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印象-爺爺的代銷店
供銷社是中國七八十年代計劃經濟時比較好的單位,現在的孩子們大部分已不知道此單位的含義。我童年的家鄉(xiāng)位于洪澤湖畔,雖然偏僻閉塞,卻與盧集供銷社是緊密鄰居。每天清晨,總能聞到一些誘人的氣味從院內傳來,那是供銷社的茶食房正在炸做食品,院內炊煙裊裊,香氣飄飄。茶食房位于供銷社東北角,院中立滿一口口大缸,缸內插以竹簍,四周裝滿制造醬油的佐料,遠遠就可嗅到中間深褐色的醬油散發(fā)著濃郁的醬香。再向里走就是茶食房的制作間了,童年的我經?;锿浇⒆觽円黄鹆锏侥抢?,看著那里的師傅們開爐勾火,走錘壓模,將劃好的條酥放在鐵盒中推入烘爐里烤制時,一系列手法通體灑脫干凈利落看的孩子們眼睛發(fā)呆。當然不只是繁瑣的手藝吸引我們,而是烘爐里飄溢出來的氣味。那時的凄苦歲月家家戶戶都過著清貧生活,這種香氣似乎就是誘惑劑,讓孩子們遠遠地看著呆呆地咽著口水,很難擺脫這魔力般誘惑。雖然都已時隔久遠,也很難說的再細致些清楚些,但它終究給了我如此親切如此難忘的情感記憶。
供銷社當時是整個鄉(xiāng)鎮(zhèn)居民心中的大企業(yè),代表著最廣大勞動人民根本利益,計劃經濟時代它們的前邊沒有險阻,后邊更沒有憂慮,雖然地處幽僻卻不用談什么壯大求什么發(fā)展。故而,也聽不見多少歷史的浩嘆,時代的呼喊。它們的歷史路程和現實風貌都顯得平實而耐久,就像供銷社院內的那條蜿蜒小道,狹窄而悠長。
供銷社在整個鎮(zhèn)里的各個村莊都有代銷店,這些店鋪所有權還是歸集體管轄,只是有些地點過于偏僻很少有人愿意前往,像盧集鎮(zhèn)東邊的黃咀,范湖,西邊的桂咀,陳河,那里不僅道路崎嶇而且經濟貧困。為此供銷社領導們總是派一些能吃苦耐勞的老人們去,這些老人都是建國初期組建過來的小生意人,我爺爺就是,他在盧集桂咀做代銷店員。爺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他從來也沒向街坊炫耀過,他認為那是自已的事與別人關系不大。只依稀聽說他早年曾去過上海到過南京,也曾花過十塊大洋一張門票去看梅蘭芳的演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知道的很多,像上海灘四大流氓,南京大屠殺等等。爺爺高高的身材略顯單薄瘦削。黝黑的臉上有許多麻點,那是幼年出天花落下的殘疾。
爺爺沒有多少文化,但卻很羨慕有文化的人,他最尊重南圩隊的公仆大爺,因為他是盧集唯一的秀才,據說這個公仆大爺能雙手一齊執(zhí)筆同時分別寫出楷書與篆字,人生輝煌時期還曾做過韓德勤秘書。他自然見多識廣,知道我們盧集的盧姓源于姜姓,而且知道當地的盧姓居民屬于敦睦堂,其實還有范陽堂,顯承堂等,我們盧集姓氏屬于最有文化的范陽堂一支叫敦睦,那一支出過盧植,盧照鄰那樣的文豪。幼年的我只能是聽得個糊里糊涂,直到多年后,偶爾見到清史文稿樣本中的大清乾隆為范陽郡所提“士林楷模,象賢子干,詩韻風雅,嘆美昭鄰”我才著實一驚,原來所言非虛。
爺爺推著小車插著代銷點的旗幟走街串巷,一年又一年。手中撥浪鼓的咚咚響聲傳遍鄉(xiāng)村每一個角落,這里的每個人每條路都認識他,他也成為當地有名的貨郎。記得有一首叫新貨郎的歌“哎,打起鼓來,敲起鑼來哎,推著小車來送貨,車上的東西實在是好阿!有文化學習的筆記本,鋼筆,鉛筆,文具盒......”
現在許多人自然很不相信,那時地處偏僻的盧集小鎮(zhèn)還有這樣一個專門送貨下鄉(xiāng)的單位叫代銷店。但查一查有關記載,又不得不傾向于歷史事實??梢韵胂?,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爺爺推著小貨車氣喘吁吁,揮汗不迭。那是一條極累極乏的路,貨物重路又窄,全身氣力都會耗盡,帶著企盼的眼神搖著鼓唱著歌,漫漫地把路邊的房舍一間間數過去,日復一日。這種事情通常都會是一整天,以至于到了傍晚連邁步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得咬咬牙再重新振作一下或者吼上幾聲,才勉強磕磕絆絆地回到桂咀代銷店。(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管理著盧集鄉(xiāng)下所有代銷店的是供銷社,這個單位是主任負責制,大到人事任免,小到雞毛蒜皮都是主任說了算。主任當然是杰出人物,管理能力,社會背景等都不能小視。他們大都是從外地調來,與本地人不會太熟,他也不想與當地人打交道,以免有人托他買些緊俏物品,調動一下工作之類。那是計劃經濟時代,當官的不須多管外面的春花秋草,夏日冬風。只要管好自已的供銷社,總之別人都要巴結他,要看他的臉色。他的薪水也不低,生活富足,從眉宇間透溢出幾絲孤傲與不屑。像我爺爺這樣的老職工他倒不一定認識,大家都知道只要做了代銷員就很難再調回街道供銷社了。
街道供銷社的主任是外地人,當年的他也是實干家,性格學不得半點奸猾,工作上身先士卒,為領導馬首是瞻,老實本分一副孤忠之相。后終于被領導發(fā)現,認為他很會做事也有魄力,于是委派他來把持著整個盧集供銷社。當然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事務,譬如看倉庫的老頭慢聲慢語,讓他去做門衛(wèi)吧!保管員也多管閑事就讓他去做清潔工吧!單位這幾個老頭年齡太大缺少朝氣都去做代銷員吧!為了鼓足士氣還特意開了一個歡送會,其間他一再聲明只要好好干,將來你們任何一個人干好了也都可能做到供銷社主任。于是,這些老頭都懷著滿腔熱忱,兢兢業(yè)業(yè)......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老頭們后來才發(fā)現很多客觀事實否定了這個希望。他們只看到許多安逸無勞的同事嘲笑與譏諷,讓他們原來堅持的做人準則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原本的價值坐標也瞬間毀塌,其傷痕累累的人生孤舟很難找到慰藉的港灣,覺得自已工作的既曖昧又疲憊,不得不重新調整一下自已壓抑的情緒,重新確認一下人生價值的重大課題。我爺爺倒是很樂觀,因為不需幾年他將退休,那時我父親也會抵職到供銷社,我父親很年輕又是村干部自然不會分到代銷店。
供銷社很大職工自然不少,其中不乏有人會頂著一些奇怪的外號,這些外號基本上都是貶義的,都是當地村民絞盡腦汁編織出來的。再普通的工人只要配上一個令人笑掉大牙的外號也會立時名頭大響,成為村野街頭的名人。于是此外號也會成為他的代名詞,人們就會淡忘他原本名字,而是以這個外號稱呼。八兩八就是這樣的人,我叫他趙二爺,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只是他父輩也是供銷社的老工人,于是在他父親退休后八兩八就抵職來到這里上班。
起個外號倒是沒有什么,那樣便于鄉(xiāng)里人辨認,只是名字弄得搞笑滑稽卻顯得尤為不該。盧集的百姓流傳的順口溜“醬油不咸,酒不辣,一斤鹽只給八兩八,火柴晃動嘩啦啦”。其中說的是趙二爺賣的鹽巴一斤只給對方八兩八,至于醬油和酒肯定是摻水了,要不怎么會不咸不辣??梢娖渥錾獠皇呛艿氐?。我那時倒是頑皮地問過爺爺火柴一晃嘩啦啦是什么意思,爺爺說八兩八在代銷店經常將一個個火柴盒里的火柴梗抽點出去,老百姓生活拮據買火柴檢查時通常是拿在手中搖一搖,只要火柴盒中數量不足空隙變大自然嘩啦啦作響。說來也巧,那年分配工作爺爺卻與他分在一起,兩人同在桂咀村經營著代銷店。
在那個時代有著許多難以理解的社會規(guī)范,缺少普通公平公正的衡量標準,也多少帶有一些盲目性。父母一輩在這個行業(yè)中生存下來,辛辛苦苦熬出頭去,在他的下一代又會走出一個繼承人,這叫抵職。哪怕這個孩子是弱智,殘障,思想品德有問題也是合法的。即便你工作積極滿腔熱忱,若對此類事抱怨有所覬覦,縱然有一千條理由也不會成立。雖然八兩八做生意不是很守信,但他是抵職工,爺爺卻也沒有辦法。好在他老人家心胸開闊,遷就一下,認為八兩八也沒有對社會造成多大的惡劣影響,只是其名聲多多少少會給自已帶來一種表象污染,但只要自已本本分分,做生意誠信待人想必也不會被染黑。
盧集中學南邊有條大路,順路向西走上七八里便是桂咀村,村頭拐彎處有二三間低矮的磚瓦房,那就是爺爺的代銷店。每天爺爺都是從這里出發(fā)推著貨郎車,沿著村莊的小路送貨到各家各戶。故鄉(xiāng)的冬天特別的冷,清晨,大路田野全都讓霜花染成淺淺的白色,一陣陣寒風卷來冰冷徹骨。代銷店的貨物不多,得在天亮之前趕到街上的供銷社把貨進來。八兩八還年輕自然怕冷,更駭怯起早去進貨,每次他都這樣哀求著對我爺爺說:老人家太冷了不去了吧!爺爺不想理會他,也不多說話只是掖了掖身上的破棉襖,拿起家什一裹身就鉆進了原野。
代銷店的事情繁忙,爺爺很難抽空回家。于是,祖母常常會帶一點干糧去代銷店看爺爺,那時也會順便帶上我。沿途路道都是土路,曲折崎嶇。我那時只有六七歲,祖母攙著我的手一邊唱著民謠一邊領著我走,卻居然也能走上七八里地而不休息。祖母有時看我累了就會說,前方亮晶晶地方就是你爺爺的小店。我知道亮晶晶地方是煙波浩渺的洪澤湖,爺爺的小店離湖邊不遠,遠遠看去,在一條白茫茫銀亮亮的水帶中爺爺的小店窩在那里,像一個久經風霜的老人和藹善良。我童年的夢大都于此亮晶晶的水路勾連,那些童年的樂趣,童年的記憶,竟然都走向這樣一條漫長而又疲憊的水路。
趕到小店時,趙二爺已迎出店外,他顯得尤為熱情,總會立即拿出一二快條酥給我,同時將我抱在柜臺上。舊社會傳下習慣開店是不能坐凳子的,要隨時站著接待顧客。小店不是太大,屋內充滿著煙酒調料的混合氣味。橫于房屋中間是一條又長又寬的磚砌柜臺,那柜臺面是由洋灰抹成,黝黑發(fā)亮像一面鏡子。我坐在上面品嘗著趙二爺給我的條酥,那是鄉(xiāng)村人的奢侈品,是我與鄰里的孩子們企盼的食物,品嘗著它讓我想起供銷社的茶食房,想起那些師傅們干凈麻利的手法。代銷店雖小,卻也是公家單位,這里有緊俏的商品,像香煙,火油,白糖等等。這些商品都要從街上的供銷社進過來,祖母是個直性子,總是毫不留情地批評趙二爺,說我爺爺年齡大了讓他要勤快些,多學點本事將來有出息,趙二爺唯唯諾諾滿口答應。
其實細想起來代銷員卻是一件苦差事,鄉(xiāng)下村莊人口并不太多又不集中,因此生意都不是太好。只有靠推著貨車串鄉(xiāng)叫賣,那樣又挺費腳力,道路崎嶇七拐八彎,外人想到都會頭腦發(fā)暈。他們從早上推車出去直至傍晚,腿腳早已疲憊不堪,嗓子也已干啞。餓了只能啃口冷饅頭咽根蘿卜干,著實是最辛苦的遠行者,看他們衣衫破舊滿臉風塵。
我讀三年級時爺爺退休了,父親照例也抵職到了供銷社上班。只不過爺爺一再向領導申請讓我父親也去鄉(xiāng)下的代銷店,臨行前爺爺千嚀萬囑交待父親,告訴他一定要誠信為本,做事厚道。然后又反復交待代銷店附近哪里的路好走,哪里可以順近走到洪澤湖漁業(yè)村,那些漁民需要什么樣的商品。爺爺說的很詳細以致每一條村莊有那些人性格豁達那些人斤斤計較。其實爺爺說了許久父親也不大愿意下鄉(xiāng),只是無法回絕爺爺的誠懇與殷切。
我父親上班后雖然在鄉(xiāng)下小店,但那時間已不需要推著小車做一個走腳貨郎了,因為改革開放已給鄉(xiāng)村帶來翻天覆地地變化,鄉(xiāng)村道路都修的寬闊而平坦,銷售各類商品的小店也越來越多。但是父親還是經常遇到鄉(xiāng)村人們對我爺爺的問候,大半輩子的餐風露宿沿村送貨讓這里的村莊都認識他,那些老人與孩子們每天還在等著聽爺爺撥浪鼓的聲響。而爺爺現在卻躲在老家的庭院中,望著天空發(fā)呆,癡癡地想著曾經的一個個村口,一條條小路。每天清晨爺爺還會走到供銷社大門口,看一看父親是否來到這里進貨。只要碰上他總會拉住父親的手仔仔細細囑咐好久。
爺爺的退休工資只有五十多元,但是艱苦清平的生活讓他從不亂花一分錢,相反只要是與我們姊妹學習有關的花費他總是慷慨解囊。我讀初中時曾在城廂陶圩中學上過半個學期,那時間作為農村孩子家里生活條件都不是很富裕。我卻例外,每星期回家爺爺總是一個勁往我兜里塞錢。有時還會主動給我買一些學習用品,他經常會用公仆大爺的事跡來教導我,我知道那是他最羨慕的偶像。在陶圩中學讀書的一年多,由于我的身體原本單小加之伙食又不好很難見到葷菜,讓我顯得很瘦弱。寒假回家,爺爺看到我坐在廚房桌子邊狼吞虎咽吃了三碗大米飯時,忍不住流下了淚水。于是,爺爺幾方托人四處奔走讓我又回到了盧集中學讀書。
我每天上學都要經過盧集供銷社門口,爺爺也經常會和我一道去,他在供銷社門口找他那些同事聊天。雖然退休了,但供銷社一直在他心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特別是現在,街道上已陸陸續(xù)續(xù)出現很多商鋪,原本緊俏的商品遍地都是,人們原本所鄙夷的投機倒把,現已公開認同為隨機應變。那些既便宜又耐看的商品也讓供銷社的正式工們偷偷歆羨過,那是他們內心最脆弱的地方。過去他們掌管著這些東西別人要托親拜友才能買得到,他們的職業(yè)是那個時代的榮耀,是一個讓人稀罕的事業(yè)。他們不屑于看著街道上的擺攤小販,還是坐在店鋪中過著不須迎風沐雨的日子,他們無法重建奮起的精神框架,不能肩起經濟改革帶來的重擔。他們逐漸成為保守精神的商人,在他們的身邊只有即將變?yōu)楣哦纳碳芄衽_,這也正是他們以后走向下崗失業(yè)的主要原因。這些企業(yè)的職工從計劃經濟走來,發(fā)自本身的心理優(yōu)越感已造成改革開放后的欠缺與障礙。最終,爺爺又想起自已的貨郎車,長途跋涉歷盡艱辛,那些感人的往事,動人的信念終究無法改變不了這些職工的意識。
爺爺雖歷經艱辛但身體不錯,他九十二歲時無疾而終,那時我在體校讀書不在家,待到假期回家時父親才告訴我。父親對我說爺爺臨終時叫著我的名字,讓我好好讀書將來繼承父親事業(yè),一定要做好生意。這倒是我多年來一直困于心內的遺憾,我倒是一直也沒做好生意,更沒有做過貨郎。每當我想起爺爺時總覺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讓我久久不能平靜。寫到這里又想起爺爺那首歌謠“哎,打起鼓來,敲起鑼來哎,推著小車來送貨,車上的東西實在是好阿!有文化學習的筆記本,鋼筆,鉛筆,文具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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