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沙林子

春閑時節(jié)，走鄉(xiāng)串村的鐵匠來了。一輛排子車，拉著家當(dāng)：風(fēng)箱、爐架、鐵砧、長短鉗、大小錘、水桶、碴碳、吃飯的鍋碗、睡覺的鋪蓋卷，一車半個家——全了！

這個時節(jié)，一是人閑心閑活多，農(nóng)忙季用壞的鐮、鋤、锨都拿出來修一修，有的湊熱鬧找兩塊鐵頭打兩把新的；二是生產(chǎn)隊為開春后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準(zhǔn)備農(nóng)具，打制一些耘鋤頭、犁鏟、耙釘?shù)绕骶?。打鐵的一進(jìn)村，在村中央位置找個背風(fēng)處安頓下來，十天半月走不了，如同村里的榮譽村民，成了一道熱鬧的風(fēng)景線。農(nóng)閑的大人圍觀評論手藝，星期天孩子們圖新鮮湊個熱鬧。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技術(shù)。打鐵既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手藝活。掄大錘的壯漢（一般是父子倆）滿身的腱子肉，八磅重的大錘掄圓了砸，乍暖還寒的初春光著膀子干，黑黝黝的脊背上掛滿了油亮的汗珠。打鐵是手藝，叮當(dāng)之間充滿著藝術(shù)。干起活來，小錘是指輝，大錘如勇士。小錘輕重急緩，落點的不同，大錘的方位力量聲音就不同。鐵料一出爐，紅的發(fā)白，這時需輕敲快打，“?！薄爱?dāng)”“?！薄爱?dāng)”，大小錘你一下我一下打在料上。稍會料黑了，鐵變硬了，小錘不打在料上而輕鎮(zhèn)在砧子上，大錘就要掄圓了打。為增加節(jié)奏感等待落錘時間，小錘往往在砧上輕磕兩下，這時小、大錘的聲音是“叮?！恕薄岸６！恕?。鐵件成型的時候，小錘在砧子上輕輕連擊發(fā)出“嘚嘚”聲，這時小大錘又變成了“嘚嘚——當(dāng)”“嘚嘚——當(dāng)”的聲音。

打制锨、鐮、菜刀等，講究夾鋼，這就要看師傅觀察火候的技術(shù)啦，火輕了鋼刃硬易崩，火重了鋼軟好卷刃。記得那幾年一名藝號叫張一俠的鐵匠在村里很受歡迎，他們的產(chǎn)品上，每件都打著“張一俠”的烙印。

鐵匠賣力氣，凈吃硬食，多見吃辣椒醬抹干糧。干糧是打鐵件不收錢換來的，大小不同的各色干糧在爐火上烤得焦黃噴香，抹上重重的辣椒醬，看掄大錘的漢子吃的那樣香甜，也是一種享受。每頓早飯，他們自己做，吃的很特殊，把揣的軸軸（硬硬的）的白面團(tuán)捋成面條，往開水鍋里揪杏大的疙瘩，出鍋時“唿”的扔進(jìn)一捏子鹽，看吃相那疙瘩很筋很硬，師傅說：這東西吃了禁餓，挺時候。(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鐵匠進(jìn)村的日子里，悅耳的“?！?dāng)”“叮—當(dāng)”聲代替了高音喇叭里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聲，整個村子都溫蘊在輕松、祥和、閑適的氣氛中。

皮 匠

我只見過一次皮匠。

一九七四年初春，餓的瘦弱不堪的老黃牛用火烤腚的方法也再沒能站起來，瞪著絕望的雙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從公社批回“氣絕體涼，允許宰殺”的批文后，一群嬸子大娘守著死挺的老牛嚶嚶地低泣。老黃牛是生產(chǎn)隊最大的功臣，一生拉犁拉磨，還生育了七頭小牛。宰殺后，老黃牛堅厚的韌皮是制套股（牲口拉車?yán)绲钠ぶ乒衫K）的上好皮料。望著破爛陳舊的套股，盡管大多群眾不忍，隊長還是堅持將牛皮刺制成套股，急的老伺養(yǎng)員罷了一天工，兩天沒吃進(jìn)飯去。無奈，貧窮壓倒了良心，兩天后，還是請來了衡水的一個皮匠。

放學(xué)后背著書包到隊部看新鮮，皮匠著實叫我有些意外。這人中等身材，微胖面白，文縐語緩，好像退休的中學(xué)校長。不過，皮匠的手藝好生厲害，整張牛皮掛在房梁上,，他踩著凳子，右手兩指掐著刀尖，一指輔著皮沿，由上往下一劃，一條皮繩麻利的割了下來，不用尺子量，底上分毫不差。第二天放學(xué)后去圍觀，整張牛皮已變成了皮繩，長的短的、粗的細(xì)的，一束束整齊的擺在地上，皮匠正在編套股，只見幾條皮繩在他手里上下翻飛，不一會一條新鮮的套股盤在了一旁。周六下午再去看時，只見一大摞套股整齊的碼放在土坑上，旁邊還卷著幾根新編的皮鞭。當(dāng)時心里一震，小牛們挨它媽媽的皮編的鞭子抽，身上疼，心里更疼吧？皮匠還用牛腿皮下腳料編了三把鞭稍。在供銷社買的鞭稍，趕車的四楞子三天就打飛一根，皮匠剌的，一根用半年，三把鞭稍，到生產(chǎn)隊解散還沒用完。

前段時間回老家，見二大爺家南敞棚里掛著盤套股，我一眼便看出是老黃牛的皮制成的，雖然用不著了，二大爺還舍不得扔掉，屈指一算，四十年了！

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所見過的投樓（制作樓耙）的木匠，鏨磨的石匠，都是粗茶淡飯，送嘛吃嘛，怎么對這個皮匠，負(fù)責(zé)做飯的二大娘中、晚兩頓炒菜，小炕桌上天天擺著酒茶呢？皮匠怎么這么高的待遇？是這行的規(guī)矩嗎？

小 爐 匠

過去許多年月，一直串鄉(xiāng)到我村那一帶修理洋鎖配鑰匙的大概是張屯村的。匠師傅個頭不高，白白的臉，鑲著兩顆金牙，架著一副眼鏡，這副裝扮在那個年代顯的很時尚。匠師傅是在濟(jì)南學(xué)的徒，見過世面，常年走鄉(xiāng)串村，說起話來即儒雅又有親合力，時常用上很新鮮的詞，滿肚子故事和新聞，這在我們孩子看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匠師傅天生的一副金嗓子，一聲“鋦盆——啦——鋦碗不！修理洋鎖——配鑰匙！”很有穿透力，三里外都能聽得真真的。匠師傅有名的好手藝，上午早早來到，夏天大樹下，冬天北墻根支好攤子，兩聲吆喝，盆呀、碗呀、燒漏的鐵鍋、鋁壺，壓斷了的秤桿兒，掉了腿兒的老花鏡……，陸陸續(xù)續(xù)擺滿了攤前，在一條街上基本一天不用動地方。

師傅有一把十分珍愛的好鉆，至今對我印像深刻。紫檀木的鉆桿，紫檀木的橫頭（栓旋繩的橫擔(dān)）被手摸磨的紫黑油亮，兩根上好的皮旋繩顯得精致高檔，尤其是桿頂?shù)你~旋頭，傍晚落日時分，在余輝的照耀下，飛轉(zhuǎn)的黃銅旋頭甩出一串串燦爛的金光。一般瓦盆沙缸，師傅從不用這把鉆；來了紫沙壺，大瓷瓶類的細(xì)活，師傅才從布袋里抽出這件寶貝。用這個鉆干起活來，人也精神。只見紫橫木在師傅手里上下翻飛，精致的旋繩在鉆桿上左旋右繞，锃亮的銅旋頭在桿頭上流光溢彩，金鋼石鉆頭在瓷活上發(fā)出“呲——呲”音樂般的聲響……

今年春天，在老家村集市上，我居然見到了小爐匠師傅，這使我興奮不已。老爺子穿著體面地坐在一把有扶手的折疊椅上，安祥的面龐上透露著晚年的幸福和安詳，上前一問，已是八十有七的年紀(jì)了。一旁的兒子介紹，自己先是子承父業(yè)，后來百姓富裕了，毀了換新的，修修補補的沒啦，現(xiàn)在他改賣土產(chǎn)日雜、農(nóng)用百貨，兄弟倆把老爺子侍候地挺好，老爺子對集市情有獨衷，天氣好，常讓拉著來集市看看。

臨別，我給老爺子買了兩個熱乎乎的煎餅合子，老人接手時一聲“借光，借光，”還是幾十年前的原聲原味。

感謝老爺子，在那文明荒涼的年代里，一方面為農(nóng)民修舊利廢，同時也帶給我們孩童不少精神享受。

馬掌匠

馬掌匠-─掛馬掌的。

大集體時期，生產(chǎn)隊過的是窮日子。我們村包括周邊三鄉(xiāng)五里，生產(chǎn)隊很少有買起馬的，雖然叫掛馬掌的，實為鏟驢蹄子的。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一開春地里到了拾活的時候，鏟驢蹄的師傅準(zhǔn)時到來。經(jīng)過一冬的休閑，干活少走路少，牲口長長了蹄甲，不利干活。驢是獨蹄單甲，蹄甲是U型一圈，中間是空的，需修剪。牛是一蹄雙瓣雙甲，甲是三角型，不需修剪。不過有的老牛走路踏在磚頭樹楂子上掰一塊張掀著，也得修修。鏟驢蹄子備有專用工具，專用配件，一條杌凳，一把丁字木把鏟刀。操作時，將一條驢腿搬彎，蹄子橫放在杌凳上，右臂腋窩夾鏟把的丁木，右手執(zhí)鏟刀柄，左手摁住驢蹄，將長長的蹄甲鏟切掉，再將甲窩內(nèi)的腐質(zhì)雜物清除，然后將特制的U型掌鐵，用制式掌釘釘在蹄掌甲上。因為技術(shù)嫻熟，盡管是跟牲畜打交道，干起活來卻是有板有眼，急速麻利快，一個蹄掌，敲兩下掌釘，砸一下掌鐵，并伴著有節(jié)奏的花哨點，“嘚嘚—當(dāng)，嘚嘚—當(dāng)，嘚嘚—當(dāng)當(dāng)嘚嘚—當(dāng)”，最后，用鋒利的翻把鐮刀削平蹄翹邊，三下五除二——好了！

釘掌師傅掌釘?shù)煤?，治“生烈”牲畜還有高超的本領(lǐng)。我們生產(chǎn)隊的大叫驢，年輕力壯，性格剛烈，個頭足有六尺半高，獨耕獨耙，田里干活沒得說，任性烈是出了名的孬種，除飼養(yǎng)員和常年使喚他的大老王外，不讓外人碰一碰。尤其是“好色”，一見母驢就邪性，有一次追母驢，拉著一車土糞，在犁耕地里愣是把車?yán)⒘恕５谝淮螔煺?，它又踢又咬，不讓近前。掛掌師傅蹲在一旁抽著煙看三四個人圍著它折騰，煙抽完了，將煙頭扔在腳下一擰，只聽一句“閃開”，一個豎掌照驢右耳根劈去，接著右手抓死驢的右耳，左手快速插入驢的兩個鼻孔，一低頭咬住了驢的右耳尖，兩手順勢將驢頭往懷里一掰，右膝蓋猛地往驢前肋窩一頂，只聽噗通一聲大叫驢倒在地上，接著師傅一把撈住一只耳朵往上拽，大叫驢乖乖的站了起來。再看大叫驢，通身冒汗，雙眼低垂，渾身發(fā)抖，四腿打顫，只一分鐘，便沒了昔日的威風(fēng)。師傅拿來家伙，沖著伺養(yǎng)員說“把繩扔了，還牽它干什么”，只見驢腿軟得像綿柳，怎么搬怎么動。從此這員“猛將”，只要見到掛掌師傅便啦啦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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