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清溪旁

三、四歲時就隨父母從老城南搬遷到城東的家屬院。那家屬院的大門外是一條不到十米寬的碎石路,名“清溪路”。隔著路是一長條的菜地,比路略寬些,一畦一畦的,沿著路排下去。再隔著菜地是一條河,又比菜地再寬些。這條河就是那路名的由來,清溪。
外婆嘲笑我們搬到城旮旯去了,寧愿孤老一人住在城南倉巷的老屋也不愿隨我們來。這里確實是城的旮旯,城市的東北隅。明朝的城墻在這里拐了一個彎。拐角外是琵琶湖、燕雀湖和紫金山下的幾道小山崗,梅花山、中山植物園都在那里。拐角內(nèi)就是王安石的半山園,“半山”之下是海軍學院、博物院和我們這家屬院,博物院再往南直到出城的那條林蔭大道又是一大方的菜地,都攏在這城墻的彎角處,地地道道的城旮旯。
城旮旯當然是城的荒僻所在,簡直就是鄉(xiāng)下,空氣都是鄉(xiāng)村的青澀味道。清溪路更像是鄉(xiāng)間的路,田間的路。博物院外那一大方田地就挨在清溪路南半段的東邊,零星一兩間農(nóng)舍、茅棚,溝渠、水塘、糞坑應有盡有。溝渠里的水是從那“半山”上流過來的,在這塊大田里繞一圈,穿過清溪路下的涵洞注入到清溪中。田里時常種著青菜白菜菠菜莧菜茄子胡椒土豆什么的,一大片的綠油油白燦燦紫薇薇,遠遠地襯著藍天下的紫金山和隱約的城垣,倒是好美好美的田園景象。春夏季,地里更多的是豇豆、四季豆、西紅柿、黃瓜、絲瓜,都要豎起一壟壟的竹支架讓秧苗爬藤。待滿架子綠葉黃花,走在清溪路上就如同走進了青紗帳。禮拜天隨父母去看望城南的祖母或外婆,回來總是黑漆漆的了,在中山門的城門口下了公交車,便要沿著田邊拐到清溪路上?;椟S的路燈老遠才一盞,杳無人影,夾在父母中間走著,不敢落下半步,眼睛更不敢斜視兩邊,耳朵卻支棱著仔細辨別各種聲響。除了三人沙沙的腳步聲、風吹過莊稼的悉索聲和溝里淙淙的流水聲,就是各種蟲、蛙肆意的鳴叫聲,時而合唱,時而對唱,此起彼伏,間或一兩聲野鳥的驚啼。爸媽若是說幾句話或咳嗽一兩聲,瞬間萬籟俱寂,滿世界的生靈都豎起了耳朵靜聽是誰、在說什么,須臾又覺無味或不相干,更加地鼓噪成一片。河這半邊突然地還會響起一兩聲“噗通”的水聲,心里總不免一激靈。爸媽似乎沒聽見,或是聽而不見,而我惴惴的卻又不敢問,生怕那黑暗的河水中真的是什么魔怪在作響,心里老想著外婆唬我的那“紅鼻子藍眼睛”。稍大后便知道,那不過是有魚躍出了水面。
從此就傍著清溪慢慢長大。每天大早,拉著媽媽的手從清溪路往北走到幼兒園。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拎著飯盒急匆匆趕去上班的工人,荷鋤挑擔下田的菜農(nóng),還有斜挎著書包上學去的孩子,一路跑跑玩玩嘰嘰喳喳。年輕人若是有輛自行車,便會三五結伴,一路叮叮當當?shù)剞嘀団忢?a target="_blank">過去,車龍頭在行人中擺來擺去,拉風得就像現(xiàn)在的保時捷法拉利。及到了上學的年齡,這門前的清溪和菜田就成了樂園,放了學常和一群大小哥們來轉悠。
清溪的岸邊多粗壯高大的槐樹,楊柳零零星星的幾株,依在大槐樹旁,細長的柳絲柔柔地飄曳在河面上。河中養(yǎng)著魚,種著藕,透過青綠的水面,能看見魚在荷的莖稈之間游來游去。每到深秋,河中一片枯荷,就能看見一幫人來到河邊,套上連腳及胸的膠皮褲,每人就著瓶子喝上兩大口老白干,就排成行下到水中,口中呼哧著團團白氣,由河的一頭往另一頭踩著走,不時地踩出整條的藕,用腳勾上來,一米多長,白白胖胖好幾節(jié),角尖、根須都帶著污泥,隨手在水中涮一涮就扔進身后的竹筐里。而至歲末,這幫人又來,同樣地下到水中來趕魚,每人拿著根竹棍在水中拍打著往前進,把魚往另一頭的網(wǎng)中趕。拖出網(wǎng)來,大魚小魚歡蹦亂跳。
清溪邊的孩子自有自己的樂子。夏天,那些大一點的常穿著褲衩下到河里摸魚撈蝦,就勢在水里狗刨幾下,冷不丁地把別人的褲衩一拉到底。那露了屁股的一邊忙不迭地往上提褲衩,一邊急赤白臉地追打,噼里啪啦水花四濺。露了屁股實在是奇恥大辱,水里岸邊一片哄笑,拍水跺腳樂不可支?;蚴钦黄扇~頂頭上,一伙人扛著竹竿拎著罐,在河邊、田里到處鉆。一小把麥粒放進口中,一邊走一邊嚼著,猴子一樣不停地鼓腮幫。聽見蛐蛐叫,便附身圍攏過去,撥開草叢,翻開石頭,一罐子河水灌入地縫中,不管“二尾”還是“三尾”都會蹦出來?!凹t頭二尾”為上品,見著便像得了寶貝,憋著氣,雙手慢慢合圍過去,迅疾地一攏攏住,趕緊塞進隨身的紙管里。循聲發(fā)現(xiàn)了樹干上的知了,或是盯著蜻蜓歇到了荷尖上、枝蔓上,便把嚼成了面精的麥吐出來,黏黏地粘在竹竿頭上,凝神屏息地伸過去,猛地朝那薄而透的翼上一貼,知了、蜻蜓都振翅難逃。捉來的蜻蜓系上根細線在長長的尾巴上放飛,手牽著線頭跟著跑,或則放進蚊帳里,說是會吃蚊子;知了留著聽叫聲,或是放在煤爐邊上烤熟了吃,揭開后背上那層蓋,就露出白白的肉,蝦一樣的味道。冬天則在田邊打雪仗放風箏挖野菜,見河面凍得結實,便奓著膽子在邊沿上走,膽更大的還試著往深處走,踩得冰面在腳下刺啦啦地射出一道道裂紋,趕緊弓起背,蜷下身體往回挪,只恨不能拎起兩條腿把自己扔回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河對岸是部隊的教練場,除了靠清溪南頭西邊的那座“東宮”(民國時期留下的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院舊址),就是很廣大的一片場地,遠遠的常能看見一隊隊士兵在操練,而我們更想看見的是那兩三個當飼養(yǎng)員的兵揮動著長竹竿到河邊來放鴨。一大群鴨子呱呱叫著,從河對岸搖搖擺擺浩浩蕩蕩走下來,看到水便開心地撲扇起翅膀跳下去,在荷葉下面鉆來鉆去;見著水里的小魚就拍打著翅膀拼命追,兩只黃黃的鴨掌急速地扒拉在水面上,真正的水上漂硬功夫。若是魚鉆到水底下,鴨也會跟著潛下去,溜滑得也像條魚,長長的脖子直直地往前鉆,追得魚四處亂竄。待這些鴨子吃得梗到脖頸上,也會悠閑地浮在荷葉下、荷花旁,理理毛,甩甩頭,扇扇翅,或玩起扎猛子,脖頸直直地探到水底下,只露出圓圓的鴨屁股尖在水面上,也不知掏挖些什么。待那幾個放鴨的士兵在對岸一呼喝,我們也跟著跺腳打水扔磚頭,呼呼喝喝,鴨子們頓時呱呱呱地一片驚乍,拍打著翅膀慌忙往對岸逃,還不忘昂昂地左右擺動著鴨腦袋、瞪著小圓眼表示不忿。
后來,菜田沒了,平展展的柏油馬路拓寬到了河邊上,路東邊的那一大方則建了高聳入云的大酒店。再后來,水里的荷沒了,魚蝦也沒了,那空曠的河對岸卻挨挨擠擠出一大片住宅樓。這城旮旯終也免不了塵俗喧囂起來,半夜里也燈火煌煌人影憧憧。那天回家看望母親,出了地鐵,就沿著清溪走過來。清溪的兩邊樹木依舊,昔日那“青青河邊草”的岸坡則用水泥石塊砌了起來,沿河還修了步行道和石欄桿,然而那水卻黑森森的死寂,微微帶著腐臭。走近當年的家屬大院,隔著車來人往的清溪路,又看見新修的院墻還嵌上了老大三個字:“古清溪”。扭頭再看看這邊的一河黑水,還有那雕花的石欄桿,只覺得矯情,造作,滑稽,怪異!懷疑這些造作的人不是沒心沒肺,就該是苦心孤詣了。只當它皮里陽秋罷,而我卻禁不住要“愴然而涕下”??上倾裸露氖畮啄?,只是百無聊賴,在這田野、河邊找些刺激,尋些開心,哪里懂得什么田園景象,更是空負了清溪種種的風雅情致。而當人世的浮華連帶著污泥濁水蔓延到這城旮旯,那田野中的蛙蟲和鳴與風影異動,還有荷下的鴨群水中的魚蝦,都成為我的童話了,這條千年流淌的“古清溪”也終成了逝去的夢幻。
清溪,史籍中又稱“青溪”,清清的水青青的溪,源出紫金西南麓,分東西兩頭在燕雀湖和玄武湖集結,然后“九曲八彎”地逶迤輾轉,潤澤了這六朝古都半城的青翠,也見證了“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滄桑變故,所以,清初名士王士禎在《秦淮雜詩》中有句“清溪水木最清華,王謝烏衣六代夸”。“王謝烏衣”早已灰飛煙滅,所幸我的兒時還是見到了清溪那最后的一幕“清華”。今后的人怕是只能憑著那雕花的石欄桿,瞅著一河發(fā)臭的黑水,從古人的題詠記述中來領略清溪昔日的“清華”了。且引南宋開禧年間的禮部尚書任希夷的一曲:“閉門忽憶東風面,步向青溪繞碧灣。淡白深紅了無跡,綠楊煙外一鐘山?!本够腥粑覂簳r所見。
韓丹子 2014.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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