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從夢里消失了的外公
不知是不是人到中年的緣故,我忽然想寫點什么,但在我想寫點什么之前,似乎有些"賬"先得清算了,才能靜心由著脾氣和個性去隨意寫點什么。
是什么帳呢?人情帳!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中,在我還不曾能自立于社會的時候,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讓我忘不掉。而還這個人情帳的方式--便是去記錄他們之于我的感覺、感受。
第一個人情帳是關(guān)乎外公的,外公自然不欠我的,那顯然就是我欠他的了。然而,我究竟欠他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只是知道,外公過世的幾年里,我常常做關(guān)于他的夢。有時候他在夢里跟我說話,有時候他默然不語。
最神奇的一次是我高三暑假期間做的夢:夢中外公催我早起騎電瓶車接母親。而事實上夢的前一天,我跟母親約好了,上午十點的時候在本市的圓盤處接她。
夢里我跟外公說,我已經(jīng)跟母親約好十點去接她,這時起床還早。外公說:"你媽早已等在圓盤處了。"我醒了,看看天還早,又睡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等到我八點鐘起床,要出門接母親時候,母親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由此推算,夢里外公催我的時間,也差不多是母親到市中心的時間。
這個夢真神奇。我還夢見外公頭上長過兩個象牛角一樣的東西,角深深地刺到他正躺著的床板里。
關(guān)于外公的夢很多很多。多得記不清詳情了。好些年沒有做到關(guān)于外公的夢。我便猜測:如果真有輪回,外公是不是也已經(jīng)重新轉(zhuǎn)世了呢?如果是,真希望他投胎到富貴人家。
外公生前日子過得極為艱辛:外婆在母親2歲左右的時候就去世了,外公一人帶著母親和比母親大兩歲的舅舅過日子。
聽母親說,小的時候后,她站在墻角,冬天寒風(fēng)刺骨,她用兩只小手提著棉褲,站在墻角盼著她的爸爸早早回來,給她做飯吃。
僅母親這么一段話,我便能想象外公當(dāng)時過的是什么日子!
舅舅大了,沒能娶到媳婦,聽母親說舅舅心里怨恨外公:舅舅小的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外公窮,沒錢給他治。舅舅大了,就成了瘸子,盡管能修鞋營生,依然說不上媳婦。
外公是什么時候蹦進我的記憶中的呢?
好像是從那一年的夏天開始。那一年,我大概六歲。我記得第一次和外公見面的時候,我在河里,他在岸上。母親喊我,我便從河里上岸了。
外公見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丫頭人家,不知羞,還下河游泳!" 我描述不清那時的心情,只是,對這個外公老頭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后來,隱隱約約地通過母親的口,外公變形成某種形象印刻在我的腦子里。
母親說:"你外公渡船,碰到辦喜事的人家,沒錢,會給他根煙,或是幾塊糖。你外公攢著,等來咱家的時候啊,就把煙給你爸爸抽。把糖給你們吃。"
我印象里沒吃到外公直接拿給我的糖塊,不過,還是因為母親重復(fù)的話,對這個外公老同有了點好感。
好像是上初中的某一天,那時,我大了,記事了。我記得那天,外公捂著個肚子來家找母親,外公說肚子疼,要去鎮(zhèn)里醫(yī)院瞧。母親要陪外公去,外公說自己能走著去。
聽母親說,外公那次病得不輕,還動了手術(shù)。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有感嘆:"幸虧這老頭兒省,肚子沒啥油水,要不,一不小心,還真切不好。"那時我不懂各種病得厲害,也沒追問。
外公手術(shù)出院后好長時間不能勞作,需要休養(yǎng)。記得母親問舅舅是讓外公住在我家,還是回他那兒。舅舅同意由母親照顧。
這樣,外公的晚年就幾乎是在我家過的。外公病好后,也沒再回舅舅那里,只是,很老很老的時候,舅舅經(jīng)不住一個表親挑撥,硬是讓外公回去幫他干活去了。
后來,不知怎的,舅舅又讓外公來我家了。這樣外公直到臨終之前,才被接回舅舅那里:魂歸故里。
外公剛到我家時候,我對他沒什么印象。后來,慢慢記得,外公總是起早貪黑,忙地里農(nóng)活。
外公沒什么新衣裳,夏天就那兩件縫補過的白色背心。別的季節(jié),穿的也都是縫補過的舊衣服。沒聽外公講究過穿,更沒聽他要過什么好吃的。
外公來我家后,父親辦了個鋁箱廠,廠子生意紅火過一陣。發(fā)財后,父親常常喊上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吃菜,外公很生氣,長拉著個臉。
記得有一回,父親喊外公一起吃酒。外公板著個臉說:"我不餓,吃過了。"便拿個翻斗在院子里來回翻曬稻子。
我上高中的時候,父親的廠子倒閉了,他和母親去了臨市的一個村辦廠上班。那時,姐姐結(jié)婚了,弟弟也上高中住校。家里農(nóng)活就外公一人干。
我只能周末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到廚房能見到的幾乎都是咸菜。有一回周末到家,外公很高興對我說:"**,廚房有肉,你等等,我熱了你吃,吃完再去學(xué)校。"
我跟著到廚房,外公拿出肉,那肉已然長毛不能吃了。我一問,原來是幾天前父母親回來看他,買了些菜,他沒舍得吃,想留給我周末回來一起吃的。
外公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卻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我不懂,他那樣聰明又愛勞作,為什么過不上好日子?
村里有戲,免費的。外公到了晚上,便拿個凳子去聽戲。等我們周末到家了,他便把那些戲講給我們聽。弟弟不愛聽,我卻非常感興趣。外公像遇到好的聽眾似的,一遍一遍講給我聽。他講得那么生動有趣,我真心覺得,他是一個講故事能手!
不知從何時起,我發(fā)現(xiàn)外公很喜歡我。總在鄰居面前夸我。而外公能說話的鄰居也是有限:他是從臨莊來的,又住在閨女家,想來心里也不是真正舒暢。
外公是個不喜歡惹事的人。但,盡管如此,外公還是跟一個鄰居鬧了別扭。那是一個晚上,我回到家后,聽外公跟母親咕噥,說是鄰居**家的兒子騎摩托車撞他腳了,連招呼都不打,還怨他沒讓開。
打從我有記憶起,母親就是個“責(zé)里不責(zé)外”的人,小時候我們跟鄰居小孩吵架,母親不問對錯,都只打罵我們。外公被壓腳了,她也不曾去找人家。
我知道外公很生氣,我陪著外公找那家人理論去了。好像,后來,人家給買了藥。我那時的體會是,外公不是真的要那家買什么藥,外公掙的是一份尊嚴。
還有一件事,印象也比較深刻。父親的廠子倒閉了,倒閉的原因是他的錢被同村做會計和跑業(yè)務(wù)的兩個年輕人騙走了。
父親沒錢了,過年的時候,真的算是:“家徒四壁”。買不起肉,還要送禮打官司。父親便讓把狼狗殺了送禮,留個狗頭在家燉著吃。
這條狼狗是父親辦廠子時候養(yǎng)的。弟弟跟這個狗很熟,常逗它玩耍。狼狗愛吃肉,廠子好的時候,天天喂他肉。廠子倒閉了,弟弟拿塊肉給狼狗,外公便生氣:"畜生就是畜生,人都吃不上肉了,還給他什么肉吃!"
年三十的飯桌上,外公夾塊狗肉給我,嘴里嚷嚷著讓我吃。我給他夾的時候,他卻生氣地把肉夾到我碗里:"我不愛吃肉,我吃菜。你們吃!"那時,我驀然想起,外公是屬狗的,記憶中他從未吃過狗肉,而那條狼狗是無數(shù)個孤獨的日子里,他唯一的伙伴。
我看向外公的時候,他別過臉,用拿著筷子的那雙粗糙生滿了繭子的手揉揉眼睛,我分明看到他眼里一絲亮光閃過:外公流淚了。
我大四快畢業(yè)那年,外公病了。聽母親說醫(yī)生埋怨沒早送老人來醫(yī)院,外公得的是食道癌。醫(yī)生說:"這病應(yīng)該能早感覺到的,這老頭硬是忍著,等他喊疼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期了。"
放假了,我回去看外公。陪外公聊天。外公說:"你去學(xué)習(xí)吧,我一個人躺躺。"我知道外公寂寞,再陪他說說話。他便說:“我活不了多久了。你要好好讀書,趕明孝順你媽?!?/p>
聽母親說外公剛知道病情的時候不怕死,過了幾個月忽然跟母親說:"**,你給我買個西瓜吧。"那是冬天,西瓜少,母親買來西瓜,外公沒能吃下多少。隔幾天又對母親說:"**,你給我弄點新蒜,我吃了病就好了。好了,我又能幫你干活了。"
外公留戀生命的時候,生命已經(jīng)不再留戀他。外公一天天瘦的皮包骨頭,躺在薄被上,覺得硌得難受。母親給他買來一塊厚厚的海綿。
外公感覺不久于世。他又對母親說:"這海綿好好的,挺貴的,拿掉吧。我要是死了,你們就不敢用它了。我現(xiàn)在還活著,把海綿抽了吧。"
外公死的時候,我在學(xué)校。母親沒通知我。我心情悲痛。感覺這世界上從此少了個大好人。
十來年間,總是做關(guān)于外公的夢。很多年了,外公從我的夢里消失了。等我懷孕時候,我甚至傻傻地希望,外公投胎到了我家。
然而,他究竟去了哪里?怎么說走,就走出了我的夢呢?但愿他去的是天國,或是富貴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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