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糖的老紅軍
以前,我們的村上,常有三四個“換糖佬”輪流過來。他們挑著一副糖擔,有的敲著小盎鑼,有的搖著撥浪鼓,有的打著鐵響板,慢慢悠悠,邊走邊吆喝。
他們中間有一人是吹著豎笛進村的,個兒特別瘦小。我每次都見他戴著一頂鴨舌蜷了的“列寧帽”。四五十歲的年紀,額頭的皺紋挺深,嘴里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見人總是咧嘴笑著。他說的是一口北方話,每次進村都讓我們特別興奮。我和我的伙伴們每次都跟他學嘴學舌,以致現(xiàn)在還能記住他的叫喊。
他一進村口,我們就聽到了他的聲音:“換糖——雞毛、鵝毛、鴨毛,羊毛、豬毛,都可以換糖——”稍停頓一下,再喊“換糖——雞黃皮、牙膏皮、破鞋皮、鐮刀皮——也可以換糖——”我們以為他喊完了,誰知他又喊了:“還有破布頭、肉骨頭、銹釘頭、舊鋤頭……甲魚殼、烏龜殼、列蛇殼、知了殼,全都可以換糖——換糖——”
他的癟嘴,很多字都咬不清楚;吹出來的笛聲,倒是很響亮的,但總是只有這幾個音“來——米來大來米來——”我們小伙伴們常學他“來,來,來,快拿米來!”他一點也不惱恨,只沖著我們笑。
他一邊吹著笛子,一邊大聲叫喊,一邊在小村中央停下了肩上的擔子。這擔子的兩頭是兩只圓筒形的竹籮筐,每個籮筐上架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盤,上面用干凈的白布覆蓋著。
小村上大大小小才五六個孩子,現(xiàn)在全都來了。他們手上有的拎著一團媽媽縫縫補補裁剪下來的碎布,有的挎著半籃子過年存下來的肉骨頭,有的捏著從屋梁上撿到的列蛇殼……“列寧帽”喜滋滋的接過來,稍微翻看幾下,就挪開那方盤,把這些寶貝一一放進了竹籮筐里的布口袋內。(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伙伴們都有些忍不住了,有的已把食指伸進了嘴巴在吸允,我的眼睛一眨不??粗傲袑幟薄?。只見他掀開了方盤上的白布,一塊像大半個月亮似的“糖餅”露出來了。他左手使一把小鐵鏟刀,對準了那塊“糖餅”的邊緣處,多大多小全由他掌握,右手握的小鐵錘只“篤篤篤”輕敲幾下,一塊又長又尖的飴糖就到了第一個伙伴的手里?;锇閭兌加刑橇耍械拇罂於漕U,有的細啜慢品,還有的竟拿在手里舍不得吃了。“列寧帽”不用大家要求,又“篤篤篤”敲了幾個小塊的飴糖,每個換糖的伙伴又得到了一小塊,站在糖擔邊的大人們也都分得了一小塊。
“列寧帽”挑擔離村后,伙伴們都說這個“換糖佬”還好的,要不,就要拿出媽媽們教我們的話來對付他。這個話是“換糖要換三饒頭,不饒三次瘌痢頭”。現(xiàn)在說出來,也顧不上難聽不難聽了。
愛吃糖,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換糖佬”的飴糖,當時我們稱之為“篤篤糖”,后來我才知道叫“麥芽糖”,甜味里有點焦香,韌性里有點柔和,確實是童年的至味。村上的伙伴,平時很注意收拾那些可以換糖的廢舊東西,一只破鞋子、破襪子都舍不得扔掉。夏天里經(jīng)常鉆樹林子,去尋找那掛在樹干上的“大頭蜢蟬殼”。那時里里外外物品少,如“牙膏皮”還沒有見過,因此費盡心機也積攢不了多少。有一次,“列寧帽”進村,饞嘴的伙伴小泉,把奶奶一雙還可以穿的單布鞋拿來換糖,“列寧帽”硬是不要,急得他直哭,最后“列寧帽”送了他兩小塊,他才破涕而笑。
大人們說,“列寧帽”原來是個老紅軍,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打過孟良固戰(zhàn)役,在解放武進和宜興的戰(zhàn)斗中光榮負傷。他的老家在山東,多次謝絕政府的照顧,一直留在漕橋,邊照看著漕橋的烈士陵墓,邊換糖自理生活。
我對大人們的傳說還只是將信將疑,認為這個換糖老人、這個癟嘴老人,和光榮的紅軍戰(zhàn)士會有什么聯(lián)系呢?
我讀到三年級的時候,有機會和高年級的同學一起去漕橋祭掃革命烈士墓。當大家順著墓地的石階徐徐往下走的時候,看到了不遠處有兩間小屋,門口的一對老年夫妻正在一小塊菜地上除草,那個頭戴“列寧帽”的正是我以前見到的“換糖佬”!我非常驚奇,甚至很快聯(lián)想到了一個人物,那就是我在書中讀到的老紅軍甘祖昌。
后來的十幾年里,我每年都去漕橋參加祭掃烈士墓,其中有好幾年我是帶著我的學生去的。
我曾注意過那個小屋,里面真的掛著他一幅很大的照片,端端正正的“列寧帽”下是滿臉的笑容。他的胸前,掛滿了各種獎章。我不敢再用“換糖佬”來稱呼他,因為,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已經(jīng)是一位又高又大的英雄。
2013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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