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木樨

冰壺十月,江南的木樨依舊飄香,舊時庭院中,叢林街巷間,山中石徑上,皆落滿了一地的木樨,滿溢著她的的幽香;亦有枝頭語笑嫣然的朵兒看歲月年輪中的荒蕪與單調,笑塵世四時景色的相依與疏離。木樨清香絕塵,疏淡清雅,花草之中,她最為芬芳。
柳永有詞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寫的是江南錢塘之地的煙柳畫橋,流水人家。我愛那一樹樹的木樨花,在時光中沉潛成世人心中的美麗,千百年過去了,木樨花依舊風流婉轉,不落世俗,瘦山瘦水都是錦瑟,一花一葉都是春秋。煙雨縹緲的江南古鎮(zhèn),是木樨哼唱著她的過往,裝飾了她的年華。江南的木樨花,最是令人心醉,草廬長亭間,落花滿徑,待明月掛上柳梢,便溫一壺白月光,是詩情,也是畫意。月下弄弦,煮酒填詞,推杯換盞之間便筑起了夢的長廊,流水曲觴之中便安放了詩意的年華。
今生我亦是與木樨花結了一段緣分,有幸落于水鄉(xiāng)江南,每至清秋時節(jié),便會獨自去往園林中賞木樨花開??傁矏塾谀鹃貥涞拈L廊下,叫一壺茶水,就用這頭頂?shù)幕毤毰胫?,而我便靜靜的端坐于樹下,有時閉目,有時亦會拿了詩書一卷,慢慢品讀。石凳上的爐火熬煮著這歲月里的煙塵,而木樨花便在沸水間浮沉,即刻,便散了芬芳,愈加的馨香怡人。偶有路人,從此間走過,若是有三兩閑心,幾點快意,亦愿意停留,便坐于青石凳上,設下一局棋,與我兩兩對弈。素月不老,時光亦不需要言語,此時無聲勝過有聲,單調的風景勝卻了萬紫千紅的芬芳。晚云起,即是倦鳥歸巢時,秋風涼,枯藤昏鴉生倦意,木樨落,飄零起舞是凋落。兩盞茶,流淌著木樨花的清香,緩緩飲下,而后就著月色里的黃昏轉身,緩緩的歸去,漸漸地遠離,沒有言語,亦是不需要言語,這一場相逢無需記憶,只是緣分,來了就聚,散了,便隨緣。暮色藹藹的煙雨中,獨留那青瓷一盞的茶杯,在木樨的紛紛落雨里淺笑嫣然。
有時亦會嗔怪自己,何故平白折損她的年華,早早的將其從枝頭摘下,后來知道,木樨花的花期并不算長,她愿意將自己芬芳奉獻于世人。開在枝頭,落在枝頭也許是種殘忍的美麗,可是年華苦短,仿佛一眨眼便會迫不及待的老去,木樨也怕凋零,所以她愿意讓自己的芳香留存為世人心中的美好念想,所以不會怪罪我奪去了她的芳香。而我,則更是因為歡喜,所以愿意許下那一年一度的約定,此后的歲月里,無論我行至何處,每至木樨花期,我便會早早的歸來,在花樹下,靜等那一樹的花開,看那一場花開,又等至花謝,再度許下相約一生的誓言。
木樨是桂花的別名,亦可叫巖桂,世人多稱其為桂花,我則愛極了木樨這個名字,木樨,僅是這兩個字,便是一首空靈而富有韻味的千古奇詩,讓我生出無限的歡喜,所以此后無論何時,總愿意叫她木樨,感覺她就像是我一個人的木樨,在我的一個人的小小的世界里,低沉,恍惚,徘徊,瀟灑,轉身,陪伴,時光滄桑老去,而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木樨清可絕塵,濃能遠溢,在草木中堪稱一絕。仲秋時節(jié),叢桂怒放,古來文人雅客最喜在夜靜輪圓之際,把酒賞桂,吃蟹看月,陣香撲鼻,令人神清氣爽。在中國古代的詠花詩詞中,詠桂之作的數(shù)量也頗為可觀。而木樨自古就深受中國人的喜愛,被視為傳統(tǒng)名花。我對木樨亦是愛的深沉,幼時家中庭院里,載種的最多的,便是木樨,總喜歡聞著花香,在木樨樹下靜靜的品讀前人遺留下來的詩詞曲賦,從中尋覓與木樨有關的風月往事以及歷代詩客的滄桑過往和快意人生。那些個日子,簡單,平靜,如水,如風,如露,亦如木樨的淡淡的清香,總令人回味,亦令人向往。(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唐 白居易《憶江南》
有人依戀江南的小橋流水,青石雨巷;有人牽念江南的煙雨紙傘,旗袍秀女;而詩人則癡迷于江南的木樨花開和郡亭潮頭。月夜里,落落傾瀉的月光為這山中寺廟披上了一層潔凈的外衣,明月清輝,潔白到無暇,通透澄澈到纖塵不染,古寺是塵世最為寂靜,最為禪定的地方,無論何時,無論何人,亦無論你有著如何難以割舍的過往,如何在意的得失與恩仇,只要踏進這般若之門,跪于佛前,聽著空靈的梵音,內(nèi)心便會寧靜安然,不留塵埃。詩人亦是如此,早年仕途已是云煙過眼,晚年之時早已厭倦了朝廷里的宦官生活,與其在朝堂上摧眉折腰,不如在這風景秀麗的江南美景中陶醉怡情,逍遙快意。明月遙掛,遍灑清輝,詩人在山寺中尋找木樨觀賞,躺在杭州的郡衙亭中觀看錢塘大潮,閑時一壺酒,一局棋,半畝草地,幾卷詩詞,看盡了人世間的青目白眼,晚年得以在這如詩如畫的水鄉(xiāng)之地安然回首,亦是此生最大的樂事。
關于木樨的傳說,最美麗的不過那月宮中的與嫦娥相伴的花,月宮中的木樨,雖唯美,卻也少了人間煙火的味道,而人間的傳說則是更令人向往。據(jù)《南部新書》載: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苯枇嗣髟碌娜崦琅c冰潔,這寺中的木樨花便又多了幾分煙水迷離,純合幽遠的色彩,讓人為那幽香醉人的朵傾心付出更多。“山寺月中尋桂子”是詩人浪漫的幻想,亦是詩人真實的追求。岳武穆曾在窗外月朧明的夜晚悲嘆“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但是詩人無疑是幸運的,晚年時出任蘇杭刺史,在這溫婉的江南盛景里沉醉,相依。那些個月夜中,他獨自提了一壺酒,在月下獨坐,寺院里木樨怒放,香氣清淡深沉,陣陣清風吹拂,那香氣,竟似煙霧,彌漫了一整座寺院,身處這院中,行至哪個角落,都依舊可以聞到木樨的花香。月光傾瀉在木樨花上,輕輕的滑過,似落滿了皚皚白雪,輕柔,潔凈。天空中的一輪明月,映照著木樨的清影,遙遙望去,竟似一副水墨,那是宣紙憑墨灑的恣意流淌。
據(jù)說,當年在杭州,白居易去的最多,戀的最深的地方便是靈隱寺,即是如此,寺中亦可拾得木樨,可想詩人亦是多次去了靈隱寺尋找木樨。白居易是詩人,自然不乏浪漫的氣質和柔軟的襟懷,也許很多次,十月木樨暗飄香的月夜,詩人獨自徘徊月下,流連桂叢,時而舉頭望月,時而俯首細尋,看是否有桂子從月中飛墮于桂花影中,這是何等美麗動人的一副畫面,詩人與木樨,像是相識多年的友人,于月光之下去趕赴那一場前塵往事的約定,一個“尋”字,情與景,意與境,全然溢出,最是入境。
“何日更重游?”如此良辰美景,不僅是詩人,就連千百年后,浸染了太多俗世煙火的我讀至詞句,亦是想要放下世間的繁華,度一段簡潔,清澈的嫻靜時光,在月夜里,與一樹一樹的木樨,輕歌曼舞。三千月色我獨歌,唯有木樨花開來相和。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唐 王建《十五夜望月》
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睂⒁雇碓鹿鈨A瀉的美感寫到了極致,但是同為唐朝詩人的王建僅用了“地白”一詞便簡潔輕靈的寫出了月光流瀉在地給人的積水空明、澄靜素潔、清冷之感,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到李太白的傳世佳句,沉浸于清美的意境之中?!爸型サ匕讟錀f”,月光照射在寧靜的庭院中,地上好像鋪了一層霜雪。蕭森的樹蔭里,鴉鵲的聒噪聲逐漸消停下來,它們終于適應了皎月的刺眼驚擾,在枯藤之上先后進入了睡鄉(xiāng)。周邦彥的《蝶戀花》詞有句“月皎驚烏棲不定”寫的便是這般的情境吧。而“樹棲鴉”三個字,樸實、簡潔、凝煉,既寫了鴉鵲棲樹的情狀,又烘托了月夜的寂靜。
秋日夜寒,露水無聲的打濕了木樨花,我想,詩人也許曾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仰望明月,凝想入神,絲絲寒意,輕輕襲來,不覺浮想聯(lián)翩:那廣寒宮中,清冷的露珠一定也沾濕了木樨樹吧,不只是木樨,還有那樹下的玉兔,那揮斧的吳剛,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也是如此吧。我想,那群群鴉鵲定是愿意棲息于木樨花樹下的,冷露濕的,又豈止是木樨花,還有木樨清淡的香氣以及群鴉不安的心緒吧,也許也唯有那木樨花香才可以讓那鴉鵲安心棲息,心神安定,再不驚擾慢慢長夜以及詩人的孤獨。
月圓之夜,木樨花開之時,這蒼茫世間又有多少人在望月思親。在家鄉(xiāng)的人思念遠離的親人;離鄉(xiāng)之人亦會遙望明月,感懷木樨,思念家鄉(xiāng)親人。人們都喜歡月下木樨,就連歷代文人詩客都愿意不辭筆墨的將木樨與明月寫在一起,所以我總是覺得木樨花也在表達著與明月相同的思念的情感,月中木樨最是惹人喜愛,所以木樨在不知不覺間亦是沾染了明月的離愁別緒,也許世間木樨千萬顆,可是卻唯有故鄉(xiāng)亦或是某個人親手載種的木樨花才最為珍貴,所以當那些天涯游子,人間萍客遇上木樨花的時候,亦會不自覺的想起故土,亦或是某個溫暖的人,恍惚間,或許亦會想要折下木樨花一支,贈予遠方。
詩人悵然于家人離散,因而由月宮的凄清,冷露濕了的木樨花而引出了入骨的相思之情。詩人問“不知那茫茫的秋思會落在誰的一邊?”詩人明明是自己在懷人,偏偏問“秋思在誰家”,這就將詩人對月懷遠,遙思遠方的情思,表現(xiàn)得蘊藉深沉,令人回味。讓人驚覺似乎秋思唯詩人獨有,而他人盡管也在望月,卻并無秋思可言。在望月的許多人中,秋思最深的恐怕只有詩人自己吧!
世間離愁別緒,見得多了,亦是覺得尋常,人的一生總在不斷地別離,沒有人不曾體會過離離合合,聚聚散散,即是無法避免,亦是人生常事,便無需愁思,惟愿明月常伴木樨花開,月影叢里弄清影,常相伴,亦是解了相思。
問春桂:桃李正芳華,年光隨處滿。何事獨無憂?
春桂答,春華詎能久。風霜搖落時,獨秀君知不。
--------唐 王績《春桂問答二首》
一直都不曾喜愛于繁華中穿梭的人與物,我所崇敬的,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定當是于內(nèi)心里簡潔素雅,淡若芙蓉,總覺得熱鬧與繁盛有時未必是好事,繁盛總讓人容易心神迷亂,容易丟失最真實的自己。我雖愛極了人間草木,曾經(jīng)也說過,愿與草木相守一生的時光,不驚不擾,于歲月深處,淺然陪伴,相守相依。但是我愿意為之交付真心的草木亦是素顏皎潔,幽獨嫻靜,不染塵埃的,風雪中遺世獨立的梅花,佛前素顏修行的蓮荷,空谷山林里寂寞獨舞的幽蘭,幽篁歲月中穿云逐月的翠竹--------還有在塵世間獨自行走,在寥寥秋風中一枝獨秀的木樨。
桃李滿園,春色撩人,正是一年芳華時,多少粉黛的顏色在枝頭淺笑,借著春色的艷麗與和風的微涼,舒展在屬于自己的天地,唯有木樨,似塵世間的獨行者,對著漫溢香濃的春光沒有絲毫的留戀,她背起屬于自己的行囊,毅然的轉身離去,而后行走,走過山長水闊,走過萬水千山,最終選擇在萬木蕭索的寂寥秋日里悄然地停下腳步。放下行囊,便是歸人,秋日,便是木樨的歸宿,她靜靜的坐下,在秋日的泥土中,生根,破土,萌芽,開花,凋零--------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從容的接受命運的安排,沒有不舍,沒有留戀,她看透了歲月瞳孔的篇章,所以愿意舍棄姹紫嫣紅的春日,選擇了秋日的蒼炎夕照,葉落空山。
“風霜搖落時,獨秀君知不?!鼻锶针m然是蕭索,冷清,孤寂,但也是清凈,疏離,淡然,似緩緩流淌的潺潺流水,沒有恣意汪洋,亦沒有滔天巨浪,她有的,只是細水長流和涓涓清澈。也許春日里的芳華會笑木樨,笑她不識春色,白白辜負了這如許的春光,可是他們卻不知,當百花凋零,歸于泥土,長眠地下的時候,唯有木樨在風中獨自開放,一枝獨秀,不是孤寂,而是遺世,不是孤獨,而是寂寞,孤獨是一種狀態(tài),而寂寞則是一種心境,寂寞不是苦,而是歡,近而不淺,質而不俗,最是風韻怡人,獨流風骨。
看遍繁華變遷,她風骨依然,嘗遍人間苦樂,她依舊枝頭淺笑,一枝獨秀是木樨,飲盡滄桑是木樨,絕世獨立,也是木樨。
水晶宮里桂花開,神仙探幾回。紅芳金蕊繡重臺,低傾瑪瑙杯。
兔銀蟾爭守護,嫦娥姹女戲相偎。遙聽均天九奏,玉皇親看來。
-------唐 毛文錫《月宮春》
《西陽雜俎》中載:月中有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持瑯鋭?chuàng)隨合,其人姓吳名剛,河西人,學仙有過,謫伐桂。吳剛伐桂的故事雖為虛幻,但是人們?nèi)匀辉敢馊?a target="_blank">相信這份美好的情愫,在月宮中砍伐桂樹,想來,即便是被謫,亦沒有悲傷吧,有木樨與月光相伴,千載的寂寞光陰亦不過是彈指一瞬。
又是一年木樨花開,月宮中早已開滿了朵朵清冷幽靜的花,惹人神往,不知那仙臺的神仙早已去探望過幾回了。朵朵紅花,絲絲金蕊,那九天重臺之上又是無盡的香氣馥郁,這般的花開,是美麗的相依,讓人驚覺,不是世景,只在夢中,或是一幅傾城天下,繡工獨運,舉世無雙的刺繡,那應是蘇繡,細膩逼真,是手拈繡花針的江南女子一生的夢啊,在那夢中,低頭淺看,連瑪瑙杯中的瓊漿玉液都是木樨的花汁釀造而成,一盞喝下,凡塵舊夢,依稀昨日,都是流水,不復還。
想來,月宮中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嫦娥亦不會太過孤獨,那位月宮中的清涼女子,是否也曾在桂花樹下低沉徘徊,遙望悵思,千萬年不變的廣寒宮,是寒涼孤寂,但她不曾怨悔,有桂花相陪,閑來樹下獨舞,木樨落成片片相思雨,不知可否到達她心中思念的人兒啊。也或許,她并不是這么憂傷,木樨美酒月光杯,銀兔蟾蜍七弦琴,如許良辰,如許美景,又豈能辜負,也許嫦娥仙子亦會與眾仙子長袖歌舞,那揮舞的水袖是那玲瓏的心事,那撩撥的弦音便是最美的懷想。
嫦娥,玉兔,木樨,吳剛,無論是否是真實,人們都愿意去相信,其實是否是真實又有何妨,只要心底生香,便是最美的相依。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留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放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宋 李清照 《鷓鴣天 桂花》
詞人李清照的整卷《漱玉詞》宛若一座百花園,紅梅白梨,殘?zhí)氖菥?,枯藕清?------種種花,數(shù)之不盡。這首鷓鴣天便是詞人吟詠木樨的篇章。木樨貌不驚人,沒有艷溢香濃的朵,沒有團玉嬌羞的蕊,卻以清淡怡人的香氣,疏淡迷離的情懷惹人愛慕,讓人垂憐,令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騷人墨客不惜筆墨的紛紛寫下清詩雅詞以訴衷腸。
寫下這首詞的時候,詞人李清照就快要與趙明誠結婚了,人逢喜事,自是少去了哀愁,多了幾分歡愉,少女時光里的閨怨傷愁都暫時被她擱置在一邊,我們可以想象千年前的詞人手捧桂花,就靜靜的立于木樨樹下,伴著肆意流淌的空靈弦音清雅溫情地作這首《鷓鴣天》。
詞人心性清高不凡,才情亦是令人喟嘆,所以出于她手中的木樨自是多了幾分詞人清淡潔凈的風骨。詞作中的木樨花淺黃而清幽絕塵,形貌溫順又嬌羞,性情蕭疏遠離塵世,它的濃香卻久久存留,無須用淺綠或大紅的顏色去招搖炫弄,它本來就是花中的第一流。這木樨正如詞人的高潔不凡,大宋王朝早已遠去,風煙彌漫的歷史早已久遠,然而詞人僅憑這幾闕詞便永久的留在的歲月里,不曾消逝,她是女子,卻不是因容貌出眾,而是因了那傾城的才氣而遺世。
這般的木樨,梅花肯定妒忌她,而她又足以令遲開的菊花感到害羞。在裝有華麗護欄的花園里,它在中秋的應時花木中無雙無儔,詞人感慨在屈子寫有諸多花木的《離騷》里,為何偏偏木樨沒有被收進。詞人對木樨的喜愛竟是到了這般地步,此時,還沒有“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無奈與惆悵,心頭唯留木樨淺淺淡淡,馥郁飄忽的香氣。如木樨般的女子素潔恬淡,淡如清風,不以貌傲世,唯以才驚人,留給世人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唯美與嫻靜。
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
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
--------宋 辛棄疾《清平樂 憶吳江賞木樨》
稼軒先生少年時也曾于秋日月夜開懷痛飲,那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齡,行樂亦是及時。待至醒來,面對著流經(jīng)吳江縣的吳淞江,那時候,一輪明月正映出岸上桂樹高大的影子,那濃郁的香味仿佛剛燃燒過的水沉香,香飄十里,彌漫在江面和山嶺,飄散在煙波江上,更添了幾分清冷之氣,讓這天上人間都彌漫著木樨的香氣,籠罩在木樨樹的倩影里,我想這般的景致,于月下飲酒,才不會辜負了這美景良辰吧。
吳江即吳松江,在今蘇州南部,西接太湖。詞人辛棄疾年輕時游過吳江,所以他對此地頗為懷念。也大概吳江兩岸,當時桂花頗盛,所以他詠桂花便想起吳江之游,詞人寫木樨而能離開木樨本身,借著自己一次客中酒醒后看桂影、聞桂香的經(jīng)歷來寫桂花,情調豪放,生動自然,融入自己真實的情感,令人不自覺便入了木樨盛境。我想,詞是有語言的,她會表達詞客想要訴說的一切,就像詞人飲酒后,聞著木樨的清香便想起了曾經(jīng)游過的地方,感景懷物,詞人亦是感慨于當年,無需思索,真情實感流露,一闕詞便已渾然天成。
稼軒詞人是意氣風發(fā),豪邁輕狂的,一詞“痛飲”便將他的豪爽大氣,凌然風骨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那是“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不羈,亦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雄放揮灑,他雖身世如斷梗飄蓬,然而意氣不衰,風骨不移。
江順詒《詞學集成》中曰:后結如泉流歸海,回環(huán)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這里正是“有盡而不盡”,詞已寫完,而意未盡,那木樨的借著秋日的風露灑遍世間,讓這整個世界都止不住的回味著這淡淡的清香,然而詞人只是贊美桂花的芳香十里嗎?細細讀來,并非如此,稼軒先生一生都“志在塞北江南”,為“了卻君王天下事”,直到白發(fā)生了也依舊竭盡全力恢復宋室山河,寫下這闕詞的時候,詩人正是希望一展宏圖,報效祖國的時候,他以“染教世界都香”來歌贊木樨的情懷,不難讀出似隱寓有他“達則兼善天下”的宏愿的。
周頤在《蕙風詞話》中云:“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奔谲幍倪@首詞的佳處正在于物與性靈融為一體,即性靈即詠物,詞人將自己淡化到不露痕跡的地步,而又非沾沾然詠一物矣。他將自己的濟世情懷,愛國胸懷巧妙的隱喻于木樨之中,為原本輕靈柔美的花兒增添了詞人剛毅遒勁的風骨,木樨由溫婉的小家碧玉頓成錚錚鐵骨,巾幗女英,更讓人敬佩喜愛。
在歷史的河岸邊詞人酒醒,默默的矗立于舟頭,兩岸木樨挺立,涼風吹拂,吹來了木樨的清香,吹亂了詞人的衣袖與鬢角的發(fā)絲,他靜靜的凝視著那沉靜的花朵,他笑了,然后轉身,依舊迎風,依舊挺立,高大偉岸,他看見了,他的國,他的民,他來了----------
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伊忙。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月待圓時花正好,花將殘后月還虧。
須知天上人間物,何稟清秋在一時。
-------宋 朱淑真《木樨》
西風起,又是一年秋涼日,她靜靜的默立于窗前,看著那迎立在西風之中的木樨靜靜的散發(fā)著幽香,不虛華,不招搖,亦不熱鬧,就如她的名-------幽棲居士,如木樨般,一身的清香,卻擇了這寂寥的秋日,但是也唯有秋日才能配得起木樨的清雅的氣質和清涼的心性。秋日是靜默的,木樨是沉靜的,詞人是嫻靜的,三者同存于一個世間,才最是風骨猶存,出塵不染。這滿園的木樨花開讓其他的花都黯然失色,空能巋然嘆息,所有的秋光似乎都在為她忙碌,是她給秋日的蕭索增添了醉人的馨香,誰說秋日盡是荒涼零落,看那風中的木樨,難道不是最美麗的風景嗎?也許秋日百木開始凋零,沒有了往日的生機,才顯得寂寥蕭索,然而秋日并不是一個悲傷的季節(jié),詩人劉禹錫也曾說過“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鼻锼疅o塵,,秋空潔凈,纖塵不染,才最是澄澈,望著萬里晴空的排排飛鶴,詩人作詩的雅興便輕易地被撩撥起來了。所以說秋日亦是美麗的,只是看你如何去看待,用世俗的眼光去窺探,看到的只是草木的凋零,用一顆詩意的心境去觀賞,人間處處是風景。一直都覺得春日里的百花齊放雖美麗熱鬧,然而多了不免心生疲倦,總覺得眼前的百花太過喧鬧,少了風骨,少了性情,所以覺得秋日或者冬日那原本似乎并不應該有花的季節(jié),出現(xiàn)了朵朵娉婷,才最是醉人。我們可以想象,涼風起時,落葉飄零,似乎所有的花朵都接受著必然的凋零命運,唯有木樨沉靜的開放,用枝頭的那一抹暗黃像世人訴說著生命的堅韌與不羈,容若在詞中說“誰念西風獨自涼?!钡俏蚁耄甏思竟?jié),有這木樨相伴,西風又怎會感覺寒涼。
幽棲居士在于桌案前靜坐,深夜里不曾有倦意,獨自翻看著詩詞歌賦,忽有一枝木樨淡然的佇立在書房的窗前,詩人笑了,人與花都香氣襲人,此刻月圓,恰好花開得正好,詩人走至窗前,抬頭望天,她終究是嘆息了,花開敗落的時候月也開始變虧,詞人惜花,不忍看其凋落,但是轉念一想,要知道這本是天上才有的花,又何必在意她只在清秋時分開放,暮秋時節(jié)便凋落呢?
“惜花人去花無主。”幽棲居士惜花的時候,或許就早已想到自己不會常伴花前,終有一日也會凋落,讓這滿園的木樨寂寞開無主。這位經(jīng)世才女于出生于詩詞興盛的大宋王朝,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優(yōu)裕,她幼時亦是穎慧,博通經(jīng)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素有才女之稱。這位才女就如秋日的木樨,復有詩書氣自華,她的才氣如秋日木樨的清香,她的詩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只是自古才女命途多舛,亦難有善終,她雖似木樨的般的清幽淡雅,可終究也如木樨般被無情的冬日霜雪摧折了美好的年華。她雖滿腹詩情,才華橫溢,卻終究沒有詞人李清照的福分,能得一心趣相像的丈夫伴其左右,琴瑟和鳴,相依相偎,她遵從父母之命嫁于一小吏,雖有富貴榮華,但始終他不懂得她的冰潔情懷與詩情的風骨,他無法給她想要的詩書生活,她想要陪她紅袖添香,與他月下獨酌,潑墨弄筆,可他終究只是凡夫俗子,解不了她的詩心,讓她萬般心事,無處安放,最終讓她抑郁而終,含恨香消玉殞。除了她留下的詩詞可以讓后世之人領略當年才女的情感,她的人生經(jīng)歷,在浩渺的歷史文獻中只留了這么簡短的一句便涵蓋了她悲喜交集的一生:朱淑真自號幽棲居士,祖籍浙江海寧路仲,世居桃村。工詩,嫁為俗吏為妻,不得志歿。
人雖無緣。草木卻又靈性,她生前將如許真情交付于木樨花,她死后,木樨亦是會常伴墳頭,知她心意,解她煙雨,護她周全。
《山海經(jīng)》中說“招搖之山,其上多桂”;《呂氏春秋》也有言曰“物之美者,招搖之桂”.無論是異香的木樨花,亦或是“紛紛如煙霧,回旋成穗,散墜如牽牛子,黃白相間,咀之無味”的桂子,一向是崇高,美好,清雅,吉祥的象征。李清照詠桂花詞云:“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痹~人贊嘆木樨將自己的清純幽香無私的奉獻出來以及以內(nèi)質動人而不以外形取媚的桂花的品質,襯托出詞人淡泊名利、追求善美的情操,歲月的淺飲低唱里,人們總是既稱頌桂花的形態(tài)美,又贊揚它的精神美,盡管歷史變遷,風云易主,但是木樨在世人心中的位置卻未曾被動搖,一直那樣的冰潔,繾綣,高潔,幽遠。
香山居士曾有詩曰“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F夜雪明,葉翦春云綠。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币苍脒^,若是有朝一日,紅塵倦累,便攜了一顆淡泊如水的心,尋一處寂靜的山林,在那里安心的住下,門前屋后種下喜愛的人間草木,木樨花定是少不了的,“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蔽也辉I略這般的大風雅,大潔凈,亦無法去想象,或許唯有那一日真正到來,親身經(jīng)歷,才可品出個中的冷暖悲歡。其實人生多少事,本沒有多少繁瑣,選擇潔凈,簡單,一切自當風輕云淡,自在安然。
后來,我來到了江南吳地,清秋時節(jié),總喜歡擇了煙雨氣候,一個人,一本書,一把油紙傘,一身素色旗袍,一個人靜靜的徜徉于煙雨太湖,青石小巷,并非刻意去追尋什么,只是喜歡那些煙雨中淡淡的悵惘,淺淺的迷離。想來,誰都喜歡如斯的江南,多少人尋夢在江南,只是為了心中那個溫柔的向往,也許看遍了人世繁華變遷,更多的人愿意在江南水鄉(xiāng),做一個摘桂的婦人,守著心意相通的人兒,將微雨闌珊的心事揉碎于煙雨里。
若是偶有因緣,在我行走的時候,亦會遇上賣花的老嫗,細細挑揀幾只,簪于發(fā)髻,別在衣襟,或是戴于手腕,伴著輕盈的步子,如水的情懷,看來往的行人過客,不爭不擾,不急不緩的行走,如墜夢里,長久都不愿蘇醒。
也會獨自坐于茶館的長廊下,點上一壺桂花佳釀,配著一疊精致的桂花糕點,看對面古舊的戲臺,演繹著他人離合悲歡的戲,我在彼岸一隅,淺看過往,入戲,但不癡迷。
“山寺月中尋桂子”,千年江南,落于煙波清水間,古剎亭臺,木樨更是清香怡人,耐人尋味。暮秋時令,心中莫名傷感,轉身才驚覺,時光無情,這一歲,與木樨的緣分竟是盡了,罷了,緣分散了,強求不得。也只能默然的提了竹籃,去山中寺廟許下來年的心愿。走在青石小徑,看落英繽紛,清香依舊,滿眼望去,不忍踏之,便行至幽致處,細心拾取,輕輕置于籃中,帶回家里,仔細洗凈晾曬,釀一壇佳釀,深埋地下,等待某個清涼的故人歸來,再次重逢之日便開啟,彼時,一醉方休。也會留下細細晾曬,待月圓之夜,或是風清之時,邀幾位僧客,坐于菩提樹下,品茶賞桂,說禪論道,這般情境,才最是醉人,深沉,清淡。
對于桂花,最愛的還是祖母親手制作的桂花醬和桂花糕,素日里煮了甜點,撒上一些桂花,而那桂花糕歐便以桂花醬做了調料,甜而不膩,香而不厭,縱算是尋常的食物,亦可生了蜜意柔情,讓人心生歡喜。
時光流轉,歲華易逝,輾轉多年,我早已從容老去,只是每每遇見木樨花開的時候,我依舊是那個摘木樨,戴木樨,食木樨,品木樨的女子,竟不曾有年華逝水的惆悵與遺憾,只有重遇舊時故人的欣喜和慰安。我想,今生,無論行至何處,江南的木樨,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美麗風景。“亭亭巖下桂,歲晚獨芬芳?!比碎g草木,看似無情,實則有心,他們從不爭鬧,只在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里安靜綻放,從容凋零,不戀光陰,不慕韶華。
她叫木樨,穿越歷史的風沙而來,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于清淺的今生抵達。
木樨,在舊時庭院中,在煙雨街巷間,在古陌荒阡里,在歲華時光中,亦在詩書詞章里。
梅清歡 落筆于長清湖
乙未年 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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