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父親之二——溫馨的畫面
可是這七年里,也有三幅畫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里,暖暖的,常常讓我在深夜里憶起父親給予我的最初的溫存。
小時候,我跟媽媽一頭睡覺,父親很少摟過我。因為我實在害怕他那又硬又黃的胡子茬,一旦被它門蹭一下,實在疼得很,何況父親每次笨拙的親我,都會將我弄疼。我就跟母親一頭睡,從不知道父親何時起床。
只是有一個早晨,可能是下了雨,也可能是下了雪,也不清楚是什么季節(jié),更忘了什么原因,父親就在床上摟著我,破天荒的給我講了他陪我的二十六年的時光里,唯一的故事。故事沒有被我記下來,感覺好像就是說著玩的,卻叫我想象著那只老虎從我家后的那座山上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下來。一直到現(xiàn)在,那次想象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一只類似武松打虎畫的斑斕大虎慢慢地從鳳凰山上走下來,嚇得我趕緊鉆到被窩里,在父親的懷里,胳肢窩里貓著。父親卻哈哈地笑了起來。
之所以還記得這么清楚,也許就是父親啟迪了我的想象吧。一直到現(xiàn)在,閉上眼,就能夠看到那次想象的畫面,夜夜做夢的我,卻從未在夢里讀到過這畫面,也許真的就有那么一只老虎威嚴地注視著我吧。假到真時已與夢無關(guān)了。
大概是我四歲那一年,山那邊的姑姑家生了表妹,我跟著父親母親去“旺朱美”。姑姑住在山嶺上,屋后面是寬寬的平臺,長滿了狗皮草,我站在那里遠眺,那時視力極好,我清楚地記得看到過一條寬寬的河,明凈地流著,河中央有一些虬枝百態(tài)的老柳樹,黑著老干,嫩著柔枝,還有一些孩子在河里哈哈地笑著,鬧著,叫我羨慕。
可是后來,無論我在站在那座山上,無論是更高的,還是原地,都找不到那條河了。就像父親在當日回家背我爬山走過的那條長滿鮮綠的狗皮草路,我再也找不見了。也許被人荒棄了,也許隨著山上人家的搬遷,它被歲月的煙塵埋沒了??墒牵乙廊磺逦赜浿?,那天父親背著我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遠遠地落在大家的后面,我甚至聽不到壯年的父親爬過山后吁吁的喘氣聲,因為我全身心地關(guān)注著父親給我描述的火車。他仔細地給我講著火車開動的情景,嘴里還模擬著火車開動時由慢變快的“咔嚓咔嚓”聲。為了幫助我理解,他把我放下,找了兩根木棒平行地放在一起,告訴我那就是火車的路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坐過火車,但在沒有電視,甚至村里不通電的年代里,我卻已經(jīng)對火車有了模糊的印象。做過幾年教員的父親,學(xué)歷不高,卻是我最好的啟蒙好老師。入學(xué)前的那些年,我最喜歡做的事情,除了與小伙伴們在山坡上瘋跑游戲,我也喜歡靜靜地待在家里,一次次央求母親打開柜子,取出父親當兵時寫下的幾本日記。
那時候我不認字,卻喜歡一頁一頁地看墨水的變化,嗅特別的味道,猜著父親蒼勁有力的的筆跡后面一定有謎語般神秘的樂趣。我小時候很喜歡看黑白的畫書,也許是受了父親早幾年愛看報紙和小說的影響。
有一次,父親借了一本厚厚的小說,邊角都卷著,皺著,破損了,紙是昏黃的,軟軟的,那時就覺得父親能把這一本書看完實在很了不起。
父親有一個好習(xí)慣,就是喜歡看新聞聯(lián)播。沒有電視,村里還不通電的時候,父親買了一部收音機。每天放了工回家,一邊吃著飯,一邊就聽。我唯一能記得的,是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先跟著父親聽單田芳先生講的評書《三國演義》。還記得司馬懿父子在大火里被一場及時雨救下的情景。后來還聽過《黃天霸》、《楊家將》、《呼家將》。所以后來我喜歡讀武俠,和父親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父親有一副厚嘴唇,他常說自己最笨舍拙。巧言令色,父親是沾不上邊的,所以講故事也不是父親的特長。他一生也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可是,他卻在無形中把我引進了故事的世界,讓我在那些性格鮮明的人物里汲取人性的營養(yǎng),在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里感受著人事變遷,世事無常,培育著我感念他人,感動生活的能力。這些不是一句感謝就可以表達我對父親的情感的。也許細致的生活就是父親的愛,父親的愛就藏在細致的生活里。所幸父親的愛好并沒有被人生的不如意,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榨干。
小時候,偶爾也跟著父親去趕集。夏天里,父親曾給我在集上買過一次頭上蘸著紅豆的老冰棍,貳分錢一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蟬聲聒噪的白楊樹下,我貪婪的吮吸著那甜甜的糖精味,涼涼的刺激著我的口腔。這一幕,現(xiàn)在仍然叫人懷念。
那時候集上的油條也是很香的。大概沒有地溝油,農(nóng)村人又實在,用豆油,花生油炸出來的油條是真有油條味?,F(xiàn)在的油條,只是更像人罷了,實在吃不出什么味道。
而我最難忘的,還是那一次父親帶我去村果園買國光蘋果。只記得我還高不到父親腰間,斜背著父親復(fù)員時的綠軍包,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后,走在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上。那時的蒿草真高,也許是我矮的緣故,總覺得那個時候的蒿草、黃草都特別的高,我須仰視才能看見它們綠綠的頂上藍藍的天空。
那條路,后來成了我上小學(xué)時偶爾行走的路?,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走過了,有時候遠遠地望向那條路的方向,暗暗地想:那條路還是那么安靜彎曲地在那里吧。可是面對著紅瓦樓房,就不敢多想什么了。
賣蘋果的那個老爺爺,也是村里的護林員,住著一口小巧的茅草屋,像童話故事里那些房子一樣,可愛極了。以至于后來我常常想,我什么時候也有那么一所小房子,可以讓我躲在里邊發(fā)呆呢?
老爺爺是一名老退伍軍人,也許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我不是很了解,只記得他那黝黑的臉上凹凸不平——不知道是不是受過傷,再配上一把油黑錯亂地長著的胡子,既神秘又有些嚇人。
他沒和父親多說一句話,甚至連微笑都沒有。只顧埋下頭撿拾著紅通通的皸裂的國光。用一桿小秤高高地一稱,就倒進父親張開的軍包里,接過父親遞過去的錢就回到小屋里了。
父親領(lǐng)著我出來,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口掩在大果樹下的小屋,門口的泥火爐上冒著藍煙,裊裊娜娜的高過了屋頂,高過了果樹,飄散進藍藍的天空里。不知道為什么,那蘋果的味道,我早忘了,我一直記得這幅畫面。也許是以后還曾路過,也許是那個老爺爺還曾遇見過,只是那種秋風拂過黃草,暖暖香香的草味,至今再也沒有聞過;那隱藏在草間的蟈蟈的歌聲,也很少聽到過。而且,父親再也沒有給我買過這樣的蘋果。
時間就是這么奇怪,像一季一季漫卷的西風,像一樹一樹飄零的枯葉,一不留神就帶走了我們的生活,抓不住,留不下,甚至也記不得,只留給我們零星的畫面,殘碎斑駁,折磨著我們愈加鮮活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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