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芬芳
剛參加工作那年,驚喜地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里有一種熟識的花。似曾相識的激動,如一條柔軟的絲帶,探進黑洞里,把我的童年記憶一點一點誘出。
童年最香的記憶,莫過于一種不知名的花。春意央然,萬物開始生長,樹葉才抽出新芽,而這棵茁壯的大樹結(jié)滿了奶白色的花,滿樹的馥郁,像打翻了香料瓶子,整條小村都是香了。一朵朵凝脂白的花,有的大朵大朵地開放,清高而驕傲,有的伸出來,張揚而激烈,有的息在樹上,藏在葉間。像深閨的少女,羞澀而深情。
一聞到花香,我們小屁孩拔腿就跑,翻墻、爬樹,摘了滿滿一袋方肯下來。衣上別著,頭上戴著,口袋裝著,都成了香噴噴的花姑娘了,竟也飄飄然了起來。晚上睡覺,也要枕著花入睡,夢里面,自己都成了花海中的仙女了。
正當(dāng)我們在樹上忙得起興的時候,四婆就會聞聲走出來,站在樹底下,伸著脖子,瞇著眼睛,不停地囑咐:小心點喲,可別摔到了哦
村里家家戶戶,都是在院子里種上了各種果樹,龍眼、荔枝、芒果、菠蘿蜜等,一到夏天就果實累累,誰有閑情種花?這種花在我們這里罕見,因此沒有人能叫出它的名字,估計連花的主人也不知道?;ǖ闹魅耸且晃荒赀^六旬的婆婆,我們都叫她四婆。花原來是她丈夫種的,四婆原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婚后不到一個月,丈夫隨國民黨部隊去了臺灣,從此杳無音訊。記憶中的四婆,總是把頭發(fā)梳得油亮,發(fā)髻挽得高高的,衣服即使打補丁也收拾得非常整潔,她不大愛說話,見人也就笑笑。即使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瞎了一只眼,她依然昂首挺胸,固執(zhí)而清高地守著一間祖屋,還有那一樹的花。
站在她身旁,小小的手圈在婆婆大手里的是一位七八歲的小姑娘,她扎著兩條小羊角辮,穿著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花衣花褲,女孩是個啞巴,是四婆在舊菜市場檢回來的。給她起名叫小花。我們常常追著她的尾巴喊:啞巴生了個喇叭,喇叭又生了個啞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四婆婆聞訊,便舉起鞭子,作勢恐嚇:再罵我小花,我一定得告訴你媽去
罵歸罵,花開的季節(jié),四婆就會讓小花把花摘下來,曬干,給我們小孩子送去。
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四爺爺回來了,回來的還有臺灣風(fēng)韻猶存的妻和高大英俊的兒子。四眼相對,四爺爺握著四婆的手,朋友般地寒暄過后,硬要塞給她一筆錢、一臺收音機。在開滿花的大樹下,四爺大魚大肉宴請鄉(xiāng)親父老。四爺和他臺灣的妻,一桌一桌地敬酒,談笑風(fēng)生。誰也沒有注意到,四婆牽著小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悶著頭,和鄉(xiāng)親一樣吃著,無情的風(fēng)輕輕一掃,奶白色的花簌簌而落,一直落到四婆的心里。她心里冰雪般透徹:這個人不再屬于她了,以后的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小花走了,跟四爺去了臺灣,也算是有個好的歸宿了吧。四婆把錢退給了四爺,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他們好好培養(yǎng)小花。
午后,陽光淺淺地斜照著。大樹底下,四婆背靠著樹,眼睛望著遠方,旁邊收音機正播放著粵劇,一只貓懶懶地卷縮著,臥著聽。
婆婆走了,還是依靠在樹底下,眼睛還是望著遠方。她也許是想回到那個曾經(jīng)的家,回到那一 段時光里:在那一段時光籠罩里,她執(zhí)筆寫著大字,四爺從背后捂著她的眼睛,讓她猜是誰,當(dāng)她睜開眼,他從身后抽出一束香氣淋淋還帶著水珠的玉蘭花
正想著,只見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手里拿著花,嬉鬧追逐。同事告訴我,這是玉蘭花,煮湯可甜香了。哦,原來是玉蘭花!難怪它香得如此徹底,不知道老家那一樹的花,是否芬芳依舊,韶華依然?我那識途的手指撥打了老家堂叔的電話,打聽關(guān)于小花和那一樹玉蘭花,堂叔告訴我,小花從美國歸來,在四婆的院子里建起了老人院,村里的老人都在那安享晚年。有一次臺風(fēng)把樹刮倒向一邊,村里人又合力把它扶起,添土和砌上了水泥壇。
冬日的午后,我窩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杯熱咖啡,收音機播放著郭京東的《一路芬芳》:
是你嗎 我的愛人/
奔跑在春風(fēng)枯黃的麥田/
別走/
你是我青春余下的味道/
多好的日子啊你愿意留下/
我陪你守在原地/
我望向窗外,眼睛濕潤了,是咖啡的蒸汽,還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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