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憂思
冰心到老了也提不得甲午之戰(zhàn),一提就大哭不止。小時候他父親多次給她講到那段沉重的歷史,壓得她一輩子做噩夢。謝葆璋任職的來遠號中魚*雷沉沒,游回劉公島撿了條命,才有了六年之后的冰心。冰心一生的作品充滿陽光和愛,卻驅(qū)不散甲午慘敗給她帶來的陰影。對這樁她出生前的往事,直到她離世時也悲憤難平,不能釋懷。
其實,這不是冰心一家人的恥辱,而是全民族的恥辱;這也不是一時之心痛,更是中國永遠的心痛。
以往也敗過,鴉*片戰(zhàn)爭敗給了英國人。又一次鴉*片戰(zhàn)爭敗給了英國人加上法國人。敗給英國人法國人還可以說是技不如人,只要我們師夷之長,總會有翻身的日子。何況萬里之外的列強來犯,只是像強盜一樣搶劫財寶,沒有能力占領整個中國,割地賠款也都還有限。但甲午戰(zhàn)爭敗給了東夷,那個一直仰視中華文化的蠻夷,這在感情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都是一個敗,給中國的刺激卻迥然不同。以往是毛皮之傷,這次是內(nèi)臟之損。即使是失陷京師,燒了圓明園,也是無損于大清的根基;只有同樣受過列強欺負的鄰國,也成了列強的一員,才對中國造成生死攸關的威脅。
這個居心狠毒的鄰國,早就不滿于棲身東瀛小島,歷史上幾次侵略朝鮮,都因國貧財竭而失敗。強大而富饒的中國,幾次斬斷了它的魔掌。但它從不死心,只要稍稍積攢了一點力量,就想把太陽旗永遠插上海峽對岸的紫禁城上。為了這個目標,它不停地試探中國的底線與實力。1871年琉球漂民事件本與它無關,它偏要插一手,派兵入侵臺灣。1879年,又搞了一個琉球處分,把中國的屬國琉球一口吞并了。
明治維新后的日本野心勃勃,中國很多人都看出了危險,它總有一天會磨刀霍霍殺向中國。1891年李鴻章乘坐定遠號順道??块L崎,就看見日本的童子軍以中國為假想敵練習刺殺。那時中國海軍規(guī)模是亞洲第一,日本卻還沒有形成氣候,只有幾艘小小的鐵駁船。隨行人員建議順手滅掉日本,為大清消除后患。李中堂長嘆一聲,我連大清的今天都難以維持,還管得了今后嗎?(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并不是李鴻章短視,也不是他手下人狂妄,那個時代正是帝國主義形成的時代,公理法律全被強者掌握。不用諱言,中國也是帝國。只不過這個帝國和奧斯曼帝國一樣衰弱,二者同時戴著東亞病夫和西亞病夫的帽子。李鴻章沒有底氣挑起這個戰(zhàn)端,在他的身后,是一個得過且過的朝廷和一盤散沙的人民。他殫心竭力建立的北洋艦隊,不可能在后方處處掣肘的條件下,為國家開疆拓土,消除隱患。雖然他是靠鎮(zhèn)壓太平天國起家,但已是英雄遲暮,不再有建立蓋世奇功的雄心壯志了。
機會就這么坐失了。北洋艦隊的造訪,不僅沒有起到揚國威的作用,反而激發(fā)了日本的危機感以及稱雄東亞的野心。天皇帶頭拿出三十萬皇室俸祿建設海軍,從天皇到藝妓再到普通民眾,全民踴躍捐款打造全新的艦隊。到甲午戰(zhàn)爭前夕,日本的海上力量已經(jīng)不亞于中國了。而中國還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夢想里,為慈禧太后打造六旬大慶的頤和園。當時國家入不敷出的財政,已有多年撥不出購買一艘新艦艇的款項。
甲午失敗是很正常的。
但在世人的眼里卻充滿了困惑,這分明不是一個等級的決斗,怎么會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反差?一邊是巨型體魄的大象,雖然虛弱了,但還有一千多萬平方公里土地,四萬萬人口;一邊是饑腸轆轆的豺狼,只有可以忽略不計的三十七萬平方公里土地,加上衣不蔽體的五千萬島民。然而就是這頭饑餓的豺狼,竟然打得大象毫無還手之力。
甲午之戰(zhàn),國外稱之為第一次中日戰(zhàn)爭。以此類推,九一八事變是第二次中日戰(zhàn)爭,七七盧溝橋事變是第三次中日戰(zhàn)爭。五十年之內(nèi),中國由慘敗到慘勝,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恐怖的煉獄。而且,如果不是巧遇了二戰(zhàn),中國站在反法西斯陣營一邊,中國人的痛苦不知還要延長多少年。
那時,西方列強心懷鬼胎,坐山觀虎斗,巴不得雙方斗個你死我活。即便不能渾水摸魚,也能檢驗自己賣出的軍艦,和自己設計的軍艦,其實戰(zhàn)能力究竟如何。何況,它們終究不會丟下在華的巨大利益,世態(tài)完全超出了它們的掌控,它們也會果斷的出手。三國武力干遼,就是在勢力均衡眼見要打破的時刻,西方列強逼迫勝利的日本乖乖地吐出一塊肥肉,以保證其在中國的自身利益不被日本獨吞。
甲午前,飽受列強欺凌的中國并未完全原地踏步,在明治維新前后,也開展了如火如荼的洋務運動。馬尾造船廠早在1866年就興建了,漢陽兵工廠也在甲午前兩年竣工投產(chǎn)。從沿海的廣東福建江蘇山東,到內(nèi)地的湖北四川,新工廠、新礦山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洋務運動,至少改變了城市的一部分面貌。海軍建設方面雖然步履瞞珊,幾年沒有添置新的主力艦,但從馬尾造船廠建造的輔艦,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加入北洋艦隊的序列。北洋艦隊還是號稱亞洲第一。
日本的財政收入不到清朝的二十分之一,沒有錢找西方購買鎮(zhèn)遠、定遠那樣七八千噸級的戰(zhàn)列艦,卻也請來法國的工程師,在國內(nèi)建造四五千噸級的巡洋艦。日本人勒緊褲帶,擴軍備戰(zhàn),到開戰(zhàn)時,日艦排水量共計噸,北洋艦隊是噸,綜合火力配置分析,二者實力卻是相差無幾。
戰(zhàn)爭是一門綜合藝術,勝負不僅僅由看得見的實力決定,它更是對綜合國力的考驗,領導層的決策起著極大作用。甲午開戰(zhàn),陸上先丟漢城,再潰平壤,讓敵軍跨過鴨綠江,直逼京師;海上先敗東溝,再敗豐島,剩余艦船龜縮威海衛(wèi)自保,最終全軍覆沒。戰(zhàn)爭過程及其結(jié)果眾所周知,不必細說。是耶非耶,不能全怪將士們不用命,朝廷在和戰(zhàn)之間搖擺不定,沒有設立一個統(tǒng)一的指揮機構協(xié)調(diào)全局,將帥們不能一心,才是最致命的。
其實,最根本的失敗因素是在戰(zhàn)場之外,甚至在戰(zhàn)爭的決策層之外。當然,決策層難辭其咎,因為他們在三十年前就埋下了災難的種子。張之洞在其專著勸學篇里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妄圖在不觸及腐敗的政治體制前提下,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與滿清朝廷維護其專制統(tǒng)治的目的不拍而和。甲午戰(zhàn)爭證明了,這是一條絕路,洋務運動也就隨著甲午戰(zhàn)爭一道失敗了。
如果我們能夠換一個角度考慮,甲午戰(zhàn)爭或許還是一次完美的失敗,對中國利大于弊。雖然這么說讓許多人感到氣憤,但卻是事實。試想,勝利的北洋艦隊會放過宿敵嗎?大清的黃龍旗會升起在東瀛四島的上空,迎著西太平洋的勁風獵獵飄揚。一個新的中華帝國主義,將被資本主義的叢林法則驅(qū)趕著,走向爭霸世界的道路,最終結(jié)局如何,誰也不敢妄言。
關鍵還在于,打了勝仗的滿清政府,會自信滿滿地把專制獨裁進行到底。在政權和人民之間,不留下一絲縫隙讓自由之風穿過。而且,神州大地上發(fā)自肺腑的贊歌將響徹云霄,蓋住所有不滿的聲音,誰敢質(zhì)疑體制,體制就要質(zhì)疑誰繼續(xù)活著的權利。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不能照搬西方那一套。不要妄想革命,革命是在專治開始松動的時候才能爆發(fā)。言論控制最嚴的時候,整個社會死水一潭,任何能夠掀起波瀾的言行,都被恐怖壓制了,消彌于無形之中。而我等萬民,感念皇恩浩蕩,每逢圣上喜事,都會自覺地用黃土鋪道清水灑地。太陽升起,肅整衣冠,三叩六拜,山呼萬歲。
甲午戰(zhàn)爭證明了,只有轟轟烈烈的經(jīng)濟改革,沒有政治體制改革跟上,即便成功了,也是瘸腿,走不了多遠的路。幸好有甲午慘敗,激發(fā)了全民族的義憤。中國興起挽救民族危亡的運動,資產(chǎn)階級走上政治舞臺,掀起了維新變法和民主革命運動。中國人民在反抗侵略的同時,也把清王朝拋進了歷史糞坑。
盡管清王朝麻木不仁,卻也被甲午慘敗刺痛了,為了維系自己的統(tǒng)治,也想改革,這才有了戊戌變法和清末新政。然而太晚了,歷史已經(jīng)不愿意再給他們機會。他們無可奈何地打開一點高壓閥門,正好給群情沸騰的社會減壓了,各種新思想頑強地冒出頭來,辛亥革命也趁勢而起,搶著給延綿二千年的封建帝制挖起了埋墓。
甲午敗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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