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小區(qū)里有株桑樹，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點蠶種，養(yǎng)起了蠶?！澳沭B(yǎng)過蠶嗎？”他問我?！芭?，蠶？”我說。他說：“它們身上冰冰的，軟軟的，笨頭笨腦，真可愛，還會結(jié)繭，潔白的，可漂亮了，還會破繭成蝶?！蔽倚Γ骸伴e暇之余養(yǎng)著玩的確是群可愛的家伙?！?/p>

養(yǎng)蠶，我是很不陌生的。初春里，父親趕集回來，從里層衣兜輕柔地摸出一個包裹得嚴(yán)密的紙包，小心地放在一床閑置的棉絮里。我們都知道，那是蠶種。母親問：“今年領(lǐng)了多少？”父親說：“比去年還多，我們?nèi)ツ甑漠a(chǎn)量好，政府多分了我們些。”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自豪融合著新的希望。然而于我和姐姐心中，卻是恐懼了，這養(yǎng)蠶的活，最終會落在我們身上。父親對我們說：“今年的蠶賣了，給你們買好吃的，我們留下一些蠶繭不賣，去給你們抽成絲，一人做一件蠶絲衣，又柔和又暖和?！蹦敲?，我們兩個小孩子也有了期待。

過得一兩天，父親將蠶種取出，打開紙包，稀稀拉拉孵出了一些螞蟻似的幼蠶。父親找來一只干凈的雞毛，將幼蠶一點一點沾到鋪了紙的細(xì)篩子里。而后不時取出，沾移，幾乎一根不漏，直到余下大部分亮晶晶的空殼。母親說：“再等等，說不定還有孵出的?！备赣H卻果斷扔了：“這些蠶質(zhì)量不好，容易得病?！?/p>

幼蠶很小，只覆蓋了半塊篩子。父親摘取幾片最嫩的桑葉，剪成細(xì)條，蓋在它們身上，桑葉便無聲無息地融化著，仿佛一塊塊春日里的冰，又似小孩舔食著可口的糖塊。父親收集了去年擱置的簸箕，這些都是他為養(yǎng)蠶特意編織的，用大背簍背到附近的河里，用漂白粉消毒，再好生洗凈，背回晾干。父親說，蠶是個小氣貨，不消好毒容易得病。

蠶長得很快，兩三天就需要移到大簸箕里。嫩桑葉不再剪細(xì)，撕扯成小片就可以了。小蠶們都帶了一把小剪刀，哧哧地裁剪著桑葉。這時的蠶比較好伺候。隨著蠶的瘋狂成長，簸箕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父親在屋中空曠處用竹木搭起了架子，整齊地放著一二十簸箕蠶。桑葉不再是輕易摘幾片或者抱一懷，而是用背簍裝。這主要是我和姐姐的活。每一個午后，陽光稍軟，我們就一人背個大背簍去地邊摘取桑葉。為了養(yǎng)蠶，父親在家里所有地邊都種上了桑樹，一一嫁接成良種，桑葉又大又厚，才足以滿足它們的胃口。我們的任務(wù)就是摘兩背按得緊緊的桑葉，忍受著草葉的割破，蚊蟲的叮咬和桑汁的粘黏。年齡小時，摘好等待父母來背，年齡稍大，就得自己邊走邊歇背回，一到家就迅速騰出鋪散，以免悶壞了。傍晚和睡覺前，都要喂一頓。此時的蠶吃桑葉像啃，沙沙的，常常讓人誤認(rèn)為外面下了雨，一層桑葉很快就只剩骨架，比蛀蟲還厲害。晴天倒好，雨天就麻煩了。小雨時就一家人冒雨突擊搶桑葉，考慮到這層因素，離家近的桑葉一直留著；若是大雨，只能用鐮刀整枝整枝地割了抱回家慢慢摘，再晾干，蠶兒很脆弱，濕葉吃了會拉肚子。母親就很心疼這些桑枝，生怕斷了以后的根。父親總是安慰，會長出來的。

瞧著蠶兒肥肥胖胖的，我們的期待逐漸真切。除了勤喂桑葉，還得勤換簸箕。以前只能手撿，今年父親買了蠶網(wǎng)，方便了許多。當(dāng)蠶糞和桑葉的殘留物累積到一定程度，就要換一個簸箕。將蠶網(wǎng)鋪在蠶上，上面添置桑葉，蠶從小孔里鉆出吃食桑葉，一人抬一面，蠶就被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干凈的灑了石灰的簸箕里。如果是分簸呢，那就鋪兩張蠶網(wǎng)，少添點桑葉，一層一層起。養(yǎng)蠶要管好雞鴨，蠶可是它們的美味，竟然也有老鼠吃蠶的現(xiàn)象。消毒很重要，一旦養(yǎng)蠶，屋子里就滿是難聞的漂白粉和石灰的氣味。(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有了蠶，就不再有玩耍的時間，我與姐姐恨透了蠶?？晌覀冇忠恢焙芏?，知道它們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來源，何況還有蠶絲衣的渴望。聽父親說，這是城里人也很難擁有的。所以我們只是祈禱它們快快長大，我們快快解放，卻從來不虐待它們。有些孵出晚和長勢慢的蠶，父親會挑出扔掉，被我要來單獨(dú)養(yǎng)在篩子里。它們?nèi)肀鶝觯袩o數(shù)只細(xì)腳，潔白的外衣上綴了黑色的花點。我喜歡粘很多蠶在衣服上，看它們的柔順。它們總是一副笨頭笨腦，胖嘟嘟的臉仿佛永遠(yuǎn)沒有憤恨和不滿，這可能我唯一覺得蠶可愛的地方。

我們要被蠶折磨四五十天，才能在某個簸箕里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不吃桑葉的蠶趴在桑葉上仰望著頭。逆著陽光，頭部通亮。這蠶熟了。然后一片一片的。松針是最好的繭樹，其次柏樹枝，因為太多，大部分還是用油菜枝。捉老蠶是我們最喜歡的活，它們透明的身子是勝利的召喚，一眼就能瞧出。我們的辛苦進(jìn)入了尾聲，此后只剩摘蠶繭，收獲么，從來都是希望越多越好，不會有吃苦的念頭。

蠶被送上樹，理應(yīng)開始尋找地方吐絲做繭，可我家的蠶遲遲不行動，像一個個懶蟲，東張西望，唯獨(dú)不做正事。我們起了擔(dān)憂，今年的蠶怎么了？不多久，蠶成片成片死掉，老蠶化為一灘膿水，臭氣熏天。簸箕里的蠶全身堅硬，變成僵蠶?？捎^的收入消失了，長久的辛苦白費(fèi)了，我們的蠶絲衣也注定泡湯了。父親一氣之下，將蠶樹和膿蠶拖到外面空曠的地方，一把火燒了。正準(zhǔn)備將簸箕的僵蠶倒進(jìn)糞坑里，母親連忙制止。母親說，聽他們說，僵蠶可以買到藥鋪里去，扔了還不是扔了，能賣一點是一點。

父親只得將僵蠶拿到中藥鋪里，果然有人收購。但價格十分便宜，賣了十二塊錢。除去十塊錢的蠶種，余下兩塊，給我與姐姐一人帶回了兩個包子。父親說：“每年養(yǎng)這蠶，兩個娃兒也很辛苦?！蔽覀兂灾?，心中充滿失意的酸楚。父親說：“我們下季不養(yǎng)了，這蠶，傷人。”母親立馬反對：“這個得病誰能預(yù)料呢，上季不是還好好的嗎？這季他們很多人的也出問題了，又不是我們一家?！辈皇俏ㄒ坏氖芎φ?，或許是唯一的安慰。

第二天，父親便將簸箕和蠶網(wǎng)又背到河里，好生消毒和清洗。秋蠶，似乎又需要希望。滿山的桑樹都被我們摘得只剩頂端幾片維生的葉子，當(dāng)下面的葉子又長出長大時，秋蠶就會來了。然后又將被兩雙小手摘成遍野的光樹枝。

偏偏那些被我收養(yǎng)的蠶，慢悠悠地成長著，雖然晚了不少時候，卻在我立的松針椏上結(jié)出一排排小繭。沒有販賣，沒有抽絲，不久后，我發(fā)現(xiàn)屋里飛了許多蠶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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