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榕樹站成碼頭
當榕樹站成碼頭
蝶夢莊周
我的家在贛江邊上,一個叫吉安的地方。一條贛江,不知什么時候,打贛州那邊趕過來,又匆匆流經(jīng)鄱陽湖,流進長江;一棵樹,兀兀地站在贛江邊,不知不覺就站成一種姿態(tài),站成一個碼頭。已故的外婆曾兒歌一般地念叨“某年某月,樹要是綠得發(fā)黑就豐收在望,要是黃得變枯就歉收挨餓?!弊孀趥兌际沁@樣說過,這樣傳下。
一
榕不過吉,那是明代萬歷年間的事。一個福建商人,把故鄉(xiāng)的榕樹,連同他流浪的步履停住在這一方水土,這一方盛產(chǎn)文臣武將的寶地。吉安古稱廬陵,始建于秦朝,盛名于兩宋。從歐陽修到楊萬里再到曾鞏,廬陵文學曾照耀宋朝半壁江山,至今唐宋散文八大家中就有兩個吉安人。當文天祥從“白鷺洲書院”一舉成名,當南宋社稷搖搖欲墜,這個受命于危難之際的文臣宰相,又棄筆操戈,召集家鄉(xiāng)的父老兄弟,誓死抗元,保家衛(wèi)國,成為名垂青史的赫赫忠烈?!?a target="_blank">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浩浩正氣,可貫長虹,可吞日月。激勵著廬陵弟子前仆后繼。讓遠道而來的福建商人也深感這塊寶地“人杰地靈”,她既可頤養(yǎng)天年,又會庇蔭子孫,還奢求去哪里找呢?于是,他打住流浪的雙腳,終結漂泊的旅程,在贛江之濱的一塊空地上,搭建一間木板房,種下一棵小幼苗,種下熱帶植物區(qū)中最大的樹種。
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榕”乃大。華蓋如云的榕樹,站在歷史的塵煙中,至今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上個世紀90年代河堤加固,舊城改造。整條街都改造得面目全非。唯獨這棵榕樹保存下來,成為大街變遷唯一的見證。模仿上海外灘開發(fā)的濱江大道,沿河十公里,拆掉了多少古建筑,肥足了多少建筑商。濱江開發(fā)了三期,高樓大廈,摩肩接踵,神龍見首還不見尾,大有和滔滔贛江一決速度之勢。只要從吉安火車站下來,駛過斜拉式的吉安大橋,就可看到一棵樹蒼翠如山。下橋左拐,駛上弧形狀的濱江大道,她就撲入你的眼里,風風光光,垂柳依依,一路脈脈護送,只見大理石的欄桿下,盤虬臥龍的榕樹鋪天席地,穩(wěn)當當?shù)負纹鹨坏貥涫a。榕樹矮了半截,偌大的樹樁深埋在圍堰里,半軀之上分出五棵——兩個成年男人都合抱不攏的枝干,五棵蒼老的分枝再分成十五根巨柱,斜斜地探出不計其數(shù)的枝條,成傘狀覆蓋,樹冠達2000平方米,蔚為壯觀。難怪有人形容榕樹一如文人,滿腹學問,笑納古今風云。一年四季,她都不畏寒暑,高揚起生命的綠顏色;白天黑夜,她審視自己,和身旁的輕風,頭頂?shù)?a target="_blank">鳥語,還有腳下的流水,悱惻的蟲鳴,輕輕傾訴,她從不感到寂寞。她獨木成林,撐起一片天空青青蒼蒼,染得一地江水蔥蔥郁郁。眼前,古老的榕樹已成了濱江大道一個醒目標志。但榕樹最美的板根現(xiàn)象不見了,往日的碼頭也不見影蹤。
三
記得小時候的榕樹下,打從我懂事起就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吉安人管它叫榕樹碼頭。一條四米多寬的青石臺階,從瘦瘦的贛江里鋪墊上來,經(jīng)榕樹蔸下逶迤而上,穿過一條深深淺淺的小巷,一躍就躋身一條寬闊的大街。在交通不發(fā)達的那個年代,水上航運,第一選擇。于是榕樹碼頭就義不容辭,肩負起南北貨運的重任。她多像一位不知疲倦的鄉(xiāng)間母親,總是暗暗打理著長途運輸。(不曾作過短運)向南通萬安,上贛州;向北達南昌,下九江。南來北往的人運、貨運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她日夜不停,集散起四方貨物,棲息著八方賓朋,漸漸變得熱鬧、繁華起來。她還不斷地擴張、延伸,大有獨攬一方,稱霸一世之勢??刹??“吉安市影劇院”也傍樹臨街開起張來,更為她添了幾分艷麗,幾分喧鬧,死死誘惑著兒時的我。
每一次上街,清一色的木板房店鋪盡管眼花繚亂,但高高的榕樹卻像一個默默的老者,引導著我從不迷路。
有一次看電影,外婆把我送至渡口,交代我電影院就在榕樹下,囑咐我一定要在那里等到老師。我冒著毒花花的太陽,獨自坐船,從河東到河西。尾隨眾人,膽怯地走過長長的船板,費力爬上陡陡的臺階,沿一條寬寬的河堤直走到榕樹邊。高高的榕樹撐起一地樹蔭,我滿頭的大汗頓覺陰涼陰涼,真夠爽的??峙率俏襾淼奶纾艠湎乱粋€同學都不見。我一屁股坐下,俯身一瞧:黝黑的樹蔸倔強挺立,比我家房子還高呢。長到與我就坐的土堤壩齊平,又分出了五根巨柱,褐色的樹干斜斜地向四周生長,生長出數(shù)不勝數(shù)的枝杈,就像我放牛走過的彎彎小路;密密麻麻的樹葉幻化成一座綠色大山,庇護著一方水土。看得清枝杈上螞蟻成群,趕集似的不知在忙些什么;聽得見知了叫破喉嚨,卻看不見它們鼓動的翼翅,不知它們鬼到哪里。沿著臺階走到榕樹蔸下,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起起伏伏,跌宕有致,糾纏長滿青苔的褐紅的巨石,是在商榷構思哪一幅版畫?我深深地迷醉了。一聲船笛,打破了我的沖動,我看見一艘巨大的貨船靠岸了。停下后,碼頭上的搬運工就忙開了,腳步聲與吆喝聲匯成了一幅夏日勞作圖,我被忙碌的身影重新趕上了堤壩,置身于清涼的榕樹下,我看到嘩嘩的河水:似乎綠得更深,流得更快,知了也仿佛唱得更歡,陶醉其中,我竟被老師提起耳朵說“聾了,叫你站隊都沒聽到?!?/p>
電影不記得有什么好看,但走出電影院卻十分的熱鬧。步出電影院的大批學生,與穿出小巷涌動的船客匯集起來,把一條大街竟圍得個水泄不通,我們擠在人堆里根本用不著走似的,緩緩蠕動的人流還有幾個調(diào)皮的你推我搡,趕起熱鬧,叫罵聲,讓路聲,此起彼伏,加上過往黃包車的吆喝聲和時髦的自行車的鈴聲,我們簡直置身于一條聲浪的河流,根本不要理會老師嘶啞而嚴厲的吼聲。當穿過一條十字路口,腳下終于寬了點,一絲涼風吹過滾燙的柏油街面,我發(fā)現(xiàn)幾個早溜出來的同學站在那里?;鸺t的陽光射在幾爿厚黑的門面上,烘托出幾張掛著汗水,鹽斑點點,稚嫩又慌張的臉。
“哎,這里等老師嗎?”
“不用等,自己回去,剛才老師叫的?!?/p>
“好!去買連環(huán)畫,那邊一點就是新華書店?!?/p>
大家嘰嘰喳喳,掏出父母給的零花錢(多的五角少的二角)。各買了一本不同的連環(huán)畫,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等,剩下的還夠得著再到榕樹下吃碗面條呢。(九分錢一碗光面,蠻好吃的)
四
往事如昨,逝者如斯。如今,電影院早不見蹤影,而榕樹還孑然矗立;吉安人早不乘輪船,榕樹碼頭也蕩然無存。當榕樹站成碼頭之前,我不知道我站在哪里?當榕樹站成碼頭之時,我不知道我知曉何事?當榕樹碼頭消失之后,我常步出三尺講臺,信步在榕樹之下??此疂q水落的贛江,看捕魚的機動船劃過平靜的水面,一道道水痕漾過舊時碼頭裸露的殘垣斷壁,消失在千米之外的白鷺洲頭;也喜歡在晨鐘暮鼓間,散步榕樹下,看城市老嫗浣衣河畔,想起我的外婆,當年總提著圓木桶,邁著三寸金蓮,在河對岸洗衣濯足。雖聽不到搗衣聲聲,卻能喚起一片月,從葳蕤的榕樹之間,徘徊、盤桓,朗照百年孤獨的榕樹,朗照我永不干涸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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