嚎死也沒用,周圍沒人來救你。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拼命掙扎,我終于抓住一根裸露的樹根,岸邊的泥土還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頂著強大的水流定了定神,抓住樹根連蹬帶爬,任憑泥水劈頭蓋臉地往下砸,垂死掙扎了一番,還是頑強地爬上了岸。喘息間記得上小學(xué)時看電影《農(nóng)奴》,我曾想主人翁強巴的生命力真強。經(jīng)歷這一番掙扎,我想我的生命力也不弱,我暗暗慶幸,我還能看到我娘那張蒼白的臉。
天慢慢黑了下來,蛙聲四起。我渾身濕透感覺有點冷。我順著溝往北走了二、三里路有個小村莊,一個正在牛欄淘草的老漢告訴我溝里這么大的水你是過不去了,在這里住下吧。我渾身濕透,牛欄的草屋里蚊子轟轟,我看看實在沒法兒住。重要的是,如果住下肯定要耽誤明天生產(chǎn)隊的活動。不行,我堅持要走。老漢說:“那你得往回走,下正南走到307公路才能過這條溝?!?/p>
我只好按老漢指的方向回過頭順著大溝往南走。大溝從一座小山角下繞過,我摸著黑走下小山東坡,伴隨著溝里的洪水磕磕絆絆地終于踏上了307公路。上了大橋,我顧不得喘息辨別了一下方向,折回頭再向東北方向繼續(xù)艱難地走去。
沒有知覺的兩只腳和兩條沒有知覺的腿在艱難地向前挪動。雨又下了起來,黃挎包里的烙饃早以成了一團面糊子散發(fā)著餿味。我不時地蹲下,借著路上或路邊的水汪反光看遠山和近路,尋找方向。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聽到了狗叫。走了一段又開始上山。山路邊流水潺潺,不過,我早已沒有一點心思去體味其中的詩情畫意,不時地為掉下溝去的那段惡夢而顫抖。四下里烏漆墨黑,小雨還在飄飛。我也不知道此時是什么時間,也記不清摔了多少跤。只覺得頭撕裂地疼并且沉重,早已無力再唱什么“一青松”,只是在心里默念著“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毕律接稚仙?,當(dāng)我走上兩座小山的丫口時,實在支撐不住了,歪倒在路邊的石頭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朦朧中我好像掉到了冰冷的水里,徹骨地寒冷,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渾身象散了架,只覺得眼皮滾燙,嘴里干得冒煙,嘴唇干裂起皮——我正在發(fā)高燒。
東方露出晨曦,山下已有雞鳴。我艱難地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過山丫。我靠在一棵小樹上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我插隊的小村莊就在山下。我象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腚摔在地上。
同學(xué)們?nèi)蓟貋砹?,沒用任何人通知。
我沒有白吃這一夜的苦,終于趕上了生產(chǎn)隊舉行的慶?;顒印H犇信仙俅蛑Z錄牌、喊著口號繞村游行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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