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在我的印象中總是戴著瓜殼氈帽，露在帽檐外的頭發(fā)早已斑白，他中等身材，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又濃又黑的眉毛，圓潤的臉頰泛著紅暈，面部爬滿了血絲，兩腮零星的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斑點，灰白色的胡須稀稀拉拉，暗紅的嘴唇，額頭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深檔的大棉褲，褲腿用繃帶扎著略顯臃腫，手上的青筋清晰可見，身體硬朗，講話聲音響亮，走起路來，步伐穩(wěn)健，鏗鏘有力，對生活充滿了樂觀和向往。

曾祖父一生，歷經(jīng)光緒、民國、國民政府、新中國，淡泊如水，既無傳奇的經(jīng)歷，亦無跌宕的感情，卻是方圓數(shù)十里有口皆碑的手藝人，一生靠做皮匠和務(wù)農(nóng)為生。家中排行老二，兄弟三人。他一生耿直，對待強硬不屈服，正因為這種性格給他有生之年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創(chuàng)傷。

聽曾祖父講，我們祖輩本是洪洞人士，清朝中期連年大旱，背井離鄉(xiāng)，舉家北遷，落戶大同府下莊村，全村分常姓和宋姓兩大戶，祖輩靠務(wù)農(nóng)為生，山西的土地資源少人口多，遠遠超過了土地承受能力，加上干旱造成的顆粒無收，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難以為計。蒙古人擅長游牧不喜耕作，大青山以南綿延數(shù)千里為可耕之地，與內(nèi)蒙古草原一河之隔的河曲人首先捷足先登，紛紛渡河北上走西口，來到內(nèi)蒙大青山墾殖開發(fā)養(yǎng)家糊口。

我的曾祖父從小就抱著光大門庭的遠大抱負，十幾歲就到大同府去學徒，由于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在學徒之余還幫東家做家務(wù)，幾年下來學的一手好手藝還包的一手好餃子。學徒歸來，看到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為了減輕家中負擔，也學著河曲人走上了走西口的謀生之路。內(nèi)蒙古有著眾多的牲口和閑置的待需耕種的土地，曾祖父憑著自己的皮匠手藝，為墾荒者梳皮子，為牲口做拉車的套鞇，翻皮子，做鞭子，幾年下來就小有成就，積攢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帶著希望，帶著眷戀，回到了久別思念的家鄉(xiāng)，娶了本村大戶人家宋氏家中的宋二女為妻。靠積攢的錢財買下了本村宋氏地主的100畝土地，買下一處四合院的老宅，生有兩女一男，兒子取名常瑞祥，也就是我的爺爺，家庭和睦，農(nóng)耕興旺，還兼做附近村莊的皮匠活，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富人。我爺爺十五歲就娶了東水地村的大家閨秀康氏為妻，十七歲有了我的爸爸，好景不長，一個生日時爺爺趕車走古定橋到大同拉炭回來得了傷寒，一病不起，由于當時醫(yī)療條件跟不上，命喪黃泉。年方十八就撒手而去，剩下孤兒寡母，奶奶改嫁，爸爸就由曾祖父一直撫養(yǎng)，兒子的離世給曾祖父留下了永久的痛。更讓曾祖父始料不及的是全國開展打土豪分田地的農(nóng)村變革，劃分成分，使得曾祖父一下子變成了無產(chǎn)者，成了富農(nóng)，曾祖父在一夜之間花了白發(fā)。

由于人們對變革認識不清，意識模糊，加上曾祖父生性耿直，直來直去，想啥說啥，被人們稱之為“二古將”成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泄私憤，打擊報復的對象，天天掃大街，一有抵觸情緒就掛牌游街。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爸爸也開始長大在許堡四中讀高中，被扣上富農(nóng)的帽子，深受其害，被人排擠，受人孤立。混混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別有用心的人堅決支持紅衛(wèi)兵敢闖、敢干、敢造反的“革命精神”，鼓動紅衛(wèi)兵“打倒一切”，打倒走資派，打倒地主、富農(nóng)，打倒“臭老九”，爸爸本可以參加高考由于是“黑七類”被迫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抓革命、促生產(chǎn)、斗私批修，回村務(wù)農(nóng)也是低人一等，曾祖父和父親動不動就被游街示眾。在這期間為孫子娶媳婦成了曾祖父的一塊心病，成分不好，一些農(nóng)家子女都不敢攀這個高枝，怕深受其害。幸運的是我的姥爺有遠見，對我媽說，讀書人永遠是讀書人，別看眼前，以后這小子一定錯不了，帶著這樣的憧憬和希望，我媽媽嫁給了我的父親?；楹笊铝宋覀冩⒚萌?。生產(chǎn)隊掙工分，苦重的，臟活、累活，貧下中農(nóng)分完剩余的壞的、碎的、小的分給“黑七類”地主和富農(nóng)。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每天天不亮村口的大喇叭就喊上了讓社員下地干活，平田振地，修梯田，生產(chǎn)隊派專人到各家取上壇壇罐罐去送飯，晚飯后還要參加宣傳隊。生活上吃的、用的很多是靠姥爺家接濟才勉強度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曾祖父承受了太多的不幸和磨難，也給我們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唯一能讓曾祖父感到精神慰藉的是電影隊一部電影，晉劇團的一場戲曲，讓曾祖父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打破公社、生產(chǎn)隊，成立鄉(xiāng)鎮(zhèn)，生產(chǎn)承包到戶，曾祖父揚眉吐氣，分到了屬于自己的十畝土地，自己的手藝也派上了用場，除了交提留，有了余糧，自己做皮匠還能掙點零花錢，日子是過得有滋有味。父親也跟著恢復高考的大潮，考上了民辦教師，舉家遷移離開了這個讓一家人傷心的地方。由于曾祖父年邁不想離開生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父母考慮到曾祖父母身邊無人照應(yīng)，把我留在了曾祖父母的身邊一待就是六年到初中畢業(yè)。中專沒有考上，曾祖父怕日后受父母跌怨，把我送回父母身邊，一個人孤獨的留在了老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好日子沒過多久，曾祖父雪后，在鏟除院中積雪中由于用力過猛，造成體內(nèi)胃出血，跟著吃不下東西，醫(yī)院做胃鏡確證得的是食道癌，兩月余就撒手而去。曾祖父走了，帶著人生的眷戀，曾祖父的音容笑貌永遠刻在了我的心里，他依然精神矍鑠，和藹可親，似乎曾祖父一直也沒有遠離。

四十已過，往事多少，點滴心頭，一幕一幕，悲痛涌流，在眼淚婆娑中，謹以此哀思，愿曾祖父在天堂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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