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節(jié)省兩塊錢
(一)拉架子車送糧
稅改前,每年夏收后,村民們都要從事的一項工作,那就是送糧納稅。種國家的地,給國家納稅,天經(jīng)地義,大家都沒有啥非議,也沒有啥怨言,只等麥子收了,碾了,按照隊長宣讀的指標,把麥子送到糧站。
我家住在山頂?shù)臍堒?,糧怎么送成了頭疼事。家里養(yǎng)著一頭毛驢和一頭牛,牛不能馱,驢一次也只能馱100來斤,送一次,不夠,送兩次,第一次送去的沒人收,也沒地兒放。于是,每年送糧時,老爸便和莊里的叔叔、哥哥們商議,合伙送糧。說白了,也就是借兩頭驢,加上自家的一頭,趕著三頭驢,馱著三口袋麥子,一同送往糧站,省得多跑兩趟冤枉路。
1995年左右,牛的價錢猛漲,養(yǎng)牛的效益越來越好,倍受群眾的青睞,莊里索性全把驢倒騰成了牛?!耙荒暌粋€牛娃,喂上一頭半年,就能賣個兩三千?!边@是村里人算的一筆賬,總之,比養(yǎng)驢效益好??蛇@樣一來,每年送糧成為了最頭疼的事。
這個年代,農(nóng)村已經(jīng)有了農(nóng)用三輪車。每到送糧季,有錢的人三五家合伙,雇個三輪車,一袋兩塊錢,一次送到糧站,方便又快捷,更主要的是省了力氣,看起來也排場。
陶老四家的經(jīng)濟條件較好,他帶頭動員莊里的“有錢人”合伙雇三輪車,“一袋子兩塊錢,一家子頂多就十幾塊,賣二十來斤麥子就夠了么?!笨稍谶@個年代,小學的校長一月工資才是六七十塊,花十塊錢,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二來,麥子除了給糧站交的,就是留下吃的,哪有賣的,哪怕是一斤。大多數(shù)群眾還是沒能雇起三輪車,卻發(fā)明了一種新方法,拉著架子車送糧。用老爸的話說,“我們都是精干小伙子,出力的活,能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夏日的早晨,太陽還沒有露出臉蛋,氣候溫潤,是出力的好時節(jié)。老爸、大哥、九叔、三哥就拉著架子車滿載而去,我和堂弟跟隨其后,幫忙推車,就一字排開,揚長而去,好有“氣派”。
糧站在距家10里的山腳下,名曰陶洼子的一個地方。陶洼子,是一個小村子,可人們都稱它為“小香港”,這緣于它幾百年前就是一個文化商貿(mào)交易集中點,這里也因此設有初中、小學、供銷社、信用社等機構(gòu),當然還有糧站。更有大小商鋪十余家。這里逢五逢十為集日,每逢集日,好比當今之國慶長假的著名景點,人山人海,無下腳之地。
老爸特地避開了集日送糧,要不然街道架子車是拉不上去的。從家到糧站,要下一段二里長的坡,這段路,也僅有一個架子車那么寬,有六七十度那么陡,走下坡路,拉四五百斤麥子,對于像老爸、九叔這樣三十多歲的“小伙子”來說,也非難事。用繩子把口袋和架子車捆緊,把架子車一頭扎地,增大摩擦力,作為“剎車”,“駕駛員”倒退著把方向,費的力氣不是很大。
三哥小時候得過病,身體較差,這段下坡路對他來說,有些難,可他很勤快,平時莊里誰家忙了,不用傳話,他都主動去幫忙。他這次送糧,也是為了和老爸、九叔、大哥們湊到一起,好讓下坡時給他幫忙。
二里的破路,老爸、九叔、大哥往下拉一段,就有一個人返回去給三哥幫忙拉一段,三哥只負責跑到前面為幫他的人扛住車子,不讓車子跑掉。幾番輪回,半個小時,四輛滿載麥子的架子車隊下了山,再走二里砂石路就到糧站了。
為了省兩塊錢,一路的顛簸,一路的汗水,到糧站,太陽已經(jīng)當頭而照,我們都靠墻席地而坐,借一點陰涼之地,稍作歇息。
(二)背著干糧曬糧
在糧站院內(nèi),送糧的群眾已經(jīng)排成了長隊,有趕著毛驢的,有拉著架子車的,也有開著三輪車的;有坐在墻角啃著饅頭解餓的,有在門口買個熱油餅解饞的,還有背著二升麥子換個西瓜,三四個一堆饞人的;有靠著麥袋子熟睡的,有在太陽底下光著腳丫在麥子里來回轉(zhuǎn)圈的,還有嘟嘟囔囔嚷叫的……
糧倉門口,一個中年人,頭帶八卦帽,身著中衫莊,上衣的上口袋別著一支鋼筆,筆帽閃閃發(fā)光,好生刺眼。他背著手,在剛運來的麥子錢轉(zhuǎn)悠著,指點著群眾打開麥袋子,挑一顆麥粒,甩進嘴里,呲著牙,斜抽一下臉,眼睛也跟著斜眨一番,冷語道:“這麥子濕得很,找個地方趕緊曬去!”
進了糧站的門,就得聽人家的指使。這次,我們四家都未能逃過他那偏歪著的牙、嘴、臉,還有眼的檢驗,進入了曬糧環(huán)節(jié)。其實,在這里送糧的,99%都要經(jīng)過這個環(huán)節(jié),人們都說,這個人太難過了,我們把準備納稅的糧都是曬了之后才拉來的。
老爸是一個很老實的人,每年交糧,他都要把麥子在家曬上好幾天,咱們咬上干本本的,可拉到糧站,這個人一咬,就成濕的了。人們都說,這個人咬麥子咬出了經(jīng)驗,再干的麥子進了他的嘴里,經(jīng)過三歪兩歪,就成濕的了。老爸還是不相信,這次送糧前,還特意多曬了兩天,可終究還是沒有逃過曬糧這一遭。
我們四家把麥子拉到院中間的一塊水泥硬化了的地上,分家攤開,老爸和九叔、三哥、大哥他們也都光著腳丫在在麥子里轉(zhuǎn)圈,不停地攪合,晾曬。早也料到這一遭,家里走時,我們都帶了兩三個饅頭,作為干糧。中午時分,我們靠在墻角,啃著饅頭,大哥還特地從附近的小賣部里討來兩馬勺冷水,咕嘟咕嘟地挨個灌了一肚子,也好生涼快。
他們曬麥子,我和堂弟閑著無事,好奇地東家門進,西家門出,在街上挨個挨個地轉(zhuǎn)小賣部。平時上學,村上除了學校門口的一個老師開的小賣部外,再沒有其他的商店,好不容易跟著大人出來一回,見回世面,老爸就毫不吝嗇地給我給了兩塊錢,九叔也跟著給堂弟兩塊錢。
堂弟很好嘴,不一會,一袋五毛錢的太陽面,一毛錢4個的水果糖,還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好吃的”下了肚,兩塊錢也完了。我的那兩塊錢還緊緊攥在手心,不知道怎么花,花什么……
說實話,兩塊錢攥在我手里,確實算“大款”。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拿過一塊錢,上學報名的學費錢是老爸親手交的,沒有鉛筆、作業(yè)本等東西了,也都是老爸親自買回來的,擁有的錢最多的一次,是兩毛錢。
那時候我上小學三年級,學校門口袁老師開的小賣部熱賣一種巧克力糖,紫色的包裝,小拇指大小的一個棒棒,軟軟的,班里的同學都買遍了,他們吃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啥模樣,眼睛盯著人家的嘴?偷偷地拾個糖紙夾在課本里,上課偷偷地摸摸?趴在小賣部的窗臺上偷偷看一眼?……或許這些事都干過,卻沒有錢買個嘗嘗,也沒有勇氣問老爸要一毛錢買個嘗一下。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老爸見同學們都搶著買這種糖,聽同學們說很好吃,當天晚上,他就給了我兩毛錢,讓我拿著,給我和姐姐一人買兩個。
這次,兩塊錢,我不敢花,也不會花。
老爸見我和堂弟還沒有回糧站,出來找我們,見兩塊錢還在我的手里。
“你想吃點啥?”老爸低聲問。
“我不想吃?!蔽乙驳吐暬卮?。
老爸站著環(huán)視了一下整個街道,把我領進了一個飯館。里面大多也是送糧的在吃飯,吃的也都是面條。老爸和老板說了幾句,就說給這個娃娃做一碗燴面吧。
這是我第一次下館子,我不知道館子是什么樣,做的是什么飯。一碗面很快上了桌,足有一寸大的白面片,上面一層辣椒紅油,還有一兩塊雞蛋和綠菜葉,聞著都香。老爸遞給我筷子,坐在旁邊,要了一碗面湯,邊喝邊看著我吃。我邊吃,邊看著老爸喝著面湯,不時掏出手絹,擦掉額頭的汗。第一次下館子,第一次吃這么香的飯,自然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一碗面帶湯下肚,美滋滋的。結(jié)賬時,老爸拿出了我手中的那兩塊錢,遞給了老板。
“這一碗面兩塊錢嗎?”我問老爸。
“哦,兩塊錢?!崩习值吐暤?。
“好著呢,現(xiàn)在都是這個價,這么大一碗面呢。”老爸連忙補充道。
我默默地跟著老爸,進了糧站。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晾曬,終于通過了“三四歪”的檢驗,順利地交了糧,拉著架子車回家。
一路上,老爸和九叔、大哥、三哥拉著架子車,我們緊隨其后,幫忙推車,在特別陡的坡段,我和堂弟兩人同時推一輛,上去之后,又返回推另一輛……如此這樣。
他們談論著我聽不懂的一些“時政新聞”,我和堂弟跟隨其后,默默地跟著,直到回到家。
(三)兒子的兩塊錢
現(xiàn)在,國家稅收政策改革了,不用拉著架子車送糧了,群眾的日子逐漸好了。我也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結(jié)婚生子了,今年,兒子已經(jīng)兩歲多了,對于錢,我仍然很緊缺,買了房子,貸款幾十萬,眼下零花,即使緊巴點,還是能湊合??蛇M超市買東西,總會找一些一毛錢,裝在口袋里,總是被掏丟,我就習慣性地每隔兩三天,整理一下口袋和錢包,把零碎錢裝進一個專用的盒子里,攢起來。
隨著兒子逐漸長大,變得越來越淘氣,看見我整理錢包,就搶著要看,有時候還硬拽著幾張百元大鈔不放,在這時候,老婆總會拿著我那個收集零錢的盒子來哄,“你看,這個里面多,那個少?!眱鹤右簿头畔逻@頭,去鬧騰那個盒子。為了安順兒子,老婆取出了20張一毛錢,叫兒子玩,順便教數(shù)數(shù)。
拿著這20張一毛錢,兒子也經(jīng)常炫耀,有時候也硬拽著爺爺奶奶要買粑粑糖,表現(xiàn)出一副“我要拿我的錢去買糖”的架勢,很是可愛,全家人都喜歡看他“演戲”,可從不滿足他“用自己的錢買糖”的愿望,鬧騰久了,他快要“耍脾氣”了,老爸就挨個臥室地轉(zhuǎn)悠,給他“變”出一個粑粑糖,他便若久旱逢甘霖般地哭而生喜,摸索著拆糖去了,還不時地到大人們跟前炫耀一翻,“爺爺會變粑粑糖呢?!?/p>
吃著糖,自然也就忘了買糖,也忘了錢。等到下次想吃糖的時候,他又會翻箱倒柜地找他那20張一毛錢。就這兩塊錢,哄了兒子近一年,回老家時,他總是忘不掉地裝在口袋里,來縣城時,也總是忘不掉地帶到縣城來,洗衣服時,他也會壓到他的枕邊,生怕丟了。
現(xiàn)在,這兩塊錢已經(jīng)被他揉得皺皺巴巴,他卻一直帶在身上,這是他的錢,是他老爸在他不足兩歲時給他的兩塊錢,比我老爸給我兩塊錢早了近十年,恐他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也不會知道,我老爸的老爸在我老爸14歲時,還沒有給過我老爸兩塊錢,因為我老爸14歲時,沒有五毛錢買鋼筆,不得不輟學,那時,他初中才上了兩周。
(四)老爸的那碗面
近幾年,日子好了,生活也好了,可老爸總是喜歡吃面。米爾糊糊面、洋芋糊糊面、蘿卜絲絲面、雞蛋臊子面……反正只要是面,他都喜歡吃。前幾年,縣城沒有房,出門辦事,除偶爾到親戚家蹭飯外,不得不下館子,每次下館子時,老爸要的飯也就是燴面。
我上高三時,老爸破例地進每隔兩個月進一次城,給我送饅頭,順便也捎點油潑辣子、豬肉臊子、更不可少的是老媽親手做的當天可吃的炒菜。每次來時,我總要陪著老爸下館子,每次下館子,老爸總給我要一碗炒面,同時叫飯館的師傅幫忙把那份炒菜熱一下,讓我下著吃,他卻給自己要一碗燴面。每次看他吃著這碗燴面,我總是回想起我第一次“下館子”時吃的那碗燴面,也總能回想起我吃面,老爸喝面湯的情景,看著老爸吃燴面的樣子,我也能想象當時我吃那碗燴面時的樣子。
去年,老爸得了病,飯量倍減,也不能吃辛辣食物了,他的面很寡淡,有時候,他索性就吃一碗面湯泡飯,他卻吃得很有味。
他說,白面,嚼起來是甜的。
面對沒有紅油辣椒的燴面,我想起了我小的時候,幾乎沒有面的米爾糊糊面。那年代,只有那樣,一月,幾個月,或許一年,可以節(jié)省兩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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