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飛花
大地飛花
我是個女孩兒時,這條河在我家門前,村子的大南邊——它的名字叫招蘇臺河,是遼河的一條支流;出嫁后,這條河在我家后面不遠處,推開我家后園的大門,便是招蘇臺河高高的攔河堤壩,這大門就日夜和河遙遙對望著。門外面,對著兩個大水泥墩子的地方,我一邊栽了一大墩子馬蓮。這馬蓮是串根的,一年比一年墩大,扁形的、堅挺的箭葉,上面帶道兒,春日里會開滿雪青色的小花,引來蝴蝶落在上面。一個小女孩兒便彎下腰,躡手躡腳地想用手去捏,可不管怎么小心,還是被蝴蝶覺察到了,蝴蝶便笑著飛起來了,小女孩兒便咯咯笑著去追,起先還跳著腳,揚著手去抓,可那蝴蝶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女孩兒終是沒有翅膀,追不上了,于是眼巴巴地看著它飛遠啦。
剛開始過日子時,條件不好,用玉米桿,樹棍子夾的后園四周,于是年年春天夾,年年夏天爛,年年秋天就散了架,年年冬天就遭了秧。于是便會有那不著調(diào)的牛、羊、驢、馬等進來溜達,我便急得敲后窗子??蓻]用,它們跟沒事兒似的,悠哉悠哉地邁著方步,在園里東瞧瞧、西望望地晃,成心氣我。我便大呼小叫,我家的小狗毛毛便會沖出去,維護它的主權(quán),盡它的責任。那些家伙仗著體形大,根本不把毛毛放在眼里,轉(zhuǎn)著圈兒地和毛毛戀戰(zhàn),用頭和犄角和毛毛頂著腦門,前拉后退的。實在沒轍了,我便拎著燒火棍沖出去,喊:“毛毛,上!”毛毛便去咬它們的后腿,那幫家伙便尥蹶子,踢毛毛,毛毛也不示弱,一口連一口地咬,可也沒有咬著,我便揚起燒火棍,用足力氣,狠狠地、咬牙切齒地射向它們,它們一個個便四蹄蹬開,邊尥蹶子邊一溜煙跑遠了。我氣呼呼地回屋,罵毛毛:“笨蛋,還是老媽厲害吧!”毛毛晃晃尾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趴在炕沿底下啦。
可我還是生氣:人活著怎么這么窩囊,啥氣都得受,可還得活著,不明不白地過著所謂的日子,也不知誰安排的!
由于地形的原因,我家后園沒有修磚墻,而是挫上了水泥板圍墻。水泥板一塊挨著一塊,一米半高,二米寬,用水泥、沙子、鐵絲混合而成。它們便手拉手地和河擺開了陣勢。我在墻里邊種上了老母豬耳朵、吊瓜、窩瓜、冬瓜、葫蘆,再在它們身后埋上許多七叉八叉的樹枝子,或高高的玉米桿子、樹棒子等等,墻是它們共同的靠山。看它們爬得費勁,或不按指定目標運動,我會用過時的衣褲,撕成一條一條的,把它們拴上,讓它們按既定的目標往上爬。它們就鉚足了勁兒,玩了命似的爬,爬啊爬,終于站得高、望得遠了,便噘起小嘴巴,伸著小脖兒張望,望著望著,憋不住嘴笑了,笑開了花,笑啊笑,笑傻了,于是結(jié)豆角的結(jié)豆角,坐瓜的坐瓜。
里面的拼命往上爬,想看看外面是啥樣、有多好;外面的全不是我種的,是它們自己來的,也是拼命地往里面爬,想看看里面是啥樣、有多好。多數(shù)是爬山虎花,開花喇叭狀,有深粉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帶白邊的。別的我會斬斷它們的欲望。于是半夏時,這墻里里外外便掛滿了花。老母豬耳朵是一種寬寬短短的豆角,有些像豬耳朵,表皮光滑油亮,上面有寬寬的筋,一聞有股膻味,葉片比別的豆角葉大一圈,而且厚些,花串長,一根主莛,兩邊長出許多叉叉,花便一小串一小串的,成三角形。乳白色的碎花結(jié)綠豆角,紫色碎花的結(jié)出的豆角上邊是紫色,肚皮下邊有淡淡的綠。里面的豆粒也很特別,綠角的是白色的粒,紫色夾的豆角里是油黑油黑的粒,扁圓形的粒上面都帶著白白的眼眉。豆角很像我們小時候做的小魚刀,多是切成長條炸辣椒吃,比別的豆角生育期長,霜打死拉倒。(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吊瓜、窩瓜開黃色的喇叭花,花芯上的粉很濃很濃,金黃色。冬瓜也開黃色的喇叭花,卻有些淺碟子似的,顯得薄。葫蘆開白白的花,而且花葉軟軟的,像帶皺的衛(wèi)生紙狀。吊瓜總愛歪著脖兒睡覺,它們生來就睡,它們多是青綠色,墻里墻外的,有的會枕在墻頭上,有的騎在樹的大杈上。窩瓜喜歡轱轆來、轱轆去地亂滾,到哪兒都球一樣,但趕時髦,外衣各式各樣。冬瓜的皮是青色的綠,它們生來身上就掛滿了胎毛,長來長去就像練武人吊著的沙袋狀,渾身的胎毛老是不愛掉;小冬瓜的屁股上老是粘著花兒,許久許久。葫蘆有著像翡翠似的淡淡的綠皮,感覺像透明似的,可又真而切真是實心的,它們特別愛坐著,坐著坐著,就坐出了個大肚子。
有時,我家墻里的豆角、吊瓜、窩瓜、冬瓜、葫蘆會爬過和鄰居家相連的合伙墻,爬到鄰居家的雞架上,歪頭躺著,坐著,卡在木桿上吊著。豆角爬上洗衣繩,還往前爬,爬著爬著樂了,笑出了花,沒辦法成了豆角了。鄰居家的也會順著墻爬到我家豬圈的鐵架子上,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家的豬洗澡,你拱它,它拱你的。我便常常邊和鄰居說著話,邊用大拇指蓋在它們身上、脖子處刻,一次一次的。于是摘時,它們的身上、屁股上,便總會有一塊一塊半個括號似的疤,有的括號對上了、關(guān)上門了,有的就半邊敞著。心情好時,我會摘下那一朵朵的雄蕊花,叫晃花的,扣到有小胚胎的雌蕊花上,讓它們心與心溝通、情與情傳遞,讓它們在那個封閉的小屋里狂熱地親吻,然后做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神奇的造物主,便會讓它們孕育出一個又一個它們自己的影子,世間萬物皆如此吧!但有時也不會盡如人意,它們才剛剛一吻,便來了一場雨或一股風,它們便離心離德,魂飛魄散,跌了粉,散了香,最后花落人亡兩不知;有的做好了愛,有了小蛋蛋,卻被豬拱了,被羊、驢、馬、牛的絆散了,小蛋蛋拋出很遠,有的弄得鼻青臉腫,讓人看著心酸心疼,仿佛聽到小蛋蛋哭啊哭,流淚。我便無奈地搖搖頭,望著嘆氣,說些“白瞎”之類的話。有時看它們墻里、墻外地吊著,擔心它們堅持不住,摔下來,我便找來木頭墩子,放在它們屁股底下,讓它們堂堂正正地坐在上面,然后會和路過的人說:“這回沒事兒了,掉不下來了?!甭啡送倚?,我也望著路人不好意思似的笑,用手往上抿一下前面的頭發(fā)。我偶爾會出幾天門,它們便趁我不備,爬滿兩邊的大門,也許是想沖出大門找我吧!我想著、望著,會暗笑多情的自己,我的老母豬耳朵、我的吊瓜、我的窩瓜、我的葫蘆呀!
媽常說:“家跟前兒有條河好,一切都會長得水靈靈的?!庇浀脤W過一篇課文:“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蔽壹疫@疙瘩沒有山,只有這條小河,河里不可能有龍,卻有一幫遠從關(guān)里挑擔子闖關(guān)東,定居下來的龍子龍孫們。我常遙想,當年老祖宗挑著擔子,也許穿著露出棉花的破棉襖,筐的一頭興許裝著不諳世事的小不點兒嬰孩兒,另一頭裝著應急的物件,一路走來,那畫面該是怎樣的呢?他們在河邊放下扁擔,然后蹲在河邊,洗臉梳頭,盤鍋做飯;然后東一撥、西一撥的人們,幾戶姓楊的居在一起,就叫幾門楊家,九戶人家蓋九間土屋,就叫九間房。就這樣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在河邊生息繁衍著,于是就有了我,就有了你。
家附近如果沒有點兒有靈性的東西,你拿什么和外鄉(xiāng)人講呢?打工的聚在一起,上網(wǎng)聊天啦。人家問:“你家那疙瘩有意思嗎?”你會說:“有,有啊!我們家這兒有條小河,小河里有魚,有蝦,有蛤蜊,大沙灘上光著腳丫兒走,可舒服啦!我小時候成天長在那兒。不信等干完活兒,我?guī)闳ィ屇氵^把癮?!痹秸f越高興,越說越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美得不得了。會拽的便會說:“我們家那條小河上有個小女子,她站在河岸上,風舞動著她那淡淡的小粉花的衣裙,長長的金黃披肩發(fā),那叫美呀!”他把右手指往嘴上一抹,“叭”地弄出個響。有人會問:“那是你心上人吧?”于是這人更鼻子、眉毛、眼睛似乎都在笑。有人就擼胳膊、挽袖子,似乎就走在河里,抓魚或拉網(wǎng),或拉著小女子的手在河沿跑,或摘下一朵野花,站小女子面前,看看往哪兒插最適合。
屯子里有一個小媳婦和丈夫吵架,去了省城打工,天天上網(wǎng)要和我說幾句扔下的兩個念小學的兒女?!拔壹夷莻z孩子上學穿得干凈不?”我會告訴她:“很干凈。今天早上我送孩子,他們就和我一起等的車?!蔽耶敃r看不到她的樣子,但我感覺到,她一定是滿眼淚花。我問她啥時候回來,她說等五一放假。回來時,我們碰到一起,一說話,果真流淚。“我正月初六走時到處還是雪,現(xiàn)在到處都綠這樣啦,好像一眨眼兒工夫?!彼呎f邊又抿嘴笑了,一雙兒女一左一右,拉著她的手。我說:“這日子快?!蔽乙哺杏X要流淚。人有時候不是想哭,可就是控制不住淚花的開放。
站在招蘇臺河高高的堤壩上,居高臨下,莊稼矮時,可以望得很遠。河套里沒有人家,兩岸都是地。遠遠的,可以望見河對岸的人家,一個又一個屯子,一片又一片的快生楊林,東一條、西一條的,夾在東一片、西一片的地中間。林旁有路,把地分成東西垅或南北垅。一群群的花喜鵲站在東林稍,一會兒又飛進屯子,又從屯子的樹稍飛到西邊的林稍、南邊的林稍、北面的林稍,像軍事訓練似的,又像聚會似的,沒人知道??梢赃h遠望到三岔口處,捕魚人在河對岸高高的河岸上,用塑料、草簾子搭的“人”字形的小屋。家里來客人了,可以去那里買魚,都活蹦亂跳的。很少有大魚,幾乎都是一種三四寸長的叫“川丁子”的小鯽魚,和半拃長、一拃長的大肚子草鰱,孩子、女人管它們叫大白漂子。那捕魚工具叫迷魂帳,我想應該叫迷魂陣,讓人想起古代的《楊家將》里穆桂英大破的天門陣,應該和那類似吧。那是十米來長的網(wǎng)片,用尼龍絲織成的,綠啦吧嘰的顏色,一頭一根大拇指粗的竹桿子,織時就帶在里面,可以卷成一卷一卷的,一共十幾片,斜插花似的放到河里,河中間用二米高的松木桿固定下,松木桿的底下削得尖尖的,控制網(wǎng)片不被水流沖開。迷魂帳的一頭是一個長長的口袋,像地龍網(wǎng)一樣的筒,用一個竹圈一個竹圈支起,成一個圓形的洞,頂?shù)胶舆呁?。迷魂帳在河里七拐八拐的,魚在水里游著游著就游進了迷宮,既找不到來時的路,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就在里面四處游蕩,來回折騰,最后來了買魚人,它們出網(wǎng)了。它們到了捕漁人的桶里也不甘心,垂死掙扎,劈哩啪啦,使出渾身力氣,橫著往出躍,可最終還是被買家裝進了塑料袋。結(jié)局就是結(jié)局,誰也逃不掉,就像媽說的,這世上啥都不死,就都成妖精了,這世上就擱不下了。
我們村一共有六個小組。四組、五組、六組都分散開來,唯有一、二、三組像連體嬰兒似的,成一體,面南背北,河便是靠山。爸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媽常說:“一方水土養(yǎng)活一方人,山在人家后,這是塊風水寶地?!?/p>
由于河水的流勢七甩八甩的,像個扭秧歌人的屁股,左撅一下,右撅一下,每組離河的距離也就不等,但大差距也沒有多少,也就是一節(jié)地;灘在對過,這邊的人家就離河近,灘在這邊,就離河遠。據(jù)老輩人家講,河會滾,一年滾出個百八十米不算個事兒。這當然是指大河,這小河也就十幾米吧。一到雨季,水往上涌,撞擊著河床,等水位下降后,岸壁上就會裂出大口子,“咕咚咕咚”地往下掉大土塊。大塊的土塊,三圓四不團的,有八仙桌面大的,有大笸籮大的,有大簸箕大的。老人們說:“聽,河咬岸子啦!”接著就會嘩嘩地往下隨碎土塊、碎土。很遠就能聽到大土塊落進水里的聲音,白天,離得挺遠就可以看到濺起的白白的浪花、幾尺高的水柱。于是對面的灘就愈來愈大,可以種許多莊稼;這邊的地就往里縮幾丈。這邊的岸越來越呈直邊形,有的中間就凹進去,上面裂著大口子,但還連著地脈,就在那兒懸空著,人走在上面都會繞開一段距離,誰知道哪時就斷了地脈,那大土塊就落進水里,粉身碎骨啦。野花、野草、野蒿圍繞著河的兩岸,日夜站崗放哨,不離不棄,彼此守望著,沒人想過它們前世有怎樣的相逢,今世又有怎樣的留戀。楊老妖子最厲害啦,肥大的葉子又寬又長,像農(nóng)家種的黃煙,也許之所以稱為妖,一定有些法術(shù)吧,不然怎么不絕根,鋤草劑這樣橫行霸道的年代,它們還是那樣耀武揚威,結(jié)籽時一大串一大串的,像魚眼睛,成熟時,會有人用手擼下來,裝枕頭用。
每塊地起的名字也都和水有點兒關(guān)系,什么大肚子、二荒地、大泡子、七十二垅、磨眼地、蛤蟆坑、王八崗子、臺灣地,等等等等。當然,帳面上是不會這樣寫的,就像人的乳名和學名,是一個人,但是兩碼事。帳面上會寫大東地、大北地、林帶南、林帶北什么的,指明方位。王八崗子和臺灣地和河連著。王八崗子是一塊河床上高高的岸,河灘一定在對岸啦,是白白的沙溜子地板,一到伏天,雨水一少,莊稼就沒了精神,不是旱個半死,就是抽不出穗,弄不好,秋天就是瞎苞米,扒開也是白費力氣,人們早早就割了喂大牛。而對岸灘上的苞米卻煙袋油子似的黑綠黑綠的,玉米棒子像棒槌,豎個幢的,苞米桿底下的須子就像螃蟹爪子似的牢牢地、深深地、深情地抓著大地,風來了,雨來了,紋絲不動;高粱腦袋就像大肚油瓶似的,搖頭晃腚。如果雨水特別調(diào)和,上游放水,小河水位超高,到了雨季,王八崗子上就會站一幫人,望著河對岸灘涂上的苞米,看水漫過第三片葉子了,到第五六片了,到玉米棒兒底下了,過紅纓了。一過玉米棒上的纓,過苞米胡子,就玩完了,水撤得快,還能剩點兒,慢了,就白搭一年功夫,顆粒無收。而這一邊,王八崗子上的苞米就揚眉吐氣了,神情氣爽了,大棒子就伸長了脖子,望著對面灘上的同伴,似乎在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zhuǎn)啊!”
臺灣地是垅頭最長、面積最大的一塊地,是隨河的流勢出現(xiàn)的一個胳膊肘彎兒,兩股水流在這兒交匯成了三岔口,捕魚人的小屋就在河對岸。五月節(jié)時,順著河沿去尋艾蒿,會看到那草屋也在兩邊門前支起的木頭桿上掛著兩個塑料小葫蘆,左一粉,右一紅,門口的晾衣繩上,掛著一把艾蒿,夾伴著別的蒿子,那家人家的小孩兒在小屋左右跑著,咯咯地笑。
正月十五這天,吃罷早飯,媽便會站到日歷前,用右手拇指肚兒,上下嘴唇邊沾點兒唾沫,一篇篇地翻日歷。她左手按在日歷上邊,邊看邊叨咕:“春打六九頭,羊兒別發(fā)愁。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松開日歷,媽便說:“打春就春天啦。上河沿走百步去好,會一年不不生病的。”還有人說:“有腰疼、腿酸的,上河沿走走,在河里滾幾個滾和,病慢慢就會好的?!闭娴暮友乇銜吹侥心信娜藗?,老的老頭兒、老太太,小的小姑娘、小小子,年輕的少婦、姑娘、小伙兒。孩子們真敢滾,平時不讓滾,還都鬧著滾來滾去的呢,何況有這么一說,更是逞風加賽似的在河里嘻嘻哈哈、嘰哩呱啦的,放巴掌來個就地十八滾,雙手抱著頭,拉緊帽子,一幫孩子在比誰滾得快。大人不滾,大人也想滾,大人抹不開臉,大人有臉,小孩沒臉。大人常罵孩子沒臉的,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黃嘴丫子沒褪凈的死小子。罵著罵著,小孩兒站在面前比他高了,躺在炕上,腳頂窗臺、頭枕炕沿了,便不罵了。小孩兒有臉了,望著他辛酸了,仿佛昨天還騎在脖梗上,雙手攥著他的小腳丫兒,在鏡子前晃?!邦崈?、顛兒、顛兒,騎馬做大官兒!”這一晃兒怎么這么大啦!偷偷掉兩滴清淚,想著想著,又偷偷笑了?!八麐尩模@是怎么啦!好好的哭什么?老啦,真沒出息!”
有大人在走,在漫無目地地走,在晴天白日下走,在刺眼的雪光中瞇著眼走,時不時東望望,西瞧瞧。有腰疼、腿疼的小媳婦不好意思滾,就到河的甩彎處,背著人偷偷地滾,約去的伴就掩著嘴笑、捂著肚子樂。光顧著樂了,橫壟八地的來了人都沒看到?!鞍パ轿业膵屟?!你怎么也來啦?嚇死我啦!”
“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干啥?”來人答道。
“你腰疼、腿疼呀!?”
“溜達溜達就走這兒來了,我哪兒也不疼,我腎虛?!眮砣诵Φ?。
“去你的,沒正經(jīng)的,打兩天半工,掙上大錢了,人也學壞啦。”
“掙啥大錢,你在家不也過得挺好的嗎?”
“啥時走?”
“過完節(jié)就走。在外面常提咱家這小河。”
“有啥想的?”
“說的就是呀,可有時就是特別想!”
“是嗎?”
幾個人同時又笑上了。跟著去的小狗不知羞丑地望著他們,拉拉著胯子,三條腿著地,抬起一條后腿,對著他們拉拉尿,肚子下邊那一小撮毛,一抖嗦一抖嗦的。
陽春三月里,陽春三月三。你會感覺到一種看不清、摸不著的東西在天空中忽忽悠悠的,又像一種薄霧,在朝暮的大地上。老輩人們出來曬太陽了,說:“你看,大地在往上返地氣啦!”
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啦。河上面的雪化沒了,剩下光滑滑的冰,透明得像玻璃一樣。陽光坦然地面對著大地的一切,照在河中間,可以看見河底的魚在水里游動,看見水泡在河底徐徐升騰。慢慢的,河兩岸有沿流水兒了,像脈脈含情的淚眼,注視著過往的人們。人們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在冰面上,都像變成了三寸金蓮,不敢邁大步,就用鞋尖蹭著往前走,低著頭,盯著冰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扎撒著兩手。大人們開始囑咐再囑咐孩子,嘴里拜年似的說著,提溜著耳根子告訴著:“別上河沿子瞎溜達啦!”
河南岸的人們站在堤壩上望著河北岸的人們,翻地了,壓地了,準備種地了。河北岸的人們也看著河南岸的人們,翻地了,壓地了,準備種地了。
遠處的白楊林的皮和樹稍,已泛出淡淡的綠,感覺柳樹的稍在微風中擺動。陽坡處,堤壩上面的路兩旁,可以看見綠的上面兩個小夾夾、紅根的如大針粗細的星星點點的豬牙草,用手扒開四周的枯草,底下便是萬萬千千的芽苞,黃色的夾夾,還沒有探出土面。我總認為草的力量就是比菜的力量大。草芽真的是尖尖的,尖尖的東西應該是有穿透力的,而草總是一大片一大片連在一起的。人們經(jīng)常會說:“那草多得起樓子啦!”“豆包掉上都不沾泥,把壟臺子拱起了個大包?!背善?a target="_blank">小草一齊往出拱,它們舉起雙手,再一邊齊,一用力,把天捅破了,都看到了嶄新的世界——陽光太美啦!草的根須有無數(shù)個,密密麻麻的,沒有人數(shù)得清,一片草有多少棵。而菜多是一棵一棵的,一個一個單獨往出拱,總是有點兒勢單力薄。
人們開始在河沿邊挖水雞菜了,壩堤里外地尋找著婆婆丁的模樣?;丶矣秒u蛋炸點兒黃豆大醬,蘸著吃。水雞菜是最早見的可以蘸醬的綠乎腥,多生長在河灘上,洼處居多,它們有密密匝匝的小葉,好幾層,有白白的根,根上有白白的胡須,根多彎啦吧曲的,皮多皺啦吧嘰的,一洗確白確白的,一咬咯噔咯噔的。老樹林里、老溝旁有大腦嘣兒了,剛開始,它的苗是紫色的,長著長著就變成了綠色,和有些草有點兒相像。婆婆丁的根是醬色的,有筷子粗,葉片是長的鋸齒狀,多是單片子,長成一大棵一大棵的。
堤壩里外,女人、孩子們拿著鐵鍬、大鎬、小鎬在干草枯蒿里,像找大針似的往里盯著。慢慢地,一天一天地,野菜們腳跟腳地都出來了。水雞菜老時,上面綴滿了金黃的小花,婆婆丁也開金黃的花,但比水雞菜的花大,幾乎就從心里走出一個莛,開一朵毛筆頭似的花。
等大田的玉米長到膝蓋高,晚上便有人三個一伙,五個一串,前前后后地去河里罩魚。半大老爺們,半大小伙子,半大姑娘,后面跟著孩子、好事兒的小媳婦、半大歲數(shù)的老婆子。那多半是有月亮的夜晚,風平浪靜,月亮早早露出笑臉來,人們吵吵鬧鬧地準備著,不知道情況的還以為村里發(fā)生啥事了呢。有的拿著沒底兒的水桶,有的拿著用鋼絲篩片圍成的圈兒,實在沒有的,就用半新不舊、也不怎么用的水桶,把底兒硬用鉗子夾下去——敗家還得有人敗呢,閑著也是干閑著。打著長節(jié)的手電,有的身上斜挎?zhèn)€塑料袋縫成的直筒書包,有的把一個裝50斤大米的袋子掖在褲腰帶上的,狗隨著主人屋里屋外地來回絆著腳。有半大孩子嫌不夠熱鬧,便拿著個木棍子,邊走邊敲水桶,“梆、梆、梆”的山響,弄得屯里的狗咬聲此起彼伏。隨行的人們像拉拉隊,在后面跟著,拿著手機,放著歌,多數(shù)是流行的歌曲,都會隨著唱幾句?!?a target="_blank">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咱倆的情,咱倆的愛,蕩悠悠……”“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還有人南腔北調(diào)地吼:“招蘇臺河,我的家,我的天堂!”把“天堂”二字拉得長長的。“我的故鄉(xiāng)也挺美,白瓷磚的大瓦房,甜甜的自來水,還有一條永不干枯的小河,打魚、摸蝦,人人都可以來……。”便會有人說:“合理?!薄皩?,有才!”“不簡單哪,還一說一套兒一套兒的,平時沒看出來呀?……”
河沿上,人影晃動,說話聲、笑聲、歌聲,小狗的汪汪聲,攪和在一起,手電光晃來晃去,月光像霧、像輕紗,朦朦朧朧的,莊稼在河兩岸輕聲呢喃,瞿瞿嚓嚓,一切變得有些飄渺起來。狗在地頭的玉米棵中間跑來跑去,河水靜靜的,像撒滿了碎銀,一撥又撥的人又一撥的人拉開了距離,在河岸上走著,邊走邊說著,應該從哪里下水。罩魚下水時,第一個人下水,第二個人就得往前走一段再下水,來回的倒節(jié)骨,往前返;第二人下水了,第三個人就又得仍下一節(jié)骨,以此類推。第一個人下水了,后面的人就快走,搶地址,后面跟著這家人的老婆、孩子。走著走著就跑起來,扔下一段距離,“噼里啪啦”地往水里跳,還邊跑邊唱的:“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魚啊,蝦啊,都到哪里去?快快都到我的桶里來!”“魚啊、蝦啊,我是你的哥啊,你是我的妹呀,快快我們手心對手背呀!”岸上人堆里就有女人在笑。有人搭話:“小心你那臊雞、臊卵,別讓魚咬著了!”于是便會有女子尖尖的笑聲,孩子傻傻的笑聲,響徹兩岸。第一個下水的人一聲不吭地在水里,慢慢趟著往前走,聽著水流輕輕攪動的聲音,眼珠子隨著手電光,直直地盯著水里。魚是春天排卵期,黑天游到淺水邊,手電光一照,那魚便不動,用桶或鋼絲篩片圍成的圈兒“叭”地往上一扣,伸手便抓魚啦……不遠處的河對岸,也是人聲吵吵鬧鬧的,手電光晃來晃去。靜靜地蹲在地頭,可以聽到男男女女的說話聲。
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雨吃飽飯,老皇歷了。說的是:五月多數(shù)是少雨的季節(jié),玉米、高粱,高桿的作物要蹲苗、長須子,不能一個勁兒地瘋長,那樣根須少,一場風,全趴下,就玩完了;六月玉米、高粱等坐胎,需要充足的水份,陽光又足,蒸發(fā)量大,天天拉拉雨才好呢。這時,大地的活兒也告一段落,河里又會有人折騰魚。會看到十幾個大老爺們,光著膀子,穿著半大褲衩子,用大抬網(wǎng)抬魚,十來個人,河兩邊一邊一半,網(wǎng)從河這岸扯到對岸,兩邊的人拉著網(wǎng)往前走。剛開始很慢,一步一步的,在兩邊淺水處,走著走著就有人下道了,越走越快。左邊的快,右邊的發(fā)覺也加快,右邊的一加快,左邊的就更快,右邊的跑起來了,左邊的也隨著跑。緊邊上的人“噼啪”地踩著水,水珠四處亂濺,像大地開花了,里邊水深處的,就“撲通撲通”的,深一腳,淺一腳,一上一下像扎猛子似的,水噴到頭上、嘴里、臉上、身上,滿身水花,嗚嗷喊叫,驚天動地起著哄,狂呼著,喊著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你把他褲衩后邊拉下來,他把你的褲衩“嗖”一下全拉下來,露出黝黑的、白白的屁股。岸上的人就笑得像開了鍋,小姑娘、半大姑娘就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半大老婆就笑著叨叨,小媳婦就不錯眼珠地盯著看。岸上的人們隨著河里的人們,走著、跑著、笑著、叫著,幾條黑色的、白色的、花色的、黃色的小狗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回頭回腦的,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時不時仰起頭東張西望,又時不時趴玉米棵底下,“哈、哈”地喘著氣,耷拉著長長的紅舌頭。太陽火辣辣的……
河里的魚不多。淺水灘處,有臭的菖蒲草,一兩片蔥心綠的高高的水蔥子。水蔥子有股辣個號的味兒,可以割了喂牛,但牛不怎么愛吃。菖蒲草會長出一拃長的醬色的圓棒棒,有股臭味兒。岸上有柳蒿芽、螞蚱腿子、狗卵子秧、老鴰瓢兒、蒼子……柳蒿芽有股清香味兒,可以人吃,也可以喂豬。螞蚱腿子有圓葉和柳樹葉似的兩種,長得很高大,稀拉吧嘰的幾個大杈,稍上會開出一小嘟嚕一小嘟嚕的紫粉色的花,像用黍米粒串成的似的,彎彎的下墜著身體。狗卵子秧開溫情的乳黃色的小花,莛和葉都油光碧綠的,一棵身莛大的,七叉八叉的,和棗樹的葉片相似,上面的小蛋蛋也是生來就無一點點胎毛,光滑滑的,看著可愛又舒服,想摘下來含在嘴里——每個小蛋蛋的上面正中都有道痕,把小蛋蛋分成兩個半圓形,真的很像卵子,但只有手指肚般大小。老鴰瓢兒是一種爬蔓的植物,結(jié)成一個一個像癩瓜似的東西,用手掰開,里面通長是白絮狀,亮晶晶的晃眼睛,成熟后,會輕輕一動就隨風飛起,白白地散開來,白得無暇。蒼子的身上會結(jié)出一個個棗核似的小東西,渾身像刺猬,成熟時,挨哪兒就粘哪兒,人們走路都繞開它。還有許多不上數(shù)的三棱草、抓根草、叫不出名的各類草,許多不上數(shù)的野花、野菜、叫不出名的綠乎腥。岸上有一墩子一墩子的馬蓮花,灘上有糊地皮的野芹菜……
老苞米、紅高粱日夜長著,晚上蹲在堤壩上,似乎可以聽到撥節(jié)的聲音,“咔、咔、咔”的山響。不久后的某一日,走在大堤壩上,一望齊刷刷的抽出了穗,揚著花粉,彼此吻合著。苞米孕育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胚胎,苞米胡子嫩嫩的,柔柔的,有的卷卷著,看著心里癢癢的。高粱也仿佛一夜間說打包就打包了,幾天工夫,像變戲法似的,全探出了頭,在風中笑開了花。黑咕隆咚的大田莊稼,把遠處的村莊、河流、矮樹林,全淹沒在青紗帳里啦。
村里的姑娘把小伙領(lǐng)回家,大人邊做飯邊說:“去領(lǐng)著上河沿走走?!惫媚锉憷』飪旱氖滞庾?,“可好玩了?!痹诜亢?,小伙子訂婚了,接來了姑娘,不等父母說話,手拉手就往河沿跑。男孩子會撿起土塊,使勁兒投向河對岸,“咕咚”一聲,落水里了,女孩子會蹲到河邊,用手來回撩著水玩,捊下把草葉或掐下一朵小野花,放到河里,看它在水面上停留一下,也許會轉(zhuǎn)幾圈,然后被無情的還是多情的水帶走了。
有病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前去探望,都會說:“好天去河沿溜達溜達就好啦!心情好,病就好了,啥事往開處想,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贝虿莸娜藭蔚綄Π度ゴ虿?,然后扔到水里,借著水的浮力帶到彼岸。
俗話說:“十年九澇,不離河套?!蔽覀冞@疙瘩卻十年九收,唱反調(diào)。像老輩人說的那樣,“咱這兒旱也旱不到哪兒去,澇也澇不到哪兒去。”一般情況下,都是長春、四平、公主嶺那邊下大雨、大到暴雨,上游水庫承載不下,往下放水。但上邊會給下邊提前下達通知的,這樣也就只會淹到河堤壩里比較低洼的地,堤壩外的地一準兒是大豐收:玉米棒子還是豎個幢的,像棒槌;紅高粱照樣像大肚油瓶似的搖頭晃腚,紅紅的臉膛,像喝多酒的北方漢子。
秋天是個感恩的季節(jié),所有的漿果都已成形,飽滿,招蘇臺河也變得不那么狂野、不那么慷慨,安靜地注視著遠方,水波皺著一小層一小層的浪涌動著。
人們拿著鐮刀下地秋收了。順著河岸上走的,會聞到淡淡的水草、野蒿、野花混雜的味道,有的綠色莛的荒蒿,長著長著變成了紫粉色的莛,成了河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割到頭,洗洗手,坐在那兒吸上根煙,指指點點著,你一句、他一句地說著這個品種好、那個品種也行的話。女人在吃香水梨、蘋果之類水果。收割機在遠處日夜轟鳴,地里到處是金黃的苞米堆,人們走路來回帶小跑,騎摩托、電動車的一溜煙。等把苞米收到家,地里就剩下玉米桿了,地里的人就少了一大半。那玉米桿,養(yǎng)牛人家捆得多,打工人家?guī)缀跻惶炀屠ν炅?,做飯、炒菜的幾乎都電器化了?/p>
早捆完的人們又開始打魚了。就有跟著湊熱鬧的,我便拿出手機拍下來,發(fā)給村上那個打工的小媳婦。坐在捆好的玉米桿上歇息時,不忘了上會兒網(wǎng),說一會兒話,手里還邊吃邊喝著水。我說:“你看這張,是下午兩點半時,我在河沿邊捆玉米桿,他們打魚時我拍的,用手機,那三個黑點是三個人在打魚,想把他們?nèi)鼍W(wǎng)時拍上,可沒照上,其實,咱這小河照上也挺美的?!毙∠眿D說:“可不,還是咱家那兒好。”我說:“你看這張更美,夕陽下,白白的沙灘,螞蚱腿子一大堆一大堆的,一節(jié)一節(jié)的桿都鮮紅鮮紅的,高的蘆葦上的穗,隨風一點頭、一哈腰的,夾伴著一人高的紅柳,綠的小葉,紅的腰身?!眲e的網(wǎng)友便也會問:“這是哪里?”我說:“我家后邊那條小河,我就在這河邊上捆玉米桿呢,美不美?”“真美,自然的美。”“美?。g迎有機會你來玩?!薄班?,好,一定?!?/p>
地里的桿都拉完了,便開始三天南風、三天北風的。媽便會說:“南風不受北風氣,北風也不受南風氣。”小河晚上結(jié)冰了,到了次日上午,太陽一晃,朝陽的地方,中間就化了,走在岸上,聽到水流撞擊兩邊的冰的“喀嚓咔嚓”的聲響,河中間便漂流著一大塊一小塊、一小塊一大塊的冰,冰的四周都是兒狼牙鋸齒狀的,像春日融化了的雪,不應叫冰,而應叫冰花才對。那冰順著水流走著,走著走著起樓子了,摞摞了,到了甩彎的背陰處,就都聚到了一起,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雜草枯倒了,青蒿用手一碰就嘩嘩碎了葉片和稍,蘆葦剩下光禿禿的稈,頭被風割掉了,傻傻地立在兩岸,真的成了光稈司令了……
閑下來的人們開始放牛、羊了。牛、羊在南北兩岸相望著,打著招呼,悠閑地吃著草,吃著玉米葉。牛去河邊喝水了,老牛在喝,小牛擠著,挨著媽媽,膽小的牛等老牛喝完才到那地方去喝。打工的人們逐漸有回來的了。好打魚的又不安生了,開車的走大路,不開車的走小路,橫壟八地的也正常,穿著叉褲。也許在河里來回撲通撲通折騰二三里地也打不上多少魚,看熱鬧的人看著笑?!鞍つ莻€累干啥?十元錢買大半洗臉盆子?!薄安徊铄X兒,就圖個樂呵,過癮,有這口神累?!闭l家的一幫禿小蛋子引著了河邊一堆蒿草,然后又用亂蒿子拍著,狼煙四起,弄得一個個滿臉像小鬼,回到家,挨大人們一頓張牙舞爪的臭罵。
牛是按頭數(shù)編班的,一頭牛一天,小牛半天,也沒人太計較,都是自愿的。太陽一壓山,一個人便去遠處往回趕牛,牛順著河沿往回走,大堤上便會有一幫人站著望,有說有笑。也不全是等牛的,有許多沒事的,也天天上大堤壩上望上一望。有的背著手,拎著韁繩,有的拿著根苞米稈,有的指指點點,有的拿穗苞米,說有個牛缺德,得先吃上才能站住,讓套籠套,老鬼了,比人還鬼。
“今天干什么去了?”
“打麻將去了,反正呆著也沒事兒。”
“那誰還沒回來呀?”
“打電話啦,快了?!?/p>
“那是把好手,紅脖漢子,輸贏不賴賬。”
“苞米又漲價了,賣賠了。”
“差不多,剛到家時多濕?!?/p>
“豬養(yǎng)不了了,賠錢?!?/p>
“牛還行,有糧沒糧都能活。”
“牛繁殖太慢,一年也不下出一個。”
“聽說一小牤牛犢八千多。”
“現(xiàn)養(yǎng)也不趕趟,有就有啦,沒有就沒有啦。”
“這日子真快,一晃兒一天、一晃兒一天的?!?/p>
“是啊,馬上就小雪、大雪啦?!?/p>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接著臘七、臘八,凍掉下巴,臘九、臘十,凍死小人兒。大寒、小寒又一年?!?/p>
“寫春聯(lián),剪窗花,糊燈籠,扭大秧歌?!?/p>
是??!不要懷疑窗花對窗子的留戀,不要懷疑雪花對大地的留戀,不要懷疑梅花對雪的留戀。
馬上過年啦!到時候,會有無數(shù)的禮花從大地上騰騰升起,它承載著塵世人們的怒放的心花、幸福的淚花,綻放在黃天厚土之間……
又是一年春華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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