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限，夢想無疆

歐陽克儉

一

人類基因的潛意識里，自始存在著一個了無終止的夢想情節(jié)—“自由飛翔”。

嬰兒自蹣跚學(xué)步向往奔跑，少年于自由奔跑夢想飛翔。力之不足，助以驢馬；速之不達(dá)，借以鳶鳥；羽之不至，憑以航器；意之不逮，資以夢想……

人類飛翔的夢想，最初始于行走和奔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因為各種原因，我經(jīng)常獲得各種行走和奔跑的機(jī)會。其實，說“行走”和“奔跑”未免矯情，無如說是一次又次夢想的“飛翔”。

譬如說，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徒步于祖國名山大川或通都大邑，乃至山鄉(xiāng)村野，或依賴腳踏車汽車走馬路走高速，或借助火車動車走鐵路走輕軌；抑或憑借輪船飛機(jī)航行于水上空中，一次次在地上地下空中江海里“飛翔”……身形穿越于祖國大版圖眾橫交錯的經(jīng)經(jīng)緯緯之間，穿行于廣大時風(fēng)霜雨雪和電光石火的風(fēng)云際會里，精神飛翔于時光長河張翕吐哺的夢想中。也正是有了這一次次的行走和奔跑，篳路藍(lán)縷，使我的生命旅程遭遇到了許許多多異常奇妙和難以忘懷的世事物景，生命有限，夢想無疆，一路飛升壯大了飛翔的翅膀。

二

想起四十年前在鄉(xiāng)間的一次次行走和奔跑。

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肩上挑著三四十斤“芒根”，一路艱難地行走、奔跑，“飛翔”在鄉(xiāng)間一眼望不到頭的“高坡”山道上。

少時挖“芒粑”的日子，是我人生最早放飛夢想的舞臺。

芒根，是一種蕨類植物的地下莖，多生長在距離村莊數(shù)十里之遙和杳無人煙的山坡生土之下。掘土求根（莖)，搗爛過濾于桶，取其淀粉，或煮或煎，熟而食之，聊以充饑。挖掘蕨根的勞作，簡稱“挖蕨粑”。俗名“挖芒粑”。二三十乃至三四十里的羊腸小道，翻坡越嶺，茅草和荊棘高過人頭。緣茅求徑，戴月披霜。及至高坡，揮鋤劚草，庤镈開荒。雞鳴即動，夜晦始休。一人兩日所得，不過數(shù)斤之饒。調(diào)于鼎鼐，難果枵腹……饑饉歲月，糧食緊缺，瓜菜無多，唯有早出晚歸，對遙遠(yuǎn)的“高坡”討食吃。執(zhí)著地用雙腳來證明和拷問“行走”的意義，用全身心的“奔跑”去親近與撼動遠(yuǎn)山生土之下的植莖草根所喂養(yǎng)的一個個夢想。

太陽偏西了，收拾好鋤頭刀子，捆扎好蕨根，以做返程的準(zhǔn)備。將盛著“晌午飯”的篾簍從樹杈上摘下來（先就近尋好一株樅樹，將盛飯的竹篾簍掛于枝椏之上，在連接主干一端削皮使其滲出膠狀液體，以防蟲蟻）揭開蓋子，就近掰來巴芒桿撅斷做成一雙簡陋的筷子，三下五除二地將午飯扒進(jìn)肚里，以儲備返程路途的能量。

說是”晌午飯”，其實“飯少芒粑多”，又缺少油水，吃了不坐肚，容易饑餓，發(fā)不了力。父親自有解決半道饑餓乏力的法子，并私下傳授與我:“動口三分力，咀嚼幾片樹葉，或啃噬幾截草根，立見效果，人的肚皮也就能哄過一陣子?！边@法子，后來我便拿來派用場，的確靈驗得很。

于是，環(huán)視兩捆用藤索綁扎好的蕨根，一擔(dān)橫穿，兩端平束，虬曲二三尺，莖肥根壯，身黧頭白，好不心紅。繼而荷擔(dān)于肩，歸心似箭，踏上歸途，疾走如飛。漸漸地，日頭快落坡了，村莊還遠(yuǎn)在九十九拐的山那邊；待走過了這山那山，村莊又還遠(yuǎn)在九十九重的山腳下……路遙力乏，饑腸轆轆，便越覺得肩頭的擔(dān)子沉重，汗如雨下，體力難支。于是，父親所教的“法子”再次派上了用場。這種本能的于生命肌體消耗補充的重要性，不是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是絕難體會得到的。

這每讓我想起幾個比父親年齡稍長的爺輩們，常說的一句頗有些“反黨言論”之嫌的話:“只要得吃一餐飽飯，就是死也愿意！”在那個“十個工分”只能折合一角錢，但凡生活必需品都得“憑票供應(yīng)”的年代，為了節(jié)省每一寸布票，常年只穿著褲腳以蓋住膝蓋為限的“半拉兒褲子”的吳家二爺，是說過這話最多的一個。幾十年后，見市井男女所穿的“超短下裝”逐漸流行起來，我在心里暗嘲，我家鄉(xiāng)的吳家二爺才堪稱發(fā)明這種“九分褲”、“七分褲”乃至“三分褲”的祖師爺哩！遺憾的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的一年春節(jié)，我返家省親時，才得知吳家二爺早已過世多年，至死也未能吃上一餐飽飯，穿不上一條滿腳的像樣褲子，便帶著自己的夢想散手西去了。得悉這遲來的噩耗，我在背地里兀自唏噓甚久。

這又讓人想起，自己吃“大食堂”三錢米定量的年齡。無知的幺兒，每從母親三兩米定量的飯碗里“口中奪食”，卻苦了自己的娘親單薄的身子日漸浮腫起來，并就此鬧下病根。而年近半百的父親，為了給家人多找一些可以充饑的食物，趁著“風(fēng)高月黑”之夜，偷偷在已被收歸社里的“自留地”邊（四周筑有土墻）挖刨葛根，被人打了小報告，背上“挖社會主義墻角”的罪名，招受批斗了好幾天……

自后，“夸父追日”和“嫦娥奔月”的故事便適時進(jìn)入了少年生活的記憶里。其時，我想，那夸父追趕太陽和嫦娥奔襲月宮與我等鄉(xiāng)里百姓追逐“溫飽”的情勢，那道理一定沒有什么兩異。小小年紀(jì)，并不真的認(rèn)為那只是人類的一個神話，而實實在在是人類希望能夠在“饑餓”的大地向往“溫飽”奔跑和飛翔的一個偉大夢想。

于是，奔行者開始陶醉了，陶醉在祖先博大的夢境里，“飛翔”的夢想載著自己追趕著日月，追趕在村莊饑餓的山道上。

面朝黃土的挖芒人，齜牙咧嘴，相同的表情下懷揣著不盡相同的夢想，義無反顧，毅然地將鐝鎬和鋤頭植入貧瘠而富有的高坡荒土。

追攆日月的趕路人，一路狂奔，不同的節(jié)律里升騰起殊途同歸的希望，匆匆忙忙，執(zhí)著地把肉體與精神放飛窅茫而逼仄的路窄途長……

最后，是夸父倒下了，追夢的荷擔(dān)者卻沒有倒下。嫦娥孤守了，奔跑的夢想少年卻不曾懈怠和失望。少年奔向的月宮，嫦娥的玉兔和吳剛的娑羅正送來桂酒的濃釅芳香，少年追趕的夢想，夸父的手杖及軀體所化成的桃林正花繁似錦無限春光……

就這樣，在那一個個風(fēng)涼九月，一段段漫長的歲月里，少年帶著自己的夢想從饑腸轆轆的村莊出發(fā)，又去追趕同樣饑腸轆轆的心情和生活的夢想。挖芒人曲曲折折的小路，讓少年穿越時空，感受到其它更多存在的道路和可以企及的更多夢想，以及“奔行”和“飛翔”的不同方式以及抵達(dá)夢想的不同主張。

自后，山里的“挖芒”少年，便步履蹣跚，從山里的毛草荊棘小徑，走向公社的泥巴山道，進(jìn)入縣城的馬路及其水泥、柏油大道，繼而踏上都市彩石地磚鋪就的通衢大街……一步一個天涯。糧食的供給，也從最初的十八斤半谷子變成了二十七斤大米，繼而上升到三十斤，最后是取消了供給制，糧食市場全部放開。如今，誰也無從料到，當(dāng)年賴以果腹度命的“芒粑”竟然成了餐桌上招待客人的佐酒好菜，當(dāng)年只能靠肩挑背馱、步步流汗瀝血的山間小景小路倒過來成了日漸膨脹和喧囂的城市所向往的常態(tài)常景。

三

還有另外一些行走，同樣讓人刻骨銘心。從家鄉(xiāng)到州府凱里念書，不過二百多公里，一律黃泥巴公路，中途得歇上二三晚，耗時三四天；及至工作后交通稍有改善，從所在單位返回故里探親，也還得耗費二天時光。盡管這時的“行走”有了汽車的代步，但仍須中途住宿、轉(zhuǎn)車，總歸讓人產(chǎn)生不了“奔跑”的感覺，更是不敢升騰起“飛翔”的夢想。

而二十一世紀(jì)后的一些行走，就突然有了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隨著凱麻高速、三凱高速、貴新高速、廈蓉高速的先后開通，特別是隨著滬昆高鐵的建成，從凱里回老家，時間上由以前的三四天縮短到了現(xiàn)在的三四個小時。從鐵路南下北上，抑或東出西進(jìn)，抵達(dá)一二線中心城市，皆可在半天內(nèi)完成。從黎平或黃平機(jī)場起飛，三十分鐘即可抵達(dá)省城貴陽；而從高速取道貴陽龍洞堡一個半小時轉(zhuǎn)機(jī)，無須半日則可直抵中國版圖上的任何一座省會城市……從此，黔人南下廣州、北上京城、西入重慶、東出上海，皆可寅發(fā)卯至。這不僅再是山里人于溫飽、于時空追求的夢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在夢想的歲月里實現(xiàn)了速度的真正“飛翔”。

汽車、火車和飛機(jī)，載著我如脫韁的野馬，風(fēng)馳電掣般掙脫出云貴高原，呼嘯著駛過一座座隧道、一座座橋梁、一道道峰谷、一道道壑澗。高巔的山峰是綠的，深窅的谷澗是綠的。長橋下流淌的不再是流水，而是從綠峰注入大地懷抱比翡翠還要金貴的“西電東送”的電能綠液。

汽車、火車和飛機(jī)，載著我們?nèi)绻糯目涓告隙穑招邪巳f，奔向九天之外。我們驕傲地跨越一座座城市、一座座工廠，一座座平原。黔人出山不再依靠驛路騾馬，而靠“飛翔的翅膀”。

由于道路的改變，航線的開通，我們行駛的頻率迅疾提速，大大拉近了地處西部既不沿邊、也不沿海的黔東南乃至整個貴州與先進(jìn)發(fā)達(dá)地區(qū)的距離。這不僅是縮短了喂養(yǎng)溫飽的距離，拉近了時空和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距離，更是在趕超著飛翔速度的夢想。

還有另外一些日子，我得以行走在從北京到山海關(guān)的鐵路線上。此刻，我仿佛摩挲到了光緒初年清政府修建的我國第一條自建鐵路—“唐胥鐵路”粗糙而冰冷的肌膚。而有趣的是，當(dāng)年這條鐵路，為了避免機(jī)車駛動“震動帝陵”，開始是用騾馬在鋼軌上拖曳車廂的，故而被戲之為“馬車鐵道”?；疖嚭丸F軌，在這個曾駕馭駿馬橫跨歐亞大陸重新編排過世界格局的“馬背民族”面前，竟然遭遇到了世所罕見的嘲笑，讓西人的鐵軌長龍乃至后來四個輪子的汽車陷入“棒打鴛鴦”的無盡尷尬。直到次年6月，因為開平煤礦的全面投產(chǎn)，也由于清政府剛剛建成的北洋艦隊急需煤炭作為燃料，而馬拉火車實在牽引力太小、速度太慢，已遠(yuǎn)遠(yuǎn)不能滿足運輸?shù)男枨?，清廷才萬不得已，被迫終止“馬拉火車”的荒唐之舉，而接受了蒸汽機(jī)車的轟鳴聲一路狂奔，呼嘯駛過東陵……俱往矣，這一荒唐往事，隨著歲月的遠(yuǎn)去早已成為歷史的笑柄。如今的中國，不僅鐵路早已成為運輸?shù)拇髣用}，而且高速鐵路飛速發(fā)展，磁懸浮列車也風(fēng)馳電掣地在祖國的大江南北疾馳飛過。

四

我亦曾先后于北京和上海坐“動車”分別取道天津和南京，倏忽間，前者不過二十來分鐘，后者不過二個來時辰。動車的時速接近四百公里，身邊的景物飛速地向后奔去、逝去，那種感覺相對當(dāng)年乘坐汽車或火車追趕太陽和月亮來說，這才是可謂真正的“飛翔”。即或乘坐飛機(jī)，但由于失去身邊景物的參照，而只剩飄忽的況味。

于是就想，昔日李太白借水行舟，“千里江陵”也需“朝發(fā)夕至”。而今天，坐車涉行，旋發(fā)旋達(dá)；乘機(jī)航天，須臾可至。在堅實的大地上享受奔跑的夢想，在無垠的河漢里享受飛翔的夢想，其感覺何其美哉！何其妙哉！

日落了，周遭一片黑暗，再也不能盡享賞心悅目的山水風(fēng)光和綺麗的誘惑，未免有點淡淡的遺憾。正在這么想著，車輪駛出隧道，飛機(jī)沖出云層，一切奇妙的景象忽又再現(xiàn)眼前。并非日落，一輪剛沉落下去的太陽又再度升騰，日在中天，夢在飛翔，夢想無疆！

從此，我不敢再有追趕太陽月亮的懈怠，愿永遠(yuǎn)與其分享競逐的艱辛與愉悅，奔向無疆的夢想。

于是，我的思緒再度沉浸于古老的苗鄉(xiāng)侗寨里，飛進(jìn)泛黃的典籍冊頁中，繚繞在夸父與嫦娥的身邊，遠(yuǎn)處又已是一片葳蕤花繁的桃林，又已是一陣濃釅桂酒的芳香。

一個個日子，半載人生。是行腳、汽車、火車、輪船和飛機(jī)先后乘載著我無數(shù)次越過重山峻嶺、長橋隧道、浩瀚煙波，追逐著頭上中天如焰的太陽和清輝入水的月亮，一次次和夸父嫦娥分享著與日月競相奔走及其快樂飛翔的成果。

于是，這些年來，我懷揣夢想，永遠(yuǎn)歡快地行走與奔跑，不斷飛升壯大夢想飛翔的翅膀。與我先祖、與我同族，與我國人，與我祖國一起，篳路藍(lán)縷，櫛風(fēng)沐雨,前行的腳步從來未曾停歇。當(dāng)腳步躍上山崗，汽車駛出隧道，火車馳過平原，輪船犁過海浪，飛機(jī)穿透云層，那輪夸父所追趕的太陽和嫦娥奔襲的月亮，又已高高地懸掛在崇山峻嶺之間，出沒于滄海云天之表，奔馳在江河大地之上。

作者簡介：歐陽克儉：年生，苗族，貴州錦屏人，大學(xué)畢業(yè)。國家公務(wù)員。系中國林業(yè)文聯(lián)理事，貴州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黔東南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凱里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近1000萬字，數(shù)十次獲州、省及全國獎，作品入選多種文集。已公開出版散文、詩歌及理論集子8部：《邊風(fēng)如歌》、《邊地雜俎》、《邊影形文》、《邊韻輯零》、《邊廬鏡語》、《邊事管窺》、《邊人行吟》、《邊風(fēng)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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